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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我天生就是隔岸觀火的性情,多的是虔誠人祈禱上帝降下天火懲罰沒有心的異端。但我還沒等到我的火焰,氣候變遷的詛咒先撕裂了我森林的居所。
「……這算什麼神罰?」
原本應該翠綠的苔蘚地如今卻乾枯成土黃色,沒有水氣滋養。草根脆斷如灰,地下水脈的苦悶的在岩層裡呻吟。我尋了將近三個區域,都沒找到能過冬用的材料。
一個只能在寒天現身、在暖日隱形的蘑菇。一年只有不到十天能摘。我錯過了今年的第九天,直接食用能隱形,也是變身石頭藥水的重要材料。
我跌坐在龜裂的大地上,這個時代的巫師不會飛,揉著抽筋的小腿。逼得身為巫師的我脫離幻想,面對本該與我八竿子打不著的現實。
這片林地無法支撐我度過冬雪。多虧人類把「努力」當紅牛在嗑,自然之靈本循著月相與海潮的規律現身,如今卻被工業怪物逼得都得學會競爭KPI。
我索性躺下,在乾燥的苔蘚地上,瞥見不遠處一棟小房子正踩著節肢動物的長腿緩緩靠近。它每一步都輕巧無聲,像怕吵醒我似的。
那是我的房子,懸絲之屋(The Hanged House),唯一的心靈寄託,也是我為數不多稱得上資產的存在。
它不是買來的,或是換來的,說來話長。是它選擇了我當主人。不確定當年是什麼契約將我們綁在一起,但多年來,它從不多問我的目的,只是默默調整方位。像是知道我每一次精神崩潰的地點,總能及時出現在我五分鐘內能爬到的地方。
不會貶值,不會背叛,也不會問我何時振作。它只會停在我身旁,將門微微敞開,像在說:
「要進來喘口氣嗎?不說話也沒關係。」
當我如破塑膠袋般滾進玄關時,天花板滲出恰到好處的陰影壟罩我。此刻我貼著陳舊的地毯,聽見自己如冰紋玻璃般碎裂的心跳。
這個時代的巫師不會飛,但我仍是敏感、暴躁、依賴幻想存活的巫師。
「這時候掉眼淚?省省吧,你的存款連我的骨灰盒都買不起。」
一顆下顎骨卡在玄關吊燈的鐵鉤上的骷髏頭熟練地嘲諷我,儘管只剩骨頭,語氣卻像極了加班到凌晨三點、窩在沙發啃洋芋片奚落社畜的混蛋室友。
「星期一,你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吧。」
我沒回話,只是躺著,像一灘濕透的預算報告。內容模糊,數字走樣,還多了一頁申報失敗的備註。
它繼續晃動頭骨,聲音慵懶中帶刺:「尊敬的巫師小姐,黃金蟒集會成員『橄欖綠蛇(Olivine Viper)』。」
全名、代號、頭銜一字不漏,等同宣告「你欠我錢+我有證據+錄音已開」。不用占卜也知這骨頭沒安好心。
我翻身表示聽見了,臉上寫滿強裝鎮定的厭世。它接著道:
「這屋子餓三天了。不是妳那種『今天只吃水煮菜』的餓,是結構性營養不良。」
「我昨天去廚房,牆在吸我骨髓味試圖補充能量,這合理嗎?」
星期一停頓,像在等我反駁——但我默認了。
「還有,這破屋上個月在都市邊界追車被開罰單。測速相機連拍三張高清照,妳家蜘蛛屋和跑車同框,鏡頭還對焦了。」
我猛然坐起,震撼於純粹的荒謬:「小屋被開罰單?還被拍下來?」
何況它連門牌都沒有,罰單怎麼寄達的?
接過罰單一看——小屋正張開蛛腿狂奔,後方跑車駕駛表情混雜「我草這三小」與「幹我不想當B級片炮灰」的驚恐。整張照片宛如80年代恐怖電影海報,只差標題「怪屋追魂」與上映日期了。
「它真的餓瘋了……連恐懼能量都吞。」
罰單備註欄被問號填滿,彷彿開罰單的警察都感到莫名其妙。
「那就餵點像樣的!這罰單夠買妳三個月靈魂所有權。」骷髏頭嘟囔
「懸絲之屋,你要成名了,公路怪談遲早有你的都市傳說……」我嘆氣扔開罰單,蠕動回地毯上。屋子發出軋軋悶響,像孩童憋笑。兩條蛛絲從天花板下垂,討好地替我蓋上毯子。又在角落織起絲線,像是拿不穩蠟筆卻練習簽著歪歪扭扭的名。
但拍成電影前也有許多版權難關要渡。我遲早得面對更糟的人找上門。
「月光垂憐可憐的小橄欖。你還有一次拯救貧窮的機會。」
我翻了個身,像是補助款申請失敗卻硬逼自己從毯子裡爬出來。
「拯救貧窮的機會在哪?」我問。
「腳邊啊。」骷髏頭用眼神指了指另一封書信,跟罰單一樣,官僚、死板,但內容友善許多。
我撿起那封信。白色信封泛著微光,不是魔法,是過度精緻的辦公紙。
上頭蓋著本地警局的外務課章,旁邊貼了一張黃色笑臉貼紙,像是有人在最後一秒才想起「啊對,我們是有求於人。」
我拆開它,一股熱氣從信紙背面蒸發——熱感光紙,代表這封信「已知讀取」。
它很清楚我看見了,所以我不能再裝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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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任單位:城市警察局 外務協調課 第三類現象組
案件編號:#S-03-221-HSH

敬啟者:

因本局缺乏適任且具備相關經歷之特殊事件處理人員,且案情具有潛在非物理性擴散風險,透過過往案件記錄與名單比對,嘗試聯繫本地超自然專業人士「Olivine Viper」女士。
由於貴方無公開通訊方式,且現居所不屬常規郵遞區域,本次委任經由備案通道投遞信件,盼能於近期內收到回應。
案由簡述如下:
居民報案稱,其影子近期於夜間脫離主體,並在建築牆面持續活動,造成鄰近住戶心理不安,已有目擊證人陸續反映類似現象。
初步評估為第三類非暴力異象,需進行觀察與回報。
本次委任之回應與協助,將依照《特殊事務外部人員作業準則》提供報酬$50美金/時(含稅轉匯)
案件屬臨時性質,預計期程不超過七日。若貴方願意協助,請於收到後盡速與本局確認接案意願。

敬祝 寒安
城市警察局 外務協調課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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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完,放下信。
「你覺得怎麼樣?」我問。
「我覺得?妳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給一個老骨頭決定吧。」
他晃了晃自己,發出一聲像乾笑又像關節移位的咯啦聲。
我沒接話。其實我知道,他不是在給意見,他只是提醒我:如果連出門都要推給他,那這屋子真的得去找下個主人了。
我低頭看著指節有點發麻的手,輕輕抓了抓毯子邊緣的毛球。
過冬?我可以把自己變形成一塊石頭,也能過冬。不動、不餓、不熱衷生存,也不必接信。罰單?我不需要依靠文明也能自處,才不會擔心什麼催繳、被限制出境。最多少吃幾餐,少洗幾次熱水澡,就這樣。
但——
我低頭看了一眼牆角,那裡的蛛絲正在嘗試編織出什麼,像是在火柴投影出的飽食之夢。
懸絲之屋,這棟披著詛咒骨架的建築,它餓了。餓得會追車、吸骷髏頭的骨氣,餓得深夜會搖牆自語。
它吃的是感情,情緒不只是它的食物,也是養成它未來模樣的營養。而這城市給的,大多是速食快樂、即時讚數、充氣幸福——對它來說,像吃麥當勞。只會養出用高飽和塑膠拼接的後現代建築。
我想讓它吃點不一樣的。成熟的、嫻熟的、帶點遺憾與沉澱的那種情緒。
這樣它不只會吃飽,也會養成古典主義的小莊園,或是獨棟別墅。怎樣都比公園的塑膠滑梯要好得多。
城市各項指標都太雜亂,但至少能先讓懸絲之屋先度過飢餓期。剩下的之後再說吧。
我嘆了口氣,將委任書折起來,對星期一說:
「看來我們要搬去都市住一陣了。」
屋子似乎聽見了我們的對話。地板輕輕一震,牆面像骨骼一樣慢慢拉伸,發出低沉的錯動聲。窗戶喀啦喀啦自動打開;一組蛛絲從天花板垂下,開始把傢俱一件件固定,像是它早就知道這趟遠行非躲不可。
每次要搬家,它總是這麼做。沒有抱怨,只有默默動作。
「要不要我幫妳預熱咖啡?加一點人類後悔蒸餾物?」星期一咯咯笑著,語氣像在獻殷勤,但其實只是在表達:很好,妳終於動了。

「不加。那玩意兒一喝我就會開始寫詩,太沒效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