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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銅龍常常作夢。

不是每一次他都記得,但他知道,那些夢裡總有個人坐在他身邊,低聲地說著故事。



那人自稱秦夕林。

他說,自己活在很久以前,與梅花劍尊生於同一個時代。那時,他一直很討厭華山的一個傢伙,不只是他,他的門派也討厭那個門派;但因為那傢伙的存在,本來互相打磨的鐵劍突然成了山石,死死壓著終南。對他來說,那混蛋像一根拔不出的刺,恨不得那名字從世間抹去,甚至曾發過誓言:如果真的見到,肯定要徹底擊潰他。

銅龍問:所以有成功嗎?

那男人默默撇過頭,就像銅龍被人問起是否打贏那個討人厭的哥哥時的反應。

他乾咳一下說,反正有次他在比試前、不,比試中被打了六——不,敲過腦,在那場比試中讓他右手受了傷,原本能揚名的大比也因此去不成。

當時跟他對打的,就是那傢伙。

當時終南的人以為他因此徹底恨上梅花劍尊,卻沒人知道,那之後他開始夢見許多事——那些夢真實得可怕。

他夢見江湖大亂。

他夢見魔教襲來。

他夢見天魔降世。

他夢見自己在戰火裡倒下,又在另一個晨光裡醒來,聽見有人說——天魔死了、梅花劍尊也死了。

他夢見在極盡全力後,因九派一幫袖手旁觀而突然崩塌的華山。

他夢見……終南竟在這段時間,偷了華山的招。

那夢讓他滿腔憤怒,夢中的他亦是。

他痛恨華山,所以他更加憤怒——憤怒堂堂終南的弟子竟然不是選擇精進自己,而是被那梅花晃了眼,捨棄終南的魂,自以為更加進步,卻連自己的根都看不清。

於是即使在夢中,他也奪走了,從弟子手上奪去那被搶走的劍法——梅花二十四手。即使知道只是夢,即使知道自己無法阻止那樣的未來。

「如果華山要被打敗,該由我來。」他在夢裡對自己說。「如果終南要勝過華山,怎麼可以去模仿梅花?那種粗劣的雪如何能抹去寒梅?即使抹去……那也已經不是終南。」

「要抹,也當憑終南自身之劍,由我……光明正大地勝過華山。」

他開始日夜苦練起來。一開始,他的右臂傷未痊癒,於是自己便開始訓練左手。

劍勢難練,他就練拳。

上身累了,就加強下肢。

而隨著拳影落下,夢也越來越多——

在那些夢裡,他已不再是終南的秦夕林,而成了華山的一員。

他見到那個酷似梅花劍尊的身影,被罵、被打,被逼著重練劍法。

「那不是我。」

他對自己說,看著迎面的泥土石塊。

「那不是我。」

他對自己說,看著胸口那屬於華山的梅紅。

心底某處隱約顫動,彷彿那人與他血脈相連。夢裡的悲喜似曾相識,卻比之前的夢更加遙遠。

銅龍聽到這邊又有些不解,而秦夕林僅是淡淡笑了一下。

他說,那些記憶雖與他息息相關,卻唯獨不該是屬於他。

小孩無法理解,但說書人並沒有解釋,只說他後來便發現,每當他做出與往日自己不同的選擇,那些夢就更頻繁、更鮮明。

所以,他拒絕了原本的婚約。

他放走一個被追殺的邪教徒。

他主動向終南長老提議更改輩分的制度。

他明知會惹禍,仍選擇回秦家。

那場與皇室有關的風波,其實並不如江湖傳言那般嚴重。秦家不過有位狀元拒絕了指婚,理應只是場小風波。

若一切順利,或者說,只要他願意,他便不該重傷。

但迎上那道劍時,他沒有躲。

沒有人知道他為何那樣做。

也沒有人知道,那一刻他腦中閃過的,不是恐懼,而是一種久違的決心。

「正是我這決定,終南堂堂正正的守住華山。」

他低笑出來,聲音有些豁達。



「我證明了,終南的劍並未輸給華山。」



銅龍感覺有誰蓋住他的腦袋,那聲音低沉而溫和,像是一種安慰,也像是在替他做最後的叮囑。

「所以,你這次自己好好決定吧。」

「是選擇終南,還是——」





銅龍從夢中驚醒。

天色尚早,屋內透著灰白的光。窗外傳來雞鳴與遠處的木槍聲,屋樑上懸著晾乾的藥草,空氣中混著草腥與淡淡煙味。

他怔怔地坐起,胸口仍有悶痛,腦中卻混亂如霧。

夢裡的爺爺、戰火、梅花劍尊——一切都太真實了。

他伸手按著額頭,卻被屋外一陣喧鬧聲打斷。



「銅龍,你還在睡?」

是秦金龍的聲音。



銅龍臉色一變,趕緊用棉被蓋住自己。

他哥哥,一個不容忽視的存在。

秦金龍是秦家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甚至破了祖先紀錄,十歲便通過考驗入終南,甚至早早就學會劍氣。

然而與之相匹的,還有他那該死的態度:作為天才,這人對比自己弱的人總毫不留情,甚至對弟弟也一樣。明明把人打倒在地上,還故作憐憫地說:

「看在你是我親愛的弟弟的份上,我就不跟你多計較了。」



銅龍不記得從何時起就被壓在他影子下,無論怎麼努力,都只換來冷笑,連父親對自己也未有期待。

昨日,他直接口出狂言:「總有一天,我會帶領終南超越梅花劍尊,把華山踩在腳上。」

那句話像一根刺,狠狠扎進他心裡。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生氣,只覺得血一股腦湧上頭,回神時已經撲了上去。



結果毫無懸念——被打倒在地。

他趴在泥裡,嘴角破了,心裡卻更亂。

終南派對梅花劍尊至今態度依舊愛恨交雜。只能說百年前,因為終南有人幫忙守著華山,所以華山與終南關係不差;但這「天下第一劍」始終壓著周遭所有道士劍修。銅龍也不是不理解為什麼哥哥會許下此等願望。

所以他更不懂,為什麼聽到他這樣說會如此生氣——胸口發燙,像有什麼要衝出來。

是因為又一次被看輕?還是因為被看輕的是那個名字「梅花劍尊」?



似乎是看他真的起不來了,哥哥罕見地沒說難聽話,只是冷哼一聲便轉身離開。

銅龍躺了許久,耳邊只剩自己的呼吸。

那時他第一次覺得,或者說下定決心:自己想離開這裡。

不僅僅因為秦金龍的打壓,不僅僅因被父親忽略,而是因為他想去那裡——

他想去華山。



他不知道為什麼對那地方有種熟悉感,像是早該回去的地方。

於是,他在夜裡收拾好包袱,偷偷翻牆出去。

離去前,似乎有人說了什麼;他聽見身後哥哥喊了一句,那聲音裡帶著一絲焦急,但他沒回頭。



牆外的風很冷,帶著梅花的香氣。

他抬頭望著遠方,知道越過那些山頭後,會到一個名為華陰的小鎮,也是華山所在之地。

他摸著黑,悄悄穿過森林。明明是第一次這麼做,比起害怕,更多的卻是一種說不出的激動。



銅龍擦擦臉,仰頭望著那座山。

懸崖陡峭,石階蜿蜒,春初的雪還沒完全融盡,空氣裡帶著濕冷。

他深吸一口氣,踏上台階。



一步、又一步。

他的小手被寒風凍得發紅,腳下打滑,卻仍咬著牙往上。

不知走了多久,雙腿越發發軟,視線也變得模糊;一直沒吃東西的肚子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在一次踏步中,他終於失去平衡,身體向後傾去。



就在那一瞬,一隻手緊緊抓住了他。

那手冰冷而有力,手背滿是繭。

他抬頭,看見一個獨臂的劍客。對方綁著馬尾,銀白的髮絲在風裡飄動;銅龍想道謝,卻突然感覺自己整個人被提了起來。



看著小孩炸開的樣子,那人捏了捏他軟嘟嘟的臉頰,左右打量;看得孩子都嚇得有些淚眼汪汪,他才開口:

「欸,你叫什麼名字?」



銅龍縮著肩,眼睛睜得圓圓的,像隨時要哭出來。看著那張逐漸有些不耐的表情,這才慌亂地舉起手。

「我、我叫秦銅龍!」



那人皺眉。

「銅龍?哇,原來真的是被取這名字啊……」

說完,他沉思片刻,忽然笑了。

「好了,你這傢伙——從今天起就是華山弟子。」

「啊?啊?」

男人不理會,只是放下他,伸手揉亂他一頭亂髮,又從懷裡掏出兩樣東西放到他手中。

是兩顆髒兮兮的小團子,一顆發著淡淡光,一顆沾著糖漿的黏屑。

銅龍愣愣地看著,不知道該說什麼。

男人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地喃喃:「說起來,雲字輩那群崽子也長大了……也該輪到白字輩了。正好,給你個新名字。」

然後,他彎下腰,逆著光對他笑。



「就叫白天吧。」



風從山巒間吹過,卷起細雪與梅花。

銅龍抬頭,光照在他臉上,眼底的色彩在閃動。那一瞬,他彷彿又聽見遠方的嘶喊聲——劍鳴、怒喝、血與煙。

他怔了一下,那些聲音很快隨風散去,只剩陽光靜靜地灑下,碎成無數細小的光點。



「青明太太太祖長老!」

聽到後面的聲音,梅花劍尊咋舌一下收回手,對小孩擺擺手,從腰間取起葫蘆再次喝一口。

而銅龍看著那瀟灑的背影,愣了好一會兒,看著其他長者過來推開大門,終於腿一軟坐在地上。

小孩抬頭,匾額上,勁道有力的「大華山派」四字閃閃發亮。

風在髮間穿過,帶來淡淡的梅花香。

許久,小孩慢吞吞地張開嘴:

「……瘋子。」



那聲音軟軟的,如同風裡的一顆小石子,滾進無邊的山谷。

遠處,雲層散開。

華山在晨光中巍然聳立。

而在那道金光之下,崖邊生鏽的斷劍旁,一顆梅樹靜靜舒展枝椏。

樹梢端,一朵梅花無聲地落下——正好落在那斷裂的鋒上。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