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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你認為我們想要詢問的是你本人的意願?」 隨著對方語音剛落,那爾西瞪大眼,幾乎是下意識地,他強迫自己從錯愕的情緒中脫離出來,立即運轉腦袋,直到推測出真相。 而他推測出來的真相十分合理,合理而殘酷。 「你們不是想要確認我的意願。」他說:「而是就由詢問我的意願,來判斷恩格萊爾是否吸引我。」 出乎意料的測試。 雖然簡單,但是很有效。 所謂的伴侶,是性別雙向吸引的結果。 正如同Omega天生會依賴自己的Alpha,心甘情願臣服其下,渴求對方的觸摸和撫慰,Alpha本能會守衛自己的Omega,產生憐惜和愛護之情,甚至會盡力滿足對方的願望。 「實話實說,恩格萊爾陛下是個怪物,但也是個好孩子。」另一外長老說,暢所欲言後,立即發出古怪的笑聲,「必要時,他也能很討人喜歡。」 不,他不是。 那爾西在內心否定。 恩格萊爾一直都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傢伙。 身為一個好孩子,不應該擅自對侍讀提出要求,更不會在要求後,本人卻像遺忘一樣放棄了。 因為過於優秀,得以被選擇,又因為無法意識自己的價值,任人予取予求,恩格萊爾的生存形式,光是看著就讓人煩躁,卻不到翻腸攪胃的地步。 對此,那爾西不只一次詛咒過對方的無能為力。 說到底,他對恩格萊爾頂多就是這種感情而已。 「以我看來,你相當聰明,所以說到這種程度,肯定就能明白。」下一位長老說。 正是因為你不喜歡恩格萊爾,所以你很適合和他結為伴侶。 我們需要的是徹底控制那個怪物的人,不是一個願意賦予恩格萊爾溫暖的人,正好你不會那麼做,所以你是最適合的。 「這是惡劣的篩選方法。」那爾西說:「倒是非常符合你們的作風。」 接著,他直言道:「但是,如果我堅持拒絕呢?」 「我可沒有興趣去折磨一個已經被你們折磨得體無完膚的傢伙。」 似乎太輕描淡寫了。 說出口後,那爾西知道自己不在意,就算下一秒,他也可以在恩格萊爾的葬禮上,說出相同的致詞。 「是嗎?你對他的情感還真是俐落,沒有絲毫偏見。」老者挑眉,反思琢磨後,不懷好意問道:「就沒有想過嗎?當初就是因為恩格萊爾,你和修葉蘭只能寄人籬下,修葉蘭甚至被奪走了容身之處,只能放手一搏,隻身前往東方城蒐集情報,現在,你哥哥時刻生死攸關也是拜他所賜喔,不然,在聖西羅宮當個魁儡皇帝,也不至於淪落到那種地步。」 「……」 即使知道這句話不完全正確,那爾西收緊了手。 他又想,難道不是拜你們所賜嗎? 「或者你該仔細思考,單憑這點,你難道就能變成最適合的人選嗎?最關鍵的是,你別無選擇。」 這話著實聽得那爾西心一沉,緊接著,對方話鋒一轉,緩聲說。 「你哥哥為你受著苦,你又何嘗不是呢?」 一時之間,那爾西聽不出箇中滋味,只感覺某種力量如同藤蔓一般,緩緩扼住他的咽喉,還沒回過神,就見其中一位長老輕輕撫摸自己手上的水晶扳指,開口嘆息:「修葉蘭的價值我們自然知道,他現在倒是趾高氣昂起來了,甚至有心周旋,回傳的情報相當瑣碎,而且常常無關緊要,完全不符合我們當初的期望,既然花了許多心血協助他爬上現在那個位置,我們自然是希望修葉蘭能發揮作用。但是,現在的修葉蘭有點冥頑不靈呢。」 因為有底氣,位高權重者說得漫不經心。 「其實也有考慮過,切下你一根手指寄過去,提醒他認真一點。」 來不及心有餘悸,那爾西又聽見對方說。 「但是,恩格萊爾出聲勸阻了。」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若沒有別出心緒的鋪墊,這就是個單純的疑問。 但這不該是疑問的,想到這......那爾西不自覺抬起頭,剎那間,那股居高臨下的聲音驟然陰沉,透著一股狠戾。 「從以前到現在,恩格萊爾從來沒有自願阻止任何事發生,哪怕是多麼令人心碎的悲劇,在他面前發生也只是彈指之間的慘叫而已,我們要他拯救,他就會割破手指使用王血,我們要他降罪,他就會不加思索,做出懲罰的口諭,而你是第一個,讓人訝異的同時,又有點不安呢……會忍不住思考,這是一種罕見的忤逆,亦或是——」 「亦或是一種更好控制他的方法。」這話出自議事桌的另一端。 因為說者不偏不倚位於中央席,幾道目光同時注視過去,帶著一點驚移不定,面面相覷之後,彷彿又找到了互相苟同的平衡點,事不關己地輕蔑起來,那爾西一眼不眨,望著那張自負到處之泰然的面容,對方甚至大發慈悲,輕聲扣敲桌面,以表赦免。 是要赦免什麼? 明明從頭到尾,自己的意願都是一個笑話。 那爾西掐住掌心,剛剛的生死懸命彷彿是幻覺,他能清楚明白,自己之所以還活著,完全是倚賴某個人貪得無厭的思考模式,連危機和轉機都分不清楚,果然身居高位久了,腦袋就會變得迂腐不堪嗎? 這才不是什麼恩威並濟,也不是互相牽制的好戲。 如果他才是決策者,早就讓可能對恩格萊爾造成影響的人腦袋落地了。 儘管恩格萊爾根本不會改變。 「真不錯,從剛剛聽到現在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呢,還好你足夠冷酷。」對方隨口讚賞:「雖然之前咬牙切齒的模樣也不錯……最好記住,哪怕是在東方城,修葉蘭的性命也在我們的掌控之下,恩格萊爾對你不一樣,這是你的利用價值,而你的任務是把這種情感轉變成對我們有利的部分。」 「也衷心期望,你不要像你哥哥一樣,讓我們一再失望。」 …… 數不清過了多久,時間在停滯後又無情邁向前,那爾西試圖從自己明白的時候開始回想,從更接近的時間點開始——事到如今,基於某個契機,金黃色的皇冠輕飄飄又眾望所歸落在他頭上,明黃和鮮紅相襯,他的親口諭令是聖西羅宮的唯一準則,結果始料未及,也能說是勢在必得,命運沒有留下隻字片語,只是一昧地讓人和自己原本的目的錯身而過,當那爾西在某個午後醒來,惡夢後懷念不再,他睜開眼,任由寵物鳥湊近,用白色的羽翼蹭過自己脖頸,長老的預言冥冥之中成真,就算如此,那爾西也不曾認為自己掌握了恩格萊爾一生顛簸的命運。 一分一毫都沒有。 所以,他也一點都不想念自己當初的回答。 === 一個Alpha在什麼情況下,才會選擇會狠心殺死自己的Omega? 「在正式討論這個問題前,不覺得定義有點奇怪嗎?確切來說,這段話裡面,其中一個應該被稱為兇手,另外一個要叫受害者吧?」 這個判讀可謂一針見血,卻不知平白無故扎在誰身上——反正聽聞的那一刻,范統下意識頭皮發麻,直到他的背脊不由分說撞上牆面,才發現自己退無可退,即使手握金屬門把,油然而生的責任感也讓他遲遲轉不開門,乍看之下,偌大的房間只剩三個人,他忍不住回想,一行人潛入西方城至今,好不容易擁有安身立命之地,也得到了鬼牌劍衛願意協助的承諾,可謂大勢所向。 現在自己的友人離重拾皇位,似乎只剩一場即將在聖西羅宮發生的政變。 一場註定會有人受傷的突襲。 與此同時,范統悄悄嘆息,另一方面,他難以忽略心中無形的不適,這種沉重感不存在於任何神經,彷彿來自另一個隱隱作痛的靈魂,雖然知道暉侍的力量沒有那麼神通廣大,心有餘悸的范統投降了,他一邊感慨著自己的自不量力,一邊找張椅子坐下,偏偏哪一張看起來都像是花光他畢生薪水也買不起的舒適模樣,直到柔軟的絨布墊隨著自己重量凹陷下來,范統頭冒冷汗,還是沒能完全無視硃砂針刺般的視線。 等一下,你難道認默接下來是兩人獨處嗎? 也為當事人考慮一下好不好…… 幸好,這次當事人的態度依舊經不起琢磨,強裝鎮定地轉移話題。 「咦,范統你累了嗎?也是,剛剛說了那麼多,那我請人去準備盥洗……」 月退還沒說完,就被抱臂審視的硃砂打斷,對方挑眉問:「鬼牌劍衛府又不像鑽石劍衛府,這裡這麼大,為什麼還要兩人一間?」 「咦?」 「你這麼喜歡兩人一間的話,這次可以換成跟我住啊。」 「咦?我、我不要——」 面對月退立即而誠實的反應,硃砂面無表情評價道:「你這種逃命般拒絕的速度,也讓人太不愉快了。」 「那……對不起?我跟你道歉,但我還是無法,真的不行……」 你是在對不起什麼? 胡搞蠻纏的明明是對方不是嗎? 儘管這麼想,范統知道,還輪不到自己用嘴巴去反駁。 不得不說,剛剛的對話像一場突兀的鬧劇,驟然插入這天夜晚命運的進程,卻也無法真正改變什麼,就他自己而言,好奇是有的,但另一個室友的反覆追問,美其名是刺探敵情,也有屬於個人的小心思。 「好吧,作為不能和你一起睡的補償,你總該把前因後果講清楚嗎?」 「為什麼是我要做出補償……」 我難道有做錯什麼嗎? 好像終於意識到自己不需要退縮,月退鼓起勇氣,咕噥的聲音卻不大,同時,因為毫無安全感,他企圖往旁抓住什麼,卻不料在另一個人眼中,這叫做機不可失,硃砂倚身向前,伸出手有意識碰觸對方,接著,他毫無預兆轉換成從女性面孔,連撇嘴的模樣都顯得嬌俏,不由分說就和月退十指交扣,試圖挽上對方的臂膀,一開口便接續先前的話題。 「說成Alpha和Omega,總感覺讓人不太愉快呢……我聽得心裡有疙瘩。」 疙瘩?你為什麼心裡會有疙瘩?而且——為什麼是你有疙瘩? 被謀殺的當事人都沒有表態了,范統納悶,事實上,他對幻世的很多事都不甚了解,即使擁有堪稱百科全書的暉侍記憶,幻世的新生居民大多作為Beta重生,屬於和社會文化是最不相關的性別,生活至今,范統基本沒有實感,他知道他的朋友是Alpha,擁有遠比其他性別梗強韌的體魄和精神力,易感期時會稍顯無精打采,但是月退依然是他重要的朋友。 哪怕這個朋友,某種程度上帶來了超乎想像的麻煩……或者說誤會? 人擁有與生俱來的好奇心,就算是一開始交情不深的珞侍也莫名問過,為什麼他一個Beta身上有如此濃烈的味道? 簡直像是已經被宣告專屬一樣。 沒辦法,也不知道是否是後天改變性別的影響,月退其實不太能控制自己的信息素。 努力忽略自己心中的非議,范統絞盡腦汁補上一句,想打圓場。 「那個,正常來說,聽到有鬼活了,本來就不會開心吧……」 「你不會說話就別說了。」 什麼叫做我不會說話? 難道你剛剛的表現,叫很會說話嗎?我只看到你現在很會動手而已! 天知道,范統多麼想假裝自己還沒睡醒或者早已睡去,他一點都不想介入不明所以的情感紛爭,延宕的腦袋懶得思考,而不肯罷休的另有其人, 「等、等等,你不要過來——」 「哦,你的反抗就只要這樣嗎?」 硃砂挑眉,整個人興沖沖微笑,長過肩的紅色髮絲順勢散落,飄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並非別有效用的信息素,只是Beta身上單純的沐浴乳味道,卻依然讓毫無經驗的月退招架不住,和柔軟的肢體不同,硃砂嘴上一點情面也不留,反覆搓揉著幾句惹事生非的話語,見月退正要開口,甚至用百無聊賴用指甲刮了刮對方的鼻尖,甜美威脅道:「你如果足夠體貼,就應該知道,現在大聲尖叫的話,會讓我耳朵痛吧?」 聞言,月退下意識噤聲,滿臉通紅,連大氣不敢喘。 然而,硃砂下一句話,卻是范統始料未及的。 「Alpha殺死自己的Omega,在沒有前因後果的說明之下,基本上最大的可能就是情殺吧?」硃砂冷不防說,「你們難道曾經是那種關係嗎?」 完蛋了,范統忍不住摀住臉。 事實證明——這裡真的沒有會說話的人。 說實話,他從沒認為沉默如此難耐。 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月退沒有意圖馬上開口,像是生理反應終於結束一樣,臉龐的泛紅慢慢淡下來,他如同什麼也想不到似地,回了一句。 「沒有什麼前因後果,就是他殺了我。」 再度回想時,再混亂的場景也值得去釐清,恩格萊爾……他的名字被咬牙切齒地唸出來,祈禱又嫌惡般的情緒流淌在沉重的呼吸下,月退知道自己沒有力氣,憑藉著顛倒的重力和失衡的身體,感受最後血液離自己而去的絕望,因為看不見,一片漆黑,只有延綿不盡的痛感神經在叫囂,耳朵好像人體最後失去感知的器官,至少動手的人在某個他遍體麟傷的午後是這麼冷淡朗誦的,那時他剛從禁閉室被放出來,那爾西就不偏不倚選中一本人體科學解剖來唸讀,好像事不關己地暗示會任人當如牛羊被宰割的只有自己一人一樣。 當初,到底為什麼會認為那個人是溫柔的? 為什麼會認為那個人是在意他的呢? 如今,現在的月退什麼也沒想,沒有失魂落魄,沒有難以啟齒,只有空洞的情緒才足以填滿回答,他邊說邊發現范統睜大了眼,而硃砂愣了一會,驚訝之餘,好像連禁錮自己的力道都有所緩和,下一秒,又咬緊嘴唇,用更加堅定的力氣握上來。 為什麼? 月退不明白,他甚至還沒有說到重點……或者說最關鍵的部分。 「我之前也說過,我生前是Omega。」他解釋道。 Omega,那是一個更稀有而弱勢的性別。 即便如此,無可否認,他同樣是金紋三線,憑藉一己之力親手屠殺三十萬大軍的西方城皇帝。 可是,這種人怎麼會輕易死去? 范統忍不住想。 他不明白,他也不知道,甚至下意識想要去確認另一個聽者的反應,卻見硃砂露出前有未有的凝重表情,彷彿順閃即逝的錯愕不曾存在,目光猶然複雜,起初,范統以為那就是對方表現出來的是喜歡,卻沒想到那種情緒比喜歡更自然,也比喜歡更糟糕。 那是同情。 這樣萬中選一的強者,要怎麼樣才會心不甘情不願死於他人之手? 如果不是被瞄準最脆弱的時候動手—— 「那個時候,我正處於初次發情期,我以為那爾西是來安撫我的,安撫完就會標記我,我們會結番,但他沒有。」 「他砍了我好幾刀,然後掐住我的脖子,大聲吼著我不該存在,然後親手殺了我。」 === 恩格萊爾。 在月退的記憶以來,只有半年的時間,他以為自己有機會徹底擺脫這個名字,所以選擇了輕鬆又愜意的歧途,不曾對自己內心抽絲剝繭,不曾對友人訴說情衷,更別說是對曾經的熟識流露親暱了,最開始他以為Alpha的身分重獲新生是一個奇蹟,自由慣了,難免樂不失蜀,殊不知這一切都源自與千年神器處心積慮的惡作劇,最後執念告訴月退,他自己必須復仇,至始至終,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儘管不是那爾西自願的,對方曾經對他說過,在逝世前,人體最後有感知的是耳朵,是聽覺。 死前最後,是可以聽見聲音的。 所以,當月退收起帶血的天羅炎,佇立在奄奄一息的仇人面前,他自然假設對方還聽得到,不加思索問道。 「那時候,你是不是哭了?」 說出口後,好像有更多想要問的事,卻組織不出語句來。 他見那爾西瞪大眼,似乎不可置信看向自己,轉瞬間,對方的態度如常,也不知何來的底氣,再度恢復成毫無倚仗的高高在上,試圖要重新審視這一刻,然而,對月退來說,一切都不重要了。 原來對方的信息素這麼難以下口嗎?他下意識皺起鼻頭。 Alpha和Alpha之間同源相斥,是再正常不過的現象,也不知道記憶中那股高雅而馥郁的玫瑰花香,為何從傷者患部流倘出來,就淪為單純沾染鼻腔的鐵鏽味,也許那真是血的味道也說不定,可是他同樣無法接受那爾西的血可能比路旁的乞丐還難聞,因為那可是那爾西——突然之間,月退完全想不起來了,他想不起來自己當初是怎麼在這個人懷裡安睡的,是怎麼任由對方撫摸過自己後頸,甚至期待那股溫暖再靠近一點。 難道真的是信息素的互相吸引嗎? 難道連自己都沒有真心嗎? 那麼,他現在的問題還有意義嗎? 即使心存疑惑,月退還是開口了,沒有任何醞釀,他直接問。 「當初,你是不是哭了?」 聞言,那爾西懨懨瞥了他一眼,目光毫無生氣。 「事到如今,你……」 你問這個做什麼? 找不到嘎然而止的理由,他語頓後,話鋒一轉,「不如問問沉月的另一半陣法在哪裡?追查長老團下落,你難道不想把人抓出來千刀萬剮嗎?又或者好奇我是怎麼從當初的侍讀一步步爬到這個位置的——奧吉隆可出了不少力,那個傢伙壓抑太久了,要他背叛出生和信念太簡單了,真不知道先帝為什麼一事無成,果然是個死不足惜的傢伙……」 「先帝是我吧?」月退說:「你的父親是更前一任了。」 「你是嗎?」那爾西反問。 即使牽動到傷口,他吃痛的同時,也忍不住喃喃出聲:「從今以後,你會變成現任的皇帝吧?」 那你呢?月退在心中問。 你會死在這裡嗎? 即使冒出新的疑問,他選擇複述自己先前的語句。 「我死的時候,你是不是哭了?」 「沒有。」 這次那爾西回得迅速,彷彿再也受不了這種拖沓的問答,不留情面道,「殺死你這件事情,可是我這輩子難得的豐功偉業。」 「騙人。」 「我何必騙你?」 「因為我有聽見你在哭。」月退誠實說。 如果可以用難堪來形容,那爾西難堪的表情也很好看,可惜他需要摀著鼻子想,摀著鼻子總比摀著腦袋好,更可惜的是,想也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因為正確答案不存在,只能用實際行動來說明了,月退在那爾西面前蹲下來,垂下眼眸,靜靜注視被自己武器劃開的傷口。 那不是他動的手。 可是,他沒能在天羅炎第一次襲擊時阻止對方。 噬魂之光對靈魂的傷害已然造成,那爾西現在能維持意識,也只是強弩之末。 即使如此,月退也沒有放棄,他默默挨近對方,而這次他看得一清二楚,不像生前需要趴在床前用手到處摸索,其實不堪的想法比比皆是,他也會猜測……當初的那爾西是否會不屑一顧,沉默站在一旁,對自己滑稽的動作冷眼旁觀,無論如何,月退最後總能碰觸對方,而現在呢?現在這個人躲無可躲,只能勉強側過頭,似乎無法忍受更親密的動作,而月退強壓著自己的本能,將頭輕輕靠在對方頸窩,試圖擁抱住懷中虛弱的身軀,試圖說服自己這不是一個正在散發抗拒信息素的同性。 「那個時候我在想,你明明那麼難過,卻還是要殺死我?後來,我才想通,你不是為了我而難過,你是已經絕望到……讓整個世界陪葬都不足惜吧?」 沒有低落、沒有指控,僅僅是訴說著一個蓋棺論定的事實。 語畢,他撫過對方黯淡的髮梢,這才發現原來這人毫無防備時,脖頸纖細得不可思議,好像不需要施力就能扭斷,想到這,戰慄的神經彷彿跳動一下,月退掌心顫抖,因為制止不住暴戾的意念,他不敢動彈,近似諒解的話語也徒勞卡在喉頭。 「那爾西。」良久,他改口道:「在你的人生中,有比我還要重要的存在吧?」 「所以即便哭著再傷心,即使手指顫抖多少次,你也始終堅持著……直到讓我斷氣。」 這話剔透得不可思議,聽得人心頭一緊,不等人反應,月退逕自說下去。 「現在的我,好像也明白那種感覺了。」 什麼意思? 那爾西不解,某種情緒卻油然而生。 「如果不是因為范統和東方城的大家……如果不是因為幻世即將毀滅,我不可能回來見你。」 來不及消化對方的話,在這之前,彷彿有什麼直直插進他心口。 一時之間,那爾西竟然分不清楚是錯愕還是徬徨更多,不由自主,他猛然顫抖一下。 「如果可以讓我重要的人繼續無憂無慮生活下去的話,我可以不恨你。」 語音剛落,出乎月退意料,懷中人突然掙扎起來,想要脫離自己的環抱——或者說是禁錮,在月退毫不猶豫栓住對方雙手,駕輕就熟將人束縛,這種姿態就只能稱為禁錮了,只要他不放手,那爾西始終在他的掌控範圍中,他想那爾西本人也知道。 「如果我的人生可以改變,我可以不恨你的。」月退低聲道:「我想原諒你。」 然而下一秒,他聽見不合時宜的低笑。 「不,你才不是想要原諒我。」 對方一口否定了他釋放出來的善意。 即使是初見,那雙眼睛遠比月退想像中的還要湛藍,如同他被徵招進宮前,作為孩童看見的最後一抹天空,那爾西的眼睛,湛藍到眼睫只要沾上血色就顯目得一清二楚,同時,對方露出了難以言喻的表情,帶著一點輕蔑、一點惋惜又有一點難以察覺的動容。 就像是單純很難過一樣。 「你不是想要原諒我,你是想忘記我。」 「你想要忘記這裡發生的一切,想要忘記你的人生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想要忘記你如行屍走肉般毫無意義在這宮中生活了十幾年,更想要忘記——儘管生活了十幾年,自己也從沒有被真正愛過的事實!」 「事到如今,你居然想要逃走嗎?恩格萊爾?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就像從來沒有遇見……還是和以前沒有長進,一不順心就想辦法抽離自己,縮進殼裡,裝聾作啞,然後毫無價值地犧牲——」 「才不是毫無價值!」月退反駁,「也許我一直很痛苦、一直無法獲得幸福,也許活下去也沒有希望,因為太痛苦了,所以我從未試著去思考,可是,這一切不是毫無價值的,絕對不是!而且……」 不行,不可以,即便內心有個聲音反覆告誡著,但是他停不下來了。 「而且讓我變得毫無價值的人——明明是你呀……那爾西,因為你殺了我!」 是你讓我知道,自己對你來說毫無價值,什麼都不是。 也是你擅自評斷了我的人生。 為什麼?月退想問。 為什麼,到了這個地步,他望向眼前人,卻發現對方臉上依舊沒有懊悔? 愣怔一陣後,那爾西的唇輕輕顫抖,低語道:「原來我也沒區別啊。」 什麼? 月退不解,他還思索不出端倪,就聽對方挑起輕快的語調,與其說是諷刺,更像是某種自嘲。 「到頭來……居然和那些傢伙一樣。」 什麼意思? 「要不然,你就想辦法討回來啊?」那爾西說。 也許是最後的迴光返照,挑釁的話語一出,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趁著月退呆愣之際,他伸手揪住對方的衣領,咬牙切齒說: 「那就殺了我啊!用你的劍,做你最擅長的事!」 「本來你就是來結束這一切的,不是嗎?」 是啊。 可是,如果在這之前,我的人生可以改變的話…… 曾經,月退反覆咀嚼這句話的意思,但不會常常花費時間思考,像是裝著泛黃照片的相框,很重要卻面臨牆角落灰的命運,反正除了滿頭霧水的友人和父親,沒有人會為他感到高興,而且一旦琢磨透徹,就會知道——從來都沒有另外一種可能。 即使如此,他也不想要看到那爾西現在的表情。 因為,這一切都無法改變了。 所以—— 「我會討回來的,但這一次,不是用你決定好的方式。」月退堅定說。 被噬魂之光傷害的靈魂,唯有消散的下場……這是亙古以來的常理。 為了加強王血本身的治療效果,月退別無選擇,只能另批蹊徑,他伸出手,不由分說扣住那爾西的後腦杓,將對方的頭牢牢抵在自己額前,迎面撞上某種不合時宜的心悸,還沒待到驚駭從對方眼中退去,緊接著,月退深吸一口氣,接下來的動作更加離經叛道,他的指尖捋過對方順耳而落的髮絲,然後側過頭,張口就狠狠咬住那爾西的後頸,將自己兇猛的信息素注入其中,直達對方埋在皮膚下的Alpha腺體,與此同時,他聽見耳邊淒厲的慘叫。 這是理所當然的。 兩種相斥的Alpha力量在同一身體互相碰撞,這個剎那,彷彿連細胞和血液都面臨被撕裂成碎片的命運,直到無法抗衡的那一方漸漸被吞沒,那爾西的額角直冒冷汗,沾濕了完好無損的衣領,整個人幾乎痛得沒有意識,只能在碎裂的神經中迷失自我,沒辦法,因為這樣更有效,所以月退沒鬆口,王血治療的範圍依持有者的意願為準,但是和持有者相似的體質更迅速,或者說刻意呈現出和持有者相似的狀態……無論如何,現在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隨即月退劃破手指,將王血滴在那爾西身上。 這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這是他作夢都想殺的人。 除此之外,還可以有其他身分嗎? 他再也不是那個渴望對方信息素安撫的Omega,雖然生前真正被安撫的次數也少得可憐,現在則是完全不可能了,甚至在剛剛,他還親手讓懷中人身為Alpha的尊嚴淪喪掃地,那爾西醒來後會怎麼看他? 應該根本不想看到他吧? 可是,他還是想見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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