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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彗星
一切按计划进行。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了二百三十二天又两个小时。而福葛对此一无所知。
春日午后柔和惬意。乔鲁诺指间拂过墙砖缝隙的嫩芽。这朵新生命不认识眼前的人并不奇怪,毕竟二百三十二天它还没诞生。但乔鲁诺对歌鲁特餐厅还有印象。一年前它的开业礼上,面色红润大肚圆圆的店主大声吆喝,慷慨的拦下每个路人,非要他们品尝精酿小酒。那天下午,听说有人因此一脚油门冲进了花店。花店老板娘哭的凄凄惨惨,要找餐厅主人讨个说法。乔鲁诺想,福葛一定花了不少精力处理这件事。
五米外,他正站在桌前,依旧一身鲜红的西装。一头银发长了,人却瘦了。他正在打人,身上沾了血,绸子领带像条水蛇,随着愤怒的胸膛吐信。他脾气有这么坏吗?
“喂!干嘛呢!”身旁的布加拉提大吼。乔鲁诺这才回过神来。“我带昨天说的朋友来了。他叫乔鲁诺乔巴拿。”
“我叫乔鲁诺乔巴拿,请多指教。”他颌首,做出谦逊的姿态,很快完成了对眼前其他人的扫描。随后他又看向福葛。那人脸上一闪而过的心绪,仿佛在说,“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
那天实在灼热,清晨的阳光便惨白烧人。乔鲁诺左手扶方向盘,右手折腾老化的车内空调,耳边是电台轮播的经典歌曲,心里想的是他那慈父的交代:A区近日动荡,小心,小心。
老城区哪都窄,下水道过不了水,车行道过不了车。旧人还没分得少得可怜的资源,新势力便粉墨登场前来分羹。这条横穿A区马路上只有一个红绿灯,像极了管辖此地的官僚机构。明明做个吉祥物就好,偏偏要用长达60秒的红灯彰显存在感。他百无聊赖轻叩车体,显然,他和这辆车并不是很熟,权当交流感情。余光撇过后视镜——一排垃圾桶后站着个年纪相仿红衣男孩。定睛细看,男孩身后的巷子里正在进行不可言说的暴力行为。白衣服的人把黑衣服的人拖进幽深的小巷。每挨一拳,黑衣人的两条纸娃娃腿便弹跳一次。等到乔鲁诺再次启动车辆,那条腿的主人已没了动静。行人不断,却没人对此感到惊奇。这就是A区。
开过两条街、几十辆把道路塞得严严实实的车,乔鲁诺终于幸运的寻得车位。他熟练的操纵变速杆,刚准备熄火,后面的黑车里猛地响起爆竹一样的叫喊,“啊!我的车!”然后黑车前冲,撞了上。“砰”。听声音,保险杠瘪了。没等乔鲁诺回头,一连串火药自顾自的燃爆,“操你妈不长眼啊!“”你赔我!“”你他妈怎么开的车!“黑车里钻出个黄鼠狼,凸嘴吊眼,气势汹汹的扑上来,上身探入车窗,一把揪住乔鲁诺的领子,”我刚买的车。两万。少说赔两万。“乔鲁诺歪头,打量着那辆饱经风霜的破轿车。刮痕遍布,泥点透入油漆的裂缝,诉说他的年岁和苦难。全新的保险杠犹如老妪脸上的娃娃面具,越是青春靓丽越显得怪异凄惨。他假装无事发生,面无表情的问,”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黄鼠狼脸色阴沉,沉默几秒,用健壮的肺大喊大嚷,“赔钱!野种!“他的唾沫自由的飞溅到黑发少年的脸上,冰凉,带着烟臭,令人厌恶。乔鲁诺照例没有表现出负面情绪。眼前是一张愤怒的脸,这张脸竭尽全力想要使乔鲁诺深信“是你导致了这一切。你是个无可救药的少年犯。面目可憎的蛮子。”乔鲁诺没有移动半分,他只是用和刚才一样平静的语气说,“请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黄鼠狼变本加厉的闹的更凶,他扯开车门,揪出少年,推搡到玻璃上。空气闪着光,包含着火焰,车烫的和铁板媲美,乔鲁诺不由得眯起眼睛。他听到痛苦的吼叫,痛心疾首的咆哮,那人多次重复着无谓的字眼,熟练无比,大概对着千百个人这样说过。他实在不喜欢专业碰瓷的人,好吃懒做、欺软怕硬。他想,对待这样的人,只能像侩子手一样冷酷无情。他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乔鲁诺乔巴拿的正义不容许无意义的生命浪费。没用。没用。
他抬起手,正准备给对方印象深刻的教训。一声枪响,破轿车发出噗嗤的响声,车胎泄了气,愁容满面瘪了下去。
“我记得,我上次说过……”迎面是刚才见到的白衣男子。男人穿血点染色的白罩衫,梳齐耳短发,笑得阴沉。见黄鼠狼颤抖着松开手,他两步上前,几乎贴着对方的胸膛,用两只鼻孔怒斥,把对方推倒在地,“再看到你闹事,就卸了你的腿。” 乔鲁诺这才看到,男人身后跟着那男孩。他撩起光滑的红衣上摆,毫不在乎露出半截白色的腰,坦然的把黑漆漆的手枪插入枪槽,然后随意放下衣服,打量乔鲁诺几眼,漫不经心的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碰瓷的人抛下车灰溜溜跑了,乔鲁诺道谢,黑发男人因他的冷静微微挑眉略表赞许,白发男孩却完全没在听的样子。
告别两人,他重启发动机,心中略有失落继续前行。如果要评价两人,他会选择的唯一词汇是“勤勉”。乔鲁诺有个灿烂辉煌如黄金的梦想。他一直憧憬着,在社会正面秩序失调的当下,能成为非法地下秩序的闪耀巨星。他的慈父就是这样的人,敏锐、坚定、果决、激情,但美好的黑帮品质里独独不包括“勤勉”。无头苍蝇埋葬在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鸡毛琐事里,缺少高飞的潜力。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乔鲁诺都发自内心的认为,他应当多去思虑白衣人的行为模式。白衣男子名叫布加拉提,今年十九岁,他知道的。可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没法忘记那件赤红的衣服。那个同龄人表现出的气质非常古怪。业余的态度让他像第一天加入黑社会的新人,急急忙忙的送死。对周遭环境的漠视会给自身招致灾难。傲慢自大在下层生活是自杀的毒药。可他的枪又是那么的冷。做哨兵时警戒的能力也是专业的。这两种特质不应该如此割裂的存在于一人身上……
现在下结论有些过早。乔鲁诺不喜欢把事情做的粗糙,于是他掉转车头,向着两人离开的方向驶去。这座城小巷密布,除非他有通天本领,能还原人离去的轨迹,不然哪怕有地图,业无法推出他们消失在哪个黑暗中。除非有什么突发事件作饵,不然很难钓出水潭中的食肉鱼。四下搜寻反而会让对方起疑心,不如静中观察。想到这,乔鲁诺在一家新开的餐厅前停下车。忽略服务员、其他课文对他好奇的窥视外,这是不错的用餐体验,老板手艺很好。他沿着街道两侧商铺的荫蔽行走,不自主的想起了些事情。在小时候,他想过要不要把头发染成其他颜色,或者烫成卷发。想要融入群体,想要避免突出,想要做普通人,曾是小汐华初流乃平凡但难以实现的愿望。总有人背后嚼舌他和他的母亲,总有人辱骂他不“纯正”的血统。做显眼的人,需要承担后果的勇气和能力。
今天,直觉上他见到的最张扬的人,是那个穿红衣服的白头发男孩,真少见啊……那个红衣男孩
那个红衣男孩!命定一般,他又看见了那人。他从未体会过如此不安焦躁的心情。命运出现的时刻笼罩着他,叫那份淡然的安全感骤然毁灭。他连忙侧身躲在电线杆后,平复不齐的心律。
那人坐在水果摊后,此刻正笑意盈盈的和一个老太搭话。乔鲁诺竖着耳朵听,“谢谢你啊,福葛。没有你我今天都没法开张。真是写写你们啊。”福葛先是接下谢意,又转而赞美布加拉提,最后不忘恭维对方,逗得老人满面春风,她打着石膏的手高兴的乱挥,激动的差点脱离绷带。眼前这人全然没有初遇时印象里那番冷漠。他眼睛明亮,脸颊有着忘记抹去的汗珠,面色微微发红,嘴角挂着自如的笑。阳光没能闯进屋,可仍心甘情愿给冷白的短发镀上温暖的光边,以示自然的偏爱。他一手揽着老人,另一只手翻飞比划着。他们浸在生命之酒中,散发着无比的真心欢愉。
乔鲁诺忍不住上前,“中午好”。他心中有无数翻舞的蝴蝶,但他最后只是说“请问柠檬怎么卖?”
——
眼见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毫不遮掩学生的身份,皮鞋很干净,裤腿却蹭了泥渍。校服下摆绣着中学名称的缩写。一所普通的工薪阶级孩子就读的学校。他说话时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如果这灿烂清爽的面具不是被一个黑直发,一眼看出有东方血统的人所佩戴,福葛一定会相信它的真实。A区容纳五湖四海的流民,包括他这样的。但它从未公正,从未平和过。福葛保持笑容不变,细细说起摊子上的几种柠檬的产地、风味区别和他们的价格,同时回想起了这座典型的南方贫民窟的野蛮、吝啬。当他的手指轻轻掠过柠檬清香给果皮时,他想到三条街外那家同样卖水果的非裔一家人,几个月前,小车经常被人推倒,连保护费都要交几份。布加拉提明面上不好进行干预,社会的潜规则没有那么容易改变。他称好一包柠檬,递交给眼前的男孩时,他想,“这种人看起来确实好欺负。形单影只。怪不得马西莫要讹他。”大概是偷偷开父母的车出来玩的初中生,车弄坏了,回去怕是要被抽皮带。
福葛就是这样的人,手上在忙,思想在飞。肉体停在当下,精神在未来疾跑,丝毫没有减速等待他人的意思。换做一般路人,他们甚至无法察觉到福葛的分心,并不会有半分怨言,因为福葛尽了一切萍水相逢者应表现的礼貌周全。可乔鲁诺接过纸袋时,心中却生出不少不满。多么虚伪的家伙。多么倨傲的人。他天生适合做金钱生意,他很会用密不透风的透明壁垒隔绝世界。这样的人很适合处理人情账务,但一点都不酷,像极了他慈父身后拿着小本喋喋不休的老弗朗。排斥渗透进乔鲁诺的大脑里,他不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老弗朗总用看泥巴的眼神瞪他。乔鲁诺能理解他的想法,毕竟自己的身份多数人都认为尴尬。慈父的原则过强,总会招致非议。
“嘣!”远处传来爆炸的响声,紧接着,汽车蜂鸣、人群尖叫响成一片,仿佛死神演奏的交响曲,让人听过再也不想听。老太吓得险些滑倒,福葛及时俯下身子搀住她,低声细语叮嘱了几句后,两步翻过果摊,向灾难冲去,与乔鲁诺擦肩而过时,头也不回的说,“躲起来!”
真是不太平的地区。永远有数不尽的乱。福葛四下观察,有几辆自行车歪斜靠在路边,但都上了锁。汽车们还在尖叫,他们的主人关上门窗躲在家里的桌下不敢出声。这是对的。毫无错误。他也是这么叮嘱茱莉亚婆婆的。保护好自己,安全第一。根据声音和火光判断,爆炸地点离这里大约有三公里远。跑过去大概需要十几分钟,但先回去取车要耽误更长时间。正当他准备叫出紫烟,暴力拆毁自行车锁时,一辆白车停在他身边。
“上车。我带你去。”车窗摇下,是那个黑发学生。福葛起身。他不能在有身份不明的人在场时换出替身。他想像布加拉提一样,凶悍的把与此事无关的人骂走。可与乔鲁诺视线相对时,他脑海中闪过个想法——也许我只能当个二流黑帮了。他叹气。先是打开后车门,扫了几眼。没等乔鲁诺提醒,打开前车门,把柠檬挪到后座上。“谢谢你。”然后陷入沉默,不论乔鲁诺说什么,都只有和先前并无二致的客套和感谢。
车外吵吵嚷嚷,车里安静极了。电台里的帕瓦罗蒂咏唱太阳灿烂辉煌,他高亢饱满的激情是那么的不合时宜。一人倚在窗边,不知道在看什么想什么。另一个看起来悠然,实际上没少通过镜子观察乘客的神色。帕瓦罗蒂先生越唱越激动,他唱暴风雨后晴朗的天空,丰满的高音奋力挤压着车内的空气。他看福葛一直皱着眉毛,伸手调整音响按钮。今天的机子不是很听话,他向左拧、向右拧都没有效果。他转而调试相邻的按钮。福葛微微摇头,说“不用了,谢谢。”继续看向窗外。乔鲁诺收回右手,手指不安的敲打着方向盘。
离目的地还有一公里左右,福葛转过头来,第一次认真的看向他,“到这里就可以了。谢谢你。”乔鲁诺想,福葛上车时就做好了随时下车的准备。布加拉提和他的手下随过多干涉常人世界,但仍在尽力不牵扯普通人。可古怪的念头钻了进来——“我今天是否表现的像是无关人士”。乔鲁诺轻踩离合,抬起一只手捋过黑色的头发,“我停到前面那个路口。”十字路口并不宽敞,因为刚才的爆炸,人早跑空了,所以并不拥挤。斜右方一家店,花都没来及收,灿烂的花朵孤寂的在门口自赏芳姿。
“好的。”
——
福葛一路想了很多。对方的身份。对方的用意。甚至是对方的阴谋。一天多次偶遇可能是巧合,但福葛绝不会放过任何可能引来危害的苗头。他是个聪明人,用显眼的学生、外国血统等特色,把真实的身份藏在背后。从他停在身侧时,福葛便开始留意了。什么样的十三四岁少年,会毫不害怕爆炸?什么样的东方学生能有这样的胆识?如果布加拉提没有出门阻止马西莫,怕这个人会自己动手。坐上车时,福葛首先感到的是刺骨的恶寒。仅仅扫一眼后座,就有无数端倪。靠椅上两个孩子尺码淡淡的脚印、皮革座位留下的金属饰品刮擦的细痕、车门侧栏塞在缝隙中的纸屑……每个印记都控诉着强盗或者小偷的恶行。他也许大体清理了车厢,金属把手留下的水渍干印证明了这点。但时间的狡猾在于,他往往从一粒沙开始,以一片尘结束。从如此粗糙的处理手段推测,这大概不是他盗取的第一辆车。他看起来没有恶意,反而温和的惊人。福葛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他没有过多为乔鲁诺费心,只是决定了,“一定要在一公里左右下车,防止节外生枝”。
爆炸发生在几公里外,港口方向,八成概率和布加拉提有关。虽然他奉行着隐秘行恶的准则,擅长用拉链悄无声息的潜行、拷打、处决,但他的运气非常背。好几次,穷凶极恶的敌人见了他恶魔一样的脸色,为了求生,炸船、炸车……无所不为。他倒是不担心布加拉提,他相信布加拉提。只是事情闹大了,处理起来很是麻烦,有太多人要去打点。港口那边有很多小店,一旦敌人跑进巷子,很难再抓到。
福葛调整了姿势,倚靠在车窗上,藏在暗处的右手食指在空中写些什么——他已经在脑中梳理出了嫌疑人可能的几种身份,包括他们的帮派、姓名,正在书写虚拟的便签纸,随时拿出取用。一个他推断与此事无关的名字意外浮现,那是B区的一把手的名字。他和布加拉提有不少相似的地方。至少,对毒品的态度出奇一致。只可惜,是个普通人。近些天和C区的火拼听说吃了不少苦头。福葛用眼角余光看了眼乔鲁诺,他估算着快到地方了,提出了下车请求。车开始减速,下个拐弯处停下。假设对方没有什么恶性的企图,福葛想,他必须真挚的表达感谢。
突然,前方约五十米外的小巷蹿出个人影,他左右顾盼,畏手畏脚,正几步并一步快速穿过人行道。实在是可疑。福葛仔细端详,不自觉压低眉毛,抿起嘴。他肩膀收起,身体前倾,仿佛听得到体内的秒针咔哒咔哒前行——压低的帽檐下是熟悉的眉眼,绰号蝎子,位列嫌疑犯列表第二。黑色外套下的衬衫领口有溅射血迹,自下而上,四肢无异常,大概是别人的血。裤腿有灼烧痕迹。小心,外套下可能藏有攻击性武器,暂时无法判别是否是替身使者。六秒,这是福葛从看到对方,到决定控制对方所用的时间。
福葛摸向后腰,正准备拔出枪支。面前袭来巨大的力量,一瞬间他被按在座位上动弹不得——乔鲁诺冲着那人一脚把油门踩到底!深仇大恨似的,如一颗子弹飞驰在马路上。蝎子哪里料到人行道会冲上一辆车?即使猜到了车内藏有仇敌,面对加速超过两百千米/时的钢铁猛兽,他又怎能逃脱?两秒后,车身撞上蝎子,猛得一震,它咬住猎物腹部,不给半分喘息的机会,像一条白色彗星,直冲地狱!福葛脑中一片空白,他不想死。他不想死!他不想死!
奇迹般的,车辆陷入建筑物的前一刻,停住了。福葛的身体被惯性甩到姗姗来迟的安全气囊上,有如从十八米高空坠入水泥泳池,他头晕脑胀,一时间想不起自己姓甚名谁、身在何处。车内圆溜溜的柠檬乱飞,两个飞出挡风玻璃,让本就破碎的前窗看起来更加凄凉。一个没能逃脱,在左车窗爆裂开来,透明的血液溅了福葛一身。最后一个砸到乔鲁诺的头上,英勇的替兄弟姐妹报仇。
恢复意识的下一秒,福葛推开门,跌出车,又支起两条发软发颤的腿,摇晃的走到三米外。他气的要发疯。车祸现场蒙蒙一片。他怒视乔鲁诺,那灰头土脸的黑发少年竟无半点愧色,而是伸手指向前方——蝎子飞入花房,正捂着胸口呻吟。斗篷一样的黑色外套毫无生气的耷拉着,露出下面枪支的形状。肝火正旺的福葛有如被浇了头冰水,他吞下所有的疯狂,压枪上膛,悄无声息的遁入阴影。接着尘埃的掩护,他始终隐在对方的视线死角中。直到脑袋抵上冰冷的枪管,蝎子才看到紫色的烟雾中有一双暗金色的兽眼。
“嘘。别动。”那声音清脆悦耳。
“我什么都不……”话音未落,一只巨手扼住了的喉咙,另一只劈砍下来,咕咕呀呀的叫声在雾气中回响,是猎犬的低吠,也是婴孩的怪笑。蝎子挣扎两下,像滩烂泥一样滑倒在地,他竖起的汗毛却依然挺立,好像永远挣脱不了这惊恐的梦。
尘埃散去,阳光从破碎的玻璃门佝偻着身子探入屋子,福葛轻轻说了什么,雾气也散开了,一丝不留,仿佛从来没来过人世间。黑发男孩仍坐在驾驶座上,他的目光中写满惊奇,依然没有半分敌意。真是服了他了。福葛叹气,他没法去报复一个这样的人。他解开领带,把敌人双手捆住,又拖来把椅子压在男人身上,才不情愿的走向乔鲁诺。
“下车。”离车两步远,福葛停下,命令道。乔鲁诺很温顺的照做了。
“怎么回事?”福葛问。
乔鲁诺知道他在问什么,他诚实的回答,“你想抓他。所以我这么做了。”仅此而已。乔鲁诺虽没有福葛的学识或经验,可他最擅长察言观色。他阅读人的表情,正如福葛阅读世界的痕迹。福葛专注看蝎子的六秒中里,乔鲁诺则在专注的看福葛。看他皱起的眉毛,看他微抿的嘴唇,看他眼底的狠毒,看他鼻尖凝聚的星点冷汗。他不需要任何言语的指挥,只要福葛真诚的卸下伪装,便能潜入内心最细微的意识之海。福葛在跃跃欲试,福葛也在恐惧失败。他没有完全的把握处理突发情况,但仍表现出了夺目的自信。他今日本不想留痕,他本可以停靠路边,静悄悄的离去,但那一刻,他强烈的渴望被眼前的这个人记住,他想要继续试探福葛的本性。所以他毅然决然的踩下油门,又在地狱旁踩下刹车。
“……你……”福葛的脸火辣辣的燃起一片,从鼻子到脸颊到耳尖红的滴血。他的眼神闪躲,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索性侧过身去,不让对方看到任何表情。他讨厌这类会读心的人。他看了眼屋内的囚犯,又冷静下来。
“你喜欢麻烦事吗?“一阵温热的触觉在福葛脸上爬行,他没有在意,继续问道。
“不喜欢。“乔鲁诺双手背在身后,绞在一切。
“那,走吧。”如清晨一样,他快速躲回了安定的躯壳,漫不经心的摆手,用惯用的长辈作风清场,“我来收拾。”
今日得到的已足够多了。虽仍有贪心,但要见好就收。乔鲁诺应声拉开车门,准备开车离去。
“车留下。”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什么?”乔鲁诺呆滞,不敢相信一天遭遇两次打劫。
“你再‘弄’辆就是。对你来说肯定不是难事。”
“麻烦替我和莱昂纳多先生问好。我们无意和他争锋。期待平等的友好合作。”直到此刻,乔鲁诺才发觉此人早已解开了他设下的谜题!他看见福葛正遮掩着鼻子,斑驳血迹从指缝流出,滴入泥土。那慌乱的眼中仍有高傲坚守,不稳的身体强撑着保持昂扬。那张嘴丝毫没有饶人的趋势。乔鲁诺又一次见到了那种阳光照耀下的生命反射出的光芒。原来一个人卸下伪装前后竟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如巨星登场,舞台光亮如白昼。他的真我一闪而过,他做不了太阳,但可做夜空中,同帕瓦罗蒂歌声争辉的白色彗星!
“您不用和布加拉提先生请示吗?”他兴趣盎然,伸出试探的绳索。“平等……”
“不。我完全信任他。因此,我也相信着我的判断。”现在,他俨然是一个骄傲又坚定的锡兵。凡是无法将他融化的太阳,都要被他的耀眼晃得闭目。“再见,祝您一路顺风。”
“嗯。再见。”
“嗯,谢谢你。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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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黑发男,校服男,东方男,讨厌的男人后。他艰难的瘫坐在那顶镇压蝎子的椅子上。终于他又独自一人呆着了,他实在受够了被无形绳索缠绕束缚。他随手把血迹在脸上抹开,赤红的血在惨白的脸上艳艳生花,明明笨拙的像小孩随笔的涂鸦,却显得满屋鲜花黯然失色。远处警车蜂鸣,嘀呜嘀呜,由远到近。福葛却没心思想这些,他环视四周。破碎落地窗下,彩色玻璃暖暖的躺在灰色的地上。藤萝缠绕的木柱间,有种自然独有的静谧气息。这里是十二分宁静的。一只金灿灿的蝴蝶在他面前戏耍,他的翅膀上有绿色的眼睛。它到处飞啊飞,这里有一地花毯。紫色的洋兰、粉色的风信子、黄色的桔梗、蓝色的满天星、白色的洋甘菊……福葛想,在他第一次来A区的时候,被人偷了钱包去报案,只拿到了几句“白毛鬼”“好少爷”的讥笑。一年过去了,他不敢说社会在变好,但至少……至少什么呢,至少没人乱动别人的小推车了。他真是被布加拉提影响太深了,变得容易满足,变得事事在意。接下来,大概要陪卖花的玛格丽特大嫂约会十次才能安抚她的心吧……要拖车,要整理报告,要给条子塞钱,要鼓励玛拉太太,她的柠檬味道很不错,对方很喜欢……
唉……他又要叹气,蝴蝶却飞了过来,停留在他的嘴唇上。福葛无意惊它,等上片刻让它自己飞走就行。他放慢呼吸,屏气凝神。这个夏天真热。烤的所有东西举起气味投降。柠檬的酸甜,各式花的芳香,鲜血的腥臭,门外刹车痕迹留下的糊味……福葛累了。他闭上双眼,小作歇息。他又一次想,也许我只能当个二流黑帮了。布加拉提,你什么时候到……
身下的人又开始呻吟。“安静……”他轻柔的说。并重重的踩在那人的脸上。奇怪,蝴蝶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