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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駮猙】霽野

  今日的草原不太尋常。

  本該萬里無雲的天空泛著灰,濛濛地遮住陽光,似乎隨時會落雨。平素生意盎然的青草隱約有些枯黃,連精神體也沒精打采的,唯獨高臺上的御座仍光潔如新,與平時沒什麼分別。塵猙本能地伸手撫摸高臺邊緣,猶豫片刻,才撐著身子緩慢在臺階上坐下,將額頭輕輕靠上石座。冰涼的觸感令他長舒口氣,閉上雙眼,感覺渾身被疲倦淹沒,卻又難以真正進入夢鄉。

  他前些日子奉命帶隊執行偵查任務,去巡視一處早已廢棄多年、近來卻似乎有活動痕跡的據點。隊長百譸給了他們充足人力,叮囑萬不可輕舉妄動,並自其他部隊借調嚮導以防萬一——準備完善,本不該出岔子才是。

  實際上,任務本身也確實順利。那據點是曾使用過一陣的緊急醫療所,並無近期活動的跡象,他們將醫療所裡裡外外徹底搜查一遍,順道收集些尚堪使用的物資,便很快整隊回程。然而,在按原路穿越廢墟時,隊伍中的嚮導突然感應到其他嚮導外洩的精神力,似是輔助多名哨兵時未能妥善控制力量,因而於空氣中瀰散。這顯然不尋常。幾人對視一眼,嚮導完全斂起精神力,哨兵們也將精神體收回圖景中,謹慎地循線追蹤,果然瞧見敵軍一支小隊正準備跨越禁區,潛入邊境。

  這兒不是主要戰區,佈防較少,考慮到百譸的叮囑,他們本打算通知附近駐防的隊伍,可後撤時嚮導意外踩碎細石,微弱聲響被敵方哨兵先一步察覺,倉促開戰之下,雖仰仗人數優勢取勝,幾人卻也傷得不輕,隊上兩支通訊設備也被破壞。他扛著難以行動的隊友回塔,傷口嚴重開裂,癒合情況不理想,甚至發起高燒,遲遲不見好轉。他體質不錯,以往從未燒這樣久,百譸擔憂高燒影響睡眠、不利復原,索性強制他沉入精神圖景休養。

  精神圖景……塵猙嗅著青草的氣味,不由得嘆了口氣。他並未受到精神攻擊,可被身上的傷拖累,連帶圖景也成了這副模樣。塵猙仰頭看了看一片灰暗的天空,心緒跟著低落下去,德國牧羊犬慢慢踱步到他身邊,鼻吻擱在他大腿上,他睜眼,正瞧見對方懨懨地垂著尾巴,低微嗚咽一聲,又不動了。塵猙伸手輕輕撫摸精神體的頭,但心知這對緩解難受並無幫助,而真正有幫助的……此刻並不在這裡。

  不過這樣糟糕的精神圖景,隊長大人沒看到更好。他想。

  誠實地說,與其他哨兵和嚮導相比,塵猙實在很少待在自己的精神圖景裡。他的圖景無趣至極,平庸的藍天綠地、空置的高臺石座,唯一有些活力的大抵是偶爾輕拂的微風,但也僅此而已。就連他的精神體也不怎麼樂意進來,彷彿他住處那一方小小軟床,遠比這兒的廣袤草原更舒服似的。

  只是,隊長大人的命令是絕對的。塵猙心知這是為他著想,可許是身子正虛弱,他仍感到有些沮喪——況且被強制切斷與身體的連結,也令他幾乎無法忍受。他的感官在哨兵中算不上敏銳,為了彌補不足,不得不仰賴踏踏實實能掌握的事物:從未懈怠的操練、無數次戰鬥中內化的直覺、多年來積累的傷疤和對敵時流過的血。

  作為立足的根本,喪失這份實感叫塵猙很難靜心調養。他無法感受肌肉過度使用後的痠脹和緊繃,也無法藉由創口的疼痛判斷傷情。大部分哨兵和嚮導能在精神圖景中感到平靜,可那之中並不包含他。他非但難以放鬆,反倒感覺極不踏實,躁動的惶惑盈滿胸膛,越想平復,越是翻起驚濤駭浪。

  大抵是被他的不安所驚擾,德國牧羊犬仰起頭,又是一聲嗚咽,濕漉漉的眸子直盯著他看,抽了抽耳朵,隨後拿鼻尖輕輕頂他,像是安慰,又像關照。塵猙不免有些歉疚,伸手將自己的精神體攬進懷裡,按狗兒喜歡的節奏緩緩拍撫,感受較人類溫熱的體溫,試著讓那份焦躁被一點點熨燙,可惜收效甚微。

  ……於是,他再次難以克制地想起隊長大人。

  他不喜歡待在精神圖景,其實還有這層原因——現實世界儘管僭越,尚能請求對方准允自己隨侍;可一旦進入精神圖景,便很難有機會看見隊長大人了。那人是他們中隊唯一的嚮導,肩負照料隊上所有哨兵的責任。也許他仗著隨扈的身份,能夠站在離對方最近的位置,卻不會、也不認為能得到特殊對待。何況,無法替那人分憂已是失職,豈能再增添對方的負擔?

  因此,無論現下如何難捱,恐怕也只得熬著了。

  堅硬的石座磕得有些不舒服,但塵猙不願起身,只挪了挪位子,讓懷裡的大狗半枕著自己胸口,彷彿寒冬裡相互取暖般,不消多久便感到昏昏沉沉。他想許是高燒的影響,提不起抵抗的意志,也就順從地闔眼假寐。

  無風的原野籠罩著沉悶的濕氣,閉上雙眼,反倒愈加黏膩難纏。會下雨嗎?塵猙心不在焉地猜想。他似乎沒見過自己的精神圖景下雨,不過這也說不準,畢竟他很少關注裡頭的景色。這麼說來,隊長大人的精神圖景又是什麼樣子呢?這在隊上一直是個秘密——不僅是精神圖景,其實也無人見過或聽聞那人的精神體。倒是一直有傳聞,說那人的精神體是上古神獸,力量強大但受現世制約,因而不會輕易現身。若非如此,如何解釋隊長大人身為嚮導,卻擁有遠超尋常哨兵的戰力呢?

  聽著像是胡謅的神話,隊上竟意外有不少人相信,甚至玩笑似地向本人詢問。隊長大人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彎著眉眼笑而不語,既未承認,也不澄清,任哨兵們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也算為塔裡枯燥的生活添些樂趣。至於塵猙,他不怎麼相信,也不認為那有什麼重要的。無論那人的精神體或精神圖景是什麼樣子,他的性命是對方多年前親手救回來的——覺醒時因感官過載而險些陷入狂化,毫無新意的故事——因此他早已誓言要奉獻己身,這矗立在圖景中央的石座,便是最好的證明。

  儘管那人拯救過的哨兵不計其數,而他不過是其中之一。

  已是其中最幸運的「之一」。



  不知迷迷糊糊過了多久,塵猙恍惚地察覺自己剛才短暫睡著了,意識陷在黑甜的夢沼,不肯立刻清醒過來。

  「醒了嗎?」

  是一道他十分熟悉、溫和而清朗的聲音。

  塵猙迷濛地低吟一聲,扭動下身子,掌心無意觸碰到某種布料,材質細緻,略一摸索,似乎還縫著肩章。

  等等……肩章?塵猙一怔,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猛地睜眼,正瞧見百譸坐在他身邊,一手支著頭,一手擱在瞇眼休息的精神體身上,最外層的大衣被解下來墊在他和石臺之間,本人則微笑著望過來,眨了眨眼,輕聲問:「感覺還好嗎?」

  「隊長大人!」他顧不上回話,連忙起身要行禮,卻被對方伸手制止,塵猙愣了愣,只得順從地坐回去,遲疑片刻,又小心翼翼地開口:「隊長大人,您……您怎麼來了?」

  「我瞧你睡得不太安穩,本打算替你疏導,可這孩子——」百譸親暱地揉了揉他精神體的腦袋,狗兒尖立的耳朵從對方掌下調皮地鑽出來,一抖一抖的,抑制不住地興奮。「——這孩子跳出來咬我衣襬,似乎想叫我進來,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隊長大人彎著眉眼解釋,語氣沒聽出什麼不悅,卻仍令他感到無地自容。而始作俑者非但不反省,反倒一個勁兒地搖尾巴,甚至朝他中氣十足地叫了一聲,得意邀功似的。塵猙不由得低下頭去,逼迫自己囁嚅著道了歉,目光瞟見身下的大衣,趕緊拍掉塵灰後疊好,再恭恭敬敬地雙手奉還。但對方卻不怎麼在意的樣子,接過後隨手擺在腿上,依舊笑著,也未停止撫摸腳邊的大狗。

  「無妨。能親眼確認,也好判斷你的實際狀況。」百譸轉頭看向遠方,灰濛的天空和枯黃的草原映在對方眸子裡,那人沉吟片刻,評價:「……與上回相比,似乎確實不怎麼好。」

  他聞言,頭垂得更低,用細如蚊蚋的聲音答話:「屬下自知圖景不堪入目,請大人恕罪。」

  「……我不是這個意思,塵猙。」百譸頓了頓,隱約嘆了口氣,讓他抬起頭來,凝視他的雙眼好一會兒,才道:「照看你的精神狀況是我的職責,是我發現得太晚了,我該道歉才是。」

  許是見他又要開口請罪,百譸迅速截斷了話頭,轉而笑道:「還未表揚你的功勞。做得很好,塵猙。我聽其他隊員說了,有你謹記我的叮囑,我放心許多。只是下回記得讓駐防隊伍聯絡塔裡遣人接應,不許再加重自己的傷勢,明白嗎?」

  塵猙順從地沉默下來,一時沒接話。其實,他並非沒想到這點,只是通訊設備被破壞,一來一回勢必耗費大量時間。況且同袍的精神狀況不穩定,借調的嚮導不敢貿然做太深入的疏導,他不忍同袍繼續受罪,才選擇用最快的方式將人送回塔內。可塵猙看著對方眸子裡滿溢的擔憂,又想起自己這副狼狽模樣,到底無法再說些什麼,只得點點頭,低聲應道:「屬下明白。」

  「塵猙,這不是命令,是我的期望。」百譸澄清似地補充,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緩緩道:「我相信你會做出適當的判斷。」

  這話似乎不需要回答。塵猙猶豫良久,考慮到自己口舌笨拙,還是閉嘴為好。百譸的視線轉移到他的精神體身上,顯然情緒高漲的狗兒撒嬌似地往對方懷裡鑽。他擔憂過分的熱情令隊長大人困擾,但對方並未表現出任何牴觸,反而雙手托著狗兒的臉,溫柔地輕輕搓揉雙頰,又順著頸子摸下去。白淨的手埋進柔順長毛裡,撫摸的手法嫻熟而溫和,一如對方無數次替哨兵們精神疏導。儘管由於感官較不敏銳而次數不多,但他同樣體驗過幾次——自緊繃狀態被一點點釋放的滋味太好,叫他無論經歷多少次,仍感覺難以忘懷。

  「隊長大人……屬下想請求您的疏導。」於是他聽見自己說。

  來不及深思熟慮,渴望便脫口而出。塵猙很快意識到這有些僭越,但百譸似乎不覺得被冒犯,撫摸狗兒的手微微一頓,再度轉頭望向他。

  「抱歉,其實……方才你睡著時我曾嘗試過,但似乎不起作用。」隊長大人蹙起眉,偏頭想了想,換上更為慎重的語氣:「在你的圖景裡,我能感受到隱隱瀰漫的不安、焦慮、沮喪……還有些許恐懼,我此前並未在你的圖景中感受到這些。……這次任務,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嗎?」

  塵猙聞言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應。隊長大人是極其敏銳的嚮導,還置身他的精神圖景中,塵猙壓根沒指望那些情緒能瞞過對方。但他們都心知肚明,精神疏導不起作用,代表這並非源於一時的感官過載,無法單純推給戰鬥造成的精神緊繃。他沒完全準備好向對方坦承心思,解釋自己為何不樂意待在圖景裡;更不希望叫對方認為是這命令不當,才因此令他惴惴難安。

  他猶豫不決,思索良久,才微微搖頭,試探道:「許是身子不適的緣故……不過屬下並無大礙,隊長大人無需掛心。」

  百譸安靜地看著他,神情淡淡,看不出信或不信——大抵是不信的,畢竟這謊言如此拙劣。可他不願道出實情,只得拼命祈求隊長大人別再追問。塵猙心跳如鼓,胸口震得厲害,精神體似乎也感覺到他的緊張,拘謹地收起原先搭在高臺上的爪子,尾巴停止搖晃,耳朵微微下壓,跟著不安地轉過頭來看他。

  所幸,百譸最終微微頷首,沒挑明其中的破綻,只道:「我相信你。」

  這份信任令他愈感心虛,倉皇轉開視線,卻見百譸站起身,將疊在腿上的外衣穿回去,慢條斯理地跨步走下高臺,隨後竟在草地上席地而坐,又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溫聲道:「過來。」

  他分不出這是命令或是邀請,但仍依言在對方右側一個身位處坐下,有些焦灼地等待對方的指示。百譸看他一眼,輕舒口氣,旋即挪動身子,將兩人的距離拉近至一拳左右。以隊長大人和他的身分,這顯然有些太近了。塵猙無法揣度對方的意圖,也不敢再躲,不得不僵直身子坐著,盡可能保持姿勢端正。而百譸似乎不打算解釋,隱約笑了一聲,旋即向後仰倒,在草地上躺了下來。

  「你的精神圖景,總是讓我感覺很平靜。」隊長大人伸手示意在高臺邊踱步的狗兒過來,摸了摸頭,讓精神體伏臥在自己左側,才望向他:「塔裡見不到的草原……我很喜歡。」

  他一愣,感覺身邊頓時拂過一陣清風,百譸雪白的長髮微微揚起又落下,那雙向來溫柔的眸子含著笑意,或許還藏著些他一時無法參悟的情緒。塵猙咬了咬下唇,索性聽憑本心側躺下來,半蜷著身子,對方近在咫尺的面容令他心緒難安,胸腔裡怦怦作響,青草的氣息也未能平復半點。他微微向後退,以防對方察覺他的失態,隊長大人卻伸手握住他攤開的掌心,不重不輕地捏了捏,似是無傷大雅的戲弄,又似某種親暱耳語的替代。

  塵猙遲疑片刻,閉上雙眼,才敢若有似無地回握對方微涼的指尖。他聽見隊長大人笑了起來,很愉快似的,連與他相握的手也微微震動。另一邊的德國牧羊犬亢奮地叫了幾聲,尾巴多半也搖得厲害。

  而他不必睜眼也能察覺,天邊的陰霾……悄悄散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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