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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無論現下如何難捱,恐怕也只得熬著了。 堅硬的石座磕得有些不舒服,但塵猙不願起身,只挪了挪位子,讓懷裡的大狗半枕著自己胸口,彷彿寒冬裡相互取暖般,不消多久便感到昏昏沉沉。他想許是高燒的影響,提不起抵抗的意志,也就順從地闔眼假寐。 無風的原野籠罩著沉悶的濕氣,閉上雙眼,反倒愈加黏膩難纏。會下雨嗎?塵猙心不在焉地猜想。他似乎沒見過自己的精神圖景下雨,不過這也說不準,畢竟他很少關注裡頭的景色。這麼說來,隊長大人的精神圖景又是什麼樣子呢?這在隊上一直是個秘密——不僅是精神圖景,其實也無人見過或聽聞那人的精神體。倒是一直有傳聞,說那人的精神體是上古神獸,力量強大但受現世制約,因而不會輕易現身。若非如此,如何解釋隊長大人身為嚮導,卻擁有遠超尋常哨兵的戰力呢? 聽著像是胡謅的神話,隊上竟意外有不少人相信,甚至玩笑似地向本人詢問。隊長大人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彎著眉眼笑而不語,既未承認,也不澄清,任哨兵們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也算為塔裡枯燥的生活添些樂趣。至於塵猙,他不怎麼相信,也不認為那有什麼重要的。無論那人的精神體或精神圖景是什麼樣子,他的性命是對方多年前親手救回來的——覺醒時因感官過載而險些陷入狂化,毫無新意的故事——因此他早已誓言要奉獻己身,這矗立在圖景中央的石座,便是最好的證明。 儘管那人拯救過的哨兵不計其數,而他不過是其中之一。 已是其中最幸運的「之一」。 — 不知迷迷糊糊過了多久,塵猙恍惚地察覺自己剛才短暫睡著了,意識陷在黑甜的夢沼,不肯立刻清醒過來。 「醒了嗎?」 是一道他十分熟悉、溫和而清朗的聲音。 塵猙迷濛地低吟一聲,扭動下身子,掌心無意觸碰到某種布料,材質細緻,略一摸索,似乎還縫著肩章。 等等……肩章?塵猙一怔,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猛地睜眼,正瞧見百譸坐在他身邊,一手支著頭,一手擱在瞇眼休息的精神體身上,最外層的大衣被解下來墊在他和石臺之間,本人則微笑著望過來,眨了眨眼,輕聲問:「感覺還好嗎?」 「隊長大人!」他顧不上回話,連忙起身要行禮,卻被對方伸手制止,塵猙愣了愣,只得順從地坐回去,遲疑片刻,又小心翼翼地開口:「隊長大人,您……您怎麼來了?」 「我瞧你睡得不太安穩,本打算替你疏導,可這孩子——」百譸親暱地揉了揉他精神體的腦袋,狗兒尖立的耳朵從對方掌下調皮地鑽出來,一抖一抖的,抑制不住地興奮。「——這孩子跳出來咬我衣襬,似乎想叫我進來,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隊長大人彎著眉眼解釋,語氣沒聽出什麼不悅,卻仍令他感到無地自容。而始作俑者非但不反省,反倒一個勁兒地搖尾巴,甚至朝他中氣十足地叫了一聲,得意邀功似的。塵猙不由得低下頭去,逼迫自己囁嚅著道了歉,目光瞟見身下的大衣,趕緊拍掉塵灰後疊好,再恭恭敬敬地雙手奉還。但對方卻不怎麼在意的樣子,接過後隨手擺在腿上,依舊笑著,也未停止撫摸腳邊的大狗。 「無妨。能親眼確認,也好判斷你的實際狀況。」百譸轉頭看向遠方,灰濛的天空和枯黃的草原映在對方眸子裡,那人沉吟片刻,評價:「……與上回相比,似乎確實不怎麼好。」 他聞言,頭垂得更低,用細如蚊蚋的聲音答話:「屬下自知圖景不堪入目,請大人恕罪。」 「……我不是這個意思,塵猙。」百譸頓了頓,隱約嘆了口氣,讓他抬起頭來,凝視他的雙眼好一會兒,才道:「照看你的精神狀況是我的職責,是我發現得太晚了,我該道歉才是。」 許是見他又要開口請罪,百譸迅速截斷了話頭,轉而笑道:「還未表揚你的功勞。做得很好,塵猙。我聽其他隊員說了,有你謹記我的叮囑,我放心許多。只是下回記得讓駐防隊伍聯絡塔裡遣人接應,不許再加重自己的傷勢,明白嗎?」 塵猙順從地沉默下來,一時沒接話。其實,他並非沒想到這點,只是通訊設備被破壞,一來一回勢必耗費大量時間。況且同袍的精神狀況不穩定,借調的嚮導不敢貿然做太深入的疏導,他不忍同袍繼續受罪,才選擇用最快的方式將人送回塔內。可塵猙看著對方眸子裡滿溢的擔憂,又想起自己這副狼狽模樣,到底無法再說些什麼,只得點點頭,低聲應道:「屬下明白。」 「塵猙,這不是命令,是我的期望。」百譸澄清似地補充,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緩緩道:「我相信你會做出適當的判斷。」 這話似乎不需要回答。塵猙猶豫良久,考慮到自己口舌笨拙,還是閉嘴為好。百譸的視線轉移到他的精神體身上,顯然情緒高漲的狗兒撒嬌似地往對方懷裡鑽。他擔憂過分的熱情令隊長大人困擾,但對方並未表現出任何牴觸,反而雙手托著狗兒的臉,溫柔地輕輕搓揉雙頰,又順著頸子摸下去。白淨的手埋進柔順長毛裡,撫摸的手法嫻熟而溫和,一如對方無數次替哨兵們精神疏導。儘管由於感官較不敏銳而次數不多,但他同樣體驗過幾次——自緊繃狀態被一點點釋放的滋味太好,叫他無論經歷多少次,仍感覺難以忘懷。 「隊長大人……屬下想請求您的疏導。」於是他聽見自己說。 來不及深思熟慮,渴望便脫口而出。塵猙很快意識到這有些僭越,但百譸似乎不覺得被冒犯,撫摸狗兒的手微微一頓,再度轉頭望向他。 「抱歉,其實……方才你睡著時我曾嘗試過,但似乎不起作用。」隊長大人蹙起眉,偏頭想了想,換上更為慎重的語氣:「在你的圖景裡,我能感受到隱隱瀰漫的不安、焦慮、沮喪……還有些許恐懼,我此前並未在你的圖景中感受到這些。……這次任務,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嗎?」 塵猙聞言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應。隊長大人是極其敏銳的嚮導,還置身他的精神圖景中,塵猙壓根沒指望那些情緒能瞞過對方。但他們都心知肚明,精神疏導不起作用,代表這並非源於一時的感官過載,無法單純推給戰鬥造成的精神緊繃。他沒完全準備好向對方坦承心思,解釋自己為何不樂意待在圖景裡;更不希望叫對方認為是這命令不當,才因此令他惴惴難安。 他猶豫不決,思索良久,才微微搖頭,試探道:「許是身子不適的緣故……不過屬下並無大礙,隊長大人無需掛心。」 百譸安靜地看著他,神情淡淡,看不出信或不信——大抵是不信的,畢竟這謊言如此拙劣。可他不願道出實情,只得拼命祈求隊長大人別再追問。塵猙心跳如鼓,胸口震得厲害,精神體似乎也感覺到他的緊張,拘謹地收起原先搭在高臺上的爪子,尾巴停止搖晃,耳朵微微下壓,跟著不安地轉過頭來看他。 所幸,百譸最終微微頷首,沒挑明其中的破綻,只道:「我相信你。」 這份信任令他愈感心虛,倉皇轉開視線,卻見百譸站起身,將疊在腿上的外衣穿回去,慢條斯理地跨步走下高臺,隨後竟在草地上席地而坐,又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溫聲道:「過來。」 他分不出這是命令或是邀請,但仍依言在對方右側一個身位處坐下,有些焦灼地等待對方的指示。百譸看他一眼,輕舒口氣,旋即挪動身子,將兩人的距離拉近至一拳左右。以隊長大人和他的身分,這顯然有些太近了。塵猙無法揣度對方的意圖,也不敢再躲,不得不僵直身子坐著,盡可能保持姿勢端正。而百譸似乎不打算解釋,隱約笑了一聲,旋即向後仰倒,在草地上躺了下來。 「你的精神圖景,總是讓我感覺很平靜。」隊長大人伸手示意在高臺邊踱步的狗兒過來,摸了摸頭,讓精神體伏臥在自己左側,才望向他:「塔裡見不到的草原……我很喜歡。」 他一愣,感覺身邊頓時拂過一陣清風,百譸雪白的長髮微微揚起又落下,那雙向來溫柔的眸子含著笑意,或許還藏著些他一時無法參悟的情緒。塵猙咬了咬下唇,索性聽憑本心側躺下來,半蜷著身子,對方近在咫尺的面容令他心緒難安,胸腔裡怦怦作響,青草的氣息也未能平復半點。他微微向後退,以防對方察覺他的失態,隊長大人卻伸手握住他攤開的掌心,不重不輕地捏了捏,似是無傷大雅的戲弄,又似某種親暱耳語的替代。 塵猙遲疑片刻,閉上雙眼,才敢若有似無地回握對方微涼的指尖。他聽見隊長大人笑了起來,很愉快似的,連與他相握的手也微微震動。另一邊的德國牧羊犬亢奮地叫了幾聲,尾巴多半也搖得厲害。 而他不必睜眼也能察覺,天邊的陰霾……悄悄散了開來。 (4,688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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