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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詹姆一直想養一隻狗，因為他聽說狗是人類一輩子的朋友，沒朋友的他如果養了狗，就不用再被父母和老師軟硬兼施地逼著去交些人類朋友了。
遺憾的是詹姆住的公寓不能養寵物，爸爸更斬釘截鐵地表示：「我的薪水可養不起另一張嘴。」媽媽為了堵住詹姆總是吵著要養狗的嘴，於是在他八歲生日那年送了他一隻伯恩山犬布偶。

詹姆一眼就看出那不過是他平常用的抱枕，在外面套上老早穿不下的黑色舊衣，拼上幾塊黃色碎布後，再縫上鈕釦做的眼睛和襪子做的耳朵；因為嫌麻煩，媽媽沒有替牠做腳和尾巴，雜亂的黑色縫線繡出的笑臉有些陰森，但詹姆還是很開心，認為那是有史以來最棒的禮物。

詹姆叫牠吉米，他們一起在房間裡奔跑、玩耍，還抱在一起睡覺，而且吉米不會亂吠、不會咬壞家具，也不需要大小便，比任何一隻活生生的狗都棒。


02

說來奇怪，自從詹姆在班上朗讀了那篇〈我的摯友〉的作文後，班上的同學都聚集了過來，吵著要見他生日收到的那隻伯恩山犬吉米。

詹姆雖然不介意讓他們看看吉米，但他也知道他們一定誤以為吉米是活生生的狗了，於是試圖澄清：「吉米和一般的狗不太一樣。」
「那當然，牠是世界上最獨一無二的伯恩山犬。」
「我不是這個意思，牠甚至不會亂跑亂叫。」
「你的意思是說牠比較內向？真棒！」
最後詹姆放棄解釋了，反正他們看了就會明白了。


03

同學來家裡那天，媽媽將客廳盛大地布置一番，桌上擺滿了每個孩子都會喜歡的糖果餅乾和汽水。
詹姆準備將吉米抱下樓時，靈機一動地將吉米的枕芯抽出來，再自己鑽進黑漆漆的枕頭套裡面；詹姆為自己的機智沾沾自喜，這樣一來，吉米不就能像一般的狗那樣奔跑和吠叫了嗎？
可惜他沒料到摸黑下樓會有多麼困難，於是詹姆裹著吉米的外型，像一條壽司捲般從樓頂滾到了客廳。

「天啊！詹姆寶貝！你還好嗎？」身為第一發現者的媽媽發出誇張的慘叫，將坐在客廳吃吃喝喝的同學也吸引過來。
詹姆儘管全身疼痛欲裂，還是盡責地扭動吉米那副沒有四肢的軀體，發出「汪！汪！」的吠叫聲。
他看不見眾人的表情，只在一陣令人不安的沉默後，聽見其中一個同學覺得掃興地說：「真是夠了，我要回去了。」

同學敗興而歸，詹姆則去了醫院。隔天起，班上再也沒有人提起吉米的事，而詹姆則一如往常，只有吉米一個朋友。


04

當全班在結業式那天約好去看電影卻沒有邀詹姆時，詹姆鑽進吉米的枕頭套裡難過飲泣。爸媽隱約得知來龍去脈後大吵了一架，隔著房門，他聽見爸爸怪媽媽當初不肯搬去可以養寵物的社區，媽媽則怪爸爸工作不夠努力，不像同期早已當上主管獲得加給。

就在這時，他感覺深黑的狹長布料中有別人的溫度，就像一個成年人輕輕環抱住自己那般。
即使他這時真的很需要一個擁抱，但身為一個有常識的小男孩，詹姆立刻放聲尖叫，卻被那個成年人慌慌張張地堵住嘴。「噓！噓！別鬧！詹姆，我不是壞人！我是未來的你！我可以證明！」
黑暗中，他看不見成年人的模樣，只聽見他用有幾分像爸爸的嗓音說出那些他連跟吉米都沒有透露過的終極祕密。
「你其實覺得爸爸煮的飯比媽媽煮的好吃；比起伯恩山犬，你其實更喜歡黃金獵犬；然後你從幼稚園起就偷偷暗戀──」
「夠了夠了！我相信你！」詹姆紅著臉阻止成年人將答案說出口，接著又冒出新的疑問：「但你為什麼在這裡？」
成年人沉默片刻，有些消沉地答道：「就跟你為什麼在這裡一樣。」

接著詹姆一連又問了幾個關於未來的問題，成年人的回答雖然有些模稜兩可，但是聽起來未來一片光明，於是他問了他最擔心的最後一個問題：「那吉米呢？以後牠會不會被丟掉？」
他還記得小時候被丟掉的那些寶貝玩具，媽媽每次都是趁他去學校的時候大丟特丟，所以他甚至連道別或抗議的機會都沒有，就只能看著玩具原本所在的位置成了空缺。
「不會。」小詹姆雖然看不見大詹姆的臉，卻聽得出他的聲音終於有了笑意，「吉米永遠永遠是你最棒的朋友。」


05

那天從吉米體內爬出來後，詹姆一天天長大，更高、更壯、或許也更聰明，卻依然只有吉米這個朋友。
他在這段期間經歷了父母離異，取得撫養權的爸爸很快便有了新歡，因而時常徹夜不歸；等詹姆成年後，爸爸便再也不回這個家了。

他在畢業後找到一份不怎麼樣的工作，因為社交能力低下而時常被上司和同事找麻煩，每次出事也總是不由分說叫他來收拾殘局，因此每次回到家，他總是累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幸好，他也沒有必須對話的對象。
這個家隨著屋齡增加而日漸破敗，某個暴風雨來襲的夜晚，狂風將門窗搖晃得咯吱作響，他躺在滿是濕氣的床上，被風雨聲吵得徹夜難眠，接著他眼角餘光瞥見了一道幽微的光芒快速劃落，他連忙轉頭過去，不久後又看到一次──原來是天花板漏水，點滴落下的水珠在微光中，就像一道道流星。

說來說去，詹姆八歲以來的人生簡直爛得乏善可陳，只有吉米不離不棄的陪伴是真的。
他會在每個受到打擊的時刻鑽進吉米體內，希望可以再見未來的自己一面，指控他當年前程似錦的滿口謊言；再不然，他也想遇到從前的自己，他發誓自己會向那名八歲的孩子陳述不帶虛假的殘酷事實，讓他能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每個雨天他都對著天花板落下的虛假流星許願，然而虛假的流星無法真正實現任何心願；不論是未來的自己還是從前的自己都不曾出現。


06

三十八歲生日那天，詹姆相信這是八歲以來最糟糕至極的一天。

那天正好休假，詹姆自己買了一顆一個人要吃完有些勉強的蛋糕，將吉米擺在桌子另一側替自己慶生。蛋糕上的鮮奶油和蠟燭的火星在他吹熄蠟燭時噴到了吉米身上，所以接下來半小時的時間，他不是在享用蛋糕，而是在替沾滿鮮奶油還燒出一個破洞的吉米洗淨並晾在陽台。
就在他善後完一切，終於能坐下來嚐一口蛋糕油膩而過甜的滋味時，陽台出現了一群烏鴉。
他當然知道烏鴉會幹出什麼事，於是立刻飛奔向陽台驅趕牠們──只是牠們已經帶著吉米枕頭套遠走高飛。
詹姆目光追著那群烏鴉慌忙地跑下樓，他看到牠們一路爭著搶著，最後讓吉米落在一棵有些高度的針葉樹半腰處。
詹姆試著爬上樹，但是針葉樹的樹幹低處沒有合適的落腳處，於是他向附近的住戶借了梯子和繩索，終於成功拾回了吉米。

然而在他精疲力盡地返家途中，卻被一幫來者不善的壯漢團團圍住。原來他們懷疑他剛剛爬到樹上，是為了拍下他們在屋內進行的祕密交易並加以告發。
「沒有！我真的什麼都沒有看到！」為表誠意，他甚至將手機解鎖了密碼讓他們檢查相簿，但他們依然認為他只是將記憶卡藏在某處，試圖讓他們卸下心防。
他們將他裝進大黑塑膠袋後丟進後車箱，不知道要載去什麼地方丟棄。

純黑的視野和微微的窒息感讓他想起了吉米內部，他摸摸懷中的枕頭套，慶幸吉米至少沒有被這群惡漢丟棄，就在這時，他感覺到懷中有一團滾燙的小東西，在他反應過來前便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
喔，原來是他自己。


07

他曾想像過這個瞬間無數次──長大的自己與八歲的自己再度相遇。
只是他沒有想過三十八歲的自己竟然是在一個黑色大垃圾袋裡，正要被歹徒拋棄。

他曾經無數次發誓不會美化殘酷的未來，但是聽著八歲的小詹姆那些小心翼翼又不抱希望的問句，他卻猶豫了。
你愛的父母離婚了，甚至也不再愛你；你獨自住在依然不准養狗而且年久失修的老家，工作從環境待遇到同事都爛得可以；然後今年三十八歲依然沒有什麼朋友的你，雖然沒做什麼壞事，距離被棄屍卻只有幾分鐘的距離。
這樣的未來對一個八歲的孩子而言，果然還是太過殘忍了。

「所以未來爸媽還是成天吵架嗎？」小詹姆膽怯地問道。
「喔，那倒不會。」大詹姆立刻回答。因為他們離婚了嘛。
這個回答令小詹姆精神一振，又問起其他在意的事：「那我會搬到更大的家去住嗎？那裡可以養狗嗎？」
「雖然不能養狗，但你生活的空間會比現在更大，偶爾還能看到流星劃過。」因為這個整天漏水的老家只剩下你一個人住了嘛。
「那吉米呢？以後牠會不會被丟掉？」最後一個問題問出口時，大詹姆忍不住露出笑意。
他摸摸懷中那團被烏鴉咬得破破爛爛的枕頭套，篤定地說道：「不會。吉米永遠永遠是你最棒的朋友。」

懷中的小詹姆安心地發出均勻的呼吸。
詹姆輕輕閉上眼睛，感受到空氣越來越稀薄。他不知道接下來的未來將會如何，他只知道不會有人將他拉出這個空間，不會有愛著他的雙親抱著他，但是沒關係，他還有吉米。
晚安了，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