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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禱告計畫〉


00

　　叶撐著下巴，正無聊瀏覽著論壇的消息。Prayer X，你能想到的東西這裡都有，裡面的人來自天南地北，有各式各樣的資訊混雜，你能在這裡和一個陌生人相談甚歡，然後下一秒便失去他的蹤跡。

　　因為Prayer X禁止任何聯絡方式的交換。

　　它的宗旨是「絕對隱密」。

　　在各個板塊間來回閒晃，沒有看到感興趣的內容，叶正想上床休息，就看見音樂區一個新頂上來的訊息。

　　〈突然想不起來，有人知道是什麼歌嗎？〉
　　那人放了個mp3檔，叶點擊播放鍵。

　　是Vinyl。叶回，然後闔上了筆電。

　　隔天叶起了個大早，做完例行的慢跑後又洗了澡，這才坐回書桌前。他下意識點開論壇，右上角有個新的提醒，冒著鮮紅色。

　　『你也喜歡King Gnu嗎？』

　　昨天詢問的那個人傳了私訊給叶，時間是回答後不久。叶的手在鍵盤上來回猶豫了會，最終關閉了那則通知。

　　他戴上耳機，和同學們打起遊戲，一晃就過去整個早上。等到肚子叫的聲音無法再用遊戲音效蓋過，叶才禮貌的道別，離開房間往一樓走去。

　　客廳沒有開燈，空蕩蕩的，拉開冰箱門也意料之中沒看見任何食物，叶渡步到餐桌邊，從白色信封中抖出兩張一萬塊。

　　一個禮拜的生活費，別給我添亂。 　母。

　　儘管飢腸轆轆卻突然間失去進食的慾望，叶轉身，故意踩出巨大的腳步聲，那兩張一萬元被隨意扔下，甚至沒得到任何關注。

　　「你會玩APEX嗎？」等回過神來時，叶的手已經點開那則對話，按下了發送。

　　對方很快顯示輸入中，沒讓叶等太久，新的訊息就跳了出來。

　　「打。」


01
　
　　那個人的名字叫做葛葉。

　　或許是暱稱，也可能是真名，叶沒有多問，用了Prayer X這麼久，他學到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要有過多的好奇心。

　　那不會有好下場的。

　　葛葉是個不算健談的人，而且所在的城市大概也很偏遠，聊了幾次天，叶便能大概推測出這幾點。葛葉住的地方沒有電車，上學要走30分鐘的路，葛葉的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功課普通、興趣普通。

　　簡直是個普通不過的人，並且似乎還以此為榮。

　　「我覺得現在這樣就蠻好的，畢竟我們這裡的人再怎麼努力，考試也贏不了城市書呆子吧。」葛葉說：「而且我討厭學校，那裡都是一群傻瓜。」

　　「我高中三年沒掉出過班上前五。」

　　「喔，那你好厲害。」

　　儘管只是文字，叶都能想像出對方嘲諷的語氣。他也不知道在跟誰較勁，又打字道：「我還會下圍棋，也學過茶道，還曾經是籃球部副部長。」

　　「你的人生聽上去很忙。」葛葉回：「是為了你自己嗎。」

　　「⋯⋯」叶沈默，無視了那條訊息，思考很久才繼續打下：「我APEX也打得比你好。」

　　「這倒是真的，但我才剛玩一個月，就跟你差不多了。」

　　「禮拜五七點！」叶忿忿的輸入，他知道葛葉平時只能用手機，如果要打遊戲就要等到週五或週末，「遊戲裡約戰，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

　　然而七點時叶沒有等到人。

　　剛開始他還擔心著會不會是葛葉遇到什麼意外，然而隨著時間過去，充斥在他腦海的想法全部變成破碎空白。他第一次發現由網路連結起來的關係有多脆弱，只要一方轉身離開，另一方連挽回的機會都不會有。

　　叶等到了九點，葛葉才姍姍來遲。

　　「抱歉，有些事耽誤了。」
　
　　「什麼事？」叶隨口問，一隻手撐著下巴，突然感覺到有些無趣。他也沒指望葛葉會給出答案，手指敲了敲桌面，正打算開起下個話題，好讓空氣不要就此停滯。

　　誰知道隔了幾秒，屬於葛葉的對話框上開始緩慢的出現了輸入中。

　　「我和人打架了，我的同學。」
　　「八個打我一個還打不贏，一群廢物。」

　　那個放了叶整整兩小時鴿子的少年這樣說，葛葉打字速度慢吞吞的，叶沒有催促，而是一字一句，冷靜而沉默地看著。

　　如果這是謊話，那葛葉大概會是他此生遇過最強勁的對手。透過螢幕，叶瞇起眼，似乎想看清遙遠彼端的那抹靈魂。


02

　　「你在吃什麼。」
　　「炒麵麵包。」
　　「好吃嗎。」
　　「像是悶了一暑假的體育館。」

　　葛葉躲在極少人會光臨的天台，一邊啃著從福利社買回來的麵包。說實在的，這麵包真的很難吃，但足夠果腹，葛葉並沒有太多選擇。

　　懶懶回著叶訊息，他仰面躺下，把空了的包裝袋扔在腳邊，眼皮半睜半瞇，幾乎就要睡過去。

　　直到天台的門被粗魯推開。

　　一群染著不倫不類髮色的男孩走了過來，他們穿著學校制服，但說他們是流氓混混可能還比較讓人信服。

　　「找到了，你這個雜種果然躲在這裡。」領頭的人一頭黃髮，就連露出的牙齒也被香菸燻黃，「你的頭髮看起來還是那麼讓人想吐。」

　　葛葉站起身，動作隱密的把手機踢往角落，他的頭髮對於男生來說有些過於長了，在脖子後綁起一個小小的馬尾，更特別的是他的髮色，如同銀色的湖面，被風輕撫過便掀起波浪。

　　「你怎麼不先照照鏡子。」葛葉的嗓音很啞，啞到像是已經許久沒說過話，他握緊了拳頭，嘲諷的反擊：「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有隻鳥拉屎在你頭上。」

　　「你這個死同性戀！」

　　葛葉猛地揮拳。

　　「所以你又打架了？」

　　「注意，是打贏了。」葛葉窩在狹小的床鋪間，把塞在衣袖中的棉花抽出來，又動作熟練的替自己上藥。他的皮膚很白，所以瘀青的痕跡看上去就更加明顯。

　　反正沒人會在意，只要在老院長面前藏好。

　　院長已經太老了，他不會發現的。

　　「所以你有受傷嗎？」叶問。葛葉愣了愣，他和叶提過好幾次打架的事，這是叶第一次關心些別的，「已經要冬天了，受傷會很難受的。」

　　手指停在螢幕上，短短幾秒，葛葉便回答：「沒有。」

　　「他們領頭那個黃毛倒是被我揍的蠻慘的，不知道門牙有沒有鬆掉。」

　　「哇！葛葉好暴力，說到這個，葛葉是不是也有染頭髮？是什麼顏色，讓我猜猜，紫？」

　　「黑髮」手比腦袋快，葛葉幾乎是下意識給出了這個答案，彷彿已經成了他的本能。有很多畫面從記憶迴廊掠過，但那些都已經被他拋棄，葛葉不記得在哪本書裡看過一句話。

　　如果不能放下過去，人也無法走向未來。

　　「欸～好意外。」對方顯然也想像過他的樣子，「我還以為葛葉會染著很張揚的髮色，紅色、橘色什麼的，然後提著一支金屬球桿。」

　　「⋯⋯你的想像未免也太刻板，而且我不是不良學生。」葛葉懷疑起自己在叶心裡到底是個怎麼樣的形象，雖然會打架，但他可是一次都沒有翹過課好嗎。

　　去哪裡找他這麼優良的不良。

　　「嘿嘿。」叶發來一個吐舌的怪貼圖，葛葉順手存了起來，「葛葉那邊開始降溫了嗎？我早上聽氣象預報說，東京這週就會降到零度以下了。」

　　想像了一下，葛葉打了個顫，吐槽：「也太冷。」

　　他們這地區最低溫也就五六度左右，葛葉這輩子沒見過雪，反倒聽說過俄羅斯的冬天被雪瀰漫，一腳踩下去能陷進幾十公分。

　　葛葉不喜歡寒冷。

　　「是啊，馬上就要下雪了，滿期待的。」很少提及喜好，叶又緩緩的描述：「雪花落在掌心很漂亮，六角形、是白色的。」

　　「我還挺喜歡白色。」

　　住在東京的少年這樣說。


03

　　「幫我練等。」

　　只有短短四個字，葛葉最近不知道在忙什麼，一起玩的線上遊戲也很少上線，為了等級不要落後，他就把帳號扔給叶，強制要求對方幫忙升級。

　　「不要把密碼交給沒見過面的人啊。」叶嘟囔。也不知道Prayer X的AI到底是怎麼判定的，遊戲帳密可以，電話號碼不行，地名可以，地址會在發出去的下一刻就消失殆盡。

　　熟練開啟兩個視窗，他分心操控著角色，一個神父和一個吸血鬼。完成每日任務後又升了兩級，叶先把自己的角色登出，又點開葛葉的設定頁面，把快捷鍵設置回去。

　　他看見了最下方前幾天的登入位置。

　　「呦。」對話框剛好在這時跳出來，叶嚇了一跳，還來不及思考自己為什麼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就看見葛葉滔滔不絕打起字。

　　「我考上了。」他顯得很興奮，「上次跟你提過的音樂製作人資格，雖然只是最初階的那種，但我考上了！」

　　叶的嘴角有瞬間拉平，又緩緩勾起一抹笑容，「恭喜。」

　　「至少高中畢業後不會餓死。」葛葉說。

　　畢業。叶想起書包中那封升學意願調查表，又想起班導師的問話。

　　「我知道你父母工作都很忙，但這個訪談對未來升學或求職都是很重要的，也不要求雙方都在場，請你爸爸或媽媽來學校一趟吧。」

　　他們不會來的，叶想。他們唯一會出席在我生命中的場合大概就是我的喪禮。

　　「你拔過智齒嗎？」

　　「什麼？」心不在焉的回覆，叶再次抬眼時，話題已經不知道為什麼變成了拔牙。葛葉抱怨著這幾天總覺得後牙隱隱作痛，又罵說可能是上次打架被人揍到臉頰那拳導致的。

　　葛葉的生活可比他更多采多姿，叶也搞不懂自己是不是在諷刺。

　　葛葉繼續打著字。

　　「聽說人的第一顆智齒，彆扭的長出來，擠在不該在的位置，雖然有些痛，但拔掉之後很快就會痊癒。」
　　「疼痛也會遠去。」

　　叶早就發現葛葉奇怪的價值觀，和有時候冒出來文藝的不合時宜的話語。

　　然而每次他還是只能沈默。

　　「是說，你上次說的那個甜點，舒芙蕾？」葛葉的話語跳躍的很快，「就是你上次家政課做的那個，我跑遍全部的麵包店終於買到了，還挺好吃的。」

　　他想了想，又是那句老話：「至少能填飽肚子，對吧。」

　　是的。叶想，確實如此。


04

　　叶最終獨自把升學調查表交了上去，和班導師有了次簡短的交流。
　
　　「我知道你一直是我值得驕傲的學生，叶。」他的肩膀被拍了拍，同時撫去上頭累積過久的負擔，「我會支持你的。」

　　叶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步伐能這麼輕鬆。

　　烘培師。

　　是個適合放在叶名字後的職業，叶笑了笑。

　　他拿出手機，氣象預報首先跳出來，上頭標示著降雪警告，東京終於要迎來入冬後的第一場雪。他又打開網頁，將那班公車時刻表存進書籤中。

　　然後他打開了論壇，好心情戛然而止。

　　『Prayer X將於本日十點停止一切服務，感謝各位旅客留下的回憶。』
　　它就那樣問著：
　　『那麼在最後，你的人生是否還需要祈禱？』

　　叶迅速點開和葛葉的對話框。

　　「你看見了？」

　　「嗯。」

　　「過來這裡。」叶聽見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聲。他的人生一直走在規矩而無趣的軌道上，有他父母訂下的，也有他自己為自己加諸的，但是從某一刻起，他的人生開始偏離軌道。

　　而叶甘之如飴。

　　「聽我說。」叶打字的速度很快，腦海中還清楚記得那張公車時刻表，「我看到你遊戲的登入地址了，葛葉，下午四點，有一班公車可以從你那直達。」

　　「到我這裡。」

　　「好。」

　　這是他們對話框裡的最後一行字。


05

　　叶曾無數次詛咒過自己的人生，冷漠的母親，外遇還有了私生子的父親，他沒有體會過太多的愛，於是好像也忘記了怎麼愛人，世界在他眼裡是一片霧茫茫的灰，所有人、包含他自己都沒有顏色。

　　直到遇見了葛葉。那個人如此鮮明，就那樣闖進叶的生活中，他隔著條網路線，一點點描繪出對方的模樣。

　　除了禱告，還有什麼能實現願望？

　　叶在路上狂奔，表情訝異的行人被拋在身後，他似乎想連整個世界都一併拋棄，肺部近乎炸裂的抗議，喉嚨灌入冷風，隱約嚐到一絲血味。

　　但他沒有停下腳步。

　　叶來到公車站牌附近，一眼就看見他要找的人。

　　是光的顏色。

　　人生到底需不需要祈禱。

　　不知道在那裡等了多久，那人肩膀染上一點濕氣，他顯然不太適應東京的氣溫，穿的有些過薄了，銀白髮絲藏在兜帽底下。

　　小心翼翼踏出幾步，對方也正好回頭，對上視線的瞬間，叶不自覺又奔跑起來，奮力張開雙手。

　　只需要一點勇氣。

　　趕在這個冬日的雪降下之前，叶終於擁抱住了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