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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軟弱投降的夜晚
茂靈






　　那天以後，路人的手機好幾天都沒有發出聲響。

　　是沒電了嗎？打開一看，電量還十分充足，只是沒有任何訊息和未接來電。
　　看見路人在查看手機，酒窩飄過來問：「怎麼了，靈幻給你的便宜貨終於故障了嗎？」
　　「不是，只是師父已經好幾天沒有連絡我，這不太尋常。」
　　在影山茂夫製造出的龍捲風大災難過後，好幾週他都忙著和其他人一起修復調味市坍塌的街道和房屋，幫不上忙的時候，也會主動協助後勤支援，總之是盡可能不讓自己閒下來，否則他的良心過意不去。每天都累到體力透支，回到家倒頭就睡。在修復工程即將告一個段落的現在，他才注意到，好像已經有段時間沒看見師父的身影。
　　酒窩露出狡詐的奸笑，語氣稱得上幸災樂禍：「大概是沒臉見你吧？他不是跟你攤牌了嗎。」
　　路人安靜了一會，顯然是回想起當時的對話，這些日子忙著善後工作，還沒能花時間細想師父對他說的那些話。
　　「茂夫，你打算怎麼做？」
　　路人按了幾下手機上的按鍵，「總之，先和師父見個面吧。」


　　「你來啦，進來吧。」
　　路人安靜地跟在靈幻身後，踏進師父獨居的家中。從靈幻幫他開門的那一刻起，路人的視線始終停留在靈幻頭上包紮的白色繃帶。
　　這不是路人第一次來師父的住處，曾經有幾次，被家中黑色生物嚇到驚慌失措的二十八歲靈幻新隆，以前所未有的嚴肅態度，請求弟子儘快趕來。
　　「怎麼了，突然說要過來一趟？」
　　「因為好一陣子沒收到師父的消息。」路人發現靈幻聽見他說的話，很明顯僵硬了一下。他問道：「是受傷太嚴重嗎？」
　　「不，不是，我沒受什麼傷。」見路人沉默不語，雙眼直盯著自己的額頭看，靈幻不自在地伸手摸了摸繃帶說：「其實沒有看上去那麼嚴重，老實說，已經好的差不多，今天剛好可以拆下來了。」
　　路人沒接話，他向來不在意空氣中彷彿快要凝結的氣氛，只是自顧自上下打量靈幻師父身上的傷勢。
　　頭上纏繞的繃帶，挽起的長袖袖口下露出的紗布，穿著室內拖鞋的後腳跟，以及腳踝，也都看得見擦傷傷口。照這個情況看來，應該還有更多傷口沒有被看見。
　　路人不說話的時候，即使是八面玲瓏的靈幻，也無法從路人臉上讀出對方現在正在想什麼。
　　這段時間，靈幻反覆考量了很多，就像租車時間到了，他會開始思考滯納金的費用，當謊言揭穿之後，雖然一直以來壓在胸口的大石移開了，但大石並沒有消失，而是砸在自己的腳上，讓他不曉得是該搬開石頭、自行離開，還是該站在原地，等人來圍觀。
　　他還沒想清楚該做什麼決定，路人就說想和他見一面。

　　本來他模擬的情況應該是，在恢復原狀的諮詢所裡，他一如往常坐在辦公桌前，耐心等待，直到某一天路人走進來，站在桌前，對他說：謝謝至今為止的照顧，我不會再出現在這裡了。
　　而他這時才從筆電螢幕上的官網分出注意力，以成年人的世故和圓滑，帶著感激和爽快的語氣，對路人說：我知道了，也謝謝你一直以來的幫忙，路人。再見。
　　理想中進退得宜的結局，至少應該是這般模樣，而不是像現在，在他狹窄的租屋處，路人就站在距離自己不到一個手臂的距離，不發一語，也看不出情緒。
　　屋內的沉默簡直令人窒息，靈幻注意到一件事，開口問：「酒窩呢，沒跟過來嗎？」
　　「我讓他留在家裡了。」
　　靈幻說是嗎這樣啊，心中更是冷汗直流，少了一個在旁邊插科打諢的酒窩，靈幻不確定現在該以什麼姿態面對路人。現在在路人面前的，不再是二十一世紀新星靈能力者靈幻新隆，而是沒有超能力的騙子靈幻新隆。

　　那天一鼓作氣之下的告白，也有幾分告別的意味，靈幻從第一天開始就騙了他，之後也一直在利用這個心思單純的少年——如果是酒窩，應該會用「剝削」這個詞吧。
　　所以當路人一進門後說「因為好一陣子沒聽到師父的消息」時，靈幻愣了一下，是忘了嗎？該不會是忘了吧？他自認已經沒有勇氣再像那天一樣，帶著花粉症的症狀向路人坦白一切。
　　「還有其他的傷嗎？」路人突然開口。
　　「啊？有啊，不過沒什麼大礙就是了。」腦中思緒正在發散的靈幻下意識回答了，隨即顧慮到弟子的心情又改口。
　　不，已經不是弟子了。他在心裡又改口一次。

　　「讓我看看傷口。」
　　「啊？」
　　「是我讓師父受傷的，想說要是能幫上什麼忙就好了。」
　　那句師父讓靈幻像是被針扎了一下，短暫的刺痛，其中有種僥倖的竊喜，同時又覺得像是租車的滯納金還在持續計算中，令人坐立難安。他不希望路人對他受傷這件事太過緊張，揮了揮手道：「不是你讓我受傷，是我自己決定去承擔的。」
　　「讓我看。」
　　路人在某些事情上擁有超乎常人的耐心和執拗，兩人一度僵持不下，最後靈幻還是拿這弟子沒辦法：「那你幫我貼背後的貼布吧。」
　　靈幻轉過身，不必再面對路人那過於刺人的視線，也算鬆了一口氣。他雙手交叉，將身上的長袖上衣一口氣脫下，在這個季節還真是有點冷。靈幻縮起肩膀，告訴路人貼布放在哪個櫃子，轉過頭查看時，發現路人的注意力幾乎是黏在他的後背上。

　　靈幻不由得心虛了一下，背後是有撞擊導致的瘀青沒錯，但應該沒有很嚴重才對。
　　而在路人眼中看來，面前那寬闊的後背上，纖瘦緊實的肌肉線條和隱隱浮現的脊柱之間，是一大片令人無法忽視的暗紫色瘀青，以及後腰上大大小小的擦傷。
　　背對著路人的靈幻，看不見此刻路人臉上是什麼表情，雙手抱著手臂說：「這樣有點冷，趕快讓我穿上衣服吧。」
　　路人回答好，又問：「背後的擦傷也上一下藥吧？」
　　「不用，那些很快就好了。」
　　路人再度陷入沉默，手上為師父貼藥布的動作倒是沒停下，靈幻就這麼感受了一陣芒刺在背的寂靜無聲，最後還是開口說：「……那就麻煩你幫我上藥了，路人。」

　　路人請師父面對牆坐在床上，自己則單膝下跪為師父上藥。
　　印象中師父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嚴重的傷。平常諮詢所接洽的工作委託，就算惡靈再怎麼兇惡，路人也會在師父身上施加強力的保護罩。
　　「路人。」
　　靈幻的呼喚讓路人從眼前結痂泛紅的傷口中回過神，他抬眼盯著靈幻一片光裸的後背，等待師父要說的話。
　　「你為什麼還叫我師父？」
　　路人沒注意到靈幻的聲音比起平時乾啞不少，只是疑惑皺起眉頭。
　　「那天我和你說過了吧，我是沒有能力的凡人。」靈幻低下頭，從背後看來就和往常一樣。只有他自己清楚哪裡不一樣。
　　「我記得。」
　　路人的回答很簡短，此時的他正神情專注為師父上藥。他拿著棉棒的動作十分輕柔，對靈幻來說，想像中的刺痛只剩下一點點瘙癢的感覺。
　　路人平靜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仔細思考過，有超能力的師父對我說的話，和沒有超能力的師父對我說的話，兩者之間的差別。」
　　「結論是，好像沒什麼區別。」路人一邊回答，一邊耐心地為師父背後每一個細小的擦傷上藥。「這代表什麼呢？」
　　代表我的騙術很高超？靈幻幾乎是立刻在心裡自嘲，但他沒有說出口，他不會在弟子面前說喪氣話。
　　「我想應該是，無論有沒有超能力，這些道理都是世間通用的吧。」路人說完，輕輕笑了一下，「到頭來，這不是也和師父說的一樣嗎？」

　　安靜面對著白牆的靈幻，臉上表情從等待宣判的木然，逐漸軟化，直到五官皺成一團，都沒有發出聲音。

　　說謊對靈幻新隆來說，不過是家常便飯，謊言被拆穿、甚至得開記者會道歉，雖然生活確實受到影響，對他而言也是不小的打擊，但也就是那樣而已，唯獨在路人面前不一樣。
　　謊言被拆穿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知道自己會失去眼前這個人看著你的發亮眼神，可怕的是你不得不面對，你即將失去這個比想像中還要重要太多的人。

　　他從不曾承認，他從小小徒弟憧憬的目光中，獲得多少自信和滿足感，所以在靈幻新隆向影山茂夫坦誠一切時，這個能把說謊當飯吃的男人，頭一次在他人面前哭了出來。

　　影山茂夫只知道靈幻師父很強大，只有靈幻新隆自己知道，他可以因為一個人強大，也可以因為同一個人軟弱，而在這個人知曉了他的卑劣、卻依然為他照料傷口的這一天，是少數幾個靈幻新隆願意坦率地向軟弱投降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