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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莑茗推開門的時候,有的人已經爬上床準備要睡了,看見房長進門而且表情還異常鄭重,和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又立刻爬了下來在床邊站好,和范范坐在一起的盧佾暘後知後覺地跟著站了起來,看向門口。黃莑茗輕笑了聲,「其實也不是太嚴肅的事,只是要向大家介紹新朋友而已。不過既然大家都站起來了,我再叫大家坐下好像也不太好。」一提到「新朋友」大家的表情都變了,有人疑惑地挑眉,有人狐疑地皺眉,也有人冷靜如盧佾暘,一點反應也沒有,「這位新朋友的名字叫須弘道,他的年紀還很小,希望大家可以把他當作自己的弟弟,好好地相處。另外,從明天開始,他會跟著已入選的各位一起參加培訓。」

  空降的表演者。雖然臉上情緒各自不同,但大家應該都想到了一處,頓時面面相覷。看來入選大概還有別的管道,走後門也不是什麼非常稀奇的事,但一旦降臨自己身旁,難免還是讓人心有疙瘩。范范立刻看向盧佾暘,見他還是手插著口袋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便垂下眼眸搭上他的肩,環視眾人。在場有入選的每個人都是歷經困難險阻才獲得今日成就,他們沒看過須弘道付出的時間與體力,此刻應該也不願得知,只能說黃莑茗的介紹成功激起了眾人一致的敵意,意外地讓他們團結起來。黃莑茗似乎察覺了,低眼抿唇一笑。

  「弘道從小就跟在老師身邊學習,他的實力不會有問題,各位不必擔心。」他說完之後就側身讓後方的男孩往前一步,一個完全陌生的身影展露在所有人面前,讓原本還只是遊絲般的異樣情緒像纏棉花糖一樣越滾越大,整間房都充斥令人不安焦慮的氣息。男孩沉吟一陣,舉起了手,「大家好,我是須弘道。之後請大家關照多多,呃,關多照,多關多——」

  「多多關照。」黃莑茗輕聲說道。

  「對,請大家多多關照。」須弘道說完就放下了手,完全不在意有沒有人回應他的招呼。他的舉手投足有自成一派的穩重,明明說錯了話卻不慌不忙,讓人無法分辨他是用沉著掩飾驚慌還是真的理直氣壯到沒有什麼能嚇得著他。沒有人出聲附和,須弘道轉向黃莑茗,自顧自問了句「我睡哪裡」,黃莑茗「啊」了一聲,笑瞇瞇地又看向眾人。

  「雖然弘道被分配到我們這房,但其實大家應該都看得出來,我們沒有多餘的床位。」

  這句話簡直像定身咒一樣,瞬間讓所有人無法動彈。「你們是擔心離開這裡會沒地方去嗎?沒事的,還有別的房有空床位,大家吃飯時應該都有注意到吧?」

  某幾個人看向林毓家,可他只是一臉不滿地抱著雙臂瞪著黃莑茗,讓眼神充滿求助之意的人越發徬徨。棉被摩擦的窸窣聲吸引了盧佾暘的注意,他瞥向聲音的來源,是王柏融,他的腿貼在了床鋪邊緣,輕輕蹭過垂落下來的被單。大家都站得直挺,沒有一個露出退縮的姿態,似乎都想堅守自己的位置到底,眼看情勢逐漸劍拔弩張,黃莑茗也看向林毓家,卻得到了一個無視。他嘆了口氣,無奈地微笑起來。

  「也不用你們來決定,我們已經談好了。」他的語氣莫名輕蔑,成功地又點燃了幾個人的怒火,「李秉諭會搬出這裡,他的位置就給弘道。」

  大家又紛紛看向李秉諭,當事人慢慢抬起了頭,蹲下去從床底拉出行李袋,按捺不住的零星幾人上前去想阻止他,但更多人只是佇立原地。眾人的不安找到了出口,未曾宣之於口的結盟就會潰散,范范皺著眉頭看向黃莑茗,和他第一次看林毓家示範動作時是一個表情。知道理論是一回事,使理論成立又是一回事,范范想不只自己,這房裡大概也有其他人對黃莑茗的敬畏又多了一層。林毓家詫異地看向李秉諭,又看向黃莑茗,大聲地「喂」了一聲。

  「怎麼了?你有什麼意見想表達嗎?毓家。」黃莑茗慢慢地看向他。「如果別的房間還有空床位,那為什麼不是把須弘道分配到那裡,而是將這間房既有的成員趕到別的房間去?」林毓家走到李秉諭面前擋住了正提起行李袋的他,大聲地質問。「這是主人的決定。」黃莑茗淡淡地回答,讓林毓家狠狠翻了個白眼,「喔,所以你是想說你這房長當假的,連保護自己房裡人都不會?還是你早就看我們這些人不順眼,想通通換成自己人?」

  「如果真的是這樣,你一定第一個被換掉,所以不用擔心。」黃莑茗微笑起來。林毓家氣結,回頭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李秉諭,憤恨地咬牙,「所以你想把一個剛剛被抓走過的人趕出這間房?你都不怕他死在半路嗎!」

  「你給我閉嘴,林毓家。」黃莑茗推了須弘道一把,背在身後的手把門關了起來,「這是每個人都必須經歷的歷練,沒通過這關就別想成為合格的小丑,你難道忘記了嗎?」

  盧佾暘睜大了眼,用力地看著黃莑茗。

  所以,所以,沒能入選,沒能成為所謂「合格的」小丑,是因為自己沒被抓走過?他驚慌地看向范范,又看向王柏融,緊緊揪住自己衣擺,所以今天自己之所以會這麼痛苦,只是因為自己沒被抓走過?因為沒受過那樣的苦,就要受另一種苦?不是因為自己不好,只是因為沒被抓走過,沒有遭受過那種可怕的對待,就一輩子別妄想上台?如果必須受過那種可怕對待,在鬼門關前走一遭才能變成表演者,那他情願不當了,可是,在這個四方形水泥建築裡,不成為表演者,就只能坐等生命終結,虛耗漫長的人生。而且,自己來到這裡的最初目的,不就是想成為自己夢中那樣出色的表演者嗎?如果只要經歷過一次那種苦,就能迎來無盡的幸福,這樣的投資報酬率好像也沒有低到不能一試。林毓家也沉默了,明明知道李秉諭朝著他的夢想前進了一步,可是心裡那種不甘與怨恨還是沒有消減。他還是沒辦法灑脫地送李秉諭啟程,不論是在哪一條路上,儘管從此李秉諭得到了他的幸福,而他們終於能站上同一個舞台。

  黃莑茗環顧沉默的眾人一眼,招手要李秉諭過來,他繞過看著地面的林毓家,走到了門邊。「Will,以後你就睡在那個位置。」黃莑茗指了一下原本屬於李秉諭的床鋪,「貢丸,等等我就帶你過去新房間。」

  語畢,黃莑茗就把李秉諭帶走了,而須弘道則如入無人之境,慢悠悠地晃到床邊,把自己的行李放在床下,拿出睡衣走出房間。「佾暘,你要睡了嗎?」在眾人動作起來的聲響中,范范輕聲向盧佾暘問。「嗯。」盧佾暘看著地上,漫不經心地回應,接著突然轉向范范,「你當初是怎麼被抓走的?」話一出口,他立刻尷尬地舔了舔唇,一邊喃喃著「沒事」一邊背對范范鑽進被窩裡。范范看著縮在被子下的盧佾暘,悄悄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我那天早上只是難得第一個起床,回過神來,全世界都變得不一樣了。」

  那天王柏融發覺有人來抓人是在深夜,而李秉諭被抓的時間點應該落在中午之前。這裡真的無時無刻都充滿著危險,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抓去未知的所在,遭逢未知的命運,盧佾暘抓著被子,思考著那為什麼自己遲遲沒被抓住?如果是因為知道太多資訊,那王柏融更不應該被抓,還是純粹只是因為自己運氣好?「抓走」這種字眼本來應該讓人避之唯恐不及,可是盧佾暘卻不可遏抑地一直想到這件事。被抓走過才能成為合格的小丑……所以只要被抓走就能成為表演者了嘛,多簡單啊!轉瞬間他又想到李秉諭昏倒在門外時的模樣,還有范范滿臉是淚的樣子,又猶豫了起來。犧牲自己的身體換取一生的志業,怎麼講都顯得太過瘋狂,但或許自己早就發瘋了,對,沒錯,盧佾暘眨了眨眼,一個瘋子選擇一條瘋路,一點也不奇怪,而且極為正確。盧佾暘安心地闔上發紅的眼,感覺到眼簾外也變得漆黑一片。

  如果那些以前認識的人看見我發瘋的樣子,會不會覺得害怕?

  話音在腦中響起的瞬間,盧佾暘睜開了眼。房間裡的人都睡熟了,在原本屬於李秉諭的位置,那個新來的男孩也是睡得正香。一場大雨不知何時開始下起的,大概是在盧佾暘睡著之後,原本滴滴答答的雨勢漸成滂沱,沉悶模糊卻連綿不斷的雨聲不知不覺籠罩了整座建築,還夾雜幾聲雷響。原本掛在牆上服服貼貼的薄被單被吹得蓬了起來,不時微微翻飛,露出一小塊被淋濕了的樂園的水泥地。盧佾暘掀開被子坐了起來,躡手躡腳下床,走到洞口前往旁邊一瞥,黃莑茗的床上再度空無一人。他轉回來看向被單,伸手一捏就擠出了水,掀起來的瞬間更是直接被雨灑了滿臉,他閉上眼睛,勉強睜開,一記閃亮的雷電打在遠方,像火柴劃過盒上的砂紙一樣瞬間照亮了夜空,盧佾暘的背影一下子燒焦了一樣滲黑。才踏出一隻腳,他就看到黃莑茗彎著腰站在不遠處,趕緊跑過去想把他帶回來,沒想到一靠近就聽見嘶吼的聲音。他後退一步,耳畔是雨聲雷聲與黃莑茗的喊聲交雜,他們倆的頭髮衣服全部濕透了貼在細瘦的四肢身軀,臉上全是雨水,盧佾暘用力把黃莑茗的身體扳了起來,看著他在雨中仰著臉大口喘息,感受到自己身上是一樣的冷,他就這樣安靜地看著他,直到黃莑茗再一次無力地倒下,被他接在懷裡,他跪在地上,讓黃莑茗躺在自己腿上,撥開他額際黏著的髮絲,自己髮上的雨水滴在了他閉起的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也必須承擔選擇帶來的痛苦,當自己在別人身上施加了蝕骨爛肉的傷,是不是也得承受被罪惡感反噬的痛呢?盧佾暘一邊想一邊撥弄著黃莑茗的髮,雨聲可以遮掩悲鳴,雨水卻終究是洗不清一身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