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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冥漾還以為自己是個大度的人。
  但就連他自己都不能忽視攢緊了的拳頭。
  他得小心地呼吸幾口,鬆開指掌,指甲都掐入掌肉裡,但他沒什麼感覺。
  褚冥漾恍惚地看著台上的儀式平順地進行,妖精的婚禮在儀式時並不會太吵鬧,看流程上是要到後半才會熱鬧些。

  新人當接受來自親朋好友的祝福。
  褚冥漾的位置在很前頭的,不用多久就輪到他。
  他抬頭看向台上,冰炎和克蓮娜相攜著也朝他望來。克蓮娜一看見他,眼底都盛滿笑意,相對於褚冥漾佯裝出的從容自在,他覺得自己簡直狼狽到家。

  他本以為自己很大度的。他既然都能接受自己心儀之人和別人親吻擁抱,總不能連給予新人祝福都沒辦法吧?
  但褚冥漾總是錯的,他總是錯的。
  他擬了滿肚子稿,修改刪減了許多,絞盡腦汁地要為自己心上人送上不屬於自己的祝福,白頭偕老、早生貴子。這樣一類俗濫的詞語在他的腦袋裡轉了千百來回還是被捨棄,他以為他能說的出口。

  褚冥漾拿指甲掐了自己大腿,感覺腹內的小東西又開始躁動起來。似乎是被他的情緒影響,肚裡的肉團子也跟著不安起來。

  你乖乖的,別打擾到你爸。

  褚冥漾從座位上起身,上前幾步,來到克蓮娜和冰炎面前。從前他總不認為天造地設之類的詞能用在哪對新人身上。而他如今明白了,不是沒法用,是他還沒遇到適合這類辭彙的人。
  這不眼前就是一對了嗎?

  祝福的話語掐在喉頭,梗在喉管像吐不出咽不下的骨。
  他以為他能瀟灑地說出祝福的話語,然後退到一邊看他們新婚愉快,也許隔幾年生個跟冰炎相像的孩子。再隔幾年邁著短腿揮著短手喊冰炎爸爸。

  褚冥漾突然為自己肚子裡的小肉團感到難過。
  運氣好點的話,這肉團將會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半身來自哪裡。

  克蓮娜或許會以為他在緊張。
  褚冥漾彷彿能從公主的眼底看見一絲絲同情和好笑,或許還有些鼓勵的意思。
  這也是先前克蓮娜就跟他提醒過的,婚禮上要給予新人祝福的傳統。
  ——漾漾,你沒問題的。

  不,他不覺得自己能沒問題。
  褚冥漾有些緊張地瞥了眼冰炎,那一向沒什麼耐心的半精靈這回沒有開口催促他,不過眉頭微微皺起。

  再拖下去只會難堪而已。
  褚冥漾察覺到這件事,腹內的疼痛不減反增,雖說方才有稍作休息,但在公眾場合維持的儀態已經消耗掉他大半精力體力。
  「那、那個……」
  妖師的語言本該是最準確穩妥的咒,只要一句話就好,必定可以成真的。

  褚冥漾感覺自己的口舌不屬於自己,他僵硬地挪動好發出自己想要的音。
  像在給自己詛咒似的。

  「……惟願安好。」

 到頭來,他還是只說了四個字。什麼提前擬定好的腹稿,大概全都被他肚子裡的那塊肉吞了。
  褚冥漾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了不起的東西,比起前頭上前祝福的妖精精靈等,他的祝福顯得蒼白無力。
  惟願安好。
  很是渺小的四個字。
  褚冥漾有些小心地看著新人們的表情。
  卻只見到克蓮娜的笑容盈滿,連眼神都在笑,不是裝的。
  她像是在回應褚冥漾的話語,唇瓣歙張,無聲地複讀一次。

  惟願安好。



  隨著妖師向新人交付彷彿以靈魂為代價的祝福,終於來到最重要的儀式——交換誓詞、交換戒指。
  克蓮娜獨自站在禮堂前,在中央佇立的是古老妖精王的雕塑,象徵著沃爾特一族的神明與信仰,而褚冥漾會與所謂的神明一同見證冰牙族的精靈從禮堂的另一端走至妖精的公主,他會執起婚禮女主角的手,輕柔為其戴上親自挑選的戒指,而克蓮娜會露出溫婉笑容,跟著以相同動作將另一枚套在冰炎纖長手指。
  將彼此套牢了、套緊了。就這樣走下去,直到時間老去。
  那也是對褚冥漾的審判,審判他痴心妄想的罪名,為他套下一輩子也無法擺脫的枷鎖。

  樂曲悠揚奏起,精靈的王子在眾人的包圍下隨著節奏緩緩步近,褚冥漾站在最前排,克蓮娜眼近在眼前,幾乎可說是並肩而立,於是褚冥漾有了錯覺,他才是這一場婚禮的其中一名主角,冰炎走向的是他,冰炎看向的也是他。
  他才是會永遠幸福快樂地與愛人生活下去的王子。
  然而待他們的目光交錯,冰炎的皺眉戳破了他的夢,提醒著他罪人的身分。
  是他太礙眼了。
  搭在小腹上的手將正裝抓成皺巴巴的,褚冥漾想要不動聲色地退後,自冰炎的視野裡消失。

  就在這一瞬間,一絲陰冷的殺氣激起褚冥漾的警戒。
  來賓仍然無知無覺地沉醉在浪漫的氣氛中,就算冰炎也因離殺氣太遠而尚未感知到,褚冥漾來不及判斷殺氣的來源,因為一道鋒利的氣流已經從人群中射出,目標居然是在禮堂中央的克蓮娜。
  一切都在電光火石之間,沒有給予褚冥漾思索的時間,本能迫使他反應,待他回神過來,他已撲向克蓮娜。
  「躲開!」
  突兀的喊聲響徹禮堂,被褚冥漾用力推開的克蓮娜發出驚呼,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上。完美的婚禮瞬間陷入慌亂,有人尖叫,有人逃跑,有人指責妖師搗亂,是邪惡的種族,但褚冥漾已經無暇理會,因為那一道氣流已迎面而至。
  氣流劃出刺耳的聲音,撞向褚冥漾時勁道十足,勉強喚出米納斯張開防護膜,這已經是褚冥漾僅僅能做的事情,及時的反應讓他免於被開洞的下場,但他仍敵不過那氣流的力量。他嘖了一聲,被撞飛至禮堂的角落。
  好歹是跟鬼王打過架的人,彈撞摔倒乃家常便飯,褚冥漾曾經自豪身板因此健壯了不少,要不是肚子裡還有團肉,這麼一撞對他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麼。

  孩子。
  我的肚子裡,有孩子。

  肚子劇痛起來。

  場內兵荒馬亂,沒有人理會癱坐在角落的褚冥漾,他想要站起來,抬頭卻是對上了王子的視線。
  褚冥漾一怔,無意間屏息凝氣,生怕自己不小心太用力呼吸,便會洩露自己的顫慄;他不敢站立,生怕自己爬不起來,便會讓冰炎知道他在強忍劇痛。
  他僵住身體一動也不動,就像只要他移開目光,他便是心虛地默認自己是這場鬧劇的兇手。褚冥漾強迫自己正視冰炎,於是冰炎的皺眉在他眼裡是那麼清晰,就像方才等待他的祝福時那般,就像那次他在白園赴約時遲到那般,就像……
  就像他不高興時那般。
  不會的,冰炎再喜歡克蓮娜,他都不會誤會自己是想要蓄意傷害克蓮娜的那個人。
  不會的。
  心臟被緊揪,他快要窒息了。

  「公主受傷了!」
  「血!好多血!天啊!」
  「克蓮娜公主!來人啊!救救公主啊!」
  所有人都圍在公主的旁邊,成了圍牆將女孩重重保護起來,就連冰炎也被吸引了注意力,灼灼目光終於自褚冥漾的身上離開,銀與紅劃出完美的弧度,在褚冥漾的靈魂上鐫刻了最美麗的身影。
  他是不是完成了任務,終於可以退出冰炎的人生?
  世界終於真正地拋棄了褚冥漾。

  褚冥漾看不見裡面的情況,自然無從得知克蓮娜的傷勢,不過大家關心克蓮娜都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人家是一國的公主,比起他還有肚子裡的那一團肉實在重要不少。
  對吧?
  ……

  才不是這樣。
  褚冥漾扶著牆身,吃力地站了起來。
  他的孩子,才不是不重要。
  那是他的孩子啊,他唯一的孩子啊。

  肚子裡有什麼要墜下、拉扯著內臟的痛楚,他的意識開始混沌,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知道何去何從,那一個念頭卻是那麼深刻。

  不能停下來。
  得……得找誰救救他。
  但……又有誰可以?

  趁著無人注意,褚冥漾丟下傳送陣。他不知道自己前往何方,只為了盡快逃離,直至熟悉的環境出現在眼前,熟悉的人驚恐地喚了他一聲,他才發現,自己回到了最安心的地方。
  「漾漾?你怎麼……」原本安坐在家裡嗑瓜子的巡司還沒來得及享受一點悠閒時光就被驀然出現在眼前的弟弟嚇了一跳,褚冥玥還來不及問點什麼,便因那一絲血腥味如臨大敵,「你受傷了?誰傷你的!你這是——」
  面對家裡女魔頭的怒吼,褚冥漾難得沒有害怕,反而露出了柔軟的笑容,哪怕臉色死白,像是即將逝去的生命。
  龍神所止不住的血流滿腿根。
  「姊……」褚冥漾啞聲喚道:「救救他……」

  救救他。
  我會安分守己,有什麼懲罰都落在我身上吧。
  所以……
  救救他。
  救救我的孩子吧。

  褚冥漾墜落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