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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冠宇細細回想,他分明記得自己剛才還在為了公司的訂單和大客戶喝酒,後來打算離開的時候,不小心和其他包廂的客人在停車場起衝突,再後來....... 再後來就沒有甚麼印象了。 楊冠宇還來不及細究,耳邊的喘氣聲越來越小,原本喧鬧的四周緩緩的歸於寧靜,卻是突然有一道燈光似野獸般忽地撲到自己面前。 他定睛一看,那是一輛小型轎車,在夜間開著大燈,往他的方向直進,一點煞車的跡象都沒有,彷彿是要取了他性命那般。 楊冠宇想跑,身子卻好像被人用釘子錘在地上,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輛車撞上來。在撞擊到他的那一刻,他吃力的往駕駛座看了一眼,卻嚇了他好大一跳。 他看到自己的臉。 楊冠宇頓時睜開雙眼,映入眼簾是潔白的天花板,他感受到心臟劇烈的跳動著,看來剛才著實是嚇得不輕,才會從奇怪的惡夢中甦醒。 楊冠宇想爬起身,卻感覺身體彷彿有千斤重,痛覺像雨點般佈滿全身,連動根手指都吃力的很。 楊冠宇還不明所以,耳邊頓時響起一個陌生的聲音,聲音裡透著欣喜。 「大......大哥?!大哥你終於醒了!我的天啊大哥!」而後便是一陣淒厲的哭聲。 楊冠宇聽的頭疼,他想不明白這個喊他大哥的人是誰,也想不明白自己為甚麼會在這裡,也看不清這個陌生人的臉——那人話一說完,就埋頭趴在床邊哭,哭的撕心裂肺的。 可是他不認識這個人。 楊冠宇想說話,卻發現聲音出不來,輕如蚊吟,只好用手指勾勾那人的衣袖。 「大、大哥。」那人啜泣著,慢慢地抬起頭,一張哭花的臉在楊冠宇面前放大。 果然不認識這個人,楊冠宇想,可他為甚麼叫他大哥? 「大哥你昏迷好久了,我以為你醒不過來了。」這話剛說完,他又哇哇的哭了起來,好像打算把這輩子的眼淚都哭乾似的。 昏迷......他昏迷很久了嗎?楊冠宇捕捉到話裡的重點,想要說話卻依然沒有聲音,只好作罷。 他哭了很久,楊冠宇就看了他很久,終於在不知道第幾次擤鼻涕後,他似乎想起了甚麼,拿起了手機撥打了電話。 他在把他醒過來這件事告訴電話那頭的人,態度卻很惡劣,像是要把對方撕裂了一樣。 會是誰呢? 楊冠宇想,他在這世上沒有甚麼親人,父母在早些年相繼離世後,就剩一些平常沒在來往的親戚,還在不在世連他自己都不確定。 如果要說這世上他還有親近的人,就獨屬鍾皓仁一位而已——他的愛人。 楊冠宇猜得沒錯,電話那頭的人的確是鍾皓仁。雖然不認識那位哭的像孟姜女的男人是誰,但對於他把鍾皓仁叫來很是高興,只是沒辦法和他說謝謝。 他把目光投向了站在旁邊的鍾皓仁,卻看到他一臉疲倦,面露歉意,朝他彎下了身,態度恭敬的說道:「對不起。」 為甚麼要和他說對不起?楊冠宇不解。 「臭小子,幸好我大哥醒過來了,要不然我絕對不會放過你!」剛才那個哭得很難看的男人說。 誰是你大哥,臭小子!楊冠宇想要起身逮住那小子的衣領,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在一旁乾瞪眼看著。 「請好好照顧陳先生。」鍾皓仁又鞠了一躬,這次的對象是那個哭得很醜的男人。 「這不用你說,我當然會照顧好我大哥,現在你已經看到人了,沒什麼事可以快點滾。」 叫誰滾啊這臭小子?!楊冠宇心裡著急,卻只能發出呼嗤呼嗤的聲音,旁邊的電子儀器像是在聲援主人,頓時鈴聲大作起來。 站在床邊的兩個人都被嚇了一跳,長很醜的男人最先反應過來,對著鍾皓仁說:「你趕快走,我大哥看到你他不開心,你趕快走!」 不是!誰讓他走了!不是!皓仁! 「哈......皓——」楊冠宇終於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卻被旁邊的醜人打斷。 「好好好,大哥你別著急。」他拍打著楊冠宇的胸膛,而後轉頭惡狠狠地說:「還不快走!」 鍾皓仁瞥了病床上的人一眼,一臉歉意,又彎下了腰:「真的很對不起。」說完,匆匆地離開了房間。 「嗚——嗚嗚。」 「好了好了,大哥,他走了他走了。」醜男人說,拍著他的胸膛,像是在哄孩子般:「嗚嗚大哥你怎麼哭了,你別哭啊,我把他趕走了。」 胡焱新永遠不會知道,他大哥哭不是因為鍾皓仁,而是因為趕走他。 楊冠宇後來才知道,這倒楣的孩子叫胡焱新,而他口中那位大哥的名字叫陳介文。 他們在同一間孤兒院長大,離開孤兒院後,兩個人都沒有甚麼一技之長,也不會讀書,在這社會上就是做些偷雞摸狗的事情過日子,偶爾打打零工,兩兄弟在一間租金不高的小房子裡相依為命。 楊冠宇有點頭痛。 「大哥你怎麼啦?」胡焱新擔憂地問。 楊冠宇不好意思說,就是這聲『大哥』喊得他頭疼。 楊冠宇躺在病床上,剛復健完的手腳痠軟,不過動了一回的時間就難受的不得了,像個廢人一般。 躺了半年的身體像枯朽的腐木,要花費大量的精力和時間來進行復健,每一次都痛得他滿身大汗,更頭痛的是,胡焱新總是在旁邊大哥長大哥短的叫個不停。 「這病房的錢是怎麼來的?」楊冠宇環視了一圈,不是普通的四人型病房,而是價格高昂貴鬆鬆的單人病房,所以之前胡焱新嚎啕大哭的時候,才沒有人把他趕出去。 「都是那個人付的啊。」胡焱新削著蘋果,盤子裡一些,嘴巴裡一些,垃圾桶裡也一些。 「皓仁?為甚麼是他付?」楊冠宇不解。 「撞你的人是那傢伙的老公啊,現在他死了,當然是要他負責。」胡焱新說的理說當然。 「你說誰?誰撞我?!」楊冠宇腦子一愣,一口氣差點沒倒過來。 「那個姓楊的啊,殺千刀的,開車不好好開,還喝酒吸毒,馬的,如果不是大哥你福大命大,現在躺在棺材裡的,就不只他一個人了。」 躺在棺材? 楊冠宇兩眼一閉,腦子嗡嗡響。 是啊,想想也是,他現在在陳介文的身體裡,『楊冠宇』怎麼可能還會好好地。 楊冠宇看了胡焱新一眼,就他對陳介文的感情,如果說現在他不是陳介文而是楊冠宇,他可能會再死一遍,所以只是問另外一個問題:「吸毒是怎麼一回事?」 楊冠宇是真不知道,自己甚麼時候會吸毒了。 「誰知道,反正人只要有點閒錢就會亂來,大哥你不是常常這樣說嗎?」胡焱新說。 話是這麼說沒錯,楊冠宇摀著自己的臉,但他手邊也沒什麼閒錢啊,不過是個乖巧聽話的社畜,根本沒底氣亂來。 「對了。」胡焱新像是被打到一樣,手裡的刀晃啊晃,楊冠宇有些害怕的向後仰了仰,他才慌慌張張的收起來,而後掏出了手機:「那時候還鬧很大呢,說那殺千刀的平常會性騷擾女同事,還男女通吃,在被人爆出來之前就因為出車禍死掉了,這種人渣死了活該。」 死了活該的楊冠宇:「......」 「吶,你看,這就是當時候的新聞。」胡焱新把手機遞過來,楊冠宇隨手滑了滑,越看表情越複雜。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又吸毒又喝酒還性騷擾其他同事,一瞬間爆出這麼多連環炸彈。警方都沒有說甚麼嗎?他的家人也沒有替他說話嗎?」 尤其是皓仁,他相信了嗎? 「我不知道那麼多啦,這些都是警方調查出來的啊,難道大哥你不相信警察嗎?」胡焱新說。 信?怎麼信?他就是最完美的人證,可以證明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荒誕的天方夜譚,可是他要向誰去說?有誰會相信他? 再者那些調查出這種狗屁不通的警察又怎麼替他平反? 想到這裡,楊冠宇氣不打一處來,沒有說話,胡焱新又繼續說:「至於他的家人,那些親戚都翻臉不認人,只有那個姓鍾的有出來說話道歉。」 又是道歉。想到之前鍾皓仁鞠躬的畫面,楊冠宇心裡就一陣刺痛。 「這裡還有新聞資料呢。」胡焱新指著手機裡的報導。 看著畫面上被鎂光燈簇擁的鍾皓仁,黑色的鴨舌帽壓得很低,卻還是遮不住佈滿了血絲的眼,和下方清晰可見的黑眼圈,頭髮亂糟糟的,看上去滿是疲憊。 鍾皓仁說他對不起陳介文先生,對不起被他騷擾的各位同事,他對這一切都感到抱歉和慚愧。 他說楊冠宇他對不起社會大眾。 「馬的。」 「對吧,大哥,那個姓楊的就是個人渣,自己在外面亂來,隨隨便便掛掉之後還要他的家人去為他道歉,這個姓鍾的也是倒楣,遇上這麼個人渣。」胡焱新說,咬了一塊蘋果,一開始還惡狠狠地咬著,後來越咬越心虛——因為他的大哥正直勾勾的瞪著他。 胡焱新不敢大口咬,只好含著,微微低頭來閃避那灼熱的射線。 他不知道自家大哥為甚麼要生氣,也不知道要從何哄起,便看到他棉被蓋頭,轉過身去了。 「我累了。」最後胡焱新聽見他說。 說要睡覺,楊冠宇其實也睡不著,他腦袋亂七八糟的,半夜坐起身,手機螢幕上微弱的燈光打在病態枯瘦的臉上,幸好四下無人,否則指不定還會被人以為醫院鬧鬼。 楊冠宇看著螢幕裡的鍾皓仁,他不明白他怎麼就相信了那些狗屁不通的話。 他是最懂他為人的。 他們從國中時就認識,一路經過了高中和大學,畢業前夕他和鍾皓仁告白,在一起度過那麼多的時間和歲月,經歷過那麼多低潮和困難。 可為甚麼? 「為甚麼你相信了,皓仁......」楊冠宇看著畫面中的鍾皓仁,內心的酸楚化作淚水,無聲地滑落,正巧滴落在他的眼角,彷彿手機那頭的人也在為此哭泣。 在經歷一連串的復健後,楊冠宇終於可以從醫院離開,回到胡焱新口中的家,在打開家門的那一剎那,差點又掛急診住回去。 「這就是家?!」 胡焱新口中的家,就是一個坪數不大的小套房,再加上亂七八糟的生活習慣,整個家亂的像十幾隻野狗在這裡玩耍一般雜亂,其中一隻是陳介文,另一隻是眼前完全不覺得有任何問題的胡焱新。 「在我死掉之前趕快給我整理!」 「啊啊好!」胡焱新說,心底有些詫異,他們在這小房子住了也有兩三年,比這還亂的情況也有,這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麼生氣。 「大哥,你平常不是說亂中有序的嗎?」 聽見胡焱新的話,對於陳介文是甚麼人,楊冠宇心裡大概有了個底,為了不讓對方懷疑,只好想辦法呼弄過去:「那、那是因為我現在是大病初癒的病患,等我徹底好了之後你要怎麼亂就怎麼亂。」 「對耶,大哥你坐著,我馬上整理。」幸好胡焱新很快就接受了他的說法,要不然他還得想出新的說詞來。 「要整理一起整理,兩個人比較快。」楊冠宇一邊說一邊挽起袖子。 「可是大哥我平常這麼說的時候你都說一個人效率比較高。」 楊冠宇:「.......」 整理房子是一個大工程,從早上整理到中午休息了一段時間候,又從下午整理到晚上,直到隔天中午才算整個結束。 「哇原來我們家這麼大。」胡焱新赤腳盤腿坐在地板上,心滿意足地環顧著房子,雖然是一個小小的套房,卻比先前來得寬敞。 「是吧。」楊冠宇坐在沙發上,滿身的疲憊在柔軟的沙發上留下了烙印,整個人陷了進去。 楊冠宇環顧了一圈,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裝潢和擺設,他突然好想和鍾皓仁的那個家。 好想到他的身邊抱抱他,好想聽他的聲音,好想見見他。 壓下內心的思念,楊冠宇看向了坐在地上的胡焱新,猶豫了一回後才開口:「那、個......焱新。」 胡焱新像是第一次聽見他說話一樣,眼睛睜得大大的:「大哥,你平常都叫我小新的。」 「......」楊冠宇的確很想『小心』,之前需要和他說話的時候都喊『喂』,胡焱新也沒什麼意見,但之後可能會需要對方的幫助,楊冠宇並不想要這樣叫他,實在太沒禮貌。 「可能是傷到腦袋了,所以很多事情我都沒有弄清楚,以後請你多照顧了,小新。」為了不讓真實身分暴露,楊冠宇只好先打預防針。 胡焱新個性很像孩子,特別單純,朗聲說了聲好。 出院後一個禮拜,楊冠宇終於再一次見到鍾皓仁。 此刻的他站在鍾皓仁平時經營的咖啡店外,透過玻璃窗看著裡頭忙碌的高瘦身影。看著他在與他人交談時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一如既往,似春季裡的風般溫柔。 一如既往,這一詞竟讓他內心備感焦灼。 楊冠宇忍不住失笑,他在嘲笑自己的愛多麼自私。竟然希望對方在他離開之後,就算只有一點也好,只有一點,可以因為他而感到苦痛和悲傷。 不要讓他像從未出現過般,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陳先生......?」 聽見有人叫他,楊冠宇抬起頭,鍾皓仁不知道甚麼時候站到了自己跟前,笑著打了聲招呼,這一笑,瞬間就沖淡了剛才的所有愁緒。 楊冠宇突然想起了一句話,愛人的微笑是靈丹妙藥。 「你、你好。」楊冠宇有些侷促,想來上次也沒能好好打聲招呼。 「你已經能下床走動了嗎?」 「是、是啊,我已經出院好幾天了。」 「那真是太好了。」鍾皓仁似是鬆了一口氣。 聽出對方對陳介文的擔憂,楊冠宇忍不住問:「你好像很擔心我?」 對於他的問題,鍾皓仁臉色微變,滿懷歉意的道:「我先生對你造成的傷害,真的是萬分抱歉。」 果然是因為這樣。 「那不是你的錯,你不需要為了他道歉,也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楊冠宇說。 鍾皓仁微微一愣,而後低下頭,緩緩地說:「是他做錯了。」 聽見他說的話,楊冠宇感覺彷彿有一把刀在割著他的心臟,那裡血肉模糊。 他怎麼可以,鍾皓仁怎麼可以這樣對他…… 「你也覺得他會吸毒嗎?!」楊冠宇的語氣急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鍾皓仁看了他一眼,目光瞬即變得冷漠,表面上的溫和被撕下了一塊,露出了藏在深處已久打磨鋒利的怨怒。 楊冠宇被看的哆嗦,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鍾皓仁露出這種表情。 鍾皓仁不說話了,轉身打算回到店裡。 「等、等一下。」楊冠宇抓住了對方的手腕,「雖然有些突然,但請給我一份工作!」 鍾皓仁:「......」 那是真挺突然的。 不只是對於鍾皓仁而言,把這件事告訴胡焱新後也是同樣的表情,甚至更為誇張。 「大哥你怎麼大病一場之後像變了一個人,說的話我都不能理解。」 「可能我開竅了吧。況且有一份正當的工作不是很好嗎?而且你也老大不小了,不找份工作?想一直領失業補助津貼領到死嗎?」楊冠宇說。 「甚麼死不死的,觸霉頭。況且遊手好閒哪裡不好,每天做自己想做的事,快活每一天。」胡焱新撇撇嘴,楊冠宇真不知道陳介文是怎麼洗腦這孩子的。 「對了,小新你幾歲了?」 「我三十三了。」 「三十三?!」楊冠宇頗為震驚。 胡焱新看上去不老,還總是喜歡叼著一根棒棒糖走來走去,口味像小孩,容貌也像小孩,楊冠宇以為他二十出頭,沒想到還比自己大五歲。 原來不是小新,而是小新哥。 「總、總之。」壓下內心的詫異,楊冠宇說:「你之後如果遇到心儀的對象,你好意思和對方說自己是遊手好閒的無業遊民嗎?就算對方不介意,對方的家人可以接受你嗎?」 胡焱新嘴裡含糖,努努嘴,似乎在思考他的話,而後道:「哥你有喜歡的人了嗎?」 這話題轉變得太快,楊冠宇愣了一下,腦海裡慢慢的被一個人填滿,他的聲音他的微笑,還有他那能溫暖整個冬天的擁抱。 「怎麼可能沒有。」楊冠宇說。 上班的前一天,楊冠宇把陳介文那如同雜草的亂髮給剪了,髮型師手起刀落,剃了一個寸頭,走出理髮店後,整個人頓時清爽了不少。 而後他為了遮住左眼上嚇人的刀疤,又去買了一副裝飾用的黑框眼鏡,在從家裡衣櫃,從那風格迥異、五花八門的服飾中,挑選最為樸素的一套搭在身上,才終於將抱病微恙的標籤從身上撕下。 楊冠宇滿意的欣賞著鏡中人的身影,想到死於非命的陳介文,又有些不好意思,雙手合十朝著鏡子拜了拜。 「哥你在幹嗎?」從房間剛起床的胡焱新說。 「我在祈禱工作順利。」楊冠宇說謊不打草稿。 胡焱新不明白這樣做為甚麼可以工作順利,但也沒想那麼多,而後他看見客廳的小茶几上放了一個塑膠袋,飄著淡淡地香氣,他上前翻看,裏頭裝著熱騰騰的早餐。 「記得吃早餐,我出門了。」他聽見他大哥說。 胡焱新一臉驚恐地看著那匆匆離去的背影,說不出話。 楊冠宇不知道,陳介文從來都是飯來張口,茶來伸手,那健全的四肢生來彷彿就注定是搶劫逃跑用的。 「大哥——」 那一聲嚎叫,嚇得楊冠宇抖了一個機靈,轉過頭,他看見胡焱新站在門口,用盡全身力氣的招著手。 「我愛你——」 「啊啊好、好。」旁邊的鄰居聽到聲響都從窗戶探出頭來,楊冠宇覺得羞愧,轉身加快腳步跑了。 別說二十多歲了,如果胡焱新說自己只有三歲,楊冠宇都信。 鍾皓仁將咖啡廳開在一個巷子街口,附近是美食街,人潮眾多,旁邊有一大塊空地,每逢周四都會開設夜市供人遊玩覓食。 楊冠宇十點上班,提早了半小時抵達,美其名曰是提早熟悉環境,實際上只是想多點時間和鍾皓仁相處。 鍾皓仁穿著褐色的圍兜,上身是潔白的襯衫,下面套著一件純黑的牛仔褲,一頭俐落的短髮,整個人看上去乾淨又明亮。 他的皓仁好好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比上次在咖啡店前看到他,又更瘦了一點。 平常有沒有在好好吃飯呢? 有沒有好好的休息呢? 晚上會不會又因為喝太多咖啡而失眠呢? 會不會很偶爾的......想起他呢? 有好多好多的問題,楊冠宇都好想問他。 「陳先生?」 聽到鍾皓仁有些大的聲音,楊冠宇才從思緒中回過神。 「不好意思,因為我一直喊你都沒有回應。」鍾皓仁對於自己大了點聲有點抱歉。 楊冠宇瘋狂地搖頭:「是我不小心發呆了,對不起。」 鍾皓仁無所謂的笑笑:「因為你是新人,所以要從基礎學起,你使用過收銀機嗎?」 「這個我會。」楊冠宇說。 他之前如果有提早下班,都會來咖啡廳坐坐,店裡人多忙碌不過來的時候,他就會捲起袖子下去幫忙,雖然不會烹煮咖啡,但外場的工作基本都會一點。 楊冠宇大致的操作了一番,鍾皓仁點了點頭,又繼續往下一個流程走,直到正式開店之前短短的十五分鐘內,基本的工作內容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你學得好快。」鍾皓仁笑了下。 「啊哈哈。」楊冠宇搔了下頭。 別的不說,想留在鍾皓仁身邊是一回事,另外要做好工作的原因,是因為他是腆著臉用道德綁架換來的——因為楊冠宇害他失業所以沒有經濟來源這種話,說一次就足夠他泯滅良心了。 開店時間鄰近,鍾皓仁也開始在吧檯著手相關事宜,楊冠宇手裡忙著擦拭桌椅,眼睛也沒閒著,鍾皓仁往哪邊走,他視線就往哪邊飄,在不經意對上視線後,才飛快的扭過頭,裝作甚麼都沒有發生般。 就如鍾皓仁說的那樣,楊冠宇他上手的很快,動作俐落不馬虎,招呼客人的態度也十分良好,甚至有些女性客人是慕名而來,她們說這裡有個反差大的男店員。 眼角有刀疤卻戴黑框眼鏡的楊冠宇:「......」 招人喜歡不是壞事,這對鍾皓仁的生意頗有幫助,他很是滿意。 咖啡店每逢周四公休,為的是和逛夜市的人潮錯開,楊冠宇趴在沙發上,抱著前幾天在街上剛買的白色狗布偶,一臉愁容。 「大哥你怎麼看上去不開心?」一旁的胡焱新說。 「今天放假。」楊冠宇一臉不悅。 放假有甚麼好不開心的?胡焱新皺眉,不明白他大哥哪根筋不對——感覺自從他醒過來後,就整個人不對勁了。 說不上來哪裡不一樣,但就是不一樣。胡焱新腦袋笨,想不太明白複雜的東西,但對於現在的陳介文,有一點他至少是確定的。 他喜歡眼前這個大哥。 胡焱新咬著利樂包的吸管,盤腿坐在地上,仰頭看著電視。 雖然他大哥讓他去找工作,他也試著去找了,只是到現在都還沒有下文,他大哥知道這件事後也不著急,只是說找工作本來就是很難的一件事——再加上他沒有一技之長,那更是大海撈針,不過為了不滅胡焱新的志氣,楊冠宇沒有說。 胡焱新來回按著遙控器,這台看一下那台看一下,忽地他聽見旁邊本來安靜的人突然大叫了一聲。 胡焱新轉過頭,他注意到他大哥的臉驚恐萬分,像是看到甚麼極為恐怖的事物。 他轉回頭,順著他大哥的視線看過去,那是一則新聞,關於財團董事長驟然離世,鉅額遺產將依照遺囑分配給妻子和子女,簡單來說,一則對於他們而言八竿子打不著的新聞。 「就算是上億的遺產你也不用驚訝成這樣吧大哥。」胡焱新不解,更何況說難聽點,和他也沒什麼關係。 「這、這個人你知道是誰嗎?」楊冠宇大步流星,竄到了電視螢幕機前:「這個、這個留著大背頭的男人!」 胡焱新定睛一看,搖了搖頭:「我怎麼可能會知道。」 那是上流社會的圈子,說白點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胡焱新如果可以把周遭的鄰居住了誰,分別叫甚麼名字搞清楚還比較實際點。 「大哥你知道他是誰嗎?」 楊冠宇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是直勾勾的盯著,像是要把對方撕碎一樣,面目猙獰。 『你的眼神很可怕哦。』 『逞甚麼英雄,想要英雄救美?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重。』 『永別啦,垃圾。』 一連串似惡魔低語的聲音不由分說灌進了腦中,楊冠宇頭昏腦脹,一陣刺痛感襲來,耳邊嗡嗡作響,就連腳步都站不穩,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大哥?!」胡焱新匆匆爬到他旁邊來,關切的看著他。 楊冠宇搖了搖頭,又看向了電視機上的人,這次記者很好的為他加上了備註——鴻展集團三公子,趙建華。 楊冠宇終於才想起當時候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才會讓這一切走到荒腔走板、無法理解的地步。 楊冠宇記得,他當時和客戶簽完合約後,喝了點酒的他正打算離開酒店叫車回家,卻是在停車場遇到趙建華和一幫人和一個女孩子拉拉扯扯。 他看不過便出面打斷了他們的行為,卻是不知道這麼做會為自己招來了殺機。 死前遺忘的記憶隨著那人醜陋的嘴臉一瞬間湧了上來,楊冠宇腦袋轉不過來,低頭將臉埋在了掌心上。 此刻那些荒謬的走向,離譜的證詞,令他無話可說的罪刑,頓時都有了答案。 趙建華。 「馬的。」楊冠宇忍不住罵道。 「大哥你到底怎麼了?」胡焱新擔憂地問。 楊冠宇沒回答,死死的盯著畫面上的男人,那眼神格外的鋒利,像是要殺了對方一般。 他要怎麼扳倒趙建華? 楊冠宇一邊擦拭桌椅一邊思考。 扳倒趙建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從他可以把真相掩埋的如此徹底,由白轉黑,可想而知,他手上的勢力足以跨足各個領域,這其中最要命的,是包括警方。 「隻手遮天啊......」楊冠宇不自覺的喃喃低語。 「甚麼隻手遮天?」鍾皓仁走到他的身後,楊冠宇嚇了一跳,手裡的抹布差點往臉上糊去,恢復心神後,才注意到他手裡端著一杯香氣濃郁的黑咖啡。 「我看你今天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工作太累了?」鍾皓仁關心的問道,把手裡的咖啡杯遞給了他。 「是黑咖啡,需要幫你加糖嗎?」楊冠宇還沒接過,鍾皓仁便說。 「需要,太需要了,這個世界沒有糖活不下去。」楊冠宇像是聽到甚麼關鍵字,眼睛亮了起來,卻發現鍾皓仁愣在了原地,沒有動作,眼底閃過一抹稍縱即逝的詫異。 楊冠宇頓時想起了,這句話他以前常常講,每次鍾皓仁沖泡咖啡給他的時候,總是會加很多很多糖。 皓仁,在這一瞬間,你想到我了嗎? 「抱歉,陳先生,糖包在櫃子裡,請你自己去拿吧,我還有事,先走了。」像是慌張逃竄的貓,鍾皓仁把杯子放在桌上後便轉身離開,楊冠宇低下頭,看著那搖動的褐色湖面,晃動不止,彷彿是他的心海。 隨後他拿起杯子,小啜了一口。 「好苦。」他說。 楊冠宇在咖啡廳工作已經快要一個月了,有一件事卻很違和——一間咖啡廳的熟客是店長自己的家人或朋友,在經營店面這件事上讓他有些擔憂,但好在是還有其他的熟客在支撐——在這其中,甚至還有他的粉絲後援會。 楊冠宇對此是又驚又喜,他何德何能竟然還有粉絲後援會,但想想他們喜歡的是陳介文的外表,這份感謝和欣喜又混雜了幾分愧疚。 「阿介,你可以幫我把這個拿給小皓嗎?」 說話的人是鍾皓仁的大姊,之前他還是楊冠宇的時候,就在鍾皓仁老家見過幾次,說起來,那時候他們沒有這麼經常得光顧皓仁的店面,尤其是他的母親,連咖啡都很少喝。 「好。」楊冠宇伸手接過。 「那是杏仁餅乾,我自己做的,剛好有事經過這裡所以拿過來,你也可以吃。」 「謝謝。」楊冠宇笑著說:「皓仁他特別喜歡你做的這個。」 「真的啊?!」鍾皓仁的大姊笑了下,臉頰上浮現小小的酒窩,不愧和鍾皓仁是兩姊弟,笑起來模樣有些神似,而後踢掉了側柱,騎著豔紅色的小摩托揚長而去。 楊冠宇在後面揮著手向她道別,突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旁傳來,他回過頭,鍾皓仁不知道甚麼時候站在自己後面,一臉冷漠。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這個?」 那語氣很冷,似是在質問犯人,楊冠宇不知所措地眨著眼,結結巴巴道:「是、是伯母告訴我的,她說你喜歡吃大姊做的杏仁餅乾。」 對於他的回應,鍾皓仁沒有說話,收起了平常溫暖如陽的笑容,盯著他看了許久。 楊冠宇被看著手直發顫,而後聽見他說:「我知道了。」 那之後鍾皓仁對他的態度一直都不冷不熱,沒有一開始的禮貌,也沒有連日相處後的親近,反而比剛開始更多了一份戒備。 楊冠宇認為自己應該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他的,可他又忍不住賭氣——他埋怨鍾皓仁在事情發生後對他的不信任。 楊冠宇遠遠看著那孤獨滿身的背影,抬起手在那小小的髮旋上戳了戳。 「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把所有的事情告訴你。」 車來人往,此時此刻,楊冠宇站在一棟聳立直入天際的大樓正下方,看著大門口前的員工進進出出。自動旋轉門前有幾名保安在守衛,要進去似乎不難,問題在裏頭設置需要員工識別證的關匣。 不過對於楊冠宇來說,那也不成問題。 楊冠宇穿著一身黑,頭戴著一頂鴨舌帽,帽沿壓著低低的,半張臉用口罩擋著,整個人掩的密密實實,就露出一雙眼睛看著。 他在堵人。 自從知道該死的趙建華在這間公司就職,楊冠宇每逢店面公休都會到這裡蹲點,為了不讓別人起疑,他每一次的打扮都會有所不同,但同樣的是會把自己的大半張臉遮住。 不知道是第幾次的守株待兔,楊冠宇終於在大門前看見一個身形高大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滿腔的怒火隨即一湧而上。 楊冠宇大步流星迎了上去,直接停在了男人的面前,趙建華先是一愣,掃了他一眼,眼裏透著打量。 跟在他身邊的男人最先反應過來,擋在了他和楊冠宇之間,楊冠宇猜那是他的秘書。 站在公司前的保安看見這幕,也紛紛湊了上來,旁邊經過的路人或員工,也把目光投向了這裡。 「先生?」秘書有些慌張,但還是保持著禮貌。 「你還記得楊冠宇嗎?」楊冠宇沒理他,直徑越過眼前的男人,惡狠狠的瞪著趙建華。 趙建華頓了一下,微微頷首:「不好意思,我對這個名字沒有印象。」 沒有印象? 聽到這話,楊冠宇一口血差點噴出來,他壓下怒意,盡可能保持著冷靜:「那你對Anne有印象嗎?」 趙建華挑了下眉頭,仍舊不動聲色,微微一笑道:「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你不知道!」楊冠宇終於是忍不住,推開了他的秘書,一把拽住他的衣領:「你害死了一個人,你怎麼可以這麼若無其事地說不知道?!」 楊冠宇的聲音很大,圍觀的群眾隨著這句震撼彈頓時嘈雜了起來,有的人還拿出手機要進行拍攝,旁邊的保安見狀況不對便上前阻止。 「這位先生請你冷靜點。」秘書拉拽著楊冠宇,後者卻雷打不動,同樣不為所動的還有被拽著領口的趙建華。 「抱歉,雖然我不知道在你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但請你保持冷靜。」相對於楊冠宇的火爆,趙建華顯得平靜的多,而後他俯下身,用兩個人可以聽見的聲音在他耳邊說:「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但大家都在看著呢。」 那話裡帶著挑釁,楊冠宇聽得一清二楚。 「這個人到底在幹嘛啊?」人群裡有人說。 「他剛才說的好像是楊冠宇,是不是在說之前吸毒開車撞死人的肇事者?」 「對對對,好像是,但是這跟那個人有什麼關係?」 「說是他害死的,哈,我看是想藉機敲詐吧。那個人是他朋友吧,人渣就是人渣,人渣的朋友也不怎麼樣。」 「要不然怎麼說物以類聚,我看那個人的老公也不怎麼樣,還是同性戀,有夠噁心。」 人們討論的聲音竄進了耳裡,楊冠宇轉過頭,瞪了說話的人一眼,後者像被踩了一腳尾巴,躲閃到了身旁的人後面。 他又往旁邊一看,那些人眼裡的情緒百般多樣,有好奇、有嘲諷、有冷漠也有指責,就是沒有對趙建華的懷疑。 所有人都認為,楊冠宇就是該死。 「神經病。」他聽見人群中有人罵他。 「你他媽的。」 楊冠宇最後還是沒忍住。 「哥你糊塗啊,幹嘛為了差點撞死你的人去打人。」胡焱新恨鐵不成鋼的跟在他大哥旁邊:「你是不是腦子被他撞傻了?」 楊冠宇沒心情理他,雙手插兜,沿著警察局外的台階往下走,遠遠便看到鍾皓仁站在不遠處等他。 鍾皓仁的表情也不怎麼好。 「是你喊他來的。」楊冠宇問。 「不然咧,我哪有錢給你交保。」胡焱新一臉理所當然。 楊冠宇:「……」 為什麼他總是在麻煩皓仁……看著那張疲倦滿佈的臉,楊冠宇忍不住自責。 「可以請胡先生你迴避一下嗎?」 「為什麼我要迴避,誰知道你會對——」 「小新。」楊冠宇打斷了他的話,胡焱新一臉不悅,最後還是乖乖的走到遠處站著,大概是因為擔心,視線沒有從他身上移開過。 「抱歉。」楊冠宇說,微微低著頭,不敢看他的表情。 不管是這件事,還是其他事,他都很抱歉。 「陳先生,我之前一直以為你只是被我老公撞到的受害者,可是你的種種行為都讓我很意外,有時,甚至還很像他。」鍾皓仁說,眼底是難以掩藏的悲傷:「或許,你是我先生的朋友?」 楊冠宇頓了下,還在思考要怎麼開口,又聽見鍾皓仁說:「無論如何,我希望這件事到此為止。」 到此為止……? 「事情已經發生了,已經都過去了,我不管你是不是我先生的朋友,我都希望你不要再為了這件事找任何人的麻煩。」 找麻煩……? 「你也覺得我在找麻煩嗎?和那些人一樣覺得楊冠宇死有餘辜嗎?你覺得他活該嗎?!」 為什麼?皓仁,為什麼! 鍾皓仁沒回答,只是看著他,一臉淡漠,陌生的像從沒認識過楊冠宇這個人。 彷彿把這個人從他的人生當中撕下來一樣。 楊冠宇咬緊了唇瓣,深深的吸了幾口氣,才整理好情緒:「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依然會把真相找出來。」他頓了頓,又說:「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楊冠宇不會做出任何對不起你的事。」 鍾皓仁依然沒說話,楊冠宇心灰意冷,旋即轉身離開,他沒看見的是,鍾皓仁眼眶裡有淚水在打轉,遲遲沒有落下。 自從那次和鍾皓仁在警局分開後,楊冠宇依舊在咖啡店上班。他不知道對方怎麼沒有因為鬧不愉快把他趕走,他也就繼續腆著臉裝作沒事人一樣繼續上班。 中間一有空閒的時間,他就給前同事們打電話。 大部分的現代人對於陌生電話都很排斥,再加上電話恐懼症,每一通電話都要楊冠宇播上幾次才會被接通,接通之後一說想打聽他們前同事楊冠宇的事,又紛紛掛上了電話,似是聽見甚麼極為恐怖之事,避之唯恐不及。 也是,這些人可是在新聞採訪中違背良心說他性騷擾的事。 終於不知道第幾通,電話那頭的人給了不同的回覆,語氣咄咄逼人:「鍾先生,你煩不煩啊,我說過很多遍了,可不可以拜託你不要再來煩我?!」 「鍾先生.......皓仁他打過電話給你?」聽到意料之外的答覆,楊冠宇很是驚訝。 電話那頭的人似乎注意到不對勁,沉默了一段時間,又說:「你不是鍾先生嗎?」 「我不是。」楊冠宇把『我是楊冠宇』這句話吞進了肚子裡,「你剛剛說皓仁打電話給你,為甚麼?」 「這關你甚麼事。」對方口氣很差。 「如果你不想要我把你買香水送給女同事這件事告訴你老婆的話就盡管不說。」楊冠宇語速快的像連珠炮一樣。 不愧是小組組長,見風使舵特別快,雖然不知道電話這頭的人是誰,態度已經放軟了:「不就是楊冠宇那件事,他一直給我打電話,不只是我,還有其他同事,一整個月一連好幾通,封鎖了之後還跑家裡來鬧,好不容易消停一段時間,我還以為終於是沒事了。所以我剛才接到電話時才會這麼激動,以為你是他換號碼打來的電話。」 鍾皓仁給他們打電話? 楊冠宇頗為意外,目光拋向了正在櫃檯忙碌的身影,後者對上他的目光後,臉上的微笑慢慢凝結,避過了視線,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說他去你家鬧甚麼?」 「不就是要我們證明楊冠宇沒有性騷擾其他同事。」 「沒有辦法證明對吧。」楊冠宇冷笑了一聲。 「對、對啊,事實就是他會騷擾其他同事啊,他要我們證明根本就是作偽證。」那聲音裡的心虛顯而易見。 「不是。」楊冠宇說,看著那一臉肅穆的鍾皓仁,似笑非笑道:「因為本來就不是事實,所以根本就沒辦法證明。」 「你、你怎麼——」 沒等對方把話說完,楊冠宇瞬即切斷電話,將手機緊緊地捏在手裡,看著鍾皓仁的目光裡情緒複雜。 似乎有甚麼他不知道的事在暗處慢慢發酵。 楊冠宇想要問清楚,走到櫃檯前剛要開口,旁邊一道陌生的聲音打斷了他。 「陳介文?」說話的男人上下掃了他一眼,一臉詫異:「你在這裡上班?」 看來是認識陳介文的人,楊冠宇心底想,笑道:「是啊。」 「呦,金盆洗手啊,這是好事。」男人拍了拍他的臂膀,表情欣慰:「之前你出車禍,我還有去醫院看你,小屁孩呢?你出院他也不打電話給我,他怎麼樣了?」 「我勸他去找工作了,現在在便利店打工。」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楊冠宇能想到的小屁孩也就胡焱新一個。 「不錯不錯。」男人笑了笑,搓了搓他的臂膀,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自家長大的孩子般慈藹:「我有事找你店長,回頭再說。」 找鍾皓仁?楊冠宇狐疑,這男人究竟是甚麼來歷?他們三個人沒有甚麼關聯性,唯一的連結點只有死了的楊冠宇。 「盧警官。」沒等楊冠宇多猜,鍾皓仁一口道出了對方的身分。他語氣不耐:「我說過了,我不想再提那件事。」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想點一杯咖啡而已。」盧警官訕笑,「有甚麼推薦的嗎?」 鍾皓仁瞄了他一眼,神色冷漠,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自地轉過身泡起了咖啡。 「警官。」楊冠宇小聲地問:「你找店長有甚麼事啊?」 盧警官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鍾皓仁,搖了搖頭:「沒有,沒事,我就喝個咖啡,甚麼事都沒有。」 怎麼可能沒事,明眼人都看的出來,楊冠宇想再多問,一個粗重的女聲插了進來,楊冠宇想怎麼這一整天的這麼熱鬧? 「你又來這裡做甚麼?」抬頭一看,說話的人是鍾皓仁的母親,平常眉開眼笑的替皓仁招呼客人,楊冠宇還是第一次看她發那麼大脾氣,整張臉紅撲撲的,身形矮胖的她像一朵霸王花。 「別誤會鍾媽媽,我只是來喝咖啡。」盧警官嚇了一跳,趕緊解釋:「順便看看鍾店長而已。」 「我們皓仁很好,不用你假好心。」鍾皓仁母親氣急敗壞。 店內的氣氛嘈雜了起來,楊冠宇見狀況不對,趕緊上前安撫鍾浩仁母親的情緒:「伯母,盧警官只是想喝咖啡而已,你看,皓仁正在幫他泡咖啡,等一下他就走了。」 「對對對。」見有人幫自己解圍,盧警官趕緊說,此時鍾皓仁剛把咖啡放在桌上,也不管杯子燙手,拿了就走。 「我拿紙袋給他。」楊冠宇說,匆匆追了出去,沒走幾步便看見盧警官把咖啡放在外頭擺設的圓桌上,猛搓著手叫燙。 「盧警官。」楊冠宇叫住他,把桌上的咖啡放進手裡的提袋,而後放在桌上:「方便問你之前和店長有甚麼過節嗎?」 盧警官掃了他一眼:「這件事和你沒什麼關係。」 他的態度堅決,看來是問不出甚麼,楊冠宇換了一個問題:「你也懷疑楊冠宇的死不尋常嗎?」 提到楊冠宇,盧警官的眼神變了,卻只有一瞬,又恢復往常,笑道:「陳介文,你應該知道楊冠宇是誰吧?怎麼提到他的時候你這麼冷靜。」 「我當然知道,把我差點撞死的人我怎麼會不知道。」楊冠宇故作咬牙切齒:「我就是覺得奇怪,怎麼都沒有人好奇一個普普通通的上班族是從哪裡買來毒品,這種東西得斬草除根、斷絕來源不是嗎?但我看警方似乎只針對楊冠宇吸毒開車撞人,卻對上游一點興趣都沒有。」 盧警官沉默了一回,說:「你在鍾皓仁身邊就是這個緣故?」 「......」楊冠宇愣了下,不知道盧警官腦迴路怎麼轉的,竟然轉到鍾皓仁身上,著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皓仁他甚麼都不知道,你不要誣賴他。」 「幹嘛那麼驚慌。」盧警官失笑:「我就只是好奇你一個被害者待在加害者家屬身邊是不是別有居心。」說完他嘆了一口氣,甚是無奈:「這也是我一直找店長的原因。」 「你找店長要做甚麼?」 「想請他向法院提出訴訟,但他一直不肯。」 「為甚麼不肯?」 「他說他不想再管這件事。」盧警官說,大概是看楊冠宇臉色微恙,他面露難色道:「不過也不能怪他,如果不是我們警方辦事不力,又怎麼需要一直麻煩他。」 對於他的自知之明,楊冠宇忍不住冷笑出聲——要說是辦事不力,倒不如說是見錢眼開吧。 在利益與正義面前,選擇了前者的是絕大多數,但還是有少數人願意緊握後者,哪怕鮮血直流、寸步難行,在無盡的絕望中尋求光明。 盧警官會是後者嗎? 我可以相信他嗎? 「盧警官,如果我告訴你,是誰殺了楊冠宇,你有辦法去查他嗎?」 盧警官神色微變,嚴肅道:「陳介文,你甚麼意思?」 「盧警官,你就當作一個人在說故事好了,這些話你可以聽也可以不聽。」楊冠宇雙手抱胸,側頭看向了對面街角,那裏有個人正觀察著此處。 「楊冠宇那天為了和客戶見面,所以去了聖格納酒店赴約,要離開的時候,不小心和趙建華一行人起了爭執,最後被對方注射了毒針,而後昏昏沉沉的上了車,轉動了前往地獄之門的鑰匙。」 「你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我說了,這是故事。」楊冠宇笑了笑:「故事哪需要探究真實性呢。」 這似笑非笑的神情,盧警官內心一震,產生一個他彷彿是在跟陌生人說話的錯覺,而不是總是脾氣暴躁的街頭痞子陳介文。 「我只能說到這裡了,其他的只能請你自己去調查了,還有,我希望你可以不要再來找鍾皓仁,如果他真的不願意......那就請你尊重他的選擇。」提到鍾皓仁,他的神情微變,悲傷溢於言表。 如果鍾皓仁不願意再提,那就不提,好好地過他的人生,和他再也沒有任何交集。 「我知道了。」盧警官說。 楊冠宇正要轉身,對方又喊住了他:「陳介文,你在這裡工作多長時間了?」 「快三個月了。」楊冠宇估略算了一下,他說。 「這段期間他有甚麼狀況嗎?比如說情緒低落之類的?」 楊冠宇想了一下,他說:「沒有。」 「那就好。」聽到他的回覆,盧警官像是鬆了一口氣,楊冠宇很快捕捉到話裡的不對勁。 盧警官掃了一眼店內的人,琢磨了一回,才說:「他先前有自殺的就醫紀錄。」 轟的一聲,在盧警官面前堆砌好的城牆瞬間潰不成軍,一張臉上寫滿了驚恐與慌張,楊冠宇整個人都在發顫。 「本來是不應該告訴你的,但是有個人陪在他身邊也是好事,所以——陳介文?!」 盧警官的話還沒說完,楊冠宇已經轉身離開,一個高大的男人走路卻是跌跌撞撞,像是剛學會走路的嬰孩,慌慌張張。 他到底是誰?盧警官心底想,而後打算離開,正好捕捉到街角處一道躲閃的身影——他想起剛才陳介文也在看他。 推門進入,楊冠宇看見鍾皓仁的母親坐在櫃檯,桌上擺著一杯香濃的熱牛奶,和鍾皓仁有說有笑。 一間店裡的常客,怎麼會是店長的家人或朋友? 鍾皓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臉淡漠,看不出情緒,楊冠宇只覺得內心有甚麼在螫。 鍾皓仁的母親走過來,拉住了楊冠宇的手:「阿介,你和那個人說了甚麼?我和你說,他們警察都不是甚麼好東西,以後別和他們說話。」她拍了拍他的手背。 「好......」壓下內心的焦躁,楊冠宇勉強地笑了笑,隨後看向了鍾皓仁。 從再次相遇以來,他的目光一直都追尋著鍾皓仁,他走到哪裡就跟到哪裡,可是為何他發覺,他與這個人如此陌生。 為甚麼關於鍾皓仁的事他甚麼都不知道? 鍾皓仁的母親離開後,鄰近歇業時間,整理好座位的楊冠宇坐在高腳椅上,看著鍾皓仁在吧檯忙碌的背影,思緒紊亂。 「你其實也相信楊冠宇他不會吸毒對吧。」楊冠宇語氣平淡,一字一句慢慢地說。 鍾皓仁動作頓了一下,他沒回頭,也沒說話。 「所以你去找了他的前同事,也去找了警察,可是沒有人幫助你,他們把你擋在門外,無論你怎麼哭喊求援。」 他無數次的呼救,迎來的只有更無盡的絕望。 鍾皓仁放下了手裡的杯子,雙手壓在了桌上,整個人發著顫。 「你出去!」他轉過身,一把抓住了楊冠宇的領口,那雙眼紅的嚇人:「我說過我不想再討論這件事情!」 面對鍾皓仁的憤怒,楊冠宇絲毫不害怕,他只覺得心疼壞了。 他可是鍾皓仁,是愛著楊冠宇的鍾皓仁。 「皓仁......」楊冠宇紅了眼眶,聲音哀切,抬起手抹去他臉上滑落的那滴清淚。 鍾皓仁愣了一下,甩開了他的手,退後了半步,聲嘶力竭的吼道:「請你出去!」 他大口的喘著氣,一雙眼紅通的嚇人。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卻置若罔聞,像是甚麼都沒有聽到般,自顧自地說。 「楊冠宇是被趙建華害死的。」楊冠宇看著窗外一片夜色,語氣四平八穩,彷彿在說的是一個從別人口中聽到的故事。 「他為了保護一個女孩,和趙建華起了爭執。」 「你閉嘴......」鍾皓仁握緊了拳頭,怒不可遏。 「他被對方的手下打了一頓,又被人打了毒藥,後來暈暈呼呼地坐上了車,把一個人撞的半死不活後,自己死了。」他做了一個放煙花的手勢:「啪的一下人沒了,然後把這一切爛攤子扔給了你。」 「人們說的沒錯,楊冠宇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 「我讓你閉嘴!」鍾皓仁一把抓住他的領口,把他甩到了一邊,正好撞到了一旁擺放整齊的桌子上,一瞬間整個店裡凌亂不堪。 楊冠宇緩慢的坐起身,手臂因為擦傷留下了一條血痕,他卻是笑了。 「為、為甚麼你會知道這件事?」鍾皓仁聲音發著顫,淚水不斷的從眼角滑落,那雙哭紅的眼睛狠狠地刺痛了楊冠宇的心臟:「阿宇、阿宇他是被你害死的嗎?」 楊冠宇搖了搖頭,慢慢地站起身,走向了鍾皓仁,拉住了那雙顫抖的手:「是我啊,皓仁,是我,楊冠宇。」 鍾皓仁瞪大著眼,一臉不可置信,兩瓣薄唇微微發顫,他緩緩地抬起手,想要觸碰這張陌生的臉。 「我回來了。」楊冠宇抓著他的手,耽溺在他溫熱的掌心上,不過一秒卻被用力地推開。 「你不要騙我!楊冠宇死了!他死了!」鍾皓仁歇斯底里的吼著。 「沒有,皓仁,你相信我!」楊冠宇抓住他的手臂,想要安撫他的情緒:「我真的是楊冠宇!」 「我不相信,如果你還活著,為甚麼不告訴我!為甚麼這麼長一段時間都不告訴我!」 楊冠宇頓了下,艱難的開口:「我、我太幼稚了,我以為你不相信我,所以和你賭氣......」 鍾皓仁咬緊了唇瓣,眼淚不斷地滑落,他哭吼道:「就因為這樣?楊冠宇!你把我當甚麼人啊?!」 「對不起,對不起,皓仁.......」楊冠宇一把抱住了鍾皓仁,「是我錯了,是我錯了。」 懷裡的人哭成了淚人兒,每一聲都像刀般割著他的肉。 「對不起......」 這句話他說了無數次,卻覺得怎麼說都不夠。 楊冠宇本來以為,和鍾皓仁相認之後,兩人的關係可以回到從前那般親密,但事情不是他想的那麼簡單。 鍾皓仁在生他的氣,每每見他的臉,就像獨守深閨的怨婦。 楊冠宇深知這件事他錯的離譜,趁著店裡公休的時候,去了他們以前一起生活的家,手裡拿著鍾皓仁平日喜歡的餅乾。 他按下了門鈴,明明是回自己家,卻是格外緊張。 沒過回兒,鍾皓仁打開了門,還是那張冷漠的臉。 楊冠宇拉過了他的手,將餅乾袋放到了他的手上,沒有多說甚麼也沒有解釋,做完這些便轉身離開。 這是他以前惹對方生氣後的習慣,也不用他再多說甚麼,鍾皓仁就會懂他是在表示歉意,那是只屬於他們之間無聲的默契。 鍾皓仁看著手裡的小餅乾,過往的回憶湧了上來,頓時紅了眼眶,彷彿在告訴他說,他的楊冠宇真的回到了他的身邊。 鍾皓仁快步走到那人的身後,緊緊的擁抱了他。 「我好想你。」 「現在是、是做這種、事的時候嗎?」鍾皓仁在楊冠宇的懷裡掙扎,雙手撐在他的肩膀上,滿臉紅通,聲音微微發著顫,氣息有些不穩。 身下的人像是沒聽見似的,一雙大手在他背後游移,溫熱的唇印在他身上滿布,沿著鎖骨、胸口、腰腹直至禁區,親暱的觸碰使的他不禁蜷縮著身子,忍不住發出了幾聲嗚噎。 「我們、不是應該要先找到你、被害的證據嗎?」鍾皓仁手腳發軟,理智卻還在線,試圖制約那頭不知道節制的野獸,可那軟糯的語氣卻像是羽毛在搔刮著楊冠宇繃緊的神經。 「沒有甚麼比你還重要。」 楊冠宇低頭吻了吻他的掌心,抬頭看他的目光甚是灼熱,似是王座下最為忠誠的騎士。 千年難化的冰山最終被滾燙的愛澆融。 「現在你有甚麼想法。」鍾皓仁依偎在楊冠宇的懷裡,感受他真實存在於他的眼前和身旁:「你要怎麼對付趙建華?」 「老實說,我剛開始真的很想把那個畜生弄死,可現在,我不想了。」 鍾皓仁抬頭看他,楊冠宇轉身把他摟在懷裡:「看你痛苦比起我受的痛苦還要來的多更多。」 看著鍾皓仁,楊冠宇明白了一個道理,從來都是留下的人最痛。 「對不起,我為了活下去,把你拋下了。」鍾皓仁紅著眼,他的聲音發顫:「我只要想到你可能是被人殺害,只要想到你可能遭受到的痛苦,就、就快要喘不過氣......」 鍾皓仁沒有辦法,只能把他的摯愛從他的心尖上剝下來,剝得那裡鮮血直流。 楊冠宇聽見這話,椎心的疼。他緊緊地抱著他,揉搓著他的臂膀,下巴抵在了他的額際,親暱的親了親他:「你做得很好,你做得很好......」 如果鍾皓仁沒有撐過去,後果會是甚麼樣子,楊冠宇連想都不敢想。 「待在我身邊就好,不要再去找趙建華好嗎?我怕你又陷入危險。」鍾皓仁抬起頭,眼裡含著淚光。 「我答應你。」楊冠宇說,緊緊的抱住了懷裡的人:「我哪兒也不去了,就在你的身邊。」 那才是他的歸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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