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鉛刀貴一割(2)


鐵軍衛軍如其名,崢嶸鐵血,是苗疆本朝撥亂平叛、鎮國守土的一支奇軍,正與戰神藏鏡人開疆之功兩相璧照,風逍遙尚與花雪月結伴遊歷時,便已多次聽人提及威名,百勝不敗這一譽美加諸旁人,總有幾分虛指諛揚,然加諸鐵驌求衣,卻儼然不過事實的複寫。

而道域則以宗閥掌權,四宗弟子即為私門武裝,素無將兵之制,師旅兵戎於出身道域的風逍遙來說,本是詩話曲唱之中的遙遠傳說,眼下真有機會置身其中,自然百倍新鮮,對於軍中的絕對核心鐵驌求衣更是萬分好奇。

憑著他隨緣活潑的個性,在營內將養短短數日便和一干將士混得爛熟,苗疆人多豪爽外放,直把他當作最小的新兵照顧,眾人備戰閒時演武談天,風逍遙很快就如願以償灌了滿耳鐵驌求衣的生平,只是聽得愈多,好奇的反而愈多,覺得稍微有些了解了的時候,又好似仍舊不清楚鐵驌求衣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眼下說完了閒話,他與幾個士兵一同掃灑了傷兵營,又主動幫手飲馬,牽了馬韁便踢踢躂躂向河邊去,交冬時節,撲面流風苦寒,雪如流沙,河似膠凍,近岸處則有鐵軍衛破凍取水的大小冰窟,風逍遙選了一處還未重新凍上的水面,將韁繩放下,任馬取飲,一面撫摸著戰馬鬃毛,思緒卻還縈繞在鐵驌求衣身上。

自然——他心裡想著,軍長老大功夫是很好的,醉生夢死也奈何不了他,為人也是很好,營中兵士個個服膺不說,自己又承其救命之恩,不消說是十分敬重他的。

人好,功夫好,對於一向人際簡單的少年而言就該足夠,但風逍遙時時覺得,單單這些,並非是鐵驌求衣的全部,究竟是深不可測還是不好把握——他又常常回想起那一日冰天雪地裡突兀看清的金色眼睛,醉生夢死發動時,五感的感受閾會急劇放大,在那種情況下,視野裡的景象已非理智可以解讀而只能交諸於本能反應,然而當日他凌空躍下,鐵驌求衣望過來的視線似刀鋒一樣劈掠入腦,熔金般的眼睛印在目中,高熱灼燙直透神識,令他怎樣也難以忘懷。

既然忘懷不了,這心思單純的少年,便一直一門心思地鑽研,全然忘卻鐵驌求衣身為苗疆一軍之長,與道域萍漂而來的浪蕩子處處迥異,兩者的軌道莫說接近,原本就不在一個方向上,這種鑽研又能落到何處呢。

不過,風逍遙所未料到的是,他這般埋頭苦想的時候,被他惦記的本尊正站在營帳外,遙遙地打量著他。鐵驌求衣原是按例視察,走到此處,便遠遠望見前幾日撿回來的少年了。

尉長白日無跡跟在軍長身後,匯報完了近期情報,抬頭亦見到風逍遙在河邊偎著軍馬,拿石頭丟冰窟窿玩,一臉放空無憂無慮,純粹少年模樣,忍不住評價道:“這些時日觀察下來,其諸般作風,全不似傳聞內的風中捉刀。”

刀雖銳利,內中卻天真柔軟,鐵驌求衣瞭然白日無跡的意指。他知道這孩子在營中很受歡迎,走到哪裡都如魚得水,但言行舉止又頗懂事,隨軍拔營亦不曾叫苦叫累,除卻一日便喝乾一罈吊兒醉之外,綜合起來簡直稱得上乖巧了。

鐵驌求衣便笑了聲:“他問你討酒了麼?”

白日無跡一愣,道:“這尚不曾。”

鐵驌求衣嗯了聲,道:“也該問了,晚間傳飧之後,讓他來吾帥帳。”

白日無跡應聲稱是,二人一前一後轉身離開,話題遂重新落回到雲海十三峰的相關部署,雲海前度遭逢鎩羽後,鐵軍衛的情報網獲悉雲海正在撥軍增援,欲合擊雪恥,而增援的部隊方於苗疆境外覆滅數個部族,新喋血而來,大有不可擋之勢。

白日無跡分析道:“乘勝遠鬥,士氣至上,但朔冬行軍,輜重運輸不便,不能持久戰,相反吾等鐵軍衛背倚西苗,不若深溝高壁,挫其銳氣。”

鐵驌求衣淡淡道:“鐵軍衛背靠西苗,雲海亦雄據境外,況素擅雪戰,自有運輸倚仗,以物資相耗,不可。”

白日無跡思忖片刻,道:“若迎鋒而戰,便須搶時,最關鍵在雲海援軍的抵達時機,彼勞師而來,吾方盛軍以待,則有氣勢之利,據現有的情報推測,雲海兩軍匯合,至快應需二日。”

鐵驌求衣問:“雲海目下聚兵何處?”

白日無跡答:“已駐紮於鎖雲關隘。”

鐵驌求衣略一沈吟,道:“傳令下去,今夜整裝,明早分軍開拔。”

這廂白日無跡領令自去部署不提,那邊風逍遙飲完了馬,回來收到了尉長留下的口信,讓他晚膳之後去帥帳面見軍長,少年的眼睛一下亮起來,儘管軍長的身份高高在上,但風逍遙心內總是下意識地親近鐵驌求衣,或許是因那難解的好奇心,或許是因在醉生夢死之下對方向他伸出的援手,又或許是因那雖冷淡卻莫名可靠的態度——無論如何,短短數日,他已多次有感鐵驌求衣之明睿強悍如犖確山岩,堅不可摧、威不可撼,卻多藏鋒,更不恃強——回憶往昔諸般,風逍遙在自己見識過的人中,竟找不出任何一個似鐵驌求衣這般的人物,鐵驌求衣之於他,早已具備了無法剖解的吸引力。

他在傷兵營中和眾人一同用過了湯餅,便興沖沖地往中軍帥帳趕去,值守的士兵想是得了吩咐,見他前來並未阻攔,帳簾一揚一落,他便閃進帳內,迎面是火盆熊熊的明光,不同於上次來時,眼下帥帳中心置了一座巨大的沙盤,盤中堆沙豎幟,峰嶺溝谷、河流水脈栩栩然,鐵驌求衣負手立在沙盤邊,正垂目觀覽,聽見他的腳步聲,頭也未抬,只是道:“來。”

風逍遙原就對這沙盤新鮮得緊,聞得他喚,不用第二聲便主動湊了過來,扶著沙盤邊緣左看右看,最後抬起臉道:“軍長老大,這插紅旗的,是鐵軍衛的標誌嘛?”

鐵驌求衣輕笑了聲,竟容得少年如此窺探軍要,甚而親自為其講解:“不錯,藍幟者則為雲海十三峰的軍力標註,雲海十三峰乃是盤據在西苗邊境最大的化外勢力,久居雪境,士兵驍勇善戰,近年來屢有犯境擴張之舉,你遇到吾的那日,正是鐵軍衛與雲海在西苗初次的遭遇戰。”

風逍遙想了想,道:“能在邊境成勢多年,實力一定不容小覷,軍長老大,你這樣說,莫非是又要開戰了嗎?”

鐵驌求衣微微頷首,道:“雲海縱橫西苗,首度鎩羽,自要重整旗鼓,再行反撲之舉。”

風逍遙啊了一聲,怔了怔才道:“那……你會有把握麼?”

鐵驌求衣平淡道:“戰場上不該問把握,只能問綢繆,綢繆周詳,才有主動的權利。”

風逍遙望著對方在火光下風霜斧鑿的英挺側臉,似懂非懂間,不可避免地回憶起了當年道域四宗內戰,紛爭戰亂人命作償,今日尚是父子手足同袍,明日便馬革裹尸、白骨荒草,勝方如此,敗方亦如此,兵戈相向處,誰能問心甘,又誰能問心安?他的刀落不下這一斬,於是他終於選擇了出逃。

但是逃離了道域並不意味著逃離得了紛爭,他在花雪月之間做不出選擇,更不能為他們之中任何一人的矛盾出手,於是他不得已要與唯一了解自己的同伴分道揚鑣,他就此陷入了更加深重的茫然,連日浪跡在異國的土地上,白天漂泊,夜間露宿,心神不定之下,甚至將自己迷失在了雪山之中,若無鐵骕求衣出手,最終只會因醉生夢死力竭而死。

而現在,他又站在了親眼目睹戰爭的邊界上,這不是他的戰爭,他仍然不能等閒視之,他明明並無期待任何一方獲勝的立場,卻不願看連日來對他多有照顧的鐵軍衛諸將士有失——更不必說鐵驌求衣⋯⋯然而鐵驌求衣也好,鐵軍衛也好,都是戰爭的親身者,皆不需要他為此進退維谷心緒踟躕。

只是⋯⋯道理如此,情理便也如此嗎?

風逍遙目下茫然,指尖不自覺地抓撓盤中細密的石英砂,鐵驌求衣冷眼旁觀,一眼看穿其所思所想,卻知並未到出言點破的時機,只一招手,隔空攝來帥案上的烏金短刀,交向少年手中。

“嚇?!”風逍遙驚了一跳,接過刀翻看,“這不是我的捕風麼?我還道丟失了呢!”

鐵驌求衣不予置評,接道:“吾方才說過,不日鐵軍衛與雲海十三峰便會開戰,明日開拔之後,你的去留鐵軍衛不會干涉。”

風逍遙怔怔望他,好像半天才想出回答:“先時說戰時軍營不容我隨意來去的⋯⋯不是軍長老大你麼?”

鐵驌求衣坦然道:“吾之限制係考量鐵軍衛的安全,你非戰俘,且既已查清無威脅至鐵軍衛的可能,吾自會開放你選擇去留的權利。”

“咦?可我⋯⋯”

“你非吾麾下,與此戰無涉,”鐵驌求衣垂眼看他,“離開自可,若慾留在營中,後方亦屬安全。”

這孩子用力咬了咬唇,明知是十分合理的安排,他卻露出相當煩擾的神情來,只是思來想去也不知如何回答,鐵驌求衣卻幾不可見地勾了勾唇,直接談起下一件事:“先前予你之吊兒醉,飲完了?”

風逍遙不明白話題何以轉得如此之快,還是說對方默認了他已經得到知會,但老老實實地點頭回答:“不多時便飲完啦,只是軍長老大給我的這酒很是醇烈,後勁甚足,便是一陣子無酒飲,也能叫我頗不受著心法的影響⋯⋯”

鐵驌求衣嗯了一聲,道:“吊兒醉為御賜祝捷酒,本非凡響。戰時軍中禁酒,非吾令下,無人可以動用,不過,吾明日出征,這一罈,便今日予你了罷。”

說著便一抬掌,勁風掃起案上紅封酒罈,直接落進少年懷中,風逍遙吃了一驚,知道是他對自己的照顧,卻更加不明白何以對自己如此照顧,他握著刀捧著酒,卻顧不上享受那透封而出的酒香,只側首直直望向鐵驌求衣,想了半天才悶悶道:“軍長老大莫不是當我還是小孩子麼?可我今年快十七啦!”

這倒真是孩子氣的強調了,鐵驌求衣輕笑了聲,隱有深意:“十七自是很好的年紀,只是告訴了吾,你又用意為何?”

風逍遙睜圓了眼,鐵驌求衣這一問著實不好回答,是知道了他心裡的所思所想,專等著他自己招供呢?若說只是怕他看輕了自己去⋯⋯總覺得也並非如此呢!然而鐵驌求衣又未在等他的回答,那人似是覺得事情盡已説畢,重新審視起沙盤上的排兵佈陣,風逍遙立在原地,從那張面上既然看不出端倪,只好悻悻地還刀歸鞘,也不肯在這裡繼續想下去了,隨即,氈簾一翻,人已風一樣掠入帳外的夜色中。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