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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詛咒和祝福是相同的東西嗎？


Vic經過走廊，看了眼空無一人的部長辦公室。在擦得一塵不染的落地窗後頭，所有的物件與擺飾都面朝窗戶，毫無遮蔽，一覽無遺。唯有一張灰色的布質長沙發，固執的背對著走廊。

「VV。」一個女聲從身後傳來，呼喚著Vic的名字。Vic回頭，看見他的同事莉莉提著她米色的公事包，踩著高跟鞋朝他小跑步而來。

「終於找到你了，要抓到一個你落單的時間怎麼這麼難。」莉莉朝Vic露出一個笑，但Vic敏銳地察覺到她的神色有些古怪。

「發生什麼事了嗎？這麼著急。」Vic問她，莉莉隨即神經質地左顧右盼，像是在確認這條走廊上確實只有他們兩個人。

莉莉問道：「你下班後有什麼行程嗎？」

這聽起來只是個普通的前置提問，Vic也誠實道：「等下有個約會呢，恐怕沒辦法留在公司太久。」

「和女士的約啊，那好吧，我儘量長話短說。」

莉莉繼續壓著聲音道：「你今天，從風見那裡收到了一個禮物，一個飾品對吧？」風見是和Vic同時期進入公司的一個同事，這個比Vic大了五歲的男人，總像是怕Vic注意不到他一樣，隨時都在明目張膽地強調他們兩人之間的競爭關係。

「雖然我也是從別人那聽來的，但是……那似乎是一個被詛咒過的禮物，」莉莉的緊張是發自真心的，她的手捏緊了公事包的背帶，「我不知道你信不信這種事情，不過風見是個討厭的傢伙，他肯定不是帶著善意在送你禮物。那個飾品上可能真的附著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我覺得，你或許應該找個辦法……驅魔師或是…道士什麼的來處理一下……會比較好。」

Vic眨了一下眼，只回了她這段話裡前半段的部分：「風見確實比較勢利，但我相信他也不是隨時都想害我的。」

「這個人不能相信！」莉莉有點急了，語速都快了起來：「他甚至還在公司到處傳一些難聽的謠言，說你過去一年和部長私下做了什麼骯髒的交易，或是你用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去……」

Vic面無表情地等她往下說，但莉莉就此打住了。於是Vic用指尖輕拍她的上臂，表示理解。

「我會考慮的，謝謝妳來和我說這些，莉莉。這對我意義重大。」

莉莉貌似還想說什麼，但也只是欲言又止，她的眼神和她的舌頭一樣猶豫。

Vic和她道了別，離開公司大樓。


***


「和我聊聊你的家人吧，Vic。」

女人溫煦平緩的聲音這麼說道。她把雙手交疊在腿上，背倚沙發，呈現一個放鬆卻專注的神態。一旁寬闊的魚缸折射這個房間裡昏暗的光線，柔和了她的眉眼。

「你的家鄉並不在日本，對吧？」女人道。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Vic知道他的治療師正在引導他闡述自己，他回以平靜的口吻，「我的雙親……和保姆，帶著我和Efia從英國來到這裡。」

「Efia。」女治療師重複了一次這個名字，「我上次也聽你提過這個名字，他是你的兄弟嗎？」

「Efialtis是我哥哥。」

Vic簡短地回了這一句，便又閉上了嘴。女人問道：「你和他的關係如何？」

「他已經不見蹤影兩年了，我曾經為了找他，還差點丟了現在這份工作。」

治療師顯然有些訝異了：「失蹤？我沒有印象看過相關的新聞呢。」

「我的家人有些擁有犯罪史，不方便找警察處理。」Vic貌似有些焦躁，無聲地磨蹭拇指和食指指腹，「我以為妳已經知道這些事情了。」

「Vic，這裡不是正規的精神科或是心理治療診所，我沒辦法持有你過去的病歷。」治療師平舉雙手，給Vic展示空無一物的手心，輕笑道：「我也沒有隨時都拿著討人厭的筆記本或是平板電腦抄抄寫寫，對你來說應該也比較沒有壓力吧。」

Vic沒有笑。治療師微微前傾上半身，看著他的眼睛：「試著放輕鬆，Vic。你在緊張。」

「我沒有在緊張。」Vic皺起眉頭，隨即又意識到這種反抗無力到過於可笑。這個女人不可能漏看他動作間一絲一毫的細節。

這種被觀察著的感覺是很令人不自在的，他的治療師顯然很清楚這點。她緩緩站了起來，像是水族缸投下的魚影一樣繞到Vic身旁。

「閉上眼睛，Vic。」她道，「清空思緒。還記得我之前教你如何冥想的嗎？」

Vic應了一聲，他的治療師又說了一次：閉上眼睛。他照做了。四周安靜下來，絨質地毯吸收掉了治療師的腳步聲。

「你曾經說過，你喜歡雨天。」女性柔和的嗓音忽遠忽近。

「灰白色的天空，濕涼的早晨。」

「細雨，曬不乾的棉被。」

「降落的鳥兒，聽樹葉被雨水拍打的聲音。」

「Vic，你在哪裡？」

Vic淺淺吸了口氣，過了半晌後才緩緩答道：

「家。」

淡淡的花香從耳邊拂過，一隻細膩柔軟的手輕輕覆上Vic的手背，女人的聲音與氣息從他耳畔落下：

「在你身旁的人是誰？」

這本是一個溫柔無比的觸碰，然而她的這個動作就像是車輪輾到了某個電擊的開關，她的話音剛落，Vic就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一把揮開這時正與他相當靠近的治療師，用力過猛，頓時就將女人給撞倒在地。

Vic過去幾次一直都很穩定和配合，這次的變故時在太過突然，治療師驚訝地抬頭看向這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他眼睛裡的敵視和恨意過於濃烈，即使僅存在短短一瞬，也令她感到彷彿被掐住氣管那般的窒息。

Vic沒能繼續待著，他的呼吸動搖了，他拿起地板上被自己踢倒的公事包，像在逃離這裡似的轉身離去。

女人聽到Vic在離開前道了一句抱歉。


***


冷冽冬日裡的大理石冷得就像冰塊。Vic其實並不討厭寒冷，不過這種低溫確實是難以忍受。他在將那座精緻而慘白的珊瑚飾品擺上客廳的櫃子時，小指蹭到了冰冷的石面，凍得他整隻手都抖了一下，連帶碰倒了放在咫尺的東西。

他碰倒的是個巴掌大的老舊金屬貓頭鷹玩具，眼睛的位置是兩個鮮紅的玻璃珠，白色與金色相間的表面佈滿刮痕。

Vic將貓頭鷹玩具放回原位，這和Vic從同事風見那兒收到的珊瑚飾品是一樣的色系，大小也幾乎相同，然而這兩個物件擺在一起卻顯得格格不入。

他想起了下班時間，莉莉和他說的那些話，說風見在這份禮物下了詛咒。對此，他湧現不出任何的感觸，像是投入焦油池的石頭。


***


『詛咒你們……』


Vic睜開眼睛。觸目所及一片漆黑。

這片黑暗像是活著的，它在鼓動，它在震顫。這或許是夢，Vic討厭做夢，他在夢境裡總會成為一隻爪利喙尖的猛禽，撕裂腳下的皮肉，生吞他的至親。

『你們全都該死……』

這個聲音在這裡是無處不在的，從四面八方毫無死角地傳遞而來，虛渺沙啞、分不出性別或是年齡。

『全都該死……全都去死……』

『好痛苦……好痛苦……詛咒你們……』

Vic聽著這些悲嘆文學，心情並不是很好，他嘗試往前移動，失敗。於是他朝著這片虛無開口：「這裡是關著你的監牢？」

聲音安靜了片刻。在Vic腳底下的黑暗睜開了一隻瞳孔扭曲的、巨大的眼睛。

『我生於祝福，而我此時此刻卻是詛咒。』

Vic沒什麼興趣：「無聊。你既然只是一頭怪物，那麼你想要誰死的話，直接殺不就行了嗎。」

『……他們將會在接下來的人生過得悽慘與悲涼，他們將感受我的痛苦。』

「真可悲的一廂情願。你想要得到什麼東西，就獻上你的一切去奪取。只是躲在這座監牢裡對著牆壁抱頭痛哭，念著淒涼的詛咒，最後笑著的只會是你恨的那些人。」

Vic覺得這一切都愚蠢得令人髮指，可他動彈不得，他被迫在這裡陪著一顆眼睛聊天。然後這顆眼睛轉了轉，從一顆分裂成了無數顆，密密麻麻地塞滿整片黑暗。

『──你是誰？』

Vic還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這個夢境便開始塌陷崩解。所有的眼瞳一齊望向處於崩壞中心的人類，森冷的紅光將他身體的每一寸盡收眼底。

『Vic Vincen──』


***


怪物造的夢破了。它的氣息消失無蹤，彷彿去了遠處。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