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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傷˙下>

深夜時分,紫雲劍庭

兩日前,劍庭原等著兩位主子凱旋而歸,結果卻是等到三更半夜,宇文公子獨自背著庭主,一身髒汙、滿頭大汗地回來,進門後腳下不停,一路上嚷著把庭內所有傷藥、能解毒的藥都找出來,還叫快傳大夫,眾人何曾見過宇文公子這般不管不顧的樣子?又見他背上的庭主一動不動、毫無生息,整身白衫成了暗紅色,大家才驚覺庭主受了重傷,於是傳大夫的傳大夫,找藥的找藥,各自忙亂成一團。

現下,後院的庭主寢室依舊燈火通明,服侍兩位主子的下人都在寢房外待命,先是一列人端著溫水、毛巾、燒酒等物跟著大夫進去,不多時,大夫出來,後面一列人,手上拿的,則換成染了黑血的大團繃帶、毛巾,還有盆盆血水,眾人見了,各自惶惑不安,又過了小半刻,伺候宇文公子的大丫頭抱琴提著食盒來了,她先站在門口大大吸了一口氣後,才踱了進去。

素淨的寢室裡飄著刺鼻的血腥味,雲上闋靜靜躺在床上,自回來後他還沒有醒過,胸膛上纏滿剛換好的繃帶,但是已隱約透出青黑的血點,想必一個時辰後又得再換,事實上這兩日皆是如此,青年的下眼皮全黑了,泛白至沒有血色的臉也隱隱透著紫氣,若不是鼻間還有氣息,幾乎要讓人以為他是死了。

鴻心則是安靜地坐在床前,身上粉色的衣服背後是一大片乾掉發黑的血漬,淡紫的長髮末段因著血塊打結了,少年卻渾不在意,骨架纖秀的雙手在盆中將手帕擰乾,小心地替床上的青年擦拭掉唇邊的黑血,完事後便是動也不動地,只管睜著一雙圓眼看著昏迷的人,好似覺得他這樣看,能把對方看醒一樣。

「公子,我請廚房給您熬了雞蓉玉米粥來,快趁熱吃一點吧。」

「吾不餓,給妳吃,時間也不早了,妳也下去歇息吧,不用跟著吾守在這裡。」

「公子,已經兩天了,您都不吃東西,也不休息,這樣下去身體會撐不住的……」主子生的單弱,兩天兩夜熬下來,本就瘦削的背,現在看上去似乎骨頭更突出了,令抱琴很是擔憂。

「可有映夫人的消息?」

「回公子,晚上又派人去問了一次,苦境郵驛的人說他們的信差還沒找到映夫人,說我們要是急的話,可以再多寫幾封,讓他們再多派信差去找……」

「吾明白了,吾等下就去寫,妳明早起來再讓前院的門人拿出去寄,妳下去吧。」

「公子……」抱琴還想再說點什麼,卻見到少年主子搖搖頭示意不想再聽人說話,只好嘆了口氣,輕聲告退。

房裡恢復安靜,鴻心疲憊地趴了下去,那日上闋重傷倒下,現場帶的藥扣掉門人用的,剩下的只夠做緊急處理,於是他就讓門人留下收拾善後,自己則背著上闋,一路運功疾行,路上青年呼出的氣息漸弱,流出的血液逐漸暈濕了瘦削的背,濕黏的感覺驚了少年的心,即使筋脈跟肺都在抗議,鴻心仍不敢停下急奔的腳步,不知道跑了多久,終於在星空下看到劍庭的燈火。

進門後鴻心也不管跟眾人解釋,只是連聲叫快把映夫人留下的傷藥、解毒丹全找出來,還有立刻去請城裡最好的大夫,鴻心原以為,有夫人的解毒丹,加上大夫的醫術,上闋應能無事,卻不料魟魚精比想像中厲害,解毒丹又只是普通常備型的,飛針之毒雖解,來自尾針的毒卻解不了,偏偏就是它可怕,毒性猛烈外還使人傷口無法癒合止血,傷口橫陳了整個胸膛,幾乎快將上闋給切開,任憑多少傷藥敷上也只是不斷被裂口湧出的黑血給淹沒,若不是上闋身體強壯氣血充足,換做一般人,這樣的血流量,怕是早就流血流死了。

連映神醫的藥都無法解毒,城裡的大夫自然也束手無策,說他最多只能減緩毒性發作的速度,還有開些促進生血的藥材,盡可能把上闋吊著,能挨一天是一天,事已至此,鴻心連忙寫信請映夫人回來,不料映殊絡長期四處行醫,行蹤本就不定,這次偏偏還去到一個信件極難送達的神祕地域,連苦境信差都無法把信送到她手上,鴻心等了一天等不到映夫人的消息,便想著找靖玄集團求助。

結果到那裡,舒龍琴心卻不在,原來是因著南方動亂,他下去支援冥神星了,整個島也呈現封閉的狀態,不是靖玄者的鴻心根本進不去,鴻心也曾找出上闋那個靖玄者之間聯絡用的通訊器,想著打給談先生跟道即墨,看看他們會不會有辦法,不過想當然爾,通訊器也是認人的,雖然鴻心知道用法,然而無論怎麼試,那東西就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不得已下,鴻心也只好用寫信的了,但是二人也是武林各處跑的人,信差也是回說一時找不到人要他繼續等,而在這段時間裡,鴻心也去過盡業尋幽跟海市龍燈,不過前者那對夫妻去旅遊不在家,後者他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如何能說得過寒司禮?自然是幾句話就被對方打發出去。

到此,除了等待之外,鴻心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他疲憊地把臉埋在被褥裡,想著還有誰能救上闋大哥,忘然跟翦悅?不,他們也不會解毒,告訴他們也只是多兩個人擔心而已……曾有過的那股無能為力感襲上心頭,為什麼在他最需要協助的時候,大家卻偏偏都不在呢?

不,其實是他自己太沒本事,平常大家也都像現在這樣不在身旁,但是上闋大哥還是能一肩扛起整個劍庭之餘,還處處留心體貼他,結果上闋大哥現在最需要他幫助的時候,自己偏偏什麼忙都幫不上,只能束手無策地坐在這裡……如果當初自己也加入靖玄者現在就能聯絡到談先生了,新年閒著的時候也該多跟夫人學些醫術才對……自己、自己真的好沒用……自我貶低的念頭慢慢淹沒少年的心。

「唔……」這時,一個微弱的聲音,像是救生索般拉起了少年。

「!」連日昏迷的青年忽然有了動靜,驚得鴻心抬起頭,卻看到青年仍是閉著眼,就在鴻心以為是自己聽錯時,青年又動了一下,然後,緊閉的眼皮顫了顫,久違的清淺藍眸再現,也許是昏迷太久,目光顯得很渙散。

「上闋大哥?!」

「鴻……心?」像是聽出少年喚他的聲音裡含著哭腔,也或許是潛意識裡總存著呵護對方的想法,上闋微偏過頭,瞇起眼睛,才勉強看清鴻心在哪裡,乾瘦一圈的手顫巍巍地抬起朝著稚嫩的臉蛋伸過去,少年也很配合地朝他靠近,就在指尖堪堪將近下巴時,上闋卻感一陣強烈的暈眩,好不容易聚攏的目光逐漸迷離,執拗的他卻仍試圖擠出力量把剛才落下一半的手再抬起,幾番掙扎,青年終究是力盡神疲,渙散著目光再次暈了過去,半抬的手重重落回床面,頭無力地偏斜在一側,一縷黑血從嘴角溢出。

「上闋大哥!抱琴!快叫大夫過來!」等抱琴匆匆進來又領命出去後,鴻心也撐不住了,幾日來強自撐持的心被這希望帶來的絕望給壓垮,壓抑的淚水奪眶而出。

上闋大哥……求求你不要死……不要離開吾……吾喜歡跟你相處的感覺,想要你一直陪吾……拜託你……不要讓鴻心又變成孤單一個人……

低低的啜泣裡是連聲的祈求,但就像久遠時那場雨一樣,沒有任何溫暖回應少年。




縱然有促進造血的藥,但造血的原料還是來自病人本身,如果血無法止住,病人就算再強壯,遲早也會被耗死,這才又過了一日,上闋又消瘦了不少,大夫說如果再不想辦法解毒,他最多也只能讓上闋再撐個兩、三天,鴻心一語不發地聽著,等到大夫換完藥出去,他才絕望地趴回床前,他已經維持這樣很久了,鴻心閉上眼睛,事到如今,他只盼奇蹟出現……



「公子,公子,老夫人回來了!」

「鴻心,快讓吾看看上闋怎麼樣了?!」

兩道急切的聲音跟腳步聲劃開了黑暗,鴻心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眼前站在房門口的粉衣婦人,不是映殊絡又是誰?映殊絡呼吸急促,瀏海都黏在汗濕的額頭上,顯然是一路運功飛奔所致。

奇蹟真的出現了!

「啊!闋兒!」看到床上奄奄一息的兒子,映殊絡也顧不得自己調息,箭步衝上前,素手飛快就是幾枚長針落在各處要穴。

「夫人,對不起……都是吾不懂醫理,才害上闋大哥變成這樣……」

「錯不在你,是吾雲遊地太偏僻,好幾日音訊不通,到昨夜才收到你寫的信,來龍去脈吾已從信中明白,鴻心,這幾日你辛苦了,快去休息吧,這裡有吾就可以了。」

「不用,吾不累,吾可以在旁邊協助您……」

「鴻心,你的丫頭沿路上都說了,回來後你一直守在闋兒身邊,沒吃東西也沒睡覺,再這樣下去身體會受不了的,吾瞭解你擔心闋兒的心情,但是你也該注意自己的身體才是呀。」

「吾……」

見鴻心臉上還有猶豫之色,映殊絡進一步勸說:「鴻心,要是你為照顧闋兒照顧到自己生病倒下,豈不辜負了闋兒保護你的初衷?」映殊絡言畢,又對著鴻心身後的丫頭使眼色。

「是呀,公子,庭主醒來後如果知道您因照顧他而病倒,依他的性子,鐵定會不顧自己養傷,親自來照顧您,您這樣豈不是害了庭主?還是聽老夫人的,讓抱琴帶您先去休息吧。」抱琴一面幫著勸說,一面扶著少年主子的手腕,輕輕地把他往外帶。

「唔……嗯,那就麻煩夫人了,鴻心去去就來。」

「有吾在,你儘管安心吧。」



鴻心到底還是放心不下上闋,梳洗後小睡了半個時辰就起來,在抱琴的監督下用了碗熱呼呼的芝麻酪後,便回到上闋的房間,彼時上闋在映殊絡的醫治下,血已經止住,呼吸亦有力不少。

「啊,才過了這點時間,上闋大哥的臉就有血色了!」

「鴻心,怎這麼快就回來?你身體弱,才休息這點時間不夠的,再去睡會兒吧,吾有下人們協助就夠了。」映殊絡一面說,手裡搗藥的動作也未停下。

「不用,這點休息足已,夫人,讓吾留下來幫忙吧,吾雖然不如上闋大哥強壯,至少還是個男子,像搗藥這種需要力氣的事情,還是能替夫人代勞一二,上闋大哥是為了救鴻心才受傷,鴻心想親自為上闋大哥做點什麼。」

「好吧,你既堅持,吾也不攔你,只是鴻心,吾叫你去休息的時候,你得聽話,乖乖上床去睡覺。」為了少年的身子著想,映殊絡刻意板著臉說了最後幾句。

「謝謝夫人,鴻心曉得。」



為了根除上闋體內的毒素和讓胸上巨大的傷口盡快癒合,映殊絡不時看情況調整喝下去的湯藥跟傷口上的敷料,每一回鴻心皆在旁協助,在兩人的細心照顧下,上闋的情況漸漸好轉,滲出的血從烏黑變回鮮紅,下眼皮的烏青消失,呼吸也正常了,這日深夜,映殊絡因為疲累去小睡片刻,抱琴等人也被鴻心趕下去休息,只剩鴻心獨自坐在桌旁翻閱藥草圖冊,卻聽到背後傳來聲響,訝異地回頭一看,卻正巧與那雙清淺藍眼對視到,只是這次,藍眼的目光有神多了。

「鴻心?」也許是躺久了不舒服,輕喚一聲後,上闋試著起身,卻好似拉到傷口,眉登時皺了起來。

「啊!上闋大哥,你傷口還沒癒合,還是先躺著吧。」見到青年痛苦的神色,高興到傻住的少年這才回神,趨步上前扶人,同時又像是想起什麼,朝著房內新隔出來的碧紗櫥後喊道:「夫人您快來,上闋大哥醒了!」

「不了,吾想坐著……母親?母親怎麼回來了?還有,鴻心,怎麼啦?你臉色好難看,人也瘦了……」靠著鴻心替自己墊在背後的軟枕上喘了一會兒,上闋這才注意到鴻心灰藍圓眼下一圈明顯是未好好休息導致的青色,粉衫下的身軀,也變得好似比自己印象中的更骨感了。

「上闋大哥……」明明自己才是重傷的人,卻還只顧著關心他是不是瘦了,上闋大哥……心裡有某種情緒在躁動,鴻心忽然覺得鼻子酸酸的,連忙吸了吸鼻子,正不知怎麼回話時,映殊絡從碧紗廚後出來了。

「闋兒,你中的毒太厲害,普通大夫無法解,所以鴻心才通知吾回來,但吾因雲遊太遠,過了三天才趕回來,這三天,鴻心因為擔憂,不吃不睡的守在你身邊。」

「夫人,別說了……」

「有吾在的這兩天,他也一直在旁幫忙,就算吾趕他去休息,他也是小睡一下就來,飯也不肯好好吃,五天下來,人當然熬瘦了。」

「鴻心,你這是何苦?你平素身子就弱些,那日亦有受傷,還這樣糟蹋自己,萬一把身體熬壞了怎麼辦?以後別這樣了……」上闋聽完來龍去脈,心疼下向正挨在自己身旁的鴻心柔聲道,骨節分明的手也不自覺地輕輕覆上對方的。

「上闋大哥……吾很怕……你是因為保護吾才受傷,如果你就這樣死掉的話,那豈不是吾害死你的……」鴻心說到最後,憂鬱灰藍的眼也霎時積滿水氣,晶瑩的淚珠一顆顆地從眼角滑落。

「有母親在,吾不會那麼輕易死掉,而且,既說過要你把吾當親兄長依賴,那護你安然便是吾的責任,哪裡有什麼害不害死的?所以鴻心,你快別這麼想了,也別哭了……」潛意識裡總想多對他好的人又因為自己掉淚,上闋心慌下,手也撫上鴻心的臉,笨拙地替他擦淚。

「上闋大哥,你好歹也怪一下吾啊……不要每次人都受傷了,還只顧著安慰吾,嗚……」鴻心看著慌忙給他拭淚的上闋,此刻注視自己的目光,全是疼惜與呵護之意,又想起搬入劍庭後,生活裡,上闋對眾人態度皆是冷肅,卻獨獨對自己溫柔以應,半句嚴厲也不曾給過,想到此,不知怎地,鴻心臉上的淚水是掉得更兇了。

眼前秀麗的小臉沒來由地哭得更厲害,上闋又是慌,又是摸不著頭腦,連忙接口道:「吾要怪你什麼?真要怪的話,也該是怪吾自己,在評估任務難度和自身實力上不夠謹慎,害得眾人置身險境……欸,怎麼吾越說你越哭?!」灰藍的圓眼隨著自己的話語越來越紅,不知所措下,上闋便把人擁入懷裡了,卻忘記自己胸上還有傷,動作間痛得呲起牙來,卻又怕驚動到人兒硬生生把痛呼吞下去,這個時候,在場默默許久的映殊絡終於看不下去,出手了。

只見映神醫衣袖一動,纖纖手指飛快落在鴻心背後幾處,還在啜泣的少年立刻昏了過去,軟軟地落在上闋身上。

「鴻心!母親?!」

「放心,吾只是點了他的睡穴, 回來的時候吾便看出他筋脈有些受傷,似乎是運功過度導致,他生的單弱,受了這些天的憂懼操勞,再不好好休息治療,以後會落下病根子的。」

「母親說的沒錯,他確實大動過功力,這次若不是他,孩兒早就全軍覆沒了……」上闋一面說,一面在懷中人的背上輕撫,聽完母親的話後,他頓時覺得掌心下的身軀瘦得可憐。

「好了,你還需要養傷,吾先送鴻心回他房裡。」映殊絡說完,便從上闋懷中接過鴻心,看樣子是打算直接把人抱起來。

「他雖瘦,但還是男子的重量,母親要不要叫人幫忙……」

「不用,吾連你都抱得動,更何況是鴻心?」調整好姿勢,映殊絡便一口氣將人打橫抱起,少年的頭軟軟地倚在她的肩窩處,映女神又稍微喬了喬角度,讓自己可以抱得更穩後,才又接著道:「他可比你輕多了。」

「勞煩母親了,他個性內斂,有難過的事情也總憋在心裡,還請母親多多注意。」

「這吾知道。」映殊絡正欲離開,卻又突然轉回身,正色道:「闋兒,你現在是庭主,除了鴻心,還有整個劍庭皆仰賴你領導,你的性命已非只屬於你一人,思慮上,更要懂得謹慎、周全,莫要再像此次一樣,陷自己於生命危險中。」映殊絡頓了頓,方才又補了一句:「母親見你傷成這樣,也很難過。」

「是孩兒不好,讓母親擔憂了,母親所訓極是,還請母親寬心,同樣的錯誤,孩兒絕不再犯。」




映殊絡這次足足待滿一個月,臨走前除了留下最頂級的解毒丹和各式傷藥外,更是反覆叮囑兩個孩子身體才剛好,要好好休息,不要仗著年輕就不知保養,調理的湯藥還得再喝,上闋更不許動武,此番諄諄教誨,自知理虧的上心兩人當然是一齊點頭應諾,於是,堪堪又過去一個月,兩人才恢復以往的作息,劍庭上下亦同。




這日下午,用過點心後無事,鴻心回到房裡,拿出新得的《西麓堂琴統》,想看看有什麼別致的曲子,抱琴則在圓桌上描花樣子,翻到<鶴鳴九皋>一曲時,鴻心來了興致,正在心裡揣摩意境時,忽然門板輕響,之後是上闋的聲音,鴻心一聽忙放下書起身,貼身的丫頭卻已上前開了門,相貌堂堂的青年穿著整身武服,腰掛問途天涯,看上去有些風塵僕僕,明顯是剛回來,不過跟平常不一樣的是,青年兩手都抱著東西,一邊是兩個小木盒,另一邊則是個大木箱,站在那裡有些滑稽。

抱琴看了伸出手要接,卻被上闋拒絕了,她又轉身要去倒茶,就看到自家主子已經拿起茶壺,自己倒了,機靈的丫頭見此番情景,便不再多說,收拾完花樣子後自去角落立著。

「倒茶這種事,讓你的丫頭代勞就好,何必自己動手?」從外面回來,上闋確實感到有些口乾,把手中的箱子在桌上放好後,拿起茶杯便飲,茶香是清甜的花果味,使人心神舒坦,起早奔波的疲乏亦減輕不少。


「無妨,鴻心想親自倒茶給上闋大哥喝。」見青年聽完自己這句後唇角微勾,鴻心也回以淺淺微笑,只是他沒發現,從抱琴那個方向看,他的耳後根是紅的。

等鴻心也飲了茶,上闋才又道:「下午的點心,廚房給你上了八珍糕,這還是頭一次,味道可還行?」

「味道很好,難為他們費心學新菜式,」鴻心等對面放下茶杯後,才接著問:「上闋大哥來找吾,應該不是只為了問點心合不合口味吧?」

「嗯。」上闋沒有馬上回答,只是把視線移向角落,抱琴不等人發言,立刻輕聲向鴻心告退,鴻心亦了解上闋的脾性,對這趕人的舉動,只是微笑著點一下頭後便讓自己的貼身丫頭出去了。

等聽到房門闔上的聲音,上闋才拿起最頂的木盒道:「之前你的金項圈摔壞,送去城裡的首飾鋪修了這些日子,都說上頭的紅寶石難尋,要咱們再等等,吾想,你那紅寶石又大又好,一般鋪子的門路怕是尋不到,吾便拿去萬易商堡,不愧是商堡,才幾天就通知吾可以去取了,東西還比預期的好。」

「一個首飾而已,上闋大哥還這麼費心,倒讓鴻心過意不去了。」

「不費心,你快打開看看吧,別跟吾說客氣話。」上闋說完,便直接把木盒放到少年腿上。

「好。」鴻心掀開盒蓋一看,櫻桃木盒裡鋪著漆黑的天鵝絨,熟悉的金項圈端正地安於其上,中間空落的部分,已重新鑲上一枚紅寶石,其色澤鮮紅,不帶半分雜質,在房裡的暖光照耀下,裡面火苗簇簇,品質上似乎比原本那枚還更高級,除了寶石之外,項圈黃金掐絲的部分亦有重新炸過,整個項圈顯得金采輝煌,就好像……父親當年親手送給他的時候一樣。

「如何?可有哪裡還要修改的地方?」


青年關切的聲音打斷了少年思念的情緒,哎呀,上闋大哥還在面前呢……鴻心很快歛了神色,溫和微笑道:「沒有,吾很滿意,不過……上闋大哥這麼急著修好鴻心的項圈,可是想討回自己那個鶴的?」為了不讓對方看出心緒,後半段,鴻心刻意用點說笑的語氣,還故意眨起眼睛。

鴻心平日儀表端莊,這微歪著頭眨眼睛的可愛舉動,上闋還是頭一回見,被這一眨登時招架不住,說話結巴起來:「當、當然不是!送出去便是送出去了,豈有再要回的?咳咳,快別說笑了,這第二個木盒裡面,也是要給你的東西,來看看吧。」

「嗯。」第二個木盒是鐵刀木做的,上頭並無一點紋飾,打開盒蓋一看,卻是一疊文件,有些紙張還泛黃了,鴻心隨意拿起一份來看,不多時表情卻變了。

「這是……俠盟天下的房契地契?連少部分田莊的也在?」

「嗯。」

「它們不是都被偷走了嗎?過了這麼久,怎麼可能還找得回來……!上闋大哥難道是托海市龍燈找的?」鴻心的語氣因為激動而顫抖,一個猜想漸漸在心中浮現。

「嗯。」一向直來直往的青年居然撇過頭,閉起眼睛迴避自己的目光,這心虛的舉動,更讓鴻心確定他猜對了。


「所以……上闋大哥會去接下那個藍色任務的原因,是為了換取燈價,好委託龍燈幫忙……幫忙吾找回這些?」

「嗯,」上闋略一遲疑,最後還是全說了:「吾原本想自己找,但苦境偌大,劍庭人數有限,吾也不知從何探尋,這才決定去找龍燈,但寒司禮說,地契房契這類紙張之物,一旦丟失便難尋,苦境地域遼闊,加上寰界大破後各地方勢力洗牌,處處兵荒馬亂,要全數尋回,約得耗費一個藍色彩牌的燈價。」

「雖然吾在龍燈接過許多單,但接的多是以金錢為酬勞的白、綠彩牌,累積的燈價其實很有限,吾想,用存的還得再耗費時日,到時豈不更難尋?不如試著接一個藍色彩牌直接把燈價湊足,雖然寒司禮警告吾這樣太冒險,但吾那時認為,挑個看起來簡單些的,應該也還好,接下來的事情,你是都知道的。」上闋說到此不禁垂下眼,卻正好看見兩人的茶杯都空了,便提起茶壺斟了。


「上闋大哥……你為什麼要這麼拼命替吾找回這些?」

「那時陪你回去俠盟後,吾就有此意,只是後來忙著重整劍庭,便把此事給忘了,偶爾閒下來想起時,又覺得,你就這樣子一直住在劍庭裡也很好,吾很樂意你把劍庭當自己家……」

「吾、吾有把劍庭當自己家的,大家都對吾很好……」

「但新年期間大家聚著聊天時,你卻偶爾會露出落寞的表情,除了大年初一跟元宵,期間好幾次,大夥兒說一起出門,你都說想待在家裡。」

「吾……」上闋說的半分不錯,鴻心一時語塞,只好低下頭,杯裡的茶湯碧青青的,漂亮極了,他卻無心欣賞。

「那時吾才明白,雖然你在劍庭裡很好,但俠盟天下才是你真正的家。」

「上闋大哥……」

「那時吾便決定,有朝一日,定要幫你復興俠盟,這房契地契你先收著,田莊的還有少,加上那些被掠奪的寶物,吾也會一一幫你找回,但吾能力有限,可能要花費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就還請你繼續在劍庭裡委屈了,鴻心。」

上闋此番承諾,鴻心聽畢險些哭出來,最後還是竭力忍住了,勘勘紅了眼眶,他用衣袖沾了沾眼睛後,才道:「不委屈……是吾、吾要謝謝上闋大哥才對,這份禮物,吾會好好收著的……寶物找不找回都沒關係,有上闋大哥這一番心意,鴻心便足夠了……」真的夠了,不要再對吾那麼好了,吾、吾……

「最後是這個大木箱了,裡面的東西,龍燈說是找房契時一起找到的,就順便給吾了,你也快打開看看吧。」

「!」青年眼裡的深意,鴻心有些不敢相信,顫抖著從椅上起身,大木箱是柚木所製,緊閉著眼睛把箱蓋掀開,一睜眼,雖然殘缺損毀的厲害,但仍能辨認出,那是父親的頭冠;底下一件黑金服色的舊衣,是父親最常穿的衣服;拿起舊衣,箱底橫陳著一卷簡書,是副座……

一道濕熱倏然從臉頰上滑落,然後就像開了閥一樣,淚水不斷從眸中湧出,逐漸模糊了視線,抬起手試著去擦,卻是越掉越多,那便不要擦了吧,鴻心就這樣由著淚水濕透雙頰,又滴落在手背上,直到那處的粉紫色布料全洇成了深色,鴻心才吸了吸鼻子,向身後,那從開箱子起便未發一語的青年道:「上闋大哥……為什麼連他們的東西,也願意帶回?他們……他們於你,可是……」可是聯手謀害你父親的兇手啊……

「於別人不論,但於你,都是親人。是吾疏忽了,這麼晚才想到,這些東西,以後你想念他們的時候,就拿出來看一看,希望能緩解你的思念之情。」

「上闋大哥……你為什麼要對吾這麼好?」

「因為你很好,應該被好好對待。」

「吾……很好?」

「過去的吾,只想著找回母親,又因誤會,一直陷在負面情緒裡,對身邊的人事物,缺乏留意,對你,只是覺得你很會彈琴,人很安靜,比起我們兄弟倆,是個文雅的富家公子。」

「命君敗亡後,真相大白,但吾也錯過許多,父親、忘然……你亦是,如果吾那個時候多在你身上留意的話,也許你就不會被命君拐騙,不會有後面那一切。」

「……」

「所以,那個時候吾才要把你接來劍庭。母親治療好你的夢魘後,吾更下定決心,以後生活裡,對你的關心留意,要更周全。」

「而也就是如此,吾才發現,吾過去,真的錯過太多。你的好,說也說不盡,你溫柔善良、知分寸、懂禮節、心思細膩體貼,多才多藝卻又謙虛,跟著你,吾才知道,原來除了練武和騎馬,生活裡還有那麼多有趣的事物,這樣好的你,總讓吾忍不住想多疼疼你,多對你好一點,希望你能夠常常笑。」


鴻心默默聽完上闋這一番表白,良久,不,其實並未過去多少時間,他才小小聲道:

「上闋大哥……吾、吾可以抱抱你嗎?」


「當然可以了。」上闋話落,才正要打開雙臂,不料鴻心已經轉過身撲進他懷裡,雙手趕緊把那比自己纖細許多的身體穩穩接住,抬手在單薄的背上輕拍,掌心下少年溫熱的體溫隔著衣衫傳來,上闋緩聲道:「吾說過,你可以把吾當親兄長依賴的,那你當然可以跟吾撒嬌了,以後想抱就抱,不用問,嗯?」

上闋沒有發現到,自己在說這句話時,聲音裡有多少寵溺。

「嗯……」鴻心在上闋懷裡小小地應了一聲,隨後又像是宣洩般往那寬厚的胸膛蹭了蹭,夢魘後的這段日子,心底裡那股不時出現的未知情緒,在上闋傷癒後就從模糊變成清晰,只是理智上,太過衝擊,亦怕會造成對方困擾,讓鴻心選擇忽略否認它,但這一刻,鴻心再也否認不了了。

上闋大哥……你對吾真的太溫柔太好了,吾沒有辦法把你當親兄長看了,鴻心、鴻心喜歡上你了……


兩人就這麼靜靜在房裡待著,時間的流逝彷彿不存在。

「還要抱嗎?」

「要。」

「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