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
301
302
303
304
305
306
307
308
309
310
311
312
313
314
315
316
317
318
319
320
321
322
323
324
325
326
327
328
329
330
331
332
333
334
335
336
337
338
339
340
341
342
343
344
345
346
347
348
349
350
351
352
353
354
355
356
357
358
359
360
361
362
363
364
365
366
367
368
369
370
371
372
373
374
375
376
377
378
379
380
381
382
383
384
385
386
387
388
389
390
391
392
393
394
395
396
397
398
399
400
401
402
403
404
405
406
407
408
409
410
411
412
413
414
415
416
417
418
419
420
421
422
423
424
425
426
427
428
429
430
431
432
433
434
435
436
437
438
439
440
441
442
443
444
445
446
447
448
449
450
451
452
453
454
455
456
457
458
459
460
461
462
463
464
465
466
467
468
469
470
471
472
473
474
475
476
477
478
479
480
481
482
483
484
485
486
487
488
489
490
491
492
493
494
495
496
497
498
499
500
501
502
503
504
505
506
507
508
509
510
511
512
513
514
515
516
517
518
519
520
521
522
523
524
525
526
527
528
529
530
531
532
533
534
535
536
537
538
539
540
541
542
543
544
545
546
547
548
549
550
551
552
553
554
555
556
557
558
559
560
561
562
563
564
565
566
567
568
569
570
571
572
573
574
575
576
577
578
579
580
581
582
583
584
585
586
587
588
589
590
591
592
593
594
595
596
597
598
599
600
601
602
603
604
605
606
607
608
609
610
611
612
613
614
615
616
617
618
619
620
621
622
623
624
625
626
627
628
629
630
631
632
633
634
635
636
637
638
639
640
641
642
643
644
645
646
647
648
649
650
651
652
653
654
655
656
657
658
659
660
661
662
663
664
665
666
667
668
669
670
671
672
673
674
675
676
677
678
679
680
681
682
683
684
685
686
687
688
689
690
691
692
693
694
695
696
697
698
699
700
701
702
703
704
705
706
707
708
709
710
711
712
713
714
715
716
717
718
719
720
721
722
723
724
725
726
727
728
729
730
731
732
733
734
735
736
737
738
739
740
741
742
743
744
745
746
747
748
749
750
751
752
753
754
755
756
757
758
759
760
761
762
763
764
765
766
767
768
769
770
771
772
773
774
775
776
777
778
779
780
781
782
783
784
785
786
787
788
789
790
791
792
793
794
795
796
797
798
799
800
801
802
803
804
805
806
807
808
809
810
811
812
813
814
815
816
817
818
819
820
821
822
823
824
825
826
827
828
829
830
831
832
833
834
835
836
837
838
839
840
841
842
843
844
845
846
847
848
849
850
851
852
853
854
855
856
857
858
859
860
861
862
863
864
865
866
867
868
869
870
871
872
873
874
875
876
877
878
879
880
881
882
883
884
885
886
887
888
889
890
891
892
893
894
895
896
897
898
899
900
901
902
903
904
905
906
907
908
909
910
911
912
913
914
915
916
917
918
919
920
921
922
923
924
925
926
927
928
929
930
931
932
933
934
935
936
937
938
939
940
941
942
943
944
945
946
947
948
949
950
951
952
953
954
955
956
957
【蘋果流星 - 安價好讀版】

2020.03.14-04.13



〈蘋果流星〉



00.

  在一個落著微雨的夜晚,塞倫用蘋果換來一顆星的隕落。

  當他還是王子時,也曾有過一個深刻的、落著微雨的夜晚。
  阿加蘭塔,他那銀髮的摯友,替他擋下命定的災厄,卻不願接受他的心意。

  「賽倫,別喜歡我。」阿加蘭塔在他懷中低笑著,「我不想討厭你。」

  為什麼?阿加蘭塔不也戀慕著自己嗎?
  直到友人蒼白地離開人世,賽倫還是學不會如何將真心收回。





01.

  世上最浪漫的事,莫過於拾獲點點星光。

  或許有些年長的臣子們並不這麼認為,他們說這與其是一種浪漫,倒不如說是不切實際的空想。然而,塞倫虔誠相信著:他將會拾獲一顆星。可愛的星子將會助他淡忘煩憂與悲傷,消融失去重要之人的痛楚。
  這樣的信仰使曾經委靡不振的他再度燃起了生命之火。

  年輕的君主手捧香燭與金漆斑駁的古書,將諸神恩賜的金蘋果投入篝火之中,虔誠地閉上雙眼,等待星辰的隕落。
  當流星劃過天際,他披上外衣,舉著火把出外去尋他的期盼。然而,現於夜空彼端的卻是帶著淺笑的銀髮青年。

  「賽倫,早安?」

  說好的可愛星子呢?看著過於熟悉的臉龐,年輕的君主眉間隱隱作痛。
  「好久不……不對,你怎麼在這?而且現在是晚上吧?」察覺自然的問候脫口而出,賽倫趕緊截斷語句換上疑問。

  阿加蘭塔笑著朝他伸出雙手。「我就是你用蘋果換來的可愛星星啊,賽倫。很失望嗎?」

  「失望。」賽倫撇過頭,避開友人那雙讓他心動不已的翠綠雙眸。
  在犧牲蘋果召喚繁星前,他早已下定決心拋下一切前行,然而阿加蘭塔再次出現,除了重逢的喜悅,賽倫心底更多的是害怕再度失去的不安。

  友人的天職是替自己擋下災厄,他如何能不擔憂?

  阿加蘭塔故作無奈地嘆了口氣,轉身便打算離去。「既然王子殿下打算棄養,那我去路邊當一朵無辜的小花吧。」
  「不准走!」賽倫氣急敗壞地伸手把纖瘦的友人撈回身側。「我已加冕為王,現在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屬於我,包含你!」
  「賽倫,你真有暴君的風範。」被年輕的君王抓著手腕向前,阿加蘭塔笑著搖頭。
  若不是曾被對方拒絕,賽倫此時只想吻住友人的雙唇,要他在過分寂靜的夜裡藏起悅耳的笑聲。

  他們朝著金與白的雄偉宮殿走去,一路星月黯淡,賽倫回首便見阿加蘭塔走過的路途落著點點星輝。

  真的是星星啊。他在心底低喃。





02.

  王的身側多了名銀髮的貼身侍衛。

  捧著花束的女僕們並肩前行,悄聲於宮內的長廊上議論此事。

  「那位新進的侍衛大人真是好看啊……肯定是神親自用泥土捏出如此美好的外貌吧?」
  「蒂琪,若你想與那位大人親近,還是早些放棄吧。」
  年紀稍長的女僕見四下無人,便偏頭附耳道:「前日我至陛下寢宮送膳食,就瞥見那位大人坐在陛下膝上,直稱陛下名諱並交談甚歡……這件事你別告訴他人,知道嗎?」

  名喚蒂琪的嬌小女僕發出驚呼,趕緊伸手掩嘴,待情緒平復後才又輕聲開口:「那……最近於宮內廚房製造爆炸聲響的犯人找到了嗎?」
  「侍衛長還在搜索……」年長的女僕搖頭,兩人的聲音漸行漸遠。
  躲於牆後的阿加蘭塔悄悄探頭,確認四下無人後,便端著一盤黑糊糊的料理走回長廊。

  真是奇怪的傳言。
  他揚起笑容,朝著友人的房間走去。

  「賽倫,晚餐時間!」

  「現在是中午。」
  倚著窗邊閱讀的賽倫無奈答道。他闔上書本,望著桌上那盤黑糊糊的料理微微皺起眉。
  「阿加蘭塔,有不少人向我稟報廚房的慘況。」
  「賽倫,那是意外。」銀髮侍衛微微一笑,「和平的年代當侍衛多無趣啊,我需要培養一些新興趣。」

  培養新興趣……賽倫心底暗暗鬆了口氣。友人願意轉移生活重心是件好事,至少他將會開始學著珍惜自己的性命。

  「阿加蘭塔,如果你的新興趣是製作料理,廚房裡的老亨利或許是不錯的導師。我這就安排……」
  「不,賽倫。」阿加蘭塔匆匆打斷君王的好意,笑著答道:「我的新興趣是炸廚房。」

  「我不確定這是否是個好興趣,但唯一能確定的是:你若維持這項興趣,老亨利的興趣大概會從做菜改為做掉你……」
  賽倫無奈扶額。友人惟恐天下不亂的個性遲早會讓王宮天翻地覆。
  「好吧。我把廚房還給亨利先生。」銀髮侍衛雙手一攤,便轉身朝房外跑去。

  「阿加蘭塔。」賽倫趕在友人轉動門把前出聲喚住他,「以後我的下午茶由你張羅,好好跟著老亨利學習吧。」
  「賽倫,你很期待成果啊。」阿加蘭塔轉頭調侃道。
  他笑著打量並未抬頭,而是故作冷漠翻書的年輕君主,隨後踏著輕鬆的步伐離去。

  房間再度恢復寧靜,賽倫放下書本,靜靜注視著緊閉的門扉,心思紊亂。

  他還是無法拿捏與阿加蘭塔的距離,無論是心與未來。





03.

  侍衛長垂首向王稟報阿加蘭塔的行蹤。

  王宮內久無大事,他便被賽倫指派這項任務。
  阿加蘭塔除了與王關係親暱,某種程度也算宮內亂源之一,王宮內無人敢非議這樣的安排是大材小用。

  「今天廚房有任何異狀嗎?」華奢的辦公廳內,賽倫提問道。柔軟的座椅旁倚著拐杖,似乎是雙足有傷。
  「陛下,今日廚房並無損壞之處。不過許多侍從與女僕經常藉故前去廚房,造成廚師們的困擾。」
  「這不就是造成阿加蘭塔的困擾嗎?」賽倫彎起指節輕敲桌面,微微瞇起雙眼。

  他深知僕役們藉故前去廚房,無非是阿加蘭塔外貌生得好看,想多看幾眼與他親近。思及他們圍在廚房前盯著阿加蘭塔傻笑的情景,他心底就有股理不清的怒氣。
  若非自己先前於浴室沐浴時扭傷腳踝,賽倫恨不得親自前往廚房帶走友人。

  侍衛長聽著敲擊桌面的規律音節逐漸加快,便知曉君王此時心煩意亂。他提議道:「陛下,需要我將阿加蘭塔大人帶至您座前嗎?」
  「不。狄爾,阿加蘭塔像風一般自由,他不會乖順地跟在他人身後。」
  賽倫偏頭思考著,隨後指示道:「你告訴阿加蘭塔,說我打算建個私人廚房,要他趕緊回來見我。」

  「是的,陛下。」狄爾沉著冷靜地應諾,便行禮匆匆離去。

  微風帶起酒紅色調的窗簾,午後的陽光替賽倫墨藍的髮絲添上一層暖色。他將所有政務公文推至一旁,全心等待友人造訪的腳步聲。
  一步一步,踩在自己的心尖上。

  「賽倫!」未見銀髮青年的身影,倒是聲音自不遠處傳來。阿加蘭塔推開門,神色匆忙。「你為何突然決定要蓋私人廚房?」
  「有人向我稟報近日廚房周遭擁擠的亂象,身為王宮的主人,這是我該做的合理安排……但那只是原因之一。」
  賽倫抬眸與友人對視,「阿加蘭塔,我在乎你,不想與他人共享你耀眼的光芒。」

  銀髮青年愣了愣,隨後恢復既往的笑容。
  「賽倫,你腦袋進水了嗎?」

  見阿加蘭塔再度選擇閃躲,賽倫嘆了口氣,自暴自棄地回道:「是的。我摔進浴池那日你也在場。」
  自己失常的醜態全讓心上人看見,還是阿加蘭塔替他上藥包紮。賽倫十分鬱悶。

  「那你記得多曬曬太陽,或許腦袋會有曬乾的一天。」銀髮青年隨口答道,湊上前揉亂賽倫打理整齊的頭髮。
  「阿加蘭塔,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嗎?順便曬太陽。」
  年輕的君王聽見關鍵詞,便勾起紳士有禮的笑容,伸手邀約友人。然而搭上的並非熟悉的溫暖掌心,而是一疊政務公文。
  「賽倫陛下,您身為成熟的君主,理應優先處理職務。」看著一臉呆愣,又頂著一頭亂髮的友人,阿加蘭塔忍著笑答道。

  「我在這等你。快開始吧。」





04.

  身為王國新繼任的年輕君主,賽倫正迅速且精準地埋首批閱眼前的政務公文。

  國家久無戰事,待處理的事務大多偏向外交與建設……或許日後還得算上弟妹惹出的麻煩事。他拈起先前被壓於公文堆下的一封書信,信中大意為留學在外的兩人已完成艱深的學業,近日將會回國陪伴夜裡因孤單而輾轉難眠的兄長。
  賽倫看著信上過分誇大的用詞,眉間隱隱作痛。他可是獨當一面的君主,為何在弟妹眼中的形象總像隻柔弱的兔子?

  將信收進桌下的抽屜中,賽倫將所有完成的公文整齊疊起,隨後朝友人伸手。
  「我們到花園走走。」
  阿加蘭塔笑著點頭,伸手回握。

  然而,花園之行並不如賽倫所想的浪漫且充滿情調。他坐在木質輪椅上感受灼人的陽光,再垂首看著自己尚未痊癒的腳踝,無奈地嘆氣。
  牽手漫步於花間小徑、於小涼亭中愜意談心共享美景,氣氛好或許還能在花叢中偷個吻……所有美好的綺想全因烈日煙消雲散。
  阿加蘭塔找了一處光線充足的空地,兩人便停在原地接受陽光的洗禮。他靜靜站在賽倫身後,銀色的髮稍滴落汗水,不知情的人或許會認為他們正接受耐熱訓練。

  「阿加蘭塔,我記得我方才說的是:陪我出去走走,而曬太陽只是順便。」賽倫喃喃道。
  銀髮青年隨口答道:「賽倫,我擔心你沒曬乾。」
  「不,我們會先中暑。」賽倫無奈扶額。
  他深知阿加蘭塔還是介懷先前的那席話,但他字字真心,不願輕易讓步收回。

  身後的友人默不作聲,但賽倫感覺到輪椅正緩緩向前,他心底默默鬆了口氣。兩人沿著磚道前行,並至樹下小憩。
  阿加蘭塔的銀髮上落著斑駁樹影,翠綠雙眸望向遠方,似乎正思考著。
  賽倫注視著身旁的友人,悄悄牽起他纖細的手。察覺手中的溫度,阿加蘭塔偏頭回望,露出懷念的笑容。

  「這是我們長大後,第一次牽手吧。」

  「是啊。」賽倫點頭。當他開始學著獨當一面後,便不再仰賴阿加蘭塔贈予他的勇氣。
  然而此時此刻,兩人皆維持著微妙的共識,並未放開對方的手。

  他看著阿加蘭塔微紅的耳尖,再度深信那段回憶並非想像與錯覺。

  粉色花瓣落上髮間,於櫻花樹下闔眼小憩的那個午後,湊近耳畔的柔聲細語輕觸著賽倫心尖,如夢似幻。
  「賽倫,你若喜歡玫瑰,我便為你埋下種子。你若喜歡他人,我便將他們埋於樹下。」熟悉的嗓音苦澀一笑,徒留輕嘆離去。

  「我該如何停止對你的思念與愛慕?」





05.

  賽倫曾想過將有關阿加蘭塔的回憶藏進內心最深處,讓它們像是風乾的日記,字裡行間的濃烈能讀出淡然。然而,即便曾痛失那道耀眼的銀色身影,阿加蘭塔仍踩著點點星芒回到他身側,賽倫無法拋下與忘卻,只能像是虔誠的信徒,再次獻祭真心。

  幽夜中,阿加蘭塔倚著友人蓬鬆柔軟的羽毛枕,靜靜翻閱那本金漆斑駁的古書。躺於一旁的賽倫注視著他周身淡淡的光芒,若先前數晚未將這顆星子留於自己房內,此時王宮內定是騷亂不已。

  「阿加蘭塔。」賽倫輕聲喚道。「他們都在櫻花樹下嗎?」
  銀髮青年闔上古書,疑惑問道:「櫻花樹?」
  「某個午後,你曾說過要將我喜歡的人們全埋在樹下。」

  感到夜裡一股涼意,賽倫拉起被褥。

  「賽倫,我不曾說過這句話。」
  阿加蘭塔伸指戳了戳友人的額髮,「你有聽見水聲嗎?」
  再次被調侃,賽倫鬱悶地翻過身,不再搭理阿加蘭塔。他閉上雙眼想快些進入夢鄉,然而聽覺卻眷戀地留意銀髮青年的動靜。

  闃寂的夜裡,書頁翻動的聲響特別清晰。

  阿加蘭塔瞥見一旁沉默的布團,湊上前輕聲問道:「賽倫,你睡了嗎?」
  年輕的君主默不作聲,試圖平穩因緊張而加速的呼吸與心跳,裝作酣然入眠。阿加蘭塔望著友人的睡顏,心念一動,傾身撥開額間的墨藍髮絲,於上方落下輕吻。
  感受到柔軟的唇瓣,賽倫險些因驚喜而睜開雙眼,然而阿加蘭塔正輕撫著他的臉龐,他只得按捺住狂喜的心思,靜待友人的下一步。

  「賽倫,我不後悔成為你的星星。」熟悉的嗓音輕聲呢喃,像是誘人的糖蜜。
  「原諒我好嗎?我不能沒有你……」

  他也不能沒有阿加蘭塔。賽倫心想。
  度過失去友人的五年,憔悴而恍惚,如今他費盡心思疼寵包容阿加蘭塔,便不願再輕易放手。
  賽倫虧欠阿加蘭塔太多:無數夜晚的痛苦折磨、瀕死的恐懼,甚至生命。他知曉該原諒友人哪些過錯,卻不知該如何填補那些被時光遺落的空缺。

  翌日,年輕的君主下令將花園內所有櫻花樹砍下。

  一切如常。阿加蘭塔身著侍衛服,倚著批閱公文的賽倫輕哼小曲,兩人雙手緊繫,但也僅止於此。





06.

  賽倫有一對活潑的雙生弟妹。

  他們天生受到魔法的眷顧,五年前便前往西里亞斯魔法學院留學。
  賽倫憶起當時加冕禮上,與自己擁抱的兩個小身影遲遲不願離去,軟糯地喊著:「賽倫,我們會變成厲害的魔法師保護你!」,忍不住失笑搖頭。
  背負著萬民福祉與眾人的期許,即便缺少親人與摯友的歡聲笑語,賽倫依然將時光深深揉入職務中,走過委靡不振的黯然歲月。他依然年輕,依然磨礪著青澀的稜角,想蛻變為溫潤成熟的君主。
  如今摯友在懷,親人歸來,賽倫不知稱不稱得上苦盡甘來。

  這三人都是王宮內著名的頭痛人物。

  「凱瑟琳,把我的羽毛筆還來!」賽倫剛要妹妹撤下風魔法,便被弟弟的水球術潑了一臉。腳上無傷的阿加蘭塔輕巧閃過,笑得沒心沒肺。
  「凱爾特……」無奈喊著弟弟的名字,賽倫匆匆抹去沿著下顎滴落的水珠,並試圖擦去潑濺於設計圖上的點點水漬,但為時已晚。
  「如果無法掛回原位,你就不該將那幅畫取下。」

  「賽倫,我能掛回去!」凱爾特不服氣地答道。身形尚未抽高的少年踮起腳尖,試圖將掛畫置於原處。畫中的賽倫身著華美的正裝,手持紅寶石權杖,正接受大祭司的加冕。
  一旁的凱瑟琳撤下操控羽毛筆的微風,改讓掛畫輕輕飄回牆上。
  她提裙走向兄長,委屈地開口:「賽倫,你能否放下紙筆,多看看我們?」

  「凱瑟琳,我必須先完成這份重要的設計圖。」
  取回羽毛筆,賽倫解釋道。他手中捏著私人廚房擴建的設計圖,任由友人替他輕輕擦乾被水打濕的雙頰與墨藍髮絲。
  「阿加蘭塔,能麻煩你帶他們去曬太陽嗎?」

  被指名的銀髮青年笑而不語,賽倫心底的警鐘鈴鈴作響。

  十分鐘後,年輕的君主坐在行進中的木質輪椅上,無力地回想被三人強按上輪椅天旋地轉的經歷。沿路的僕役們好奇地望向此處,對上恰巧巡邏經過的侍衛長冰冷的目光,便紛紛垂首匆匆離去。

  「阿加蘭塔,我有做什麼需要曬太陽的事嗎?」賽倫覺得委屈。他最近很安分,也沒做牽手以外的事。
  身後的銀髮青年笑著搖頭。「我只是不放心留你一人。」
  賽倫勾起嘴角。他知曉那並非不放心,而是捨不得。

  被冷落在旁的凱瑟琳與凱爾特對視一眼,氣鼓鼓地擠進兩人深情對望的視線中。
  「賽倫!我們還在這!」
  「我知道。」年輕的君主揉揉眉心,無奈答道。
  他深知自己與弟妹許久未見,應當多陪伴他們,只好對阿加蘭塔用嘴型說聲抱歉,轉頭主動關心起弟妹的近況。

  凱瑟琳抱怨弟弟總花費大量時間整理儀容,連累她一同遲到。凱爾特不滿地鼓起雙頰,指控姐姐不認真上課,成天想著要用風吹起男老師的法師袍。
  外貌相仿的少年少女一左一右說起對方的荒唐行徑,身於中間的賽倫不知該勸和,還是繼續聆聽。直到凱爾特意外說出凱瑟琳心儀著魔藥學老師,後者這才放棄維護淑女形象,掄起袖子追打弟弟。
  「凱爾特,我說過不能告訴賽倫!」
  望著於陽光下追逐的兩道身影,賽倫默默盤算該準備多少賠禮給西里亞斯學院。

  阿加蘭塔推著輪椅來到樹下,湊至賽倫身前圈起他置於膝上的手指。隨後摘下一朵小白花,想打結卻不得要領。
  賽倫看出友人想編花戒指,便伸手柔聲道:「阿加蘭塔,多摘些雛菊,我教你。」
  銀髮青年彎身將附近的小白花全摘進賽倫懷中,後者雙手靈巧勾環,在他指上留下小巧的戒指。阿加蘭塔輕撫著賽倫贈與自己的承諾,似乎十分喜愛。

  在友人的指導下,阿加蘭塔替賽倫的十指全套上白花戒指。
  他不懂背後的象徵意涵,只知曉要讓賽倫完全屬於自己。望著友人專注於編織花冠的側顏,他出聲調侃道:「賽倫,這是你的新王冠嗎?」
  年輕的君主搖頭,微微舉起剛完成的雛菊花冠。
  
  「阿加蘭塔,這是給你的。」

  銀髮青年愣了愣,隨後垂眸向他的君主跪下,虔誠地等待雪白的花冠。
  無聲且莊重的午後,他們在心底喚著彼此的名姓,不自覺地屏息。
  就像王為他的伴侶加冕。賽倫心想。

  而他們正要預演那場重要的儀式。





07.

  賽倫找不到機會與阿加蘭塔更進一步。

  每當他覺得氣氛絕佳,想吻上阿加蘭塔的雙唇時,後者總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來改變浪漫的氛圍。
  舉例而言,他為阿加蘭塔戴上花冠前,便早已預想過:他將會單手輕抬起友人的下巴,端詳那雙隱含慌張與期待的翠綠雙眸,徵得對方同意後,將友人吻得意亂情迷。

  然而,真實經歷是:被抬起下巴的阿加蘭塔伸出雙手反捏賽倫的雙頰,用力扯。

  賽倫想請友人鬆手,但無法表達正確的嘴型,語句全糊作一片。兩人僵持不下,最後他果斷打消親吻阿加蘭塔的想法,默默縮回手。
  銀髮青年怔怔放手退開。賽倫揉揉自己被捏紅的雙頰,無奈抱怨道:「阿加蘭塔,很痛。」
  「賽倫,那是正當防衛。」阿加蘭塔答道,有些不自在地摸著下顎。
  兩人抿唇不發一語,微妙的尷尬氣氛於樹下蔓延。

  遠處弟妹的追戰似乎仍持續進行,賽倫猜想一時半刻無法結束。他維持坐姿許久,便詢問阿加蘭塔想不想與他一同躺在草地上,順便曬曬太陽。

  夏日午後,兩人躺臥於陽光下的青青草地,雙手緊握。
  「我們不會被凱瑟琳與凱爾特踩過吧?」賽倫望著過分湛藍的天空,疑惑問道。
  「賽倫別怕,我保護你。」阿加蘭塔答道。他閉上雙眼,似乎正享受草地上的優閒時光。

  賽倫注視著藍天,心思像是雲朵般緩緩推進、變幻。
  他心底有盤棋,演練著黑與白的攻防,若對手不按規則對弈,他是否也該跨越防線,去試探那人迷霧般的心?
  側著撐起上身,賽倫朝著阿加蘭塔緩緩湊近,傾身覆上柔軟的唇瓣。
  歲月悠悠,他們都淋過一場冷雨,輕淺相觸的溫度擊碎平靜的水面,激起一陣漣漪。
  阿加蘭塔睜眼望著越線的、居高臨下的友人,綠眸中藏不住慌亂。

  「賽倫,我說過……」
  「我想毀約。」賽倫難得強硬地說道。
  他沒忘記阿加蘭塔雨夜的請求,但他必須指出當中的嚴重矛盾與謬誤。

  「你一直戀慕著我,對吧?」

  被困在極近的距離內,阿加蘭塔偏頭迴避質問者的目光,輕聲回道:「是的。」
  「那我該怎麼做,你才能接納我的心?」賽倫放軟口氣。

  他們行走於薄冰上、纏繞於絲線中、耽溺於深海底,身於藍天之下卻走不出開闊。他想抓住如風易逝的身影,將他深深揉進生命、藏進時光。

  草地上,阿加蘭塔沉默著。過近的距離燒灼理智,他費了點時間才找回不合時宜的笑聲,伸手輕撫友人因緊張而皺起的眉。

  「賽倫,我們之間不會有那麼一日。」阿加蘭塔笑著搖頭。
  「我註定無法得到愛。」

  「為什麼?告訴我真相。」賽倫問道。

  「我無法給予他人幸福,於是他們都離我遠去。」阿加蘭塔伸手指了指友人的下身,無奈地對上後者驚訝的眼神。
  「別懷疑,是你想的那樣。想笑就笑吧。」

  賽倫怔怔搖頭。
  他想過各種可能:命運、緣分,甚至是詛咒,然而真相竟是如此平凡又難解。即便並非絕症,自卑與恐懼依然阻礙著阿加蘭塔接納他人的碰觸。

  「我厭惡這樣的自己,也不想再被拋下。賽倫,你遲早會對不對等的愛感到厭倦。」阿加蘭塔雲淡風輕地說道。
  他輕戳賽倫的肩膀,示意對方向後退開,隨後坐起身等待友人收回追求的想法。然而賽倫緩緩牽起他的雙手,眼神中帶著堅定的決心。

  「阿加蘭塔,我陪你一起治療吧。」

  銀髮青年的笑容變得僵硬。「賽倫,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我們可以慢慢練習,直到不用仰賴藥物為止。」賽倫的神情十分誠懇,阿加蘭塔卻聽出幾分逗弄,不自覺地紅了耳根。

  「賽倫,你變得好危險……看來我們得分房睡。」
  「不准。我不允許。我會命令迪爾把你抓回來。」
  「暴君。」

  午後的草地帶著暖意,兩人輕擁彼此,像是默許對方捧起自己的真心,將它藏進時光中。他們之間不再隔著山與海,賽倫在心底規劃著美好的夜晚,他將會攫住他的永恆,讓阿加蘭塔再度照亮他的夜空。





08.

  辦公桌前,凱瑟琳與凱爾特正襟危坐。

  他們的兄長賽倫數日前扭傷腳踝,如今腳傷康復,便親自將於王宮內四處作亂的弟妹拎回辦公室。兩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賽倫動怒。

  「凱瑟琳、凱爾特,我上回便告知你們不能在圖書室內嬉鬧,然而你們無視我的勸告,還將珍貴典籍弄得一團糟,我必須給你們嚴厲的懲處。」年輕的君主環著手,冷聲宣告。
  「賽倫,我有試著風乾……」凱瑟琳垂首小聲答道。弟弟意外潑溼書籍後,她便試著補救,但為時已晚。
  凱爾特不發一語,雙手緊抱著腹部,神色緊張。

  「從現在開始,罰你們禁足一個月,我會讓侍衛長親自……不,讓他安排人手看著你們。」
  賽倫想起迪爾正負責處理阿加蘭塔的大小事件,趕緊更動命令。

  凱瑟琳與凱爾特苦著臉應諾,垂頭喪氣地轉身離去。
  賽倫瞇起雙眼注視著兩人的背影,冷不防出聲:「凱爾特,把你藏著的物品拿給我。」
  他自一開始便覺得弟弟遮遮掩掩,似乎在懷中藏了東西。凱爾特判斷無法逃跑,只好將藏於外衣下的書本交給兄長。

  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寫著「賽倫觀察日記」,似乎是年幼的孩子們所寫。
  賽倫愣了愣,好奇地翻開閱讀。
  這似乎是本交換日記,當中有著不同的筆跡。日記的第一頁是大量的塗鴉,雖然風格迥異,但都是趴伏於地的王冠小人,上方附註:摔倒的賽倫。

  畢竟自己經常摔倒……賽倫心想。

  他招手喚來瑟瑟發抖的弟妹一起觀看,隨後像是講述床邊故事般,翻頁念出內容。

  「天氣晴。今天我問賽倫為什麼要發呆,他說他覺得自己眺望遠方的角度真帥!可是我覺得他蠢蠢的。你們覺得呢?」

  書頁被風吹動數頁,賽倫望向尷尬微笑的凱瑟琳,便猜到是妹妹的手筆。

  「天氣晴。今天我去看賽倫練習平衡木,老師告訴我賽倫需要多訓練,才不會一直跌倒。可是我看賽倫一直從上面摔下來,還撞到很痛的部位。我這次有數次數,是九次。」

  賽倫記得這件事。當時他正忍受胯下椎心刺骨的疼痛,凱爾特童言童語地問他有沒有流血,他一句話都擠不出口。

  「天氣雨。今天我去練習場找賽倫,他在雨中練劍,生氣地想趕走我,但地上都是泥濘,他一直摔倒。我在心底數著他摔了幾次,總共十九次。伸手攙扶他還被壓到地上,嘴唇好痛。你們之後一定要好好保護自己的……初吻?」

  賽倫越念越遲疑,這頁的字跡不屬於凱瑟琳或凱爾特,用詞也成熟許多。而經歷那場意外之吻的人,正是阿加蘭塔。
  原來是他的初吻……不,所有不想被阿加蘭塔知曉的糗事都被赤裸地記錄於日記中啊!賽倫心思紊亂,顫顫抬眸恰好對上友人的視線。

  「賽倫,晚上好!」

  阿加蘭塔出現在門邊,無視正午的陽光道出問候。
  他走至賽倫身旁,笑著挽起對方的手臂,提出一同散步的邀約:「我們一起去花園走走吧?」
  然而,他瞥見日記時一瞬閃過的慌亂神情全被賽倫看在眼裡,後者猜想書中定有關於友人的秘密,便起了玩心,湊至他耳邊輕聲調侃。
  「阿加蘭塔,你與凱瑟琳他們交情不錯?還是可以分享初吻經歷的交情。」

  「賽倫,很癢。」過近的氣息打在耳邊,驚得阿加蘭塔放開友人,低聲抱怨道。

  賽倫倒也不在意,將他拉至自己膝上,要他與自己一同閱讀這本日記。未持物的手緊攬著友人纖細的腰,即便對兩人近期的親暱有所耳聞,一旁的弟妹依然看得臉紅心跳。

  「天氣晴。今天我意外聞到賽倫的衣服……」賽倫剛念出日記內容,便聽見懷中的銀髮青年緊張地出聲抗議,但他只是稍微停頓,便繼續往下說。
  「他的衣服好香,為何我……」
  「別念!」
  被忽視的阿加蘭塔伸手扯起賽倫的臉頰,試圖阻止友人發言。

  凱瑟琳與凱爾特怔怔看著,覺得大人的愛情充滿暴力。

  賽倫苦笑著搖頭。原來阿加蘭塔也有這麼一面啊,會對戀慕之人產生美好幻想感到迷惘……
  無論是偷偷嗅著衣物的少年,或是懷中紅著耳根抱怨「別用那種眼神看我」的青年。他都覺得十分可愛。
  
  這本交換日記是賽倫意外收穫的珍寶。他想挖掘更多過往,去聽被少年小心藏在字裡行間的聲聲戀慕。





09.

  天色漸晚,幽幽入夜。賽倫倚著羽毛枕閱讀弟妹與友人的交換日記,而阿加蘭塔則立於窗台前仰望群星,一室無話。
  日記上記錄著許多讓人懷念的事件。賽倫翻動書頁,嘴角微微上揚。

  其中一篇寫著:「天氣晴。今天我與賽倫一同前往宮外視察民情。由於我們是秘密出行,賽倫換上女裝,成功隱藏他的王子身分。」

  女裝……是那件事啊。賽倫在心底默默讀著,思緒隨著文字回到從前。

  加冕典禮前數月,還是王子的賽倫對即將背負的重大職責感到焦慮,他坐在窗前嘆氣,好似即將枯萎的花朵。然而他身旁的銀髮侍從不解煩憂,每日帶著笑聲歸來,為房間的花瓶添上一朵白玫瑰。

  「阿加蘭塔……我想到王宮外走走。」賽倫無力地將頭靠上書桌邊緣,悶悶說道。

  一雙纖細的手按上肩膀,隨意捏了幾下便又退開,似乎是對按摩不得要領。賽倫不太在意。王宮中還有其他下人還能使喚,阿加蘭塔不必負責那些雜務。
  他們之間無關地位尊卑,只會是彼此的摯友。
  
  「好。那我們現在就出發?」阿加蘭塔彎下身笑著問道,似乎期待著與他再次出遊。
  賽倫偏頭怔怔望著友人數秒,無奈地伸手彈了對方的額頭。
  「你就只想著玩。我們上次在宮外引發不小的騷動,這次得做些準備再出發。」

  賽倫想到的主意是扮成貴族之女。那日他們找來貴族仕女的裙裝,為了妝容苦惱許久,阿加蘭塔替賽倫畫上又大又濃的腮紅,被後者拍了一臉白粉。
  兩人將房間弄得一團糟,最後只好找來女僕為賽倫上妝。

  「賽倫,你真好看。」望著鏡中打扮完成的友人,阿加蘭塔笑著搖頭。
  「被天生長得好看的人稱讚,總覺得是諷刺。」賽倫低聲嘟嚷。他身著天藍色的綁帶洋裝,裙襬與袖口綴著純白蕾絲,再戴上翡翠項鍊,若是不開口說話,便像是一名優雅的少女。

  悄悄離開王宮,他們並肩行於熱鬧市集的街道上。
  阿加蘭塔望著攤位上販售的各式糕點,賽倫則直勾勾地注視著花店少女與她手中那束玫瑰,兩人心思各異,仍緊隨彼此的腳步,就怕迷失於多彩的市集中。

  「你對她有興趣?」阿加蘭塔冷不防問道,原先清亮的綠眸暗了幾分。
  賽倫環起手搖頭,低聲回道:「只是純粹欣賞。你外貌這麼出色,她們的視線只會在你身上。」

  阿加蘭塔身邊總是不乏追求者,賽倫則因身分尊貴,沒什麼人敢隨意親近,即便有下人對他示好,也總會離奇失蹤,他只能與父母安排好的貴族少女尷尬地對坐聊天。

  「你也很出色啊。」阿加蘭塔意有所指,「我們一路走來,就有五位大叔向你搭訕呢。」

  賽倫聽出友人的調侃,氣得狠瞪他一眼,心中暗想該如何捉弄對方,好讓自己消氣。
  恰巧有位販魚的婦人詢問他與阿加蘭塔是不是戀人,他便主動挽起友人的手臂,對婦人微笑點頭。
  察覺阿加蘭塔僵著笑容想抽出手,賽倫便知曉自己讓友人難堪的計畫完美達成。
  他緊錮著想逃的阿加蘭塔繼續前行,沒來由地想起櫻花樹下的午後。

  那果然是夢吧,誰會想逃離自己戀慕的愛人呢?
  倒是做夢的自己,究竟對阿加蘭塔有什麼期待……賽倫垂眸反思。

  「小饞貓,把我的魚還來!」

  後方傳來氣急敗壞的大吼,兩人轉頭一看,竟是方才販魚的婦人。一隻嬌小的銀色虎斑貓叼著魚跑過賽倫鞋邊,被他眼明手快地抱起。
  「感謝您!美麗又善良的女士,請讓我答謝您。」婦人接過魚感激道,擦乾雙手後取出一張招待券,「這是街角那間咖啡廳的戀人招待券,祝福您們有個美好的午後。」
  賽倫接過一看,是一張手繪的下午茶招待券。黑墨勾勒出繁複的花邊,中央則是茶具與餐盤的圖案。

  兩人向婦人道謝,向著她所指引的方向走去,最後停在有著兔子招牌的咖啡廳前。櫥窗內的桌椅漆上白漆,新綠的藤蔓攀著窗台,明亮且清新。

  阿加蘭塔望向身旁的賽倫,出聲提醒道:「那是給戀人們的招待券。」
  賽倫偏頭回望。「小饞貓,你不是想吃點心嗎?走吧。」

  那日他們走進咖啡廳,享用三層架上的水果塔與司康餅。香醇的茶香飄散,櫃臺上的安哥拉兔懶洋洋地午睡中。
  精緻的茶點無法滿足少年們的食慾,望著桌上的空盤,阿加蘭塔又起身至櫃臺加點幾份小蛋糕。

  「你點了什麼?這麼久才回來。」賽倫好奇問道。
  「你猜。」阿加蘭塔笑著坐下,將店員贈與戀人們的花束交給賽倫。
  美食、鮮花與友人相伴,賽倫望著窗外午後的噴水池,心緒緩緩沉澱於悠閒的午後,便不再追問阿加蘭塔。

  直至今晚,他才在友人與弟妹的交換日記中找到答案。
  書頁上寫著:「我趁賽倫享用甜點時,委託店員用魔法留下他的照片。若你們想看賽倫公主的照片,再私下找我拿吧。」
  不愧是阿加蘭塔……賽倫心想。

  然而,賽倫早已不是當年的傻王子。他勾起笑走向窗台前的銀髮青年,計畫於心中悄悄成型。
  「阿加蘭塔,為了感謝你當年替我拍照,明日我也請人替你拍幾張照片吧。」
  「賽倫,能不能原諒我?」阿加蘭塔知曉友人想報復自己女裝照片一事,只得苦笑請求道。
  賽倫搖頭拒絕,伸手輕撫阿加蘭塔的臉頰。

  如此漂亮纖細的他,穿什麼肯定都好看吧?賽倫心想,並期待明日的到來。





10.

  賽倫覺得空虛。

  在他的預想中,他將會自後方緩緩解下阿加蘭塔的衣衫,並於換上這套蓬厚莊重的香檳色蕾絲禮服後,撫上友人無衣料遮掩的肩頸,欣賞鏡中因碰觸而微顫的身影。
  然而,真實經歷是:阿加蘭塔找來凱瑟琳與凱爾特替自己換裝,三人開懷笑鬧著,而賽倫怔怔站在一旁,一寸肌膚都沒摸上。

  連身鏡前,阿加蘭塔持扇的雙手戴著淺色的羊皮長手套,他摸著胸前如浮沫浪花的蕾絲,似乎對這樣的衣著感到新鮮。察覺身後灼熱的視線,他偏頭望向鏡中的賽倫,勾唇微笑。
  「賽倫,我知道你懷念被裙裝絆倒的時光,等凱瑟琳拍好照片,我再換下給你。」

  「阿加蘭塔,你若喜歡,這套禮服便永遠屬於你。」賽倫走上前,牽起他未持扇的手。
  「那……感謝賽倫陛下的賞賜?」

  凱瑟琳與凱爾特對視一眼。
  於王室禮節中,這是一套正式禮服,他們知曉它象徵的意涵,但阿加蘭塔理解嗎?

  銀髮青年坐在椅上撫順蓬厚的裙擺,抬眸淺笑。凱瑟琳取出拍照用的魔法道具,剛拍下幾張便見兄長悄悄朝椅後接近,似乎想藉機與阿加蘭塔合影。
  然而,就在她施加魔力使道具運作時,賽倫眼前閃過一抹白影,他怔怔低頭,室內竟多了一隻活潑的白鴿。
  一旁的凱爾特緊張大喊:「賽倫,別碰那隻突襲的危險鴿子!我來檢查牠。」
  少年張開雙手阻攔地上跳躍的白鴿,並於牠周圍施加多重防護法術,確認安全後才撿過白鴿攜來的信件查看。

  「是魔藥學老師。」他宣布道。
  「老師!我最愛的老師!」凱瑟琳欣喜地接過,墨藍色的雙眸中充滿期待。
  「我必須將這封信裱框,放在我每日睜眼便會看見的位置!」
  「那不就是我的床上嗎?我拒絕!」凱爾特搖頭大喊。

  「凱瑟琳、凱爾特,我記得你們還在禁足中。」眼見弟妹再度陷入爭執,賽倫扶著兩人的肩出聲提醒道。
  「交出照片,把鴿子帶走,回你們的房間決定裱框的事吧。」
  少年少女狠瞪彼此一眼,抱起鴿子便朝門外走去。

  賽倫皺眉望著妹妹交給自己的照片,或許是成像時恰巧白鴿飛過,照片中自己的臉龐被白羽遮掩,站在阿加蘭塔身後,顯得滑稽又突兀。
  銀髮青年接過一看,忍不住出聲調侃道:「賽倫,你是不是想偷親我?」
  賽倫的本意僅是單純合影,但他更好奇友人的反應,便勾起嘴角回道:「若我說是呢?」
  「你的心思真好猜。」阿加蘭塔提著裙擺站起身,「賽倫,你不僅想偷親我,還想看我換裝,對吧?」

  賽倫喉頭滾動。深藏的綺想被心儀之人輕巧拎起,他強壓下承認的想法,回以反問:「如果我說沒有,你相信嗎?」
  「我……」
  不待對方答完,賽倫又補上一句:「倒是阿加蘭塔,你很期待啊。」
  銀髮青年愣了愣。他並未料到賽倫會反著逗弄自己,只得勉強揚起笑回道:「我收回前言,你的心思真複雜。」

  「阿加蘭塔,你身為《賽倫觀察日記》作者之一的自信呢?」賽倫調侃道。
  「被你拿走了,還我。」阿加蘭塔伸手。
  望著友人的身影,賽倫一時竟分不出那是玩笑還是撒嬌。他牽過那隻手,順勢將阿加蘭塔拉進懷中,指著唇低聲笑道:「在這,你拿吧。」
  「賽倫,我是指日記。」阿加蘭塔伸手捧起友人的雙頰,偏頭微笑。

  「不過我或許能達成你的願望。」

  賽倫怔怔望著阿加蘭塔逐漸接近的臉龐,那是個輕柔清淺的吻。
  縱使相觸的唇瓣一瞬便分離,他依然牢記著:友人身著香檳色、專屬王后加冕時所穿的正式禮服,覆著綠眸的長睫輕顫,像是對待花與冰雪、易逝流光,慎重、緩慢地朝他湊近。

  他能盼來阿加蘭塔再度換上這套禮服,接受加冕的那日嗎?

  望著仍在懷中的銀髮青年,賽倫不敢多想,傾身回吻。





11.

  陷入愛情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初見時心隨鈴響,靈魂因相觸交織而欣喜。另一種則是如芽無聲滋長,悄生於朝朝暮暮,回首時已成一片繁茂花田。

  賽倫與阿加蘭塔初遇於一場誤會。

  弟妹尚未出生前,年幼的賽倫同時承擔世界的惡意與寵愛。
  摔倒有人攙扶,夢魘有人哄睡,身前有人遮風避雨,他鮮少直面困境,不過大多數的問題都能於書中尋得答案。
  然而,書上沒寫該如何處置擅闖房間的陌生男孩。

  年幼的王子緊抱書本,皺眉打量跪坐於自己床上的銀髮男孩。
  男孩有著一雙漂亮勾人的翠綠雙眸,懷中抱著柔軟的羽毛枕,正無辜地望著自己。自衣著判斷,男孩是一名侍從,見到王子不懂得行禮,是一名無禮的下人。
  然而,望著他白淨纖細的外貌,賽倫竟狠不下心將他拎出門,只能無奈地向他解釋:「這不是你的床,請你離開。」

  「不,這是我的床。」銀髮男孩搖頭,「我的職責是陪賽倫睡覺。」
  「我就是賽倫。」王子耐著怒氣回道。「我並未聽說這件事,你說謊。」

  受到指控,銀髮男孩拋下枕頭,瞪著賽倫。
  「你敢不敢打賭?我若說謊,我就換上女僕裝。我若沒說謊,你就……」他伸手搶過賽倫懷中的《各國服裝手札》,指著封面上的黑色紗裙,「你就要穿這件。」
  賽倫連續幾日受到惡夢纏身,無力再與男孩周旋。他搶回書本,淡淡回道:「我賭。請你離開我的床,將枕頭歸位。」
  銀髮男孩離開蓬軟的大床,望著一臉倦容的王子,欲言又止。

  那是個星月黯淡的夜晚。

  或許是窗邊的微風捎走煩憂,賽倫一夜無夢,迎來清爽的早晨。
  他坐起身,竟看見昨日的男孩蜷身於床尾,緊皺著眉,似乎夢見可怕的事物。

  賽倫搖醒銀髮男孩。「快回去工作。」
  「賽倫,早上好。」男孩雙眼迷濛,微笑回道。
  「你是侍從,該稱呼我殿下。」賽倫拉起他,「這是書上的規定。」

  男孩被賽倫抓著手腕向前,朝著正勞動的僕役們走去。然而,賽倫走遍整個王宮,竟問不出他所屬何處。
  看著王子疑惑的神情,男孩於長廊上輕笑出聲。
  「你說謊。」賽倫皺著眉,偏頭望向他。「你甚至不屬於王宮。」
  「如果我能找到人證明我的職責,不屬於王宮也沒關係吧?」男孩反問,隨後走至窗邊,朝著王宮對面的神殿大喊:「路德!」

  賽倫怔怔看著滿頭白髮的大祭司跌跌撞撞地跑出神殿,朝男孩與自己行禮。

  「您、您怎麼……」大祭司有些惶恐地開口。
  「路德,我昨日與賽倫打賭,我需要你證明我的職責!」銀髮男孩對著下方的祭司喊道。
  「笨蛋,你不該對大祭司無禮!」賽倫氣急敗壞地按下那顆銀色腦袋,要男孩向祭司行禮。
  大祭司連忙驚恐跪地,求他們和平相處,並溫聲勸說賽倫將男孩留在身邊,因為那是男孩的職責。

  「願賭服輸?」男孩微笑。
  賽倫換上異國的黑色紗裙,任由男孩戳著腰間綴著的白蝶紋樣,哀怨地望向遠方。

  獨佔一床的日子正式畫下句點。





12.

  賽倫身邊多了一名銀髮侍從。

  當夜,他拍拍床邊的空位,示意男孩坐於自己身側。
  賽倫身邊並無年齡相仿的朋友,但他心想或許能與男孩交流看看。
  「你有名字嗎?」

  男孩愣了愣,環顧四周,隨後指向桌上的某本書。「賽倫,我的名字在那本書上,你可以找看看。」
  賽倫遲疑地取書翻閱。那是一本關於星象占卜的預言書,內文以古代文字寫成,他只能勉強辨識少部分的基礎詞彙。即便是見多識廣的大祭司,也無法理解書中一半的內容。
  男孩無視賽倫苦惱的神情,攀在他肩上對著墨藍色瀏海不停吹氣,像是想吹起花與草。
  賽倫伸手護於額前,無奈地瞥向那雙帶笑的綠眸。
  「告訴我答案。我看不懂這些文字。」

  「我的名字在這。」
  男孩指向書上某串歪扭的象形文字。「阿加蘭塔。」

  年幼的王子怔怔聽著,覺得既難記又拗口。
  然而,阿加蘭塔的來歷如同霧中迷蹤,難以捉摸,而舉止亦同。
  看著他每日往茶杯倒盆栽土、塞棉花,賽倫攔著罵著,竟逐漸熟悉他的名字。

  面對失控的新朋友,起初賽倫仍會抱著《王室禮節大全》,一字一句教著阿加蘭塔,但後者聽完整本書後,依然毫不在意地拉著自己四處作亂。
  男孩們嬉鬧的足跡自帶著淡香的房間、陽光灑落的長廊,逐漸延伸至落葉遍布的花園小徑,賽倫笑著追在阿加蘭塔身後,逐漸淡忘改造朋友的計畫。

  原先只與書本為伍的文靜王子,竟成為王宮內四處奔跑又跌倒的頭痛人物。賽倫的轉變傳進王后耳中,她喚來孩子,擔憂地望著他纏著紗布的手掌與膝蓋。
  「賽倫,我無權干涉那孩子的行為,但你是未來的君主,理應舉止端正。別跌得滿身是傷,讓我們心疼。」

  回至房間內,賽倫向阿加蘭塔轉述母親的叮嚀。後者小心捧起他的手,感慨道:「賽倫,你確實過於容易跌倒,這使我的包紮技巧越變越好。」
  「阿加蘭塔,我又不是自願跌倒。」賽倫反駁道。
  他昨日摔倒時手掌先著地,膝蓋僅有輕傷。
  「賽倫,你之後還有騎術、劍術課程,你必須克服它,而非躲回書堆中。」阿加蘭塔柔聲勸道,「你還是與我一起大鬧王宮吧。」

  賽倫的眼神自感動變為無奈。
  未來某日,自己或許會跟阿加蘭塔絕交吧。他心想。

  然而,即便偶有爭執,兩名男孩的友誼走過寒暑,迎來凱瑟琳與凱爾特的誕生,直至長成翩翩少年,依舊如流水細遠綿長。





13.

  事態逐漸失控。

  同睡一床,賽倫知曉阿加蘭塔經常做惡夢,但自從加冕儀式的日期訂下,友人的夢魘似乎變得更加嚴重。
  寧靜的夜晚,賽倫側躺著,正苦惱櫻花樹下的事,便聽見身後傳來細弱的聲響。他坐起身查看,竟看見阿加蘭塔雙手捂著脖頸,神情痛苦,似乎被誰緊掐著。他身前不知是靈魂還是怪物的飄忽身影若隱若現,眼中滿是冰冷殺意。
  賽倫想推開它,然而雙手撲空,只能驚疑地注視它對阿加蘭塔無聲威脅,緩緩張合的口型帶著恨意。
  「他在哪?把你藏起來的那孩子交給我!」

  它四處張望,卻未與賽倫對上視線。

  有什麼辦法能驅逐怨靈……賽倫壓住顫抖的手,雙眼緊閉,試圖冷靜回想過往所學的知識。最後,他深深吸氣,握起雙手,於闃寂無聲的夜裡唱起神聖的詩歌。
  賽倫的聲線因恐懼而微顫著,但他依然極盡所能地放聲高唱,讚頌、乞求諸神的慈愛與悲憫。
  他的歌聲像是灼燒的烈焰,使怨靈痛苦彎起身,並放開施虐的雙手。一曲結束前,它搖身化作夜色,消失於窗外。

  重獲自由呼吸,阿加蘭塔在賽倫懷中劇烈咳著,眼中帶著生理的淚水,面色緋紅。賽倫抱緊他,聽見微弱的道歉。
  「抱歉,吵醒你了。」
  「阿加蘭塔,我的睡眠不比你的生命重要,你可以製造聲響向我求救。」賽倫提點道。
  「賽倫,下次別再這麼做。」阿加蘭塔拉開距離,迴避賽倫懇切的眼神。

  「它……或許說是他,正在找你。」

  賽倫愣了愣。隨後皺起眉,疑惑問道:「他是誰?告訴我真相。」
  「他是一位觀星的預言者,堅信你將會毀滅他所屬的部族。」阿加蘭塔答道,並望向響起雷鳴的夜空。
  「他曾試著殺害你,因此被你的父親奪去生命。然而化作靈體的他並未放棄,至今仍於夜中徘徊,想找到你。」

  「我將會毀滅一個部族?」賽倫感到一陣寒意。他從未想過以征戰建立功勳與偉業,無法想像預言成真,自己雙手染血的殘酷模樣。
  阿加蘭塔並未回答,而是偏頭望向賽倫,輕聲叮囑道:「賽倫,他或許用了點方法,讓自己難以消散,但你不必太過擔心,我會保護你。只要你好好睡覺、別出聲,他便無法找出你的行蹤。」

  賽倫搖頭。「你保護我的方式,就是獨自面對他?」

  「他平時只是在夢裡追著我跑,我沒預想到他會突然動粗。」
  阿加蘭塔伸手揉開賽倫緊皺的眉,揚起笑安撫道:「快睡吧。他今晚不會再來了。」

  賽倫垂首望著自己握成拳的雙手。他與阿加蘭塔是摯友,然而後者的身影卻如霧中行走般,逐漸無法看清。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有碰觸脆弱秘密的資格,即便他們相識長達十年。

  閉上雙眼,賽倫將所有探知的問句都收回掌心。
  「明天,我帶你去找祭司驅魔吧。」他聽見自己如此說道。

  翌日清早,賽倫拉著阿加蘭塔來到神殿,尋求祭司們的幫助。
  他們圍繞阿加蘭塔唱起神聖的詩歌,向他潑灑少量生命之泉的泉水,隨後取出一疊帶著檸檬香氣的淺綠葉片,輕拂他周身。
  賽倫的衣袖上也帶著相同的香氣。他知曉那是香蜂草,神眷顧著王國,並恩賜的祝福,具備安神、驅邪的作用。

  然而,當晚阿加蘭塔仍遭受惡靈的侵擾,不得安眠。

  煩憂的王子向大祭司請託。年邁的智者搖頭嘆道:「殿下,我很遺憾。狡獪的預言者隱匿於冥神羽翼下,遠超出我們能力所及。請您以自身生命、萬民福祉為重,莫使您的守護者瀆職。」
  賽倫怔怔收回手。

  他見過將死之人與葬禮。生命盡頭是如此鮮明且哀傷,他不希望步入深淵的那道身影會是阿加蘭塔,更害怕睜開雙眸身旁僅剩冰冷的軀體。
  他們被神拋棄了嗎?賽倫感到恐慌,像是於深海中緩緩下沉,踮不著地。然而,阿加蘭塔依然笑容不減,每日東奔西跑,像是輕巧的微風,帶著白玫瑰歸來。

  賽倫攤開手心,再收緊。風自指縫消失,他什麼也沒抓進掌中。





14.

  清早的空氣透著涼意,厚白的雲層僅透出微量陽光。迷迷糊糊的賽倫伸手想將身側的阿加蘭塔搖醒,卻只摸著一團摺疊整齊的棉被。

  他起身拾起壓於茶杯下的紙條,雖未署名,他仍讀出熟悉的語氣。
  「我今日乖巧地摺好棉被,在櫻花樹下等你誇獎……」賽倫遲疑地念出內容。

  他理應為阿加蘭塔的要求感到無奈,卻驚覺自己的語尾帶著笑意,整顆心像是浸入楓糖漿中,讀出對方向自己撒嬌的甜蜜錯覺。

  賽倫怔怔鬆開紙條,再度想起櫻樹下的午後。

  他心思紛亂,匆匆換上衣裝,拾起紙條向花園快步走去。
  他們都將心中最柔軟的位置留給彼此,卻不知名義是否仍停留於摯友。賽倫步履匆匆,目光迎向遠處櫻樹下向自己招手的銀髮青年。

  或許他們將會迎來新的解答。賽倫心想。

  然而,左前方的花徑傳來一聲輕柔的問候。賽倫見問候者是與自己喝過幾次尷尬下午茶的貴族少女,只能停下腳步回禮。
  「早上好。抱歉,我……」
  「殿下,請您留步!」少女見賽倫想離開,急忙拉住他的衣袖。「我有事想向您……」
  賽倫焦躁地看著少女無禮的手,然而她抓得更緊,像是下定決心般深吸氣,面色緋紅地向王子傾訴自己的情意。

  他正焦急煩惱著如何快速拒絕少女,便察覺有道視線正注視著自己。
  目光越過嬌小的少女,賽倫抬眸對上阿加蘭塔平靜的眼神,那雙綠眸不帶笑意,像是淡漠的旁觀者。

  不屬於慍怒或哀傷,而是看清事實的淡漠。

  賽倫不曾見過這種眼神。
  危機感攀上背脊,他匆匆打斷少女的話語,朝著櫻花樹下跑遠的身影追去。

  「阿加蘭塔!」

  銀髮青年跑得匆忙,賽倫緊追在後,數次伸手想捉住對方手腕,卻總是撲空,只好再次咬牙跟上。

  讓兩人停下腳步的是阿加蘭塔前傾的身影。他似乎未注意階梯踩空,重重摔上紅磚道。
  賽倫急忙扶著友人坐起身,查看傷勢,並撕下衣料替他包紮。
  「好疼。」
  望著因痛楚眼眶微微泛紅的阿加蘭塔,賽倫既心疼又自責。
  他柔聲安慰友人,隨後補上解釋,即便他不確定阿加蘭塔氣惱的原因為何。
  「我與那位少女只是偶遇,也不會給她追求的機會。」
  他頓了頓,傾身問道:「阿加蘭塔,還想聽我的誇獎嗎?」

  阿加蘭塔怔怔對上緩緩湊近的墨藍色眼眸,想划離那片深海卻徒勞無功。

  正當他為逐漸收緊的距離屏息、闔眸時,賽倫抵上他的額頭,以氣音說道:「恭喜你完成一件我五歲就學會的偉大任務。」

  阿加蘭塔默默睜眼,毫不猶豫地仰頭撞向賽倫。
  「噢!」疼痛感襲來,賽倫按著遭撞的前額喊道。
  他拉開距離,這才看見友人扶著同樣撞疼的額與自己對視,耳根紅得可疑。

  賽倫突然意識到:或許他們都無法再承受這種親暱的玩笑。

  抱起膝蓋受傷的纖弱青年,賽倫朝著金與白的建築物走去。
  風並未攜走懷中阿加蘭塔微弱的道歉與致謝,直至其他下人接手替他上藥,那語句仍盤旋於賽倫耳邊,躍於心尖。

  當夜,他們遇上來自預言家部族的暗殺者。

  即便帶傷,阿加蘭塔仍替賽倫擋下命定的災厄。
  賽倫雙手顫抖,緊擁著蒼白的友人,卻無法使流逝的溫度再度升起。遺憾的時機,他狼狽地捧出赤裸的真心,只換得冰冷的軀體。
  傾斜的畫、不和諧的音色,以及無止盡的深淵。賽倫張嘴想喚回友人的生命,卻只聽見自己不成句的嗚咽聲。

  阿加蘭塔微微垂落的掌中躺著一枚戒指,銀色指環、爬滿裂痕的橄欖色寶石。


  賽倫怔怔望著那枚戒指。似乎有團不被微雨澆熄的火焰照亮他爬滿淚痕的臉龐、心中的迷霧,並將他灼燒得面目全非。

  他早該察覺一整日的反常是訣別。

  他早該察覺。





15.

  賽倫開始無止盡的單戀。

  阿加蘭塔始終行蹤成謎,來得輕巧,走得隱晦。
  賽倫找不著友人與橄欖石戒指,靜靜倚著沉黑的空棺,望著落雨的窗外。

  預言家不再出現於夜晚。
  賽倫猜不出原因,但他更害怕面對僅剩自己的房間。

  他搬進凱瑟琳與凱爾特的臥房,與稚幼的弟妹共處,沉默、疲憊地養著心中的傷。
  他開始閱讀,灌溉新的期待,並試著接手父親手中的職務。
  國王身體欠安已久,寄望長子能於成年禮時加冕為王。
  於是,賽倫自大祭司手中接過權杖,成為王國最年輕的君王。

  部族仍未放棄刺殺賽倫,然而攻擊者皆被新上任的侍衛長迪爾制伏,關入偏遠的監牢中。
  少數刺殺者逃獄成功,卻將致命的惡病詛咒帶回部族,導致部族覆滅。

  聽著前去部族探查的騎士報告,賽倫再次想起那本星象預言書。

  這是沒有阿加蘭塔的第五年。
  推開熟悉的房門,陽光炫目得讓他抬手掩住雙眸。房間內依然是他離開前的模樣:摺疊整齊的兩疊棉被、空無一物的茶杯,以及依書本大小排放的書架。
  而床鋪上,本該屬於阿加蘭塔的位置,多了一顆金色蘋果。

  賽倫怔怔拾起神聖的蘋果。
  大祭司說:這是諸神的恩賜。

  年輕的君王苦笑著搖頭。
  他知曉那是誰的贈禮,但他不想再停留於不見光的原地。
  於是,他將金蘋果投進篝火中,等待流星劃破夜空,為他帶來一瞬的光明。

  賽倫迎來奇蹟。

  本該隨侍於女神身側的阿加蘭塔成為星辰,為他殞落。
  賽倫卸下淡漠的武裝,擁緊曾錯過的、有著淡淡星輝的身影。

  重新燃起生命之火。





16.

  夜雨淅瀝。即位十年的君王睜開雙眸,恍若隔世。


  再次夢見過往,他眼角微微濕潤,伸手探向枕邊睡得安穩的阿加蘭塔,感受摯愛之人的溫度。他暗暗鬆口氣,原先懸空的心也變得踏實。

  他與星辰並肩走過五年光陰。
  他細心梳理阿加蘭塔心底的擔憂,直到對方能體會歡愉,雙眼中的情意不再參雜哀愁。
  他們於磚道上牽手,於花叢中親吻,於夜裡歡愛。
  似是戀人,卻獨缺一份承諾。

  賽倫以指尖輕輕勾勒著阿加蘭塔的睡顏。
  夢境或許是個徵兆,提醒他把握時光,以他們期盼的方式,將所愛刻進生命中。

  於是,賽倫開始秘密籌備誓物與旅程。

  他先是趁阿加蘭塔熟睡試量戒圍,隨後藉著堆疊的政務公文掩護,畫下一張張首飾設計圖,利用閒暇製作、打磨鑲台,並規劃行程所需的花費,落下核准的印章。

  端著一盤雙色棋格餅乾與紅茶,阿加蘭塔走出廚房,便見賽倫慵懶地伏於辦公桌,雙眼微睜,似乎正試圖抵抗睡意。
  「賽倫,你還好嗎?」放下裝著茶點的瓷盤,阿加蘭塔彎身與他對視。
  賽倫微微啟唇,獲得一片餅乾。
  牛奶的甜香與可可的苦澀攀上舌尖,他閉上雙眼咀嚼,既感慨又幸福。

  遙想當年,他還得試吃廚房爆炸產出的焦黑失敗品。

  「十分美味。」享用完餅乾,賽倫抬眸稱讚道。
  「阿加蘭塔,你也試試。」
  他恢復端正坐姿,伸手將阿加蘭塔攬入懷中,拎起餅乾送至對方嘴邊。阿加蘭塔叼過,也拾起一塊餅乾探至賽倫面前。
  兩人享用著午後茶點,並繼續處理剩餘的職務。

  瞥見夾帶於公文中的紙條,賽倫知曉他交辦的事項皆已完備,只缺一份真摯的邀約。他面色如常地批閱其餘公文,心底紛亂。

  那座島嶼無法一日往返。出遊期間,他打算扔下職務讓臣子們自生自滅……但他該如何說服阿加蘭塔與自己出遊?賽倫越是思考,越是焦急。

  闔上最後一本公文,賽倫下定決心,轉身勾起紳士的笑容,牽起阿加蘭塔纖細的手。
  「阿加蘭塔,明日與我一同至企鵝島視察吧。」
  看著對方詫異的眼神,他急忙補上理由:「因為……因為有人向我稟報,天氣變熱,冰層融化,許多企鵝流離失所。身為君王我理應前去關心。」

  「賽倫,你腦袋冷壞了嗎?我記得現在是冬季,而你正因天冷想睡。」阿加蘭塔疑惑道。

  賽倫沮喪地垂下頭,坦承真相。「我承認那是個糟糕的藉口。阿加蘭塔,我想與你一同出遊。」
  看著神色黯淡的賽倫,阿加蘭塔於他嘴角落下輕吻。
  「確實糟糕,但我很期待。」

  「阿加蘭塔,這是答應嗎?」賽倫怔怔反問。
  「是的。」
  阿加蘭塔笑著點頭,「許久沒離開王宮,我很期待。」

  賽倫按捺內心激動,與他緊緊相擁。
  「明日一早我們就出發。我相信睿智的大臣們能妥善處理往後數日的職務。」

  翌日,君王牽著阿加蘭塔登上華美的船艦,駛向以企鵝聞名的美麗島嶼。
  大臣們望著他遺留的書籤無奈嘆氣,圍於圓桌前替君王解決較簡易的事項。

  陽光驅走寒意,天色正藍。





17.

  歷經三日航程,賽倫與阿加蘭塔來到王國最偏遠的、坐落於美麗島嶼的伯德鎮。

  島上鎮民不多,與企鵝和平共處,一同坐擁遼闊海景。
  黑與白的嬌小身影於海中覓食嬉戲,或伏於沙灘上享受陽光,少數則好奇地跟隨兩人,似乎對異地的訪客感到驚奇。
  浪花輕拍白沙,賽倫繫緊相牽的手,與阿加蘭塔一同沐浴於冬日暖陽下,印下兩排足跡。

  或許歲月將會抹淡愛情的氣息,如湍流磨平石的稜角,噬骨於無形。然而,賽倫與阿加蘭塔遙望深海,他們依然年輕。

  從前,他總追不及那陣風,日後回首,卻將與身後的摯愛隔著一段時光。
  今日,是罕有的、兩道軌跡相會的瞬間。賽倫心想。

  他雙足埋入細沙中,啜飲酸甜的果汁,注視正堆捏沙堡的阿加蘭塔。後者試捏城堡、城牆,然而成品未有熟悉的建築輪廓,卻像是大蛇環山。
  賽倫走至他身旁,蹲下身戳弄不成形的鬆散沙堡,出聲提點道:「微微濕潤的沙,才能使沙堆堅實定型。」
  將果汁一飲而盡,賽倫以高腳杯撈起冰涼海水,向他示範堆沙技巧。阿加蘭塔學得快,兩人相約各自完成一座沙堡,背對彼此捏塑夢想與驚喜。

  為避免企鵝們誤闖,賽倫小心圍起一塊空間,並留神身後動靜。阿加蘭塔踏著白沙走遠,似乎正於沙灘上尋找可用的素材。

  「賽倫,我的曠世巨作完成了。」
  接近黃昏時,他偏頭喚道。
  「我也是。」賽倫起身,垂首拍去沙塵。

  趁其不備,阿加蘭塔拉開他的衣領,捧沙往胸口倒,隨後伸手揉亂墨藍色髮絲,笑著轉身就跑。
  賽倫氣惱地大喊他的名,緊追在後。

  縱使賽倫事先通知鎮民,獨佔整日的沙灘,企鵝們也不會為此迴避,依然慵懶地享受黃昏時光。
  阿加蘭塔分神閃躲企鵝無法跑快,便被賽倫追上,自身後緊圈著往沙地倒去。
  賽倫向旁伸手抓沙,伸進阿加蘭塔衣襬內,驚得他身形微顫,出聲求饒:「賽倫,原諒我、原諒我。」

  咬了阿加蘭塔脖頸幾口洩氣,賽倫這才鬆手坐起身,拉著他回到沙堡前。

  阿加蘭塔的沙堡像是街道上常見的尖頂小屋。牆上微微刻出門窗輪廓,門邊擺放兩顆小貝殼,紋路分別是藍與綠。
  「只有我們的世界。」他介紹道。
  「我們怎麼待在門外?」
  「賽倫,門內看不見。」阿加蘭塔答道。

  「看不見也是一種驚喜。我……我正好準備了看不見的禮物,等你挖掘。」
  賽倫有些緊張地握著他的手,指引他向有著完善城牆、數座高塔與細緻道路的沙堡探去。
  「別害怕讓它毀壞,探索我的城堡吧。」

  阿加蘭塔於沙堡周遭翻找,沙中世界隨之傾頹。
  最後,他捧著繫上絲帶的鑰匙,以及帶鎖的、刻著星辰的銀色首飾盒起身。

  盒中掛著垂有寶石的銀製頭飾、嵌有四顆寶石的幸運草型耳環、三顆寶石並排的優雅項鍊與手鍊,淡綠色的寶石與他的眸色相彷,作工細緻,他卻一眼便看出是賽倫親手製成。

  「賽倫,謝謝你。」阿加蘭塔輕聲回道。
  「我很喜歡。」

  「先別急著戴。我還有一份禮物。」

  橘紅的夕陽下,賽倫自口袋取出、開啟相同紋樣的戒指盒,單膝下跪。盒中戒指的款式與雨夜落下的不同,更襯得橄欖綠寶石清麗。

  「阿加蘭塔,我的星星。」他抬眸望向摯愛之人。

  「相較星辰的不朽,我的壽命十分短暫。我無法許諾你永遠,但我願意將一生交付予你。你願意成為我的伴侶、我的王后,與我攜手走到盡頭嗎?」

  別去在意宿命,別去在意傷痕。
  賽倫虔誠地期望著:他們能拋下愧疚前行,照亮彼此的夜空,直至終局,也能幸福地說出人間值得。

  阿加蘭塔笑著搖頭,眼眶微紅。
  「我拒絕。一生太短,你應該把來生全給我。」

  「我答應你。生生世世,請你務必找回我。」賽倫點頭,眼角微微濕潤。

  他們於夕陽下擁吻,立下有著海風氣息的誓約。微光裁剪他們的身影,眼中僅剩彼此。

  阿加蘭塔戴上戒指,指尖泛起點點星輝。
  船艦啟程,駛向熟悉的宮殿,歡樂的慶典,以及澄澈如鏡的點滴時光。

  夜空中,有流星落下。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