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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與千(13)


他說:“好。”





兩方視線在虛空中輕輕一碰,風逍遙挑著眉,半詫異半是笑,這回反是鐵驌求衣坦然受之,直到風逍遙目光轉開,卻伸手將對方肩膀用力一攬。
“那就這麼說定了,走,我請你喝一杯去!”
鐵驌求衣揶揄他:“你怎麼比道上還講究要喝定約酒?”
“跟那沒關係,”風逍遙大笑,“今天我心情好,就要喝個痛快,你得奉陪到底啦!”
先前發生那系列事情,哪怕是裝的也難說好心情,可是風逍遙的聲音聽起來誠然如此豁達,豁達到讓鐵驌求衣覺得不妨為此陪一杯的程度。
兩人走出這片街區,風逍遙招了輛的士,報了個地址,鐵驌求衣聳了聳肩:“我怎麼不知寶珊道上有開酒吧?”
“有呵!”風逍遙撐臉發笑,“絕對是頂好的一家,必不辜負你賞光。”
新台區寶珊半山道,背山臨海,是新王都最有名的富豪別墅帶之一,鐵驌求衣已有幾分猜得他想將自己攜去哪裡——夠大膽的選擇,不得不說,也夠曖昧不清。回憶由此不自覺地開啟封籤,遊輪上短暫一晚,他並未應風逍遙的邀約留在套間內,孰料事態的發展竟然遷就公子哥的任性,不是此處便是彼處,才過數日,他又要造訪到他的家。
風逍遙似乎總以一種過限的奔放牽引他接近自己,這一方面固然為鐵驌求衣提供便利,然而另一方面,心中總有某個聲音提醒他不可太順應這牽引力。與這個人交往是走鋼索,鐵驌求衣習慣權衡輕重,卻首次遇到迷茫,他竟看不清鋼索之下到底是何種後果,這已經過於危險了。
鐵驌求衣擰了擰眉,當即給自己叫停,反芻式思考會干擾判斷,無論如何,目標既定,那就不能耽於瞻前顧後。
的士繞山奔馳,鐵驌求衣隔窗望去,天幕之上層雲吹開,山巒下是星點明滅的美麗海港,如一幅璀璨的玻璃鑲畫,風逍遙在他身後輕笑:“這景色作為開胃酒是不是還挺合適的?”
車速漸緩,最終停在一座半山別墅前,想必就是風逍遙的自宅。鐵驌求衣收回視線,本不吝惜應然的讚美,只是未料倏一抬眼,原本要說的話都被結結實實噎在嘴裡,神情居然有幾分抽搐。
風逍遙明顯沒明白怎麼回事,以他的經驗,良夜共看海景雖不新鮮然勝在經典,縱然的士車窗不是最好的觀景口,也不至於叫同伴扣分到露出如此微妙表情的程度,直到他自己也跟著轉頭抬眼,兩人四目隔一窗,與兩座熱辣張狂的彩色雕塑面面相覷。
那對彩塑龍虎盡職盡責作門童,筋骨栩栩,爪牙賁張,端的龍驤虎躍、龍行虎步、雲龍風虎,分側拱衛別墅的鐵藝大門,極富南洋藝術的灼灼魅力,像夏季信風呼嘯衝闖,劈頭蓋臉無差別引爆來賓和主人的觀感。
風逍遙感覺自己全身上下都在打磕巴,甚而猶不死心,視線顫巍巍上下左右搜索門牌,試圖逃避到開錯地點的可能性,然而誠實的的士司機以誠實的讚美打消他所有的幻想:“先生,您家府宅真好氣派嚄!”
“不不不等等等等!”風逍遙跳下車衝到大門前,在兩座氣氛殺手之間繞了一圈,大腦終於翻出了尊神來歷,約莫是哪次藝術酒會,他喝高興了,不僅捧人家人場還捧了錢場,大筆一揮填了……什麼訂單來著?
鐵驌求衣亦下了車,打發走的士,好整以暇抱臂欣賞風逍遙滿頭大汗對著電話發飆:“小七?你是不是讓K仔進我屋了?……對啊那個雕塑!你就這麼讓他們裝?!……有我的簽字?就算有我的簽字,你看這裝了像樣嗎?!……什麼叫你還打算和我說這事……你嘲笑我的審美??我不知道你懂嗎!我不知道我簽了什麼ok?你還笑??”
隨著一記刺耳的嗶聲,風逍遙氣急敗壞地摁斷了電話,他先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兩次,然後抹了把臉,失魂落魄的,看起來好不可憐。那邊鐵驌求衣覺得自己肚內笑夠了,這才清了清嗓子,把潦倒風生叫回魂:“要不要和兩位打個申請再進門?”
“不要!”風逍遙一秒否定,而後才反應過來,無可奈何地笑出聲來,“激氣,真夠殺風景!”
且為何總給他瞧見自己不那麼體面、不那麼瀟灑、不那麼靚仔的場合?風逍遙心裡泛起嘀咕,很覺得近來流年不順,若否怎至於每每在鐵驌求衣這裡出師不利?只是他尚未來得及思考,無論他體面或不體面,瀟灑或不瀟灑,靚仔或不靚仔,鐵驌求衣對他的態度似乎從未有什麼不同過。
經過這番波折,風逍遙總算能略一盡地主之誼,將鐵驌求衣邀入別墅。看得出來,這別墅並不是風逍遙慣居的住所,月色灑落於富麗的家裝,因為過於纖塵不染,反而從光影中流瀉出人氣缺缺的寥落,鐵驌求衣能想見風逍遙來往於霓虹下,決計不缺乏任何一處落腳點,而並沒有享受海景豪居的閒情,只在偶然心血來潮之際才造訪此處,不是客人——也不似主人。
風逍遙在前方引路,月紗籠罩著大理石砌的階梯,回環的足音也沾染冷清色調,倒是他的笑聲爽朗:“我久未返家,屋裏悶沉沉的,沒什麼意思吧?我請你上露台,那邊較清爽!”
他確實有座極好的露台,白石鋪地,欄杆鏤空,盡覽海天月色,靠邊設一張鐵藝酒台,除此之外別無矯飾,與室內迥異,像是他自己佈置的手筆。
風逍遙請他自便,返身去酒櫃取酒,鐵驌求衣以為他會拉出一列讓人眼花繚亂的酒水盤,可待他回來之時,手中只有一瓶酒、兩隻杯,玻璃瓶身上僅僅貼了一張樸素的手寫酒籤——那非是任何市面流通的名品,而是一支私釀。
“這是貴公司新作?”鐵驌求衣拿起酒瓶打量,茶色玻璃瓶身阻斷了酒體本身的色澤,而他對品酒遠不如風逍遙精通,自然猜不出更多信息。
“不對。”風逍遙得意道,“這是我的酒。”
他在“我”字上加著重音,想必無關墨刀,這是他一人專擅的大作。鐵驌求衣點點頭,將酒瓶交還給他,風逍遙不知從哪摸出一把海馬刀,刀鋒輕巧一轉,割開錫製酒帽,隨後將螺旋椎推進酒塞,一手扣緊瓶口,一手向上拔出軟木塞,整套動作行雲流水,酒塞撥離的一瞬間,鐵驌求衣倏然嗅見一股清爽明亮的花果香氣從瓶口款款溢出,尚未斟酒已可醉人。
風逍遙微斜瓶身,任酒液汩汩傾入玻璃酒杯,此時鐵驌求衣才看出,這無名之酒泛著剔透的鎏金色澤,較之香檳更加豔麗,又遠比波旁輕盈,風逍遙為他斟至鬱金香杯的二分之一,而後輕推杯座,送至他手邊。
鐵驌求衣拾起杯,酒體在輕微搖晃中越發振盪出馥郁芳香,似不應退卻的美意,他遂欣然領受,淺嘗一口,唇舌間立刻瀰漫開柑橘與白蘭花的新鮮滋味,滑入喉內之後,又於回甘中勾調起一種近乎礦質的乾爽。鐵驌求衣不好重味,這樣清爽的口感正合他意,他誠心讚道:“真是好酒。”
他拿起酒瓶,仔細查看了看酒籤,可惜其上只被主人標寫了窖藏時間與批次,別無其他信息,便問:“這是什麼酒,沒有名字麼?”
風逍遙見酒逢知己,十分滿意,若有尾巴恐怕要當場翹上天:“我親自調配釀造的,不供外銷,沒有名字!”
鐵驌求衣聞言,心想這倒也很符合風逍遙的個性,一笑道:“如此說,今日我很榮幸。”
“哪裡。”風逍遙大笑,“能討你歡心,已不負價值。如何?我確說這是寶珊道上頂好的酒吧,並非誑語吧?”
鐵驌求衣與他碰了碰盃,嘴角微翹:“這個嗎……風生一言千金,我早有耳聞。”
風逍遙歪了歪腦袋——這個動作本不適合男人,可由他來做卻顯得十分俏皮。
“耳聞不如目睹,”他說,“我還有意請你賞光更多。”
鐵驌求衣的視線落到他臉上,注視著那張在夜色下驚人地年輕的面龐,過了一小會方才慢慢地道:“那算是邀請,還是你委託我的酬勞?”
風逍遙揚了揚眉:“取決於你。”
很快又接道:“你還沒聽一聽我的委託內容呢。”
鐵驌求衣頷首:“願聞其詳。”
他的態度無懈可擊,既不太遠也不太近,既不過於親私也不流於生疏,風逍遙晃著酒杯,在腦中盤算合適的對策,他應該順著這種態度,將他引導至自己可以一探究竟的位置,堂皇也不失風度,最緊要是穩妥。
結果他一氣飲盡杯中酒,像賭桌上一把梭哈,選擇對衝南牆——又或許,那是條捷徑也未必。
“我想要你替我找一個人。”他說,“槍法準,身手好,神出鬼沒,今日在水月街射傷一個專業殺手。”
他瞇起眼,像在享受微醺餘韻,並未去觀察鐵驌求衣的反應,悠悠然逕自補完整句話:“他幫了我一個大忙。”
鐵驌求衣靜默了片刻,聰明人之間心照不宣,用不著須以委蛇。但他必須承認,自己沒料到風逍遙對於這件事也會採取這麼單刀直入的方式。若風逍遙視無名的幫手為天外妙手,那只需順勢利導,若他反生警戒,那也應保守應對,無論哪種態度,這種一把全押的坦誠都是不必要的,可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為什麼?
他不答反問:“你想酬謝他?”
風逍遙衝他淘氣地微笑:“他需要嗎?”
鐵驌求衣一時不語,風逍遙當他心存疑慮,不由開懷:“開玩笑!我有多得多的可以酬謝,只是未必能入你法眼,可誰讓你是我的頂頭老大,你要什麼,我一定雙手奉送。”
難為他依然記得遊輪上的戲稱,鐵驌求衣感覺自己額角直跳,思路都要被他帶跑偏,莫可奈何地嘆口氣,也把酒水倒進喉嚨。
“你不需謝我,我也不需酬謝。”他說,“風生,你有你的目標,不必做任何額外之事。”
“唔!”風逍遙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揶揄道,“你是說你甘為我奉獻?”
鐵驌求衣為他這輕佻的打趣射去一記怒視,被後者無辜領受。
“我不是為了你。”他繃緊下頜,道,“你我立場並不衝突,有合作的空間,如此而已。”
風逍遙立刻緊逼而上:“合作得是在雙方知情的前提下進行,可你總是神神祕祕。”
鐵驌求衣輕哼了聲:“這讓你覺得危險了麼?”
那是難免的、自然的、合乎常情的反應,鐵驌求衣做好他要談合作條件的準備,然而風逍遙總是非同常人,他無比泰然地反駁道:“只是讓我覺得著迷。”
鐵驌求衣疑心自己錯聽:“不好意思?”
風逍遙坦蕩自若,連投來的視線都未游移一分一毫,重複道:“我說,是我對你很著迷。”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