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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罌粟 - 安價好讀版】

2019.11.07-12.07



〈深海罌粟〉



00.

　　「你有到過，世界的盡頭嗎？」


01.

　　無盡的沙丘，黃昏的笛聲。

　　狂風驟起，你抬手輕掩，獨行於一片荒涼孤寂的沙色之中，然而行途目標仍是未知，心中掂不出些微欣喜，只知長路漫漫，遠方有光。

　　我將去往何方？

　　你伸手探向腰側，也未尋得羅盤與地圖一類的工具，世界沒有任何啟示。

　　或許這個夜晚即將在漫無目的的跋涉中結束，你心想。

　　就在你正思考著是否太過平順的同時，偶然一個轉身卻看見了一片黑壓壓的烏雲。

　　遇上雨季了嗎？

　　你壓下心中的疑惑，加緊腳步前行，畢竟這個夜晚尚稱不上古怪，就算天崩地裂也不足為奇。

　　冰涼的雨滴落在掌心，而後打濕了衣襟，雨水模糊了視線與方向，然而陌生的沙漠連一盞暖燈都尋不著。

　　真是糟透了。

　　你無奈地晃了晃手上的傘。

　　……等等，傘？

　　你疑惑舉起那把不知何時出現的，空有傘骨的傘。一道藍色的小身影自傘中滾了一圈落地，你蹲下身察看，是隻手掌大的幼龍。

　　幼龍圓圓的大眼睛不安地望著你，雨勢逐漸失控。

　　這哪是沙漠，我是在瀑布下吧……

　　不過也不能放這小傢伙在這裡淋雨。

　　你向幼龍伸出手，將牠抱進懷中，並稍微傾身替牠擋雨。幼龍似乎很喜歡你濕透的袖口，不斷輕輕蹭著。你們等了片刻，原先失控的雨勢逐漸減弱。

　　雨下了多久呢？

　　再次抬起頭，遠方依舊是黃昏的餘暉，原先被雨聲掩過的笛聲再度變得清朗。懷中少了一股重量，低頭一看才發現幼龍變成了一團白雲，緩緩飄回帶著紅霞的天空。

　　無盡的沙丘，黃昏的笛聲。

　　像是詛咒一般的迴圈。

　　沒來由地，你想起了那把空有傘骨的傘。

　　一打起傘，眼前的風景頓時變得豐富了起來。美麗的綠洲、純白的帳篷，一名男子望著篝火吹笛，笛聲悠揚，像是一幅異國情調的畫。

　　他察覺動靜，分神望向你，你這才想起來自己淋過一場大雨，不但衣服濕透了，連頭髮都還在滴水，狼狽極了。偏偏此時被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注視著，你覺得自己正在急速升溫。

　　這、這真是糟透了！

　　於是你醒了。

　　被羞恥醒的。


02.

　　由於做了這個夢，你今天起得特別早。無奈地抹抹臉，你坐起身將棉被疊好，開始新的一天。

　　時值秋季，你所在的小鎮已經吹起了微涼的風，望著窗外的海，你突然意識到時光的流轉，便將書桌上的相框拿起，抽出有些泛黃的照片與窗外的港口對照著。

　　那是十幾年前的合影。當時你與雙親站在港口前，背景是停泊的船隻，過分湛藍的天與海，還有幾隻海鷗停在繩上。

　　那時你們初搬至這座臨海的小鎮，母親硬是拉來了一位魔法師，請他等等將這瞬間以魔法記錄至紙上，而父親穿著正裝，將有著翅膀圖樣的軟帽戴到你頭上。

　　那是信使的帽子，你至今仍然記得他如何形容這份工作：傳遞幸福與思念的使者。

　　於是你帶著這份嚮往與憧憬持續前行。

　　如今船隻變少了，碼頭也有些殘破，唯有大海始終如一。

　　你將照片仔細放回相框內，換上自父親手中接過的信使制服。鎖上大門前，你突然又想起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忍不住愣了幾秒。

　　那究竟是我想像出來的……還是真實存在的人？

　　你沿路思考著，不知不覺便來到了漆成藍與白的郵筒前。一名金髮青年正在投信，見你走來便揮手打聲招呼。

　　「早安，看你一臉疲憊，肯定又做了很累的夢。」

　　「嗯，早安。」

　　青年三年前來到鎮上，在附近經營著餐館。由於他寄信的頻率實在太頻繁，你又是小鎮唯一的信使，不想記住也難，每次見面聊個幾句，便熟悉起來了，或許能將你們的關係歸類為朋友。

　　「這次是被追殺？還是世界毀滅？」他舉了幾個例子，你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常夢見這些匪夷所思的事件。

　　「都不是……是很神奇的夢。」你一邊整理郵筒裡面的信件，一邊答道。雖說是整理，但也不過三五封信。

　　啊，有封信需要寄到別的城鎮。

　　你取下天藍色的軟帽，敲了兩下帽簷，一隻白鴿便從中悄悄探出頭來。

　　「先去送信，晚點聊。」

　　你騎上體型變大的白鴿，開始今日的送信工作。


03.

　　又是一個飛翔的夢。

　　你騎在白鴿上，俯瞰下方的風景……那與瑰麗如畫完全稱不上邊的風景。

　　由信件組成的山、熱牛奶河流，以及行走的郵筒……視野所及皆是一片慘白，讓你感到心慌。最糟的是白鴿突然震了一下，便開始下墜，你無法控制白鴿調頭，只能眼睜睜看著牠朝那成堆的信件山俯衝而下。

　　就在此時，笛聲滲進了夢境。

　　狂風驟起，眼前的景物變得模糊，再次回過神時，你已置身於昨日的沙漠之中。

　　綠洲、帳篷、有著一雙琥珀色眼睛的吹笛人。

　　見你緩步而來，他放下笛子，對你露出禮貌的微笑。那雙眼深深注視著你，仿佛一眼就能望進靈魂深處。

　　餘暉拉長了你們的影子。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你有些猶疑地問道。

　　或許他只是意識捏造的幻影，只是某段回憶的殘像，你如此說服著自己。

　　然而聞言他只是愣了愣，便輕快答道：「克萊斯特。」

　　一舉一動都像是真實的存在。

　　你覺得這個名字有些陌生，卻又好像在哪裡聽過。

　　「你呢？紅髮的旅行者。」他反問道。

　　「查爾斯。」你據實以告。或許經常在夢裡清醒地潛行，也算是另類的旅行者吧。

　　「你也是尋找蝴蝶的人嗎？」他笑了笑，纖長的手指靈活地轉起手中的笛。

　　蝴蝶？

　　「相傳在世界的盡頭有可以實現任何願望的蝴蝶。」他見你有些不解，便再補上了解釋。「不少人為此踏上旅途。」

　　「……我對這種事沒興趣。」你搖頭。

　　「沒有想實現的願望？」

　　你認真思考了一下，想實現的事都是靠自己努力，不需要藉由這些偏邪的手段來達成。對於無法可施的事也會順其自然，不去強求。

　　分與合，生與死，再自然不過的世界法則。

　　「目前沒有。」你緩緩答道。

　　然而看著克萊斯特驚詫的神情，你有些懊悔自己又截斷了話題。「抱歉，我是個無趣的人……」

　　聞言，他只是開朗地笑了笑：「知足是件好事，人生沒有太多遺憾也是。」

　　「嗯。」你輕輕點頭應了聲。

　　「不過還是希望下次見面時，能在你眼中看見跳動的火焰啊……」克萊斯特似乎想在你的眼中找到別的情緒起伏，「當然，如果有下次的話。」

　　跳動的火焰……頭一次聽見這樣的期待。

　　「為什麼會在這裡吹笛呢？」你不自在地移開視線，看著黃昏的綠洲問道。

　　「因為這裡是最美好的地方。至於吹笛……算是興趣之一。」克萊斯特答道，「想學嗎？」

　　「我……」你正打算回答，不料耳邊卻突然感到一陣痛楚。夢逐漸遠離、消散，最後化為濃墨。

　　你睜開雙眼。

　　圓滾滾的白鴿正在你耳邊作亂。

　　「露露……我睡過頭了嗎？」你坐起身，順了順被弄亂的紅棕色髮絲。白鴿見你醒了，便跳著蹲回一旁的軟帽裡。

　　吹笛啊……自己是沒什麼興趣學習，不過既然醒了，答覆是什麼似乎也不太重要。畢竟只是巧合，萍水相逢，偶然中的偶然，才會夢見他吧。

　　時間似乎有些晚了，你匆匆換上制服，奔向藍與白的郵筒。


04.

　　「真抱歉啊，你今天本來能放假的。」

　　將一杯熱牛奶推至你桌前，金髮青年毫無歉意地笑道。畢竟今天小鎮上只有一封信需要寄送，也就是他的信。

　　此時你正在他經營的餐館裡打發時間，窗外紅如火的落日已有一半浸入海中，傍晚時分漁船都已歸來，燃起了暖黃的燈火。

　　「怎麼看起來心事重重？說吧，我可是小鎮公認的解決煩惱專家哦。」

　　「我連續兩天夢到同一個人……」你猶豫了一下，垂著頭緩緩開口，雙手摩挲著杯緣，像是打算數出這杯熱牛奶有幾顆氣泡。

　　「噢，如果是害羞的夢就不用分享了，真的。」

　　「……是很正常的夢。」

　　「那好吧，我原本打算開瓶酒替你慶祝。」金髮青年聳肩，將酒瓶放回身後的櫃上。「一樣等你長大再開囉。」

　　燈火搖曳，你說了關於吹笛人的夢。黃昏的沙漠、繞夢的笛聲，說得金髮青年心生嚮往。

　　「真羨慕，我也好想做這種夢啊……」

　　「做夢很累。」你淡淡說道。

　　「別這麼務實啊。我猜或許是你心裡有什麼想實現的願望，才會做這樣的夢吧？」他下了結論。

　　「如果……真的有那種蝴蝶，你會去找嗎？」

　　「可能會吧。有點想回到過去改變一些事，這樣我朋友說不定能過得快樂一點。」

　　「嗯。」你悶悶地啜飲著熱牛奶。

　　看來只有自己是異類啊。


05.

　　睜開雙眼，視野是一片無盡的綠。你立於田埂上，輕撫薄長的綠葉，小心翼翼地前行。

　　午後的玉米田。

　　今天送信時自上空經過，僅僅一瞥，就烙進了夢中。

　　一隻鯨魚自空中緩緩飛過，灑下了柔軟的棉花。可就像先前的那些夢，總在某個環節失控，玉米株開始爭搶落下的棉花。

　　此時一隻白犬自遠方奔來，搖著尾巴朝你叫了幾聲，似乎是示意你跟隨牠的腳步。於是你跟著牠拐了幾個彎，總算走出了這片玉米田。

　　「謝謝你。」

　　你蹲下身想摸摸白犬的頭，不料牠抖了抖身子便跑開了，獨留你一人面對眼前的沙漠。

　　本以為夢是諸多偶然，然而今晚依舊聽見了笛聲。

　　「查爾斯？你怎麼還在這裡？」

　　聽見克萊斯特的聲音，你這才猛然回過神來。他站在前方，眼神滿是疑惑。

　　「你……究竟是誰？為何我會一直遇見你？」你小心地拉開距離。

　　「這、這句話是我該說的吧！我才吹沒幾首曲子就又看見你，你在這附近徘徊，到底想做什麼？」克萊斯特愣了愣，也大聲質問道。

　　混亂一陣子後，你們總算坐下來釐清了現況。

　　「原來你正在做夢嗎？」克萊斯特有些訝異地看著你，「我曾經聽過一種很浪漫的說法，夢其實是靈魂的旅行，原來是真的啊。」

　　他笑了笑站起身，朝你伸出雙手，「歡迎來到這個世界，感覺如何？」

　　「有點……不可思議。」你斟酌著用詞，「不知道還會有什麼。」

　　原以為夢僅是現實的殘像，不料自己卻在這些夜晚來到了陌生的世界，像是命中注定在異地展開一場旅行。

　　「那你們那邊有這麼大的沙漠嗎？」克萊斯特雙手比劃著。

　　「在大陸的北方有一片沙漠。」你頓了頓，又補上了一句，「西方有山，東方有海，我住在一個近海的小鎮。」

　　「海邊啊……」克萊斯特微微點頭，「我們這邊也有海。那裡有點荒涼，我最近才去過。」

　　「去看海嗎？」

　　你隨口一問，沒想到克萊斯特卻輕快答道：「不知道呢，我忘了。」

　　忘了最近的事？

　　你一時不知該不該提醒他，還是沉默帶過這個話題，幸好他只是站起身看著即將落入地平線的紅日，向你提出邀約。

　　「我知道有些地方很漂亮，帶你去看看吧？」

　　那雙琥珀色眼睛深深地望著你，一切都偏離了軌道。你搭上他的手，綺幻的夜晚正式拉開序幕。


06.

　　你們乘著飛馬在夜空飛行。

　　克萊斯特的愛駒有著一雙優雅的翅膀，通體烏黑，腹側卻有著銀色的華美紋路。

　　當他邀請你與他共乘時，你本打算以自己有白鴿為理由拒絕，然而露露並未出現在今晚的夢境中，你只好默默坐上馬背，小心地拉著克萊斯特的一角衣料。

　　自空中俯瞰，聚落住家的燈火傍著長河亮著，而往郊區的方向有一片密林，似乎就是此次的目的地。飛馬著陸在密林的入口處，克萊斯特拾起韁繩將牠留在樹旁。

　　「查爾斯，這片森林有著許多奇異的果實，我想你會喜歡的。」在前方領頭的他回頭笑道。

　　拎著油燈，克萊斯特開始找起果實，然而才走沒幾步，便感覺到有人牽住了自己的手臂。他愣了愣，回頭只見你垂著頭小聲的請求。

　　「我、我們可以折返嗎？」你緊緊拽著他的手，「太暗了。」

　　「你怕黑嗎？」

　　你確實因為前路光線不足而感到心慌，然而承認自己怕黑實在太過羞恥，不想再被當成小孩的你決定說謊。

　　「……不怕。」你小心壓下微顫的語尾，「只是擔心有危險潛伏在暗處。」

　　「那就好。這片森林我來過很多次，裡面的生物們都很友善，不用擔心。」克萊斯特鬆一口氣，牽起你的手便往森林內走去。

　　你因為掌心傳來的溫度而愣住，便由著對方拉著你向前。回頭一望，原先月光照亮的入口處早已被一片漆黑取代，只好跟緊克萊斯特的腳步。

　　然而在黑暗的環境中，你仍是無法放鬆，視線緊緊盯著自己被光勉強照亮的鞋尖，一不留神便撞上了東西。

　　「查爾斯？你有沒有怎樣？」

　　聽見聲響，克萊斯特立刻轉身察看你有無受傷，他提著油燈將你上上下下確認過一次，這才囑咐你留意一下路況。

　　「……嗯。」

　　剛剛，湊得好近。

　　你雖然答應對方會好好留意，然而情況並未好轉，仍是東磕西碰。走在前方的克萊斯特停下了腳步，將你拉近身側。

　　「查爾斯，別緊張，我在這裡。」

　　他將手覆上你的眼，輕聲說道。再次睜開雙眼時，森林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淡淡泛著螢光，妖精的低語、花朵的律動……森林褪去了對陌生訪客的防備，毫無保留地展現平和與優美。

　　啊。

　　一陣輕風吹過，你抬頭望向遠方的巨樹，樹腰上繫著麻製的繩結，像是某種古老的祝福。克萊斯特怔怔地看著你，喃喃道：「原來你也有這種表情啊。」

　　「什麼表情？」你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喜歡這個世界的表情。」

　　「……你講得好像我很討厭世界。」

　　聽見你的辯駁，克萊斯特只是拉起你的手，無奈地笑了笑。

　　「走吧。就快到了。」


07.

　　走至巨樹下方，你才清楚看見那些藏於繁茂枝葉後的奇異果實。

　　有些果實色彩斑斕，有些則是外皮素雅，並散發著淡淡的光芒，讓人不禁讚嘆巨樹孕育眾果的奇景。克萊斯特問你有沒有特別想嚐嚐的果實，你便指了個離地較近的杏色圓果。

　　他將油燈交至你手中，踩著微微突起的部分，身手矯健地翻上了巨樹。成功取下後，他朝你展示剛摘下的果實，隨後手一拋……

　　「查爾斯，接住！」

　　「等等……」你沒料到他會這麼做，急忙伸手去接。直到手中多了沉甸甸的重量，這才鬆了一口氣，無奈望向帶著別的果實，輕鬆爬下樹的克萊斯特。

　　「這是絲琳果，吃起來會有焦糖與牛奶的香氣。」他指了指你手中的杏色圓果，「吃看看吧？」

　　「你的是什麼？」

　　克萊斯特手中的果實有著衝擊性的外表，草綠色的外皮上繞著血紅色的雜亂紋路，若非親眼見他自樹上摘下，你只會覺得這是哪個人用顏料塗抹的醜陋裝飾品。

　　「酒心果。剖開來裡面有大量的汁液，喝起來像酒。」他搖了搖，你聽見液體搖動的聲響。「今晚突然有興致想喝，便摘了。」

　　你沒來由地想起那被放回櫃上的酒瓶。

　　「我也想喝。」

　　你受夠熱牛奶了。

　　看著欲言又止的克萊斯特，你腦子一熱，伸手奪走了酒心果，濃烈的酒香撲鼻而來，像是一種邀請。

　　「查爾斯，你……」

　　克萊斯特愣了愣，便出手打算取回果實，不料你死死將酒心果護在懷中，他注視著縮成一團球的你，良久才低低笑道：「不跟你搶了，小酒鬼。」

　　「我不是小孩了，別這樣叫我。」你瞥了他一眼，逕自剖開酒心果。琥珀色的甜酒自邊縫湧出，沿著手臂滑落，你伸出舌頭舔去，冰涼滑順，殘留的氣味似乎帶著淡淡的柑橘香氣。

　　「噢……」克萊斯特怔怔地發出一聲驚呼。

　　像是想急切證明什麼似的，你仰起頭將果實內盛著的甜酒一飲而盡，靜靜地等待著酒精輾壓過理智。

　　我也算是喝過酒的人了。

　　看著有些模糊的世界，恍惚之間你如此想道。


08.

　　你好像醒了，又好像沒醒。

　　對著天花板伸出手，似乎還有些殘影，直到你看見露露圓滾滾的白色腦袋，意識這才恢復了一些清明。

　　啊，夢結束了。

　　你試著回想昨晚的夢境，然而記憶只停在了喝下酒之前。就在你為此事納悶時，屋外傳來了敲門聲，你只好隨意披件外套，按著有些隱隱作痛的頭應門。

　　「午安。今天沒看到你，你身體不舒服嗎？」

　　來人正是餐館老闆，一頭金髮在正午顯得格外耀眼。

　　「嗯。」

　　雖然不明白為何夢裡的症狀醒來仍殘留著，但你只覺得下次大概不會再喝了。

　　金髮青年盯著你思考了一會兒，從隨身的包中翻出了幾瓶藥水。

　　「如果是因為風寒引起的頭痛……這些喝了應該會好些。好好休息吧。晚點要是身體好些，記得來吃飯。」

　　你怔怔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解釋，畢竟在夢境中喝醉實在太荒謬了。

　　關上大門，你將藥水擺在桌上，默默走回床邊。頭痛的症狀似乎緩解了不少，不知為何，你開始有些期待在夢中與克萊斯特相見。

　　下次見面時，他還會帶自己去哪裡探險呢？


09.

　　再次相會，又是黃昏的沙漠。

　　克萊斯特倚在飛馬旁吹笛，今晚他換了首曲子，肆意輕快，像是某種民族的樂謠。旋律回環反覆，初次聽聞的你也忍不住隨曲輕哼。

　　他注意到你從旁出現，視線便緊隨你的腳步，一雙琥珀色眼睛蘊含笑意。你轉頭去看遠方的紅日，略為緊張地踢起腳邊的沙。

　　一雙會說話的眼睛。你心想。

　　片刻後，歡快的笛曲以一個平順的單音畫下句點。克萊斯特收起笛，傾身湊近問道：「查爾斯，你今天不跳舞啦？我以為你會喜歡莫札倫舞曲，隨著旋律起舞呢。」

　　「我對跳舞沒有興趣。」你淡淡回道。

　　「可、可是你昨天一直拉著我要跳舞……」克萊斯特怔怔答道。

　　昨天？

　　看著克萊斯特疑惑的神情，你逐漸回想起那些酒醉後的片段。昨晚在森林裡享用完整顆酒心果後，你似乎拉起了一旁發楞的克萊斯特，邀他與你共舞，但在酒精的作用下，搖搖晃晃的你連踏步都不穩，跳了幾步便摔倒在地。

　　「別拉我，我可以自己站起……來。」你還對他搖搖手，撐著膝站起身，表示自己還能再跳三天三夜。

　　在你不知道摔了幾次後，克萊斯特一個反手將你壓制在地，按著你的肩，要你別跳了。你躺在有些冰涼的地上，起初還有力氣去扳他的手，但望著那雙琥珀色眼睛，睡意像是海潮一般襲來，最後便乖乖睡下了。

　　回想完畢。一陣熱燙攀上雙頰，你雙手掩面，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面對克萊斯特。

　　我、我都做了些什麼啊……

　　「查爾斯。查爾斯？」他輕輕喚了幾聲，見你沒有回應，便拉開你覆在臉上的手。「你臉怎麼紅撲撲的？跟昨晚喝過酒一樣。」

　　……因為往事不堪回首。

　　你垂眸不發一語。

　　「是因為跳舞嗎？」克萊斯特見你視線不自然地飄移，便知道自己猜對了大半。他放開你的手，輕快開口：「查爾斯，昨晚你跳得很好，像是森林中的精靈一樣靈動。」

　　「……別哄我。」

　　「這是事實。如果之後有機會，真想跟你再跳一支舞。」克萊斯特真誠說道。

　　看著他認真的神情，你原先想好的辯駁之詞也派不上用場，只好改為低低的一聲「嗯」。

　　克萊斯特拉過飛馬，順了順愛駒烏黑的毛皮，飛馬發出嘶鳴，馬蹄蹭起的沙塵含光，似乎帶著輕盈的魔力。

　　「查爾斯，你有駕馭動物飛行過嗎？」

　　「有，我父親留下的白鴿。」你想了想又補上一句，「她叫露露。」

　　「那今晚就由你來駕馭飛馬吧。」

　　克萊斯特笑了笑，將韁繩交到你手中。

　　「等等……」不會馬術的你就這麼愣在原地。

　　見狀，克萊斯特笑得更開心了。直到你作勢要將韁繩纏住他雙手，他才開口討饒。

　　「不鬧你了，我帶你去我的秘密基地吧。」


10.

　　不得不承認，克萊斯特是一名盡責的引路者。

　　他一邊介紹著下方的風景，一邊指導著你駕馭飛馬轉向。指示清晰，介紹也精彩，然而你一顆心仍是半懸著，像是繃緊的弦，只留意到河流、城鎮、傳說這些破碎的詞彙。你深吸一口氣，將無法專心的原因歸咎於身後的克萊斯特。

　　你在前方駕馭著飛馬，身後的他也傾身拉著韁繩，以防新手操作失誤……若從遠處望去，就像是他自後方環抱著你。聽著他近在耳邊的聲音，什麼也沒聽清的你緊張地應了幾聲「嗯」。

　　當初就不該答應學騎馬……

　　直到飛馬成功降落在一座小山丘上，你這才鬆了一口氣。

　　你們翻身下馬，將韁繩繫在一旁的樹上。腳下是柔軟的青草地，鵝黃與乳白色的野花隨風輕搖，空氣中帶著些許青草的清新香氣，揉合了泥土的氣息。由此向下望去，可將平坦遼闊的草原盡收眼底，視野開闊，讓人看著心裡也跟著舒坦起來。

　　高處風強，你眺望著大草原，似乎也讓風帶走了煩悶，舒展了微微皺起的眉。

　　克萊斯特走至你身側，找了塊較平坦的空地坐下，他伸手遙指星空，又變換為抓取的動作，像是想摘下這份熾熱的璀璨。

　　「查爾斯，你有喜歡的星星嗎？」

　　你怔怔看著他，「你要像昨晚一樣摘給我嗎？」

　　克萊斯特無奈地搖頭。

　　「但我能說星星的故事給你聽。」

　　他說，將眾多的星辰連在一起，稱為星座。而星座是諸神的詩篇，記錄著祂們掌管世界權能的軼聞。他幼時愛往神廟附近跑，老祭司們常提起這些故事。

　　對你而言，神廟與祭司，全是陌生的詞彙，克萊斯特似乎也留意到了，便補上解釋。

　　「神廟是供俸神的建築，祭司則是神的侍從，負責主持祭典。」

　　「神……是你們世界統治者的代稱嗎？」

　　「城邦的王也是統治者。不過要這麼解釋也可以，畢竟祂們創造世界，並主宰萬物。」

　　你微微點頭，在克萊斯特身旁坐下。墨藍色的天彷彿是一片深海，讓星子浮游其中。你抬手在空中比劃了一陣，最後選了夜空中最亮的星。

　　「藍白色的星星。」

　　「這個嗎？」

　　「再往下一點，最亮的那顆。」

　　克萊斯特有些驚訝地轉頭望向你，「真巧，那也是我最喜歡的星座。」

　　他說，將上下兩顆星，與右邊那顆紅星連起來，便是音樂之神艾爾頓的豎琴。

　　據傳當年艾爾頓偽裝成普通的吟遊詩人，沿著河流遊歷各個城邦，並在旅途中遇上此生的摯愛，發現了生命的意義。祂以豎琴譜一神曲謳歌這段戀情，而豎琴也幻化至空中，指引旅人尋找所愛。

　　「很浪漫的故事吧？」

　　克萊斯特偏過頭，像是想徵求你的認同。一雙琥珀色眼睛帶著些許的興奮與憧憬，似乎也嚮往著這種寓言式的奇遇。

　　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在胸口蔓延開來。

　　你張了張嘴，最後硬是轉開了話題。

　　「那一點都不像豎琴。」

　　克萊斯特愣了愣，笑著表示：「這得靠想像。雖然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三角形，但我們可以替它加上雕飾與琴弦。」

　　他站起身，輕輕拍去衣襬上沾染的塵土，「想聽看看故事中的曲子嗎？」

　　「嗯。」

　　嘴上答得雲淡風輕，但你也很好奇克萊斯特打算如何演奏，便稍微挪動，調整成能看見他的位置。

　　只見他面著遼闊的草原，取下繫在腰間的笛。笛身在月光的照射下，似乎變得冰瑩通透，清澈的笛音似流水，悠揚揭開序幕，旋律深遠綿長，像是傾訴綿綿的思念與愛意。

　　若非克萊斯特平時便將他那頭褐色長髮低低束於肩後，此時經這強風一吹，那畫面不是極美，便是極慘烈。你一面想著這些不合時宜的事，一面想像他散髮該是如何模樣。

　　此時一樣物件的閃光攫住你的視線，那是他掛在右耳上的耳墜。原先因為他瀏海的遮掩無法看清全貌，如今被風一帶，才看出那是成串的珠飾與骨飾。

　　笛聲在清遠的長音中告一段落，兩人沉浸在餘韻之中，半晌，克萊斯特對著夜空啟唇清唱，低沉溫柔的嗓音吟詠著你不曾聽聞的古老語言……

　　啊。

　　這首愛之歌，又該為誰而唱？


11.

　　在那之後的每個夜晚，你與克萊斯特都會在夢中相會。

　　你們四處探險，在各地留下足跡，而他所在的世界，處處都是綺幻驚喜，沒有病痛與戰禍，你不只一次抱怨過：倘若諸神創造了各個世界，那心可偏到土裡了。

　　「查爾斯，你怎麼又說這句話了，等等被神聽到生氣了怎麼辦啊……」

　　克萊斯特無奈地拉著你跑開，說是會有落雷，然而你一次也沒見雷劈過，起初還會跟著緊張，到後來反倒覺得他在逗你玩。

　　不過也不討厭。

　　相對地，名為「喜歡」的情感與日俱增。

　　你們聊過寵物、夢想、喜歡的歌與食物……大到無邊無際的空想，小到偶然發現的郵票一角，填充了每個本該孤寂的夜晚。

　　你知道他的飛馬來自某座高山，他的夢想是帶著戀人造訪世界的盡頭，他喜歡名叫「晨霧與花」的三拍子小曲，愛吃酸甜的食物。

　　你從未看過他陰鬱的一面，他是全然的光。

　　心的齒輪牽動著未來，改變了距離與步伐。

　　你在送信時不自覺哼起那首曲子的旋律，而看著櫥櫃上的覆盆子果醬，也會想起他。你甚至把露露的窩從床邊移到客廳，只為了多貪睡幾分鐘。

　　直到某天，你再度認真凝視窗外。

　　這才恍然：有人佔據了你的海。


12.

　　克萊斯特佔據了這片深海。


13.

　　一滴，一滴。

　　你趴在桌上，漫不經心看著水滴自杯緣滑落。

　　「好喝嗎？」

　　「還行。」

　　「今天心情不錯？」

　　「嗯。」

　　「晚點要跟他去哪裡玩啊？」

　　「要去看植物遺跡……」你答了一半，才發現眼前掛著促狹笑容的金髮青年正在套話，差點直接拿水杯潑他一臉。

　　「最近心情奇佳、常常恍神微笑……你是不是在談戀愛？快說。」他用一尾剛從冰庫取出的秋刀魚指著你，要你從實招來。

　　被這搞笑的武器指著，你發火的心情也沒了，只淡淡地答他一句：「大概吧。」

　　你低下頭，試著闡述那難以描摹的情感，但你說不出那些肉麻的話語，最後只是隱晦地表示：「他佔走了整片海。」

　　是從何時開始呢？那首寓言般的歌曲，又或是更早之前？等你意會過來有人佔著你心尖上的位置時，原先齊分的日與夜開始失重，夢該要再長一些，你才能多見見克萊斯特。

　　金髮青年聞言愣了愣，隨即便意會過來話語之中的深意。海或許可以解釋為思緒、情感，甚至是人生……無論何者，都是對重要之人毫無保留地淪陷。

　　「你父親也愛這麼說。看來這就是沿海居民的浪漫。」他感慨道。

　　將秋刀魚收回冰庫，他話鋒一轉：「那你要不要介紹一下那位海盜小姐或先生啊？」

　　「不要。」

　　「小氣。」

　　你將水飲盡，眼角隱含笑意。


14.

　　克萊斯特拉著你，向迷霧深處前行。

　　即使眼前是一片化不開的濃霧，但走在前方的他提著油燈，腳步聲卻十分堅定，似乎不受此影響。與你十指緊扣的手傳來讓人安心的溫度，瞥見他若隱若現的褐色髮尾，你只得試著調整有些踉蹌的步伐，好讓自己能與他並肩齊行。

　　「我們快到迷霧森林的盡頭了。」

　　克萊斯特說道。他回頭了嗎？可你什麼也沒看清。

　　你依稀記得，在踏入迷霧森林前，他用預防兩人走散的名義牽了你的手，怎麼牽著牽著，手指便從指縫勾進來了？

　　幸好迷霧之下，誰也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你便默默紅著臉，暗自揣摩著克萊斯特此舉的用意。

　　不知走了多久，你們終於來到了霧氣淺薄的森林邊緣，這才看見遠方有光。

　　那是一片白色花海。

　　先前你們踏著夜色前行，如今走出森林，已是清晨時分。禽鳥啁啾喚起生機，白花在綠叢中盛放，而晨曦透過霧靄，為你們遙望遠方的雙眼鍍上柔和的暖色。你初見這世界早晨的模樣，身旁又有克萊斯特相伴，只覺得這夢溫柔得過分。

　　「早上好。」

　　「嗯，早上好。」

　　你們牽著彼此的手又緊了幾分。

　　「查爾斯，我們已經去過很多地方了，對吧？」克萊斯特有些緊張地對你笑了笑，「這裡是我最後的珍藏啦，我已經不知道下次還能帶你去哪裡了。」

　　「那去你家？」

　　其實去哪都好。你心想。

　　對你而言，旅行的意義不再是到多麼美麗的遠方，而是與誰一同前往。就算只是看他吹笛，也是美好的。

　　「不是這個意思……」他笑了笑，「一直以來，我都像個嚮導，但現在我想跟你一起探索未知，一起到沒去過的地方看看。」

　　你愣了愣，你知道克萊斯特等等會說什麼。照理來說你該專注於他那雙迷人的琥珀色眼睛，以及自己失速的心跳聲，然而你依然留意到空氣中滲入了細小的雜音。

　　那聲音好像在喚著誰。

　　「查爾斯。」克萊斯特輕輕執起你的手。

　　「嗯，我在。」

　　那雜音越來越清晰。

　　你為此感到不安，然而克萊斯特似乎沒注意到那聲音，讓你猶豫是否該提醒他周遭的異樣。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世界的盡頭看看？」

　　「我……」

　　正要開口，雜音卻突然增大，變成帶著泣音的喊聲劃破了平和的早晨。

　　你終於聽見那聲音來自何處。


15.

　　那聲音來自虛空之上。

　　喚著的名字是，克萊斯特。


16.

　　「你有聽見嗎？」

　　「聽見什麼？」克萊斯特不解問道。

　　「有人找你。」

　　方才那聲音似乎也不是來自正上方，你便隨便指了天空某角。

　　「查爾斯。」他嘆了口氣，捧住你的雙頰，要你乖乖看著他，「別轉移話題，我是認真的。你的答覆是？」

　　你怔怔看著他，方才的怪異感又消失了，彷彿那只是一場錯覺。

　　「……可是我沒什麼特別的願望。」

　　冷靜下來思考後，你指出這點。倒也不是想潑他冷水，只是怕他會失望。

　　「那你幫我許願，我有很多願望，分你一個。」

　　這麼大方啊？

　　你放鬆地笑了。

　　「嗯。我答應你。」

　　於是你得到一個空白的願望，以及他大大的擁抱。

　　雖然兩人都沒為這段關係下定論，不過你們約好了，三天後啟程。

　　可是你還是很在意……那喚著克萊斯特的聲音，背後的主人究竟是誰。聽起來像是一名少女，然而你不曾聽過克萊斯特提及他周遭的人，甚至是親人。

　　總是孤獨吹笛的他，在這世上有沒有牽掛的人呢？

　　你一邊斷斷續續地思考著，一邊笨拙地回應克萊斯特的吻。

　　覆盆子口味的吻。


17.

　　老地方。

　　今晚你們哪裡都沒去，而是待在他的白帳篷前，面著篝火聊天。

　　你所在的臨海小鎮將要入冬，挨不住海風捎來的寒氣，今早你便自衣櫃裡取出了毛領大衣，然而夢中的這片沙漠依然維持著初秋宜人的溫度，讓你忍不住又向克萊斯特說了此事。

　　「查爾斯，你怕冷啊？」

　　他笑了笑，把你圈進懷裡，表示自己隨時都能當你的暖爐。

　　「暖爐，你能跟來我家嗎？」你試著轉頭看他。

　　兩個不同的世界，會不會存在著能相通的辦法呢？你想與克萊斯特共度日與夜，而非僅僅在短暫的夢中相會。

　　「那你這麼喜歡這裡，怎麼不直接搬來？」

　　他反問道。

　　「我母親不會答應。」你嘆了一口氣，「跟誰交朋友也要干涉，日落前沒回家就會沿街找人，更別說是讓我一個人去找你。」

　　或許是積怨已久，一提到家人，你抱怨的句子便多了些。

　　「那你的親人們呢？他們也會這樣嗎？」你也好奇了許久，索性順著話題問道。

　　「不會。我沒有親人。」

　　他輕快地答道，像是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神情不帶任何悲傷。

　　你愣住了。

　　你幾乎要懷疑克萊斯特沒有「悲傷」、「憤怒」這類負面情緒的概念。他不曾發怒，不曾提及過討厭、害怕的事物……這世界的確過分美好，但你只看見了克萊斯特的光，卻找不著他的影子。

　　他真實存在嗎？

　　你微微搖頭，試著驅散心中的不安。回以「那還是你搬來方便」這類玩笑話後，便拉了拉克萊斯特的衣袖，要他先別抱著你。將袖口仔細捲起後，你以練習的名義向他借了飛馬。

　　「我的笛聲對你已經沒有吸引力了嗎？」他笑著把韁繩交至你手中。

　　怎麼會呢？

　　只是想驗證一下自己的推論是否正確罷了。

　　你得找到這個世界的真相才行。


18.

　　你平穩地駕馭著飛馬。

　　一面留意馬兒的狀況，一面窺探下方的風景並不容易，行經孕育眾多城邦的那條大河，也只隱約看見家家戶戶燃著夜燈。於是你讓飛馬降落在民戶的屋頂上，好讓自己能仔細觀察。

　　街上太靜了。

　　你等了許久，連一名守城的兵士都沒見到，隨意挑了幾間亮著燈的屋子觀察，沒看見任何活動的居民，甚至敲響了大門也無人應答。

　　這是一座空寂的死城。

　　你多花了點時間繞繞城內，依然一無所獲。其他城邦也是如此，風捲起塵土與落葉，吹動虛掩的木門，在這些空無一人的城市，燈火的存在彷彿只是夜晚的信號，而非為誰等候，為誰指引前路。

　　立於街道盡頭驀然回首，你覺得自己像一片乾枯的落葉，風起風落。

　　這世界理應存在著其他人類，否則旅人尋找蝴蝶的傳說從何而來？克萊斯特幼時聽聞的那些故事又由誰所述？本以為萬物在夜晚沉眠，你們的旅程才會如此寧靜，然而種種跡象都顯示……

　　「克萊斯特。」

　　出現了。

　　你抬起頭，試圖尋找聲音的來源。

　　「克萊斯特。」

　　微弱的呼喊聲再度響起，像是浸在水中一般，模糊又遙遠。

　　你翻身上馬，動作俐落，不帶一絲猶豫。飛馬踏著夜色升空，足蹄下盡是點點星輝。循著聲音來處向前，最後竟來到了大河的盡頭。大海特有的清新氣味迎風而來，卻因為周遭荒涼的景色添了鬱氣。

　　確認海邊有安全的可降落地點後，你便讓飛馬向下接近，然而降至某個高度時，卻聽見了水面濺起的清音，你聞聲低頭一看，下方的景色浮現陣陣漣漪，圈圈波紋暈糊了夜色，再次回歸平靜時，海岸邊已是天色慘澹的午後，灰壓壓的雲層彷彿宣告著風雨將至。

　　褪去白沙乾爽的假象，岸邊只剩黏糊糊的灰，染上風沙顏色的細骨散落一地，形成一種詭譎的美。而在色深如墨的海中央，矗立著一座雄偉卻陰森的黑色建築，僅僅是望去一眼，便能感受到不明的威壓。然而你只在意岸上那名靜靜望著海的褐髮青年，他散著髮，渾身是血，看得你心碎。

　　他那雙琥珀色眼睛本該明媚地笑著，怎麼正淚流不止呢……

　　克萊斯特，我找到躲在海邊的你了。

　　不自覺地加快步伐，你感到一陣鼻酸，此時此刻只想飛奔到他身旁，給他擁抱。而無聲哭泣的青年察覺有腳步聲接近，偏頭望向你，眼底滿是化不開的悲傷與絕望。

　　你們隔著一個座位的距離，卻像隔著一片海。

　　你朝他又向前幾步，這才留意到他手裡緊握著一株半透明的重瓣花朵，鮮血自手腕上猙獰的傷口汨汨流出，而染血的花瓣正散發著妖異的光芒。

　　滲進海風中的鐵鏽味使你呼吸一窒，只見花瓣的輪廓因為鮮血的澆灌而逐漸鮮明，似乎正醞釀著某種無法挽回的災厄。然而，青年的身子輕顫著，像是提不出勇氣面對死亡的蠶食，你知道他動搖了，他在生與死的界線上頻頻回首，而你得接住他。

　　緩步走上前，你伸手托住青年的後腦勺，偏頭吻上他的雙唇，輕探著的舌尖讓他驚訝地睜大了雙眸，你一邊試圖加深這個吻，一邊伸手探向他手中的花。待他發現你的意圖，想將你推離身邊時，你早已奪得那朵半透明的重瓣花。

　　像是罌粟，又非罌粟。

　　你愣了愣，觸及花瓣那瞬間，似乎有股電流沿著指尖激行而上，將大量的回憶渡進了腦海中，混亂且複雜的情感像是海潮湧上，幾乎要讓理智潰堤。

　　那是克萊斯特遇見你之前，被命運拋棄的一生。


19.

　　克萊斯特曾經有親人。

　　順著幼童偏低的視角望去，能看見一群黑髮的孩子們在泥磚矮牆邊嬉戲，他們一家擁有獨立的院落，在城中稱得上富裕。回憶的畫面靜止著，也不知克萊斯特是正猶豫著要不要加入，還是純粹圍觀。

　　過了一會兒，孩子們玩得滿身大汗，大聲嚷嚷著要去樹下休息，這才留意到一旁的克萊斯特。他小聲喊了句「哥哥」，然而軟糯的嗓音並未留住他們的視線。他們互相擠眉弄眼，隨後不知去哪弄來了一桶黑泥，邁著誇張的步伐走來。克萊斯特仰起頭，這才對上了他們不友善的眼神。

　　「別亂叫，我們才不是你哥哥。」

　　為首的黑髮男孩算是當中身形最高大的一員，他大力拍了拍克萊斯特的臉頰，見這褐髮的孩子因為疼痛伸手要護住自己，立刻要旁邊的弟弟們制住他。

　　「你跟我們長得不一樣，你不是爸爸的孩子！」

　　年幼的孩子們怪叫著，伸手挖了黑泥就往克萊斯特頭上抹，說是要替他改造外型。冰涼黏膩的觸感讓他再度掙扎起來，然而被力氣大的哥哥們架著，他無力掙脫，只能放聲大哭。

　　「還有眼睛，他眼睛的顏色也不一樣。」不知道是誰說了這麼一句。

　　克萊斯特見他們打算拿黑泥糊自己的眼睛，便死死地閉住眼，不過作惡的孩子也不怎麼在意，在他眼窩抹了幾圈黑泥，見他成了髒兮兮的小黑人，便把人丟在地上，嘻嘻哈哈地跑了。確認聲音遠去後，他才用手抹去臉上黏呼呼的泥，找個水缸好好清理自己。

　　這回他學乖了，他身高與水缸齊高，站上小凳子前還特別留神身後有沒有人，就怕被哥哥們壓進水缸裡。看著水中自己的倒影，琥珀色的眼睛又再度盈滿了淚水，他吸著鼻子舀水，費了些時間才洗淨褐色的髮絲。

　　「你怎麼濕淋淋的？」

　　只見矮牆上多了一名女孩，她褐色的長髮束成長辮垂在胸前，琥珀色的眼睛滿是疑惑。

　　「你是誰？」

　　「我是莎拉。我回答你的問題了，你還沒說。」

　　「我叫克萊斯特。」

　　他低頭看著自己還在滴水的衣襬，冷不防地打了聲噴嚏。莎拉見狀，忍不住開心地笑出聲，然而笑著笑著，一不留神便摔下了牆。牆外傳來大人斥責的聲音，以及女孩逐漸遠去的說話聲，不久便又恢復了寧靜。

　　真是奇怪的人，就像照鏡子一般。

　　他怔怔地望向矮牆。

　　翌日，克萊斯特避開所有人的視線，再度來到矮牆前，道也真讓他遇上了昨日的女孩。正在偷摘果子的莎拉被他撞見，只是比了個手勢要他別說出去，便繼續手上動作。

　　「我叫克萊斯特。」

　　「我知道。你說過了。」莎拉將眼神分給矮牆下的男孩，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朝下方伸出手，「我帶你去聽故事。」

　　兩道小身影翻到牆外，朝著熱鬧的街區走去。莎拉懷裡揣著兩顆果子，順手分了一顆給身旁的男孩。克萊斯特搖頭拒絕，她也不氣惱，只是好好收起，口中依舊哼著輕鬆的小曲。兩人穿過林間小徑，來到一座宏偉的白色建築前，裡頭樂聲悠揚，讓人心生嚮往。

　　「今天怎麼帶著弟弟來了？」

　　白髮蒼蒼的老祭司見門口多了兩名容貌相仿的孩子，連忙牽著他們走到神廟旁，耐心地告知不能在神廟內飲食的規定。

　　「我們只是來聽故事的。」莎拉一邊點頭，一邊享用多汁的果子。

　　老祭司無奈地笑了笑，便摸摸孩子們的頭，說起一個個關於星辰、神祇與英雄的故事。直到夕陽西下，兩人才牽著手回到矮牆邊，約好明天再見的時間。

　　克萊斯特與莎拉的故事之旅持續了一段時間。

　　直到某天，莎拉向他道別。

　　「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你要去找蝴蝶實現願望嗎？」克萊斯特想起昨日的故事，疑惑地問道。

　　「不是。我也不知道會去哪裡。」莎拉伸手摸了摸克萊斯特的頭，「不過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餘暉將莎拉離去的影子拖得又長又淡，克萊斯特望著那道背影，忍不住出聲喊她。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莎拉轉過身，暖暖一笑。

　　「沒為什麼，就想對你好。」


20.

　　再次見到莎拉，是七年後。

　　克萊斯特已長成翩翩少年，站在遠處繫起偏長的髮。他那蓄著大鬍子的父親捧著麥酒向前來祝賀豐收的賓客致謝，一旁身段柔美的舞孃們隨著旋律扭著腰，蓮步輕移，嬌豔誘人。為首的少女正是許久未見的莎拉，長及腰部的褐色長髮隨風而起，琥珀色的眼裡多了幾分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成熟韻味。

　　「你怎麼成了舞孃？」

　　宴會結束後，克萊斯特逮著四下無人的時機，向莎拉問道。

　　「我母親是舞孃。」莎拉答得輕快，琥珀色的眼睛笑盈盈地望著他。「我跳得好嗎？」

　　「不怎麼樣。」此時的克萊斯特已褪去幼時的青澀，話裡也藏著三分戲弄。

　　莎拉嘆了口氣，望向身高超過自己的少年，「你倒學會調笑別人了……對了，這個送你。」

　　只見她手腕一轉，手中頓時多了一把外型高雅，色澤溫潤的玉笛。

　　克萊斯特驚訝地接過禮物。他幼時曾聽聞吟遊詩人相關的故事，總羨慕他們能演奏樂器，讓音符躍於指尖，莎拉當時問了他有沒有想要的樂器，他便答了笛。本以為這只是兒時的戲言，莎拉卻牢記著沒忘。

　　「好好練習吧。」少女笑著注視不斷把玩玉笛的克萊斯特，「我明天一早就得離開了，要去北方表演。你要來送我嗎？」

　　克萊斯特愣了愣，「這麼早，我以為你會再待幾天。」

　　「再多放幾天假，可就沒食物能吃啦。」莎拉聽出克萊斯特是拐著彎要她陪自己出去玩，只得無奈地拒絕。

　　聞言，克萊斯特有些失望地低下頭。他自知莎拉與自己有親緣關係，然而他們依然無法一同生活，明日一早，她就得在外為了生計奔波。說來諷刺，他們的父親養得起七個兒子、八匹駿馬、十多名下僕，卻不願養一個女孩。

　　「我會去送你。」克萊斯特低聲說道。

　　翌日清晨，他像個剛得到新玩具的孩子，拿出玉笛替莎拉送行。見他慢慢送著氣，吹出一個基礎卻平穩的長音，小心翼翼的模樣又把自家姐姐逗樂了。

　　那是克萊斯特第一次吹笛。


21.

　　三年後，克萊斯特踏上了旅途。

　　一來是憧憬著音樂之神奧爾頓的故事，期待能在旅程中遇上一生的摯愛，二來則是家中正因為家產分配的問題搞得烏煙瘴氣，他不想涉入兄長們之間的鬥爭，便向父親要了一匹黑馬，拎著簡單的行李出城。

　　沒人在自己身前護著，初次出遠門的克萊斯特自是吃了不少虧。初到沙漠時，丟了地圖的他險些迷失方向，經過一番波折才在黃昏時分找到了一片可以歇息的綠洲。補充水分，升起篝火，再搭了個歪歪扭扭的帳篷，克萊斯特仰首望向格外廣闊的夜空，覺得心情舒坦極了。

　　他自隨身的行囊中取出珍愛的玉笛，吹了他最愛的曲子。他舌尖輕點，雙手靈活地變換著，優美的笛音似流水細細流淌，為沙漠添了分綺麗的情調。

　　此處空曠，夜晚吹曲也不必擔心擾人清夢，於是克萊斯特又多吹了幾首，直到衣袖擋不住颼颼涼意，這才鑽進帳內歇息。他闔上雙眼前，腦海中仍是方才頂上綺幻的星河。

　　翌日清早，馬的嘶鳴聲劃破了寂靜。克萊斯特自睡夢中驚醒，連忙起身要查看馬兒的狀況，不料剛踏出帳外，便撞上了一雙深藍色的眼睛。他抬眸望去，眼前的人是一名牽著白馬的青年，身形頎長，有著一頭俐落的紅色平頭短髮，衣著低調卻是上好的布料。

　　青年見著克萊斯特，倒也愣住了，一雙眼直勾勾地望著他，像是發現了驚世的珍寶。

　　「打擾了，你是昨晚吹笛的人嗎？」

　　克萊斯特心下一驚，本打算找個理由搪塞過去，然而青年的視線越過自己肩頭，早已望見行囊上的玉笛，他也只好乖乖承認。

　　「我是來致謝的，你的笛聲為我的心靈帶來了平靜。」青年微微傾身，「我今晚能來聽你吹笛嗎？」

　　克萊斯特有些苦惱地看向青年：「抱歉，我今晚不會待在這裡。我要離開了，您請回吧。」

　　語畢，他便自顧自地拆起帳篷，逐客意味濃厚。青年也不氣惱，只是笑著騎上自己的白馬，離開前還回頭補了一句：「晚點見。」

　　克萊斯特起初只覺得這人說話摸不著意思，直到黃昏時分，他見青年在下一個綠洲向他招手，這才想起沙漠之大，非是一兩天便能走出，只得回以尷尬一笑。在馬兒飲水的途中，青年再度發問：「我今晚能來聽……」

　　「您自便吧。」克萊斯特截斷了話頭，再度著手搭帳篷大業。這回有了青年相助，過程順利許多，帳篷也不再是歪歪扭扭的模樣。待篝火燃起後，兩人便在夜空下吹笛聽曲。

　　本以為與青年的緣分會就此停住，然而沙漠之大，又讓他們共度了幾個夜晚。幾次閒聊下來，克萊斯特發現自己與青年意外地合拍，待兩人走出沙漠，早已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更相約要繼續去各地旅行。

　　有著珍奇果實的密林、遼闊的大草原，以及迷霧森林後的花海……兩人縱馬於山水之間，將世間美景盡收眼底。

　　直到某天，克萊斯特收到家中來信，說是父親病重，要他回家一趟。他只好無奈地向青年展示那封字跡潦草的信：「盧法斯，我得回塔其亞了。」

　　名喚盧法斯的青年愣了愣，隨即自行囊中取出一條串有珠飾與骨飾的耳墜，「克萊斯特，你要不要戴上這個？」

　　「這是什麼？」克萊斯特笑著接過，捧在手心裡細細看著。

　　「我之前去神廟拿到的，據說能不受距離限制聯絡彼此。」

　　那天他們一左一右，各自戴上了本該是一對的耳墜。盧法斯刻意跑上山測試，克萊斯特聽著近在耳邊的「你能聽見嗎」，忍不住笑出聲。

　　真好，這樣就能繼續聊天了。


22.

　　克萊斯特回到了故鄉。

　　他的父親倒臥在床，原先壯碩的身型，如今只瘦得雙頰凹陷，蒼白的臉不帶血色，宛若風中殘燭，過大的動靜都將撲滅微弱的生命之火。即便如此，他的兄長依舊在病榻前大聲爭搶著一旁的瓷器，克萊斯特依稀記得那是個花瓶，曾插著一朵黃色的鬱金香。

　　他在角落注視著這場鬧劇，直到似乎分出了勝負，他才小心翼翼地繞過他們，為他的父親倒上一杯水。父親推拒的雙手不停顫抖著，克萊斯特心下了然，知他是擔心水中有毒，便將水杯放在一旁，逕自回到自己房內。

　　縱使出遊多年，房內的擺設依舊未變。躺上柔軟的大床，克萊斯特蜷起身子，想在棉被堆裡找出安心的溫度，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了盧法斯那雙深藍色的眼睛，索性對著耳墜輕喚。

　　「盧法斯，能聽見嗎？」

　　「聽見了。克萊斯特，都半夜了怎麼還不睡啊？」近在耳邊的嗓音有些慵懶，還帶著些微睡意。

　　「睡不著。」

　　「那想聊什麼？」

　　「我來說說我的家人吧。」克萊斯特替自己調整個舒適的角度，便自顧自地說下去。他的童年不全是壞事，還能提幾件趣事與盧法斯分享，而說著說著，倒也累積起睡意，沉沉入夢。

　　此後數月，克萊斯特偶爾會與盧法斯隔空談話。家中父親依然病重臥床，他靠著與朋友的閒聊，度過了那些徬徨的夜晚。然而外頭局勢動盪，已進入戰爭戒備時期，他仍得揣著焦躁不安的心度日。

　　直到某日，盧法斯主動連繫他，說是有要事必須見上一面。那聲音聽起來十分虛弱，克萊斯特一聽便慌了，立刻連聲應下。

　　「只是塔其亞跟約倫之間似乎有戰爭，我不知道該如何才能見到你……」

　　「南方的賽其頓與我們有盟約，暫時是安全的，你繞去南門，我去找你。」

　　「守衛會……讓你出城嗎？」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想這個！克萊斯特又急又氣。朋友有難，自己就算是斷了腿也要爬去。

　　「南門不是守防的重點，大部分的兵力都調派去與約倫相對的北門了，我會自己想辦法出城，你不用擔心。」

　　盧法斯沉默了一會兒，好半晌才答道：「謝謝你，克萊斯特。我還在前往塔其亞的路上，就快到了……晚點見。」

　　兩人相約好時間後，克萊斯特立刻蒐羅房內所有傷藥，又潛進廚房取了食物與水，摸著夜色悄悄出門。南門離自家有些距離，他瞞過街上巡查的守衛，總算來到了城門口。

　　南門算是塔其亞最老舊的一道城門，有不少泥磚崩落的痕跡，克萊斯特不會攀牆，他觀察了一下，竟發現一道幾乎埋於土中的地下通道，掩在通道前的土沒被敲實，反而極為鬆軟，讓人不禁懷疑工人是否為了應付了事，倒了一盆土後便離開。

　　克萊斯特深吸一口氣，輕手輕腳地將土刨至身後，確認沒有守衛跟來後，便鑽進通道內。通道不長，走一會兒便又是上坡，不知是不是錯覺，他似乎聽見上方傳來了陣陣馬蹄聲。

　　通道盡頭頂著一塊扁平的石塊，重量不重，克萊斯特稍微施力便將它成功移開。他爬出通道，卻意外嗅到濃重的血腥味，還來不及探究從何而來，大面積的陰影便遮住了視線，強硬地將他拽起扔到一旁，用利劍抵著脖頸不讓他出聲求救。逆著光，他隱約看見了這群高壯的男人們配戴著約倫城邦的軍徽。

　　怎麼會……賽其頓明明與塔其亞有盟約，約倫的士兵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縱使被壓制在地，克萊斯特依舊不停掙扎，看著城外倒伏一片的守衛屍體，以及大量的兵士在將領的指揮下由通道內攻進城內，他知道等等他們將會打開城門，讓在外守候的騎兵進城踐踏，惡火熊熊燃起，燒毀所有居民安居的樂土。

　　就在他打算拚死一搏時，一道熟悉的身影在他面前輕巧蹲下，他抬眸望去，對上了那雙看不出情感的深藍色眼睛，紅色的髮，白色的馬，正是身穿戰甲的盧法斯。那瞬間，所有的美好回憶全成了計謀籌算下的天真笑話，想通一切的克萊斯特顫抖著，想吐卻只剩下乾嘔，然而罪魁禍首心情極好地扯著他的髮，強迫他與自己對視。

　　「克萊斯特，一直忘了告訴你，我是約倫人。」

　　盧法斯笑了，伴隨著城內撕心裂肺的尖叫聲。

　　火光染紅了塔其亞上空的天色，房屋傾頹的聲音與居民的慘叫聲像是一道不斷收緊的繩，將克萊斯特的心勒出血痕，大量的懊悔、憎恨侵蝕著腦袋，逼近無法負荷的程度，他終究還是沒忍住淚，痛哭失聲。見他不再掙扎，周圍的軍士眼神一暗，似乎起了別的心思。

　　「這是我的戰利品，別碰。」盧法斯睨了他們一眼，「想要的話自己去城內找。」

　　軍士們不滿地嘖聲離開，嘴裡小聲地抱怨著，盧法斯挑了挑眉也不搭理，只是逕自湊近被壓制的克萊斯特，調笑道：「你連哭都這麼好看，怪不得他們也覬覦你。我常常在想，你這麼會吹笛，舌頭是不是也特別靈活？」

　　克萊斯特不斷搖頭，他哭岔了氣，並因為吸不到周遭的空氣而急促地喘著氣，身體難受極了，只能任由盧法斯扣住他的雙腕，粗魯地將他向城牆下的陰影處大步拖去。

　　然而到了無光處，盧法斯卻改扶著他雙肩，讓他倚著牆坐下。

　　「克萊斯特，我不會對你做什麼，你別緊張，深呼吸。」

　　盧法斯溫聲道，試圖安撫他的情緒，讓他放慢呼吸。褪去原先張狂的神情，深藍色的眼底似乎帶著一些不捨。

　　然而，克萊斯特只是垂下頭，奮力推開眼前的紅髮青年。

　　他已經分不清究竟何者為真，哪些是戲。盧法斯既然親手將他推下深淵，又為何要多拉他一把？他只覺得眼前一片混亂，心底有個聲音不斷叫囂著，要他不要細想，別去推測世界的惡意。

　　盧法斯怔怔看著克萊斯特，似乎想解釋些什麼，然而最後只是苦澀一笑，要他抓緊時間逃跑。

　　「等等往西跑，跑越遠越好。」


23.

　　克萊斯特不敢回頭。

　　他奔逃於城西郊外的碎石小徑，即便身後沒有任何追兵，依然踉蹌著向前，彷彿只要再快一些，就能甩去身後塔其亞煉獄般的慘況。胸口疼得難受，身體似乎也到了極限，克萊斯特恍惚間想起：自己怎麼還沒死？

　　是他的天真親手葬送了數千條人命，讓故鄉一夜之間化作遍地白骨的焦土，然而他沒有勇氣獨活，亦沒有勇氣赴死。

　　克萊斯特曾拿起尖銳的石塊，想結束自己的生命，顫抖的手舉至頸前卻遲遲沒有動作，最後那石塊自手中滑落，重新滾回了腳邊，他跪坐在地，像是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動也不動地任由淚水失控地湧出。

　　要是我沒有隨意相信他人就好了。

　　要是我沒有衝動出門就好了。

　　要是我不曾遇見盧法斯就好了。

　　要是……

　　要是我不存在就好了。

　　這樣心就不會那麼痛了。

　　好痛苦，活著好痛苦。
　　
　　不能哭。好想死。頭好痛。好痛苦。

　　克萊斯特焦躁地抱著頭，幾乎要將自己蜷成球。

　　困在悲傷與罪惡感的迴圈中，他徹底流放了自我。待晨日再度升起時，他眼底只剩一片虛無，心像是被扔進水中的火苗，再也燃不起一絲溫度。他不再哭泣，恍惚地站起身，第一次覺得陽光如此讓人生厭。

　　他撿起那尖銳的小石塊，再度踏上旅途。為了死亡踏上旅途。

　　冥神的神廟位於大河的盡頭，坐擁一片深不見底的海。相傳海底連接著冥河的源頭，而靈魂落入冥河中便會消融殆盡，無法再轉世輪迴。

　　克萊斯特站在海邊，望著風雨欲來的天色，想起了這個故事。人生太過痛苦，他不願再嘗試第二次。

　　取出小石塊，他在手腕上割出道道傷痕，卻感覺不到痛楚。他又把自己弄得渾身是傷，依舊沒有任何感覺。

　　這樣的人生，不要也罷。

　　克萊斯特向著海走去，海水淹過腳踝，他知道稍晚將會淹過口鼻，直至完全覆頂。然而心底依然還是有道微弱的聲音，試著提醒他仍有希望。

　　他驀然回首，看見岸上斜插著一道告示牌。讀懂上面的文字後，悲傷地笑了。

　　這世上哪有什麼希望。

　　他緩緩步入海中。

　　這樣的人生，不要也罷。

　　世界拋棄了他，他便拋棄這個世界。


24.

　　你睜開雙眼，恍若隔世。

　　藉著那朵重瓣花，你在閱讀克萊斯特回憶的同時，也能共感他的情緒。剛脫離夢境，他的悲傷與絕望似乎仍然殘留於胸口，使得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你有些慌張地想抹去淚水，赫然發現雙手沒有持物，連一片花瓣都沒見到。

　　果然無法帶出夢中的物品嗎……你失落地垂下雙眸。

　　望向窗外，海似乎不再一如往常，而是多了幾分哀愁。你彷彿能看見克萊斯特寂寥且單薄的背影立於海邊，而下一秒就會被風吹散。

　　此時眼角閃過一抹白，打斷了悲傷的情緒。你抬眸望去，正是自家圓滾滾的白鴿露露。牠先是來回跳了跳，見你沒有反應又改為在被單上翻滾，你怔怔看了半晌，這才想起自己的工作。

　　你是一名信使。傳遞幸福與思念的信使。

　　……但你又該如何將幸福傳遞給克萊斯特？

　　披上毛領大衣，你望著穿衣鏡中的自己，無聲地問道。

　　在走到藍與白的郵筒前，你刻意繞了一圈，來到那間熟悉的餐館。逕自推開掛著「準備中」吊牌的木門，你迎上餐館老闆有些驚訝的金色眼睛，並向他問早。

　　「早安。」

　　「……早安。查爾斯，你已經餓到無視餐館的營業時間了嗎？」

　　金髮青年不動聲色地將墨水與信紙收到櫃檯下。眼尖的你瞥見這一幕，但也不點破，畢竟自己打斷了對方的私人時間。

　　「我想找一種花。」深吸一口氣，你直奔主題。

　　「花店在出去右轉第二……間。」他本想開個玩笑，見你表情有些不對勁，便止住了話。只見他蹲下身在櫃檯下翻找，好半晌才有些狼狽地站起身，手中多了一本有些泛黃的素描本。

　　「這是我學生時代的筆記，你找看看吧。」

　　你小心翼翼地翻開素描本，紙頁上繪著栩栩如生的植物素描，一旁則以秀麗的花體字附註用途與特性。略過角落的塗鴉，你開始尋找夢中那朵重瓣花的資料。

　　這人究竟是何方神聖，這麼多才多藝……

　　你猜想著他的來歷，沒多久便在書的末幾頁找到這株類罌粟的神祕花朵，並默默讚嘆起那半透明的光影變化。此花學名處被以潦草的問號帶過，右側一行小字附註著別名：深海罌粟。花型重瓣，顏色近乎透明，生長於時空不穩的地帶，是極其稀有的致幻植物。

　　下方還有關於其無性繁殖、無法在市面上購得等資訊，你大致瀏覽過，心底最掛念的還是相關的傳說。書上寫道：「據傳是冥河內吞噬靈魂的植物，會主動接近瀕死的生物，使他們」……文句硬生生斷在此處，後方還有不明的雜亂筆跡，似乎是筆記的主人對抗睡意時所留下。

　　「雖然不知道本名是什麼，不過這種植物很危險，勸你別碰。」

　　金髮青年見你仍糾結著那斷句，忍不住出聲提醒，手指輕點著該頁上方大大的「有毒！」警語。

　　然而你依然在意著深海罌粟的生長地點：時空不穩的地帶。它無疑是個路標，宣告著通往其他時空的可能入口，如果你能找到它，是不是就能朝克萊斯特更進一步？你或許有機會阻止他的生命消逝，陪他走過那些晦暗的時光，而不是只能在夢裡遠望著，清醒時依然無能為力。

　　「它們真實存在嗎？」你避開了金髮青年的視線，低聲問道。

　　「……存在。」

　　「你知道在哪裡嗎？」

　　「……知道，但我不會帶你去找。」

　　聞言，你抬眸迎上那雙蘊含怒氣的金色眼睛。

　　面對一個不聽勸告的傻子，是誰都會生氣吧？然而你不想為此退縮，夢既然連通了你與克萊斯特的緣分，你便不能再坐視不管。

　　你依然記得，幼時曾在家門外遇見一隻病弱的白犬，聽從母親的話將牠留在原地，換來的卻是牠冰冷的屍體，有時你常想：牠為何要出現在自己眼前呢？要是自己當時有伸出援手，或許你與牠的生命都將被改寫成更好的模樣。

　　可以靠努力達成的事，你想去嘗試。

　　「我要去別的時空找人。」你深吸一口氣，平穩而堅定地回道：「雖然聽起來很不真實，但我要去別的時空找人，重要的人。」

　　你不再隱瞞那些夢，將與克萊斯特相遇的事全數告訴金髮青年。

　　起初他微微皺著眉，似乎是在質疑事件的真實性，然而他深知你不是擅長說謊的類型，比起說長篇的謊話，你更常做的舉動是避而不答。再加上關於克萊斯特回憶的描述實在太過詳細，他便撇除了你分不清夢與現實的可能性，暫且相信克萊斯特的存在。

　　「也就是說：克萊斯特，你的海盜先生，因為跳海輕生陷處於瀕死狀態，並無自覺待在一個虛幻的世界裡，而你打算去救他。」

　　了解事件始末後，他微微點頭，下了結論。

　　「……嗯。」你有些緊張地觀察他的反應。

　　金髮青年神情嚴肅，似乎正在思考著什麼。他沉默了半晌，這才點出尋花行動的風險：「你有想過，還沒到達另一個時空就先中毒的可能性嗎？還有，就算平安前往，又能保證你去的是他所在的世界嗎？」

　　「書上只寫會主動接近瀕死生物。」相對來說，你或許是安全的。

　　至於第二個問題，你也不清楚該怎麼處理，只好沉默。見你有些失落地垂著腦袋，金髮青年嘆了口氣。

　　「別想了，我們明天去看看就知道了。」

　　「嗯？」

　　「我說，我明天會帶你去找花。你這讓人操心的傢伙。」

　　他表情無奈，伸手揉亂你的頭髮。


25.

　　闃寂無聲的星空下，微雨。

　　細弱的雨絲輕觸著向上的掌心，你抬頭望向夜空，即使正下著小雨，星空依然璀璨如畫。濕潤的空氣模糊了腳下的景致，帶來些許的涼意。

　　久違的夢中雨季，使你想起了與克萊斯特初遇那日，他的笛聲滲進你的夢裡，你濕淋淋地走進他的沙漠。雖然與夢幻、浪漫扯不上邊，但你依然偷偷揚起了嘴角。

　　你們共享同一片星空嗎？

　　伸手將點點繁星連成線，你試著想像它們將會成為不同的物品，鮮花、漁船、蝴蝶……以及克萊斯特憧憬的神之豎琴，許久未這般恣意想像的你想起了幼時的塗鴉，既陌生又懷念。

　　克萊斯特曾提過，繁星是「神」對世間的贈禮與啟示。如果「神」真實存在，為何他又會遇上那些讓人心碎的不幸？

　　想起這點，你輕勾的指尖就此停在半空中。

　　「查爾斯。」

　　帶著笑意的嗓音自耳旁響起，溫暖的手掌覆上你仍指著星空的手，驚得你身形一顫。你回頭望去，正是克萊斯特。他看上去心情極好，似乎正因為成功嚇著你而得意。

　　你紅著耳朵，在心底默默怪著今晚未出現的笛聲。

　　「你為什麼故意嚇我？」

　　「查爾斯，因為你太專注在星星上了。」

　　「不好嗎？」

　　你記得克萊斯特是喜歡星空的人。

　　「不好。」

　　他飛快答道，拉著你的手回到了熟悉的篝火前。你愣了愣，這才意識到自己又來到了這片沙漠。克萊斯特微笑著與疑惑的你對視，彷彿就此看一輩子也不會厭倦。

　　你們靜靜地對望著，時間彷彿靜止於此刻。

　　直到你挨不住那灼熱的視線，這才微微移開目光，輕聲道：「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好。」

　　聞言，克萊斯特眨了眨那雙琥珀色眼睛。

　　「我作了一首新曲子。明天再吹給你聽。」

　　你心想，那首曲子或許與你有關，又或許是他為你而作的歌。即使你們尚稱不上戀人關係，你依然如此冀望著。

　　「與你最喜歡的那首曲子有關嗎？」

　　你隨意問道，眼角餘光卻偷偷瞧著克萊斯特覆於膝上的手。他的手指纖長，你心念一動，忍不住伸手湊近。

　　克萊斯特並未察覺動靜，只是搖頭道：「跟晨霧與花的曲調不同，你明天聽了就知道啦。」

　　「可是我沒聽過。」

　　「啊，那一定是我忘記吹給你聽了。它的曲調和緩，就像春天的……」

　　克萊斯特的語句因為驚訝而中斷，他怔怔望著兩人相觸的手指。

　　你試探性伸出的手尚因為緊張而微微顫著，僅僅是勾上他的手指，便彷彿耗盡了你一生的勇氣。深吸一口氣，你故作鎮定地問道：「春、春天的什麼？」

　　克萊斯特並不打算回答，他傾身湊近，偏頭吻了你。原先輕勾著的手指隨著吻而加緊了力道，你用空著的另一雙手摟著他的腰，試著回應他逐漸加深的吻。似乎是受到你主動勾手的鼓勵，相較你們在迷霧森林的溫柔試探，他這次的吻多了些侵略性，讓你有些招架不住。

　　暈呼呼的你沉溺在醉人的美好中，腦海中閃過了幾個念頭，都像是雲霧般快速散去。

　　克萊斯特不曾提過愛，但他卻獨佔著一片海。

　　「就像春天的戀情，兀自綻放著。」

　　你的海盜先生如此說道。


26.

　　快遲到了。

　　本該悠閒準備的早晨全亂了套，待貪戀夢中時光的你睜開雙眼時，距離與金髮青年約定的時間只剩下短短的十分鐘。若是平日，你會將棉被折成整齊的四角形，如今只得隨意踢到一旁，便匆匆跑進浴室盥洗。換上外出服後，你站在連身鏡前套上暗褐色的長版風衣，又穿上了抓地力強的短靴，這才想起自己尚未整理行李。

　　對了，露露呢？

　　你一邊將或許能派上用場的物品放進背包，一邊尋找著自家白鴿的蹤影。費了些時間，才終於在廚房找到了陷在碗中的露露，你急著想將牠帶出來，然而牠圓滾滾的身軀依舊陷在原地。

　　眼看約定的時間逐漸逼近，你只得放棄將牠與碗分離，捧著盛有白鴿的碗將大門鎖上，匆匆趕往餐館。

　　聽見開門聲，原先正繪製著臨時休業告示的金髮青年抬起頭，訝異地打量著你。

　　「查爾斯，你今天穿得特別帥氣啊……不過那碗鴿子是怎麼一回事？特殊打扮嗎？」

　　「露露卡住了，出不來。」你據實以告。

　　看著你懷裡那隻晃著腦袋的白鴿，金髮青年嘆了口氣，「查爾斯，你是不是忘了？牠能聽從你的指令調整體型大小。」

　　「……我現在想起來了。」

　　方才急著出門，你險些忘了露露不是普通的白鴿。為了帶著信使前往各處，並承載信件與貨物的重量，信使的白鴿具備縮放大小的能力，機動性也比其他飛行動物來得高。

　　解決完露露的困境後，你們看著櫃檯上多出來的空碗與跳來跳去的白鴿，決定先處理行李問題。金髮青年拿出一個誇張的大背包，將裡面的物品置於一旁的木桌上，其中除了基礎的食物與飲用水，還有羅盤、刀具與打火石……剩下全是傷藥與各色藥水。

　　「擦傷可以抹這瓶，傷口消毒用這罐，蚊蟲叮咬噴這個。繃帶在這裡……我帶了一大捲，應該不會不夠。還有這個……」

　　你怔怔看著桌上似乎全是為你準備的瓶瓶罐罐，聽了五分鐘的介紹，只對水下呼吸藥水有點印象。

　　最後，他下了結論：「查爾斯，帶著吧。你要是受傷了，你母親會宰了我。」

　　「拒絕，很重。」

　　你想也沒想，直接回絕。隨後取出自己的背包查看，思考是否該在行前先吃個麵包當早餐。

　　眼尖的金髮青年瞥見你背包內的物品，忍不住開口發問：「那是鴿子玩偶嗎？園藝刀旁邊那個。」

　　「……對。」

　　料他又要說些「真是童心未泯」之類的玩笑，你趕緊解釋：「不是我的，是露露的。」

　　「還有玩偶，真是幸福的鴿子。」

　　金髮青年偏頭望向在櫃檯行走上的露露，淡淡地笑道。

　　於是，吃過早餐後，你們攀上體型變大的白鴿，沿著海岸線向大陸南方飛去。

　　天色澄澈，海水正藍。


27.

　　午後的陽光帶來些許暖意，你們降落在長滿青草的坡地上，眺望遠方的小島。

　　此處正是鄰近帝國皇城的繁榮城鎮，德雷克城。

　　由於位處通往皇城的必經之路上，德雷克城擁有全大陸最繁盛的貿易港口，街道上掛著各種族的圖徽旗幟，隨風飄起便成了連綿的虹彩。攤商們販售著許多新奇的商品，以及昂貴的魔法道具，方才白鴿飛過上空，便見他們熱情地朝你們揮手，像是表達歡迎之意。

　　「看見了嗎？前面那座島。」金髮青年伸手指向斜前方。

　　「嗯。」你簡單地應了一聲。

　　「附近有個大型船骸，我們等等潛過去。」金髮青年取下背包，翻出兩瓶瑩藍色的藥水。

　　水下呼吸藥水。

　　你伸手接過，仰首飲下這瓶冰涼的液體。藥水嚐起來的滋味，像是某種海草揉合茶香又添了蜂蜜的甜味，尚稱不上難喝。

　　金髮青年晃了晃手中的空瓶，提醒你在水中記得留意風衣的衣襬，一切準備就緒後，你們便跳入水中，朝著島的方向游去。

　　在躍入水中前，你想起了克萊斯特最後所見的光景。

　　冰冷，一片漆黑。

　　思及至此的你深吸一口氣，試著放下所有恐懼，去感受大海的包容與溫柔。

　　海本無情，無數人曾葬命於此……然而海亦深情，孕育了無數生命，不曾離你而去。

　　海是你的歸處。

　　你划動雙手，朝下方游去。

　　隨著深度增加，陽光的照明也逐漸減少。所幸在光線微弱之處，你隱約能見到自己的雙手周圍有著淡淡的光暈。

　　這或許是藥水的作用之一。你心想。

　　見前方的金髮青年停在某處，你加快了划手的速度跟上。眼前的船骸似乎曾是豪華的多層大船，除去底部的巨大破口外，其餘結構勉強稱得上完整。你注意到木造船體上攀著不少透明的生物，其中便有幾株深海罌粟。

　　金髮青年指著上層失去門板的艙門口，示意你隨他進入船內。

　　你彎身鑽進門口，像是突破了某道界線，船內乾爽的環境使你一愣，即使有不少微小的破口，水流依舊被某種力量阻隔於船艙外，你湊近船體觀察，發現無論是地板或是牆面，都書寫著細小的咒文。

　　「這層似乎是給貴族搭乘，有魔法師特別防護過。」金髮青年推測道。他正觀察著地板上形狀不規則的坑洞，找了好一陣子，他才有些遺憾地開口：「查爾斯，我找到了可能通往其他世界的通道。只是……」

　　你見他欲言又止，便湊近坑洞周圍查看。

　　只見坑洞深處浮著一片巨大的繁複法陣，規模之大讓人不由得心生敬畏。法陣上方有著半透明的指針與不少精細的齒輪，彷彿是個虛幻的大型鐘錶，昭示著時間不可違逆的強大力量。然而那指針此時正在原處彆扭地抽動著，齒輪也停在了原地，似乎沒有動力前行，銀白色的光暈也隨之忽明忽暗，像是飄搖的火燭。

　　「只是法陣似乎壞了。」金髮青年蹲在你身旁將話補完，明滅的光暈打亮了你們嚴肅的神情。

　　仔細觀察後，你們推論或許是某些齒輪太過老舊，無法再支撐法陣長久續行，然而齒輪上刻著的精細咒文似乎有些年代，並非你們平時所見的通用語，一來你們並非精通咒文的魔法師，二來也不是會修理的工匠，只得失落地回到岸上。

　　無視濕淋淋的風衣與滴著水的髮梢，你失神地抱膝坐在斜坡上，覺得胸口似乎悶著股鬱氣，特別不好受。

　　果然還是太天真了嗎？

　　「查爾斯。」

　　不遠處傳來了金髮青年的聲音，但你無心搭理他。於是一塊軟綿綿的布覆上頭頂，似乎有雙手隔著布料替你擦乾頭髮。

　　「你要是感冒，我會很困擾。」金髮青年在你身前蹲下，手中攥著微濕的白色布料，「沮喪並不能解決問題。所以……」

　　他拍拍衣袖站起身，自口袋中取出似乎夾著什麼的玻璃片，迎向海高高舉起。他微微瞇起金色雙眸，露出淡淡的淺笑。

　　「多結交能解決問題的人，也是一種解法。」

　　微風吹動腳下的青草地，你站起身望向他手中的物品，這才看出玻璃片內夾著一隻蝴蝶。

　　那是隻翅型渾圓的絹蝶，半透明的薄翅彷若清冷的薄冰，淺金色的翅脈細細勾勒著內部的紋路與外緣。迎著光，蝶翅上的細小斑點也隨之閃爍，像是上頭正嵌著幾顆散落的小鑽石。

　　「森林的通行證，今天就用掉吧。」

　　金髮青年對空宣布道，順勢抓過你的手腕。你還來不及反應，便覺得腳下一輕，周遭環境正失速變幻著。

　　狂風掩去了你們的蹤跡，徒留一片青青草坡。


28.

　　坊間流傳著一句話：出外靠朋友。

　　你們原先打的也是這個主意，這才跑來這片多彩繽紛、生機盎然的森林內尋人。然而此時金髮青年正神情緊繃地與樹上一名嬌小的少年對峙著，那少年天藍色的雙眸帶著些機靈與狡獪，雖然目測身高不及你的肩頭，卻有著成年者的餘裕與從容。

　　這得從稍早說起。

　　在你們行走於林間小徑時，金髮青年曾轉頭提醒道：「你等等遇到森林的主人要留意點，他看起來天真善良，但心可是黑的。小心別被欺……」

　　話語尚未說完，他便匆匆向一旁跳開。只見他原先所在的位置漫起大量煙塵，待煙霧散去，你們這才看清地上多了一攤蛋液，青色的蛋殼散落在旁。幸好青年及時察覺，這才避開了落蛋。

　　「在說誰壞話呢？我親愛的前助手。」

　　此時清朗的少年嗓音自後方的樹上傳出，你這才看清樹上多了一道單手拋接著青蛋的小身影，似乎就是方才對金髮青年擲蛋的兇手。

　　「我沒那麼花心。伊茲，我只欺負你。」少年笑著補充道。

　　「你……」

　　聞言，一向能言善道的金髮青年竟擠不出完整的句子。你覺得他語塞的模樣實在是太過新奇，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原來他的名字叫做伊茲嗎？

　　雖然身為信使，你透過鎮上居民信封上的署名，記了不少人名，然而眼前這位青年，寄信人欄位總是維持空白，你也不便過問原因，只知道他是父親的朋友，鎮上無人知曉他的名字。

　　他隱姓埋名來到異鄉，或許有什麼苦衷吧。你心想。

　　你看了看樹下名喚伊茲的青年，再望向樹上笑盈盈的少年，那兩人與其說是對望，更像是對峙著。伊茲全神貫注地盯著少年的手，少年則打量著他可能的閃躲路線。過了許久，兩人這才卸下防備的眼神，相視而笑。

　　只見伊茲望著自樹上輕巧躍下的少年，無奈道：「烏路爾，這麼久沒見，你惡作劇的手法也越來越拙劣了。你老實說，那顆青蛋的效果是什麼？」

　　「那是圖奇鴉的蛋，作用是暫時幼化生物的心靈。」烏路爾答道，順手將自己軟帽下的金色髮絲攏至耳後，不屬於人類的尖耳上有著樣式簡單卻典雅的金屬耳環。「看你變得無知又頑皮，感覺也挺不錯的。」

　　「……饒了我吧，我還帶著一個孩子呢。」伊茲揉了揉眉心。

　　「我不是小孩子。」你出聲反駁。然而伊茲只是無奈地看了你一眼，便攬過你與烏路爾的肩，為你們介紹彼此。

　　「我替你們稍微介紹一下吧。這位是烏路爾，他是這片森林的主人，種族是矮人，算是研究奇獸奇物的學者……吧。」頓了頓，他將手指向你，「這位是查爾斯，他是小鎮上的信使，常常幫我送信。他遇上了點麻煩，所以……」

　　「這就是你用掉那隻蝴蝶的原因？」烏路爾有些驚訝地問道。

　　「那當然，人命關天。」伊茲答道。

　　「我以為你是……」烏路爾垂著頭小聲地說了一句話，那聲音極輕，幾乎要聽不出後面的語句。

　　然而你正疑惑時，他已拉起你的手，甜甜一笑：「走吧，查爾斯。我們進屋裡說。」

　　「嗯。」


29.

　　你們隨著烏路爾向森林深處前行。

　　途中你述說了克萊斯特的回憶，以及與他相遇的經過，烏路爾聽見深海罌粟時，似乎微微皺起眉頭，像是正思索著什麼。

　　小徑的盡頭是一座漆成白色的木屋，寬廣的院落擺放著許多水缸與土盆，似乎正培養著新生的動植物。圍籬上攀附著鮮豔多彩的藤蔓，屋簷處則伏著一隻正在歇息的墨色翼龍，而在紅色信箱旁，一群散發發光的蕈類微微搖擺著，像是正在做體操，望著眼前這些新奇的生物們，你不由得驚訝地睜大了雙眸。

　　好特別。

　　你們進到屋內，在客廳的木桌前坐下。一旁房間的門半掩著，但你依然能瞧見裡面擺放著不少精密儀器。伊茲熟門熟路地往其他區域走去，再次出現時，他端著一盤茶具，為每人斟了一杯香氣甘醇的紅茶。

　　「我們先前到了前往其他世界的通道查看，然而法陣似乎壞了。」他拉開椅子坐下，取出紙筆畫下法陣與鐘錶大致的結構，以及稍早所見的部分咒文。「或許是齒輪上的咒文已經不堪使用了，但上面的文字不像我們平常所見的那種，而是其他沒看過的語言。」

　　筆尖頓了兩下，在紙上留下了小圓點。

　　「我看過這種文字。在烏拉諾瓦城。」烏路爾眨了眨天藍色的雙眸，「那裡據說是被神詛咒之地，所有魔法都無法運作，許多不信邪的魔法師在城牆上留下各種咒文，其中不少就是以這種文字書寫而成。」

　　「神？」你聽見某個熟悉的詞彙，忍不住出聲問道。

　　這個世界也有神嗎？

　　「三百年前，諸神曾經是大陸上的主要信仰，不過隨著宗教改革，已經沒落了，你沒聽過也很正常。」伊茲補充道。

　　「嗯。」你微微點頭，表示理解。

　　烏路爾指著紙上的文字，向你們說出他的想法：「或許可以推測這些咒文是三百年前的古文字。當然，也不排除這些文字來自其他世界的可能性。無論何者，法陣的修復都必須透過多方合作才可能成功。」

　　首先，你們必須找到語言學家，或是能辨識這種文字的魔法師，將其轉換為現今的通用咒文，而後再鑑定法陣繪製的媒材，委託工匠仿製出當時使用的媒材後，才能成功重啟法陣。

　　雖然魔法師公會正試著研究這種失落的文字，但目前成功翻譯的範圍僅限初階咒文，並無法運用在那種繁複的法陣上，你只能靜待研究結果，直到中階、甚至高階咒文能夠被成功翻譯的那一天，才有可能修復通道，前往其他世界。

　　「查爾斯，你別難過啊……」伊茲見你情緒變得低落，趕緊補上較樂觀的推論，「我相信有了初階咒文當底，中、高階的研究應該能進行地比較順利吧。」

　　「當務之急，是先讓那位脫離深海罌粟的控制。」烏路爾拾起筆，在紙上畫了簡單的花與人，「深海罌粟生成幻境地同時，也在侵蝕獵物的靈魂，這並不是好事。」

　　他起身走至掛畫下方的矮櫃前，取出一個透明的飼養箱，只見裡面有著一隻半透明的金紋絹蝶，正緩緩地吸食著箱內的各式花朵，赫然就是稍早玻璃片內所夾的那種蝴蝶。

　　「這種蝴蝶很貪吃，會將植物的全部養分吸食殆盡，直到枯萎。最重要的是，牠不怕中毒，十大劇毒花卉都是牠食用的範圍。」烏路爾瞧著箱內的蝴蝶，低聲解釋道。「牠能潛入夢中。查爾斯，你可以利用牠來破壞深海罌粟。」

　　他提供了一個不必前往其他時空，依然可以拯救克萊斯特的方法。

　　然而，少了夢境的連結，你與克萊斯特亦沒有可以保持聯繫的方法，在法陣修復完成的那天來臨前，你們都無法再相見。又或許，在等待的期間，克萊斯特會逐漸淡忘你的存在，與其他人相愛……

　　思及至此，你感到一陣徬徨。

　　該怎麼選擇，才能讓彼此都能幸福呢？

　　後來伊茲與烏路爾說了些什麼，你也聽不清了，只覺得腦內嗡嗡作響，所有言詞都被打散，無法成句。捧著烏路爾遞給你的飼養箱，你依稀記得自己道了謝，便恍惚地跨出了門外，整路上都在糾結著該如何抉擇，待回過神來時，你與伊茲已經回到了家門口。

　　見你仍是一副出神的樣子，伊茲淡淡提點道：「鑰匙。」

　　聽見指示，你這才將手伸進風衣的口袋裡，拿出鑰匙解鎖。

　　「查爾斯，我大概知道你在猶豫什麼。」

　　見你身形一顫，伊茲只是嘆了口氣。

　　「我沒打算告訴你該如何選擇，畢竟這是你的人生。」他頓了頓，「不過有件事你可能沒聽到，烏路爾說這種蝴蝶羽化後的壽命只有七天，而今天是最後一日。你得在明天太陽升起前做出決定。」

　　一隻溫暖的手覆上頭頂，你抬眸望去，伊茲那雙金色的眼睛正溫柔地注視著你。

　　「好好休息吧。」


30.

　　前往世界盡頭的路上，繁星點點。

　　克萊斯特牽著你的手在草原中前行，通透冰潔的玉笛繫在腰間，就像是引路的月光。然而即使手心渡來了讓人心安的溫度，你依舊煩惱著抉擇的事，手中力道不自覺加了幾分。

　　見你似乎有心事，克萊斯特停下腳步，回身捧起你的臉，細細地瞧著。

　　「查爾斯，你今天還好嗎？」

　　你正打算回答沒事，此時克萊斯特卻突然湊近，兩人額頭相抵，氣氛頓時因為距離縮短而變得曖昧。

　　「也沒生病啊。」他眨了眨琥珀色的雙眸，輕聲說道。

　　你不清楚克萊斯特是不是純粹想替你量額溫，但你腦子一熱，只想將他留在這個距離內，便偏頭在他唇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吻。唇瓣相接的那瞬間，你能清楚地感覺到他身形一僵，竟是愣在原地任你施為，不過你沒再深入，反而是拉開距離欣賞他紅著耳根，怔怔望著你的模樣。

　　「查爾斯。」克萊斯特拉過你的手，緊緊牽著。「我很開心。」

　　「嗯，我也是。」你垂下頭，心底有些酸澀。

　　果然還是捨不得。

　　兩人繼續前行，來到某個神秘洞窟的入口。只見前方立著一名戴著尖帽的黑色守門人，他手持書卷，周身漂浮著銀色光暈的符文，帶給人肅穆莊重的感覺。

　　克萊斯特對你比了個噤聲手勢，一逮著守門人分神於書卷上的時機，便拉著你往洞窟內跑去。成功潛入的你們靠在岩壁的陰影處喘著氣，無聲地笑著打量彼此狼狽的模樣。

　　休息過後，你們留意步伐，繼續朝洞窟深處前進，也不知走了多久，流動的氣流將花瓣帶至你們腳邊，向著光亮處望去，前方正是洞窟的盡頭。

　　望向眼前的美景，你們不約而同發出一聲驚呼。

　　世界的盡頭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繽紛花海，點點微光為花朵添上一分夢幻的色調，而各色蝴蝶翩翩飛舞，像是正為即將到來的黎明獻上祝福。克萊斯特步入花叢中，手撫過花間的露水，他自腰間取下玉笛，轉身對你微微一笑。

　　「查爾斯，這首曲子……僅獻給你。」

　　克萊斯特斂下雙眸，緩緩吹出笛音。最初是跳躍且清脆的旋律，一如你們初遇那日的雨點落在心頭，隨後風格轉為輕快流暢，帶了點民族舞曲的影子。慢慢地，音調逐漸趨緩，像是在幽夜中探索一般，直到一段空靈的長音打斷，旋律才轉為細膩且抒情，彷若他欲向你傾訴的愛意，似流水綿長不斷。

　　你本該要笑著，雙眼卻染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收起玉笛，克萊斯特緩步走至你身前。他執起你的手，在指尖落下輕吻。

　　「查爾斯，我戀慕著你。」

　　「嗯，我知道。」你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了淚水。

　　「那你願意跟我一起成為彼此的摯愛、伴侶嗎？」

　　話語輕輕落下，卻讓你眼角失守。

　　你終究還是有了求不可得的願望。

　　逐漸變亮的天色，像是無聲地催促著你下定決心。

　　「我愛你，克萊斯特。」你顫顫回道，嗓音裡帶著些許泣音。




【抉擇時間】

選擇維持現狀＝＝＝＝＝＝　結局一

選擇讓彼此回歸現實＝＝＝　結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