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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上次見面之後他們交換了LINE，比起忙於工作或是各種狀況之下而漏接的電話，通訊軟體彈性得多，文字訊息就算沒有即時接收，仍會留存著，等他閒暇之餘回頭瀏覽。

從那天起，他和宮城的聊天視窗每天都會有一搭沒一搭的傳些東西，大多是ㄧ些籃球話題或是時事。目前對話紀錄停留在三天前，他們敲定本周末的行程，原本只是約吃個飯，後來延伸話題越來越多，最後的決定是帶著小洸三人一起出門，一起午餐過後再帶小洸去水族館走走。行程敲定之後，他們就沒再傳過任何訊息，而明天就是約定的日子，雖然行程內容大多是宮城提議再由他修改，但也算是兩人討論出來的，這回還是他主動提出的邀約，於是他主動和宮城聯絡。


『明天幾點碰面？』

他打了簡單的文字，才剛送出，很快的就顯示為已讀，對方的文字迅速的回傳了過來。

『三井サン幾點比較方便？我開車過去接你。』

『不是約個定點碰面就好嗎？』

『我帶著小洸，直接開車到你家接你比較方便吧。』

他回給宮城一個原來如此的貼圖，對方順著直接問他的住址。

『給我你家住址。』

宮城問得非常直接。但他覺得也沒什麼好隱藏的，便把自家的住址交了出去。很快的，視窗又跳出一則訊息。

『我們住得蠻近的，比以前還要近很多。』

宮城傳來了一張地圖，上面畫了兩個標記，分別是宮城家和三井家。

約好明天碰面的時間之後，三井看著那張地圖截圖，他們只相隔不到五分鐘的車程，步行大約十分鐘的距離。時隔十五年繞了這麼一大圈，他們竟然回到距離彼此這麼近的地方，他不禁再次感嘆這場重逢真是個奇蹟，默默的祈願著上天這次別太快把奇蹟收回去。

*

隔天上午，宮城帶著小洸在三井的住所樓下等他。

那天和家人走散哭哭啼啼的小男孩，今天穿著卡其色的短褲和黑白不對稱棒球T，踏著白色小布鞋，精神奕奕的繞著身邊的男人轉來轉去。身旁那位爸爸，今天一身休閒打扮，黑色連帽上衣、卡其色寬鬆束口工作褲搭配滑板鞋，他把留長的頭髮修回十五年前三井熟悉的模樣，垂落幾縷微捲的瀏海，看起來比上次見面時紮著髮髻的模樣隨性溫和了不少，但戴著墨鏡、身上畫龍點睛的配件飾品還是為他撐起了強大的氣場。

比約定時間提早三分鐘下樓，還沒走出公寓大門就看到他們倆，一大一小在嶄新的鐵灰色Lexus休旅車前，宮城一發現三井，便送上早安問候。

「早安，三井サン。」

「抱歉久等了，到了怎麼不跟我說啊？」

「沒事，我們剛到。」

「你的頭髮……」

「哈哈，有沒有回到原點的感覺？」

宮城有些靦腆的說著安娜嫌他的髮型看起來殺氣騰騰，回國也該換個新氣象於是就剪了，整頓完畢還真的有一種自己確實回來了的實感。聽完宮城這番話，他這才發現自己還沒跟他說過一句迎接的話語。

「雖然有點晚了，但還是說一下，歡迎回國。」

但其實這是第一個昔日老友為他送上歡迎回國這句話，宮城輕聲的道謝，拍了拍在他身旁繞來繞去的小男孩，提醒他打招呼。

「小洸，叫叔叔。」

「都被你叫老了啦。」

沒有事先約好的狀況下，三井今天也穿了卡其色穿搭，比起平常西裝革履的拘謹模樣親切許多，一身淡色的輕便裝扮讓他看起來年輕了好幾歲，裝作剛出社會的新鮮人都綽綽有餘。

「我都是爸爸了欸？叫叔叔已經便宜你了，不然要叫什麼？」
他皺皺眉、笑了笑，不到半秒他便靈機一動。
「啊我知道了，小洸，這位叔叔叫做咪醬(三っちゃん)。」

「什麼？」

「這孩子都學安娜叫我阿良(リョーちゃん)啊！所以就叫你咪醬吧。總比叫爸爸叔叔好吧！」

最後這句三井還真的找不到地方反駁。
小男孩看了宮城一眼，宮城對他點點頭，便朝著三井往前一步。

「咪醬對不擠，我上次把你的衣服弄髒髒了，請不要生我的氣。」

小男孩的童言童語真的十分可愛，他一臉認真的抬起頭，看著比自己的爸爸高出半個頭的三井，用著不太標準的日語誠心的說出道歉。

「咪醬沒有生氣喔。」三井蹲下拉近距離，摸摸小男孩的頭，溫和的稱讚。
「坦率的道歉很了不起，小洸很棒喔！」

比起被叫叔叔寧可被叫做咪醬，都三十幾歲的大叔了，還會這樣自稱跟小孩互動也太可愛了，宮城嘴角微微上揚，忍不住滿臉的笑意催他們上車。

行車途中，充滿三井和小洸互相認識令人莞爾的對話，三井意外的有小孩子緣，也能用小孩的邏輯和淺顯易懂的詞彙與之互動，很快的就和小洸熟絡起來，這也帶動兩個大人的相處越發自在，三人之間輕鬆的氣氛，和上一次兩人的晚餐約會完全不同。

他們選了一家清新明亮的餐廳共進午餐，三井和他們倆對面而坐，餐點送上之後，小洸說完謝謝咪醬便雙手合十，用七零八落的日語說著我開動了，很獨立的自己用餐具吃著飯。

「你兒子真的好可愛。」

「好意外三井サン是喜歡小孩的類型。」他挑眉一臉捉狹的說著。
「喜歡的話你也生一個啊，應該很多女人想替你生小孩吧？」

「這個爸爸講的話真的很不可愛，小孩跟爸爸真的是天壤之別啊......」

「哈哈，我都這個年紀了早該跟可愛劃清界線了吧！」

「以前高校時期的你蠻可愛的啊，小小的……」

「小小的怎樣？」

宮城瞪了三井一眼，一邊幫小洸擦掉沾在臉上的醬汁，再用湯匙集中整理的盤子裡一片狼藉的餐食，照顧小孩很熟練的樣子。即使是個爸爸了，還是很介意被說到身高的事呢，三井不禁露出淺淺的微笑。

「你帶小孩的畫面真的好難想像欸。」

「想像什麼啊？你現在不就正在看著現場實況嗎？」

「以前那個囂張臭屁的宮城現在竟然是個爸爸了，但是看起來像大小孩帶著小小孩啊。」

「怎樣啦你有意見嗎？」他皺皺眉之後緊接著一個苦笑。
「要當個稱職的單親奶爸很難的好嗎？這部分我也是很努力的欸！」

「小洸還這麼小，你有沒有考慮給他找個新媽咪啊？」

「哈？先找個保母比較實際吧！」他做了一個誇張的表情還攤了攤手。
「喜歡我的人不一定喜歡小孩，喜歡小孩的也不一定會想要接手別人生的小孩，我可不想小洸遇到壞後母啊。」

「你也變成熟很多了呢，會想到這麼多，經歷過結婚生子果然不一樣啊。」

「你這個黃金單身漢少挖苦我了好嗎？」

「嘿嘿、我在稱讚你欸。」


談笑風生的午餐過後，三人前往水族館，第一次參觀水族館的小洸難掩興奮的心情，他右手牽著宮城，左手怯怯的偷抓三井的褲管，三井發現後，輕聲的問他。

「小洸想要牽手手嗎？」

三井伸出手，等柔軟的小手悄悄的爬進他的掌心便把他握緊，小洸抬起頭看著他，圓溜溜的眼睛笑得都瞇成一條線，他對這種乖巧可愛的孩子最沒轍了。原本應該是由爸爸和媽媽帶著他來的水族館初體驗，但他卻已沒有媽媽這個角色能夠呵護陪伴他，牽著小洸的手，腦袋裡默默的打轉，不知宮城是否會為了孩子再婚，還是如他所說的在單親奶爸的路上繼續努力。

今天館內的遊客不算少，但幽暗涼爽的環境並不至於太過擁擠，逛起來還算舒適，三人悠閒的漫步走過繽紛豐富的珊瑚礁和色彩鮮豔的熱帶魚區，他們一邊參觀一邊隨口閒聊著上一次來水族館是什麼時候，有沒有跟女孩子來過水族館約會之類毫無重點的話題，陪著小洸興致勃勃的看著每一種外型奇特的魚類，順著參觀動線走完熱帶魚和珊瑚礁區，穿過黑暗的隧道後，展現眼前的是延伸超過兩層樓高的巨型水槽，各種大大小小斑斕絢麗的海洋魚類在一片蔚藍之中自在的悠游，黑鰭鯊環繞巡梭，鬼蝠魟展開雙翅般的翱翔，數千、甚至上萬隻閃著銀色光芒的魚群壯觀的旋繞。第一次站在巨型水槽前的小洸眼裡閃閃發亮，陪在身旁的宮城也跟著染上了一層明亮的柔光，他忍不住拿起手機拍了幾張宮城和小洸在巨型水槽前的背影。

看著巨型水槽和那對一大一小的療癒景象，他的思緒慢慢放空，像水中蕩漾的藍色波紋，平靜的漂動著。

雖然他和宮城的對話互動都逐漸拾回當年的相處節奏，但水族館內隨處可見手牽著手或是互動親密的情侶，提醒了他們現在簡直像是在約會一樣，尤其是當他們安靜下來時，那種有些尷尬、不知所措的感覺，實在太像初次約會的青澀感，他只好以嘴上幹話連篇來掩飾。

不過，水族館除了是情侶約會勝地，同時也是親子同樂的好地方，他在心中暗暗慶幸，還好他們不是單獨兩人，有小洸在他們才會一起來到這裡，帶個電燈泡真是太好了，至少他們看起來像是親子同樂。

只是，親子同樂會比情侶約會好嗎？
總覺得越想越往不妙的方向去了。

一個小小的快門聲，把他漂動的思緒拉了回來，宮城正朝著他，現學現賣模仿著不遠處的情侶，拍下他在巨型水槽前若有所思的身影。

「欸、幹嘛拍我啦？」

「三井サン看起來像一幅畫，讓我留個紀念。」

「說、說什麼啦！多拍點小洸啊？我幫你們拍合照？」雖然腦中的胡思亂想沒有被發現，宮城說的話讓他有些害臊的微笑以對。

「我已經幫這小鬼拍很多了啦。」宮城也對他微笑著。「我們三人合照吧。」

*

盤算目前的行走時間和距離，還有後面的參觀區域，他們在中途提供輕食的休息區稍作休息，以免小洸在後半段體力不支。負責採買的宮城穿過人群，一手拿著小洸指定的蛋捲冰淇淋，另一手拿著咖啡回來，冰淇淋還沒遞給小洸，咖啡先遞給了三井。

「你自己呢？」

「我只有兩隻手，拿不動第三個東西。而且這小鬼每次都只吃幾口就不吃了，等一下這個蛋捲冰淇淋就會落到我手上了。」宮城張望了一下。「小鬼躲哪去了？」

「阿良你看！」
小洸從三井身後竄出來，興高采烈的向宮城炫耀剛剛得到的，按壓會發出啾啾聲響、白色長條狀上面有著水色圓點的絨毛玩偶。
「咪醬送給我的！是剛剛看到在沙子裡面的那個鰻！」

「是花園鰻喔！」三井在一旁搭腔。「快，快去鬧阿良！」

「怎麼讓叔叔買禮物給你啊？」宮城轉過去唸了開始在他身邊繞來繞去的小洸。

「不是叔叔啦！」

「你喔，怎麼這麼寵他啊？」他也忍不住對三井碎唸了一陣，怎麼趁他去買冰買咖啡的時候破費。

「小東西而已沒關係的啦，小洸第一次來逛水族館，當然要買個紀念品啊！」他說得頭頭是道。
「你看小洸，抱著玩偶的樣子很可愛欸。而且他也玩得很開心嘛！」

「吵死了啦！真的很像你會選的東西欸！」宮城嘆了口氣，他被小洸開心的笑臉說服了，他也對三井露出一個充滿懷念的微笑，幾乎是自言自語的低聲碎念著。
「怎麼過這麼多年都沒變啊……」

小洸在他身邊繞來繞去，把玩偶按的啾啾作響，休息區嘈雜的人聲雖然蓋過小小的噪音，宮城卻彷彿只能聽見他的童言童語和歡笑。
今天的小洸真的特別可愛，笑得非常開心的模樣更是加倍的惹人憐愛。
自從父母離異，這幾個月的時間，見不著媽媽的小洸變得和他異常親近，雖然還是很愛哭很黏人，但懂事的小傢伙已經不太會哭著要找媽媽了。他希望小洸擁有更多快樂的記憶，多到可以不去想起再也見不到的媽媽，他很欣慰小洸能像現在這樣，發自內心開懷的笑著。
而三井在一堆可愛的玩偶中選了一個如此逗趣又令人煩躁的東西，他就是擁有這種過人的才能。老是做些和那張帥臉不符合、莫名其妙的奇怪笨事，總是能用他的正向能量感染身旁的人，陽光般溫暖的氣息迴繞著他和小洸，即使已經年過三十好幾，這些都跟以往他所熟知的三井一樣，完全沒有改變。

「謝謝你，三井サン。」

「謝我也不會買禮物給你的喔！」看著宮城一臉感觸良多的感謝，他用著像對小孩說話的語氣逗笑了宮城。

宮城笑出了聲，回嘴他又不是小孩子才不需要什麼禮物，況且，他想要的，也不是花錢就能買到的東西，但後半段這句話他只暗藏在心裡，他連忙把小洸抓過來要他向三井道謝。

「欸，快點跟咪醬說謝謝。」

「有說！我再說一次！咪醬謝謝！」

小洸忙著擺弄剛剛得到的新玩具，玩得不亦樂乎，吃了幾口剩下一半的蛋捲冰淇淋如預料的落到宮城手中。

「好甜。」

宮城吃了一口蛋捲冰淇淋，小小的驚嘆了一聲，甜度顯然超過他的容許範圍。三井想起當年，宮城總是點黑咖啡不加糖，某一次喝了他杯裡的飲料，才喝了一口他的臉都皺了起來，他還記得他揉亂了宮城的髮型、玩鬧著唸他裝什麼大人、耍什麼帥、喝什麼黑咖啡。長大成人後，他也逐漸懂得品味黑咖啡的苦澀與香醇，宮城替他拿回來的糖球和奶精，現在的他也不再需要了。

「交換嗎？」他用手指輕敲宮城的肩膀，把手中的黑咖啡遞給他。

「好啊。」

「哇，真的好甜……」

接過宮城手上的蛋捲冰淇淋，才剛嚐了一口，小洸就像隻撒嬌的小狗狗般、親暱的蹭了上來，宮城看著三井和小洸你一口我一口的吃完剩下的半個蛋捲冰淇淋，笑著要小洸的熱情節制ㄧ點。

他的目光落在宮城含笑的嘴角，微翹的唇珠和飽滿的下唇輕輕貼上他剛剛喝過的杯口，目睹著他時隔十五年仍與他間接接吻，喝完手中的半杯黑咖啡，然後與他四目交會。

又是那種被他的視線牢牢抓住的感覺。但三井並沒有表現出太明顯的動搖，只是有些驚訝這件事來得比預期還要早。這並不算什麼，高校時期他們也經常這樣交換手中的食物，一起打球的時候，一群人喝到別人的水瓶跟家常便飯一樣，大夥聚餐時，咬了一口的東西被另一個人搶走也很稀鬆平常。

而且，他們以前，也不是沒接吻過。

不過那能算是接吻嗎？


*


經過半天的相處，逛完水族館，晚餐時小洸已經坐在三井的那一邊了。

「你們兩個一直黏在一起，阿良要吃醋了喔。」

「你覺得被冷落了啊？阿良。」

「你們這兩個喜新厭舊的傢伙喔。」

「沒有喜新厭舊！我喜歡阿良！也喜歡咪醬！」

「我也喜歡小洸喔！」

「那咪醬也喜歡阿良嗎？」

「嗯？」面對天真無邪的詢問，他想了一下，下意識的避開了宮城的眼神，看著小洸說出了回答。「喜歡喔。」

「那阿良呢？」小洸回過頭來追問坐在對面的爸爸。

「有啦有啦！有喜歡啦！」

「你好敷衍喔。」

「這話他每天都要問我十幾次欸，三井サン幹嘛老是寵著這小鬼啊？」

「怎麼吃自己兒子的醋啊？」

「總覺得這小鬼會變成我的對手啊……」

「噗、哈哈哈！你在講什麼、這句應該是今天最誇張的幹話了啊！」

他笑了起來，宮城也跟著他笑了出聲。

他自問，喜歡宮城嗎？以前的他曾經壓抑過自己單戀的心情，那現在還喜歡嗎？雖然回答了喜歡，但他還摸不清楚這種感覺是什麼，跟從前那種青澀酸甜的單相思好像有點不一樣，這或許就是他的前女友曾說過的，待在一起很舒服的那種喜歡。至於是不是想要擁抱他的那種喜歡，他還得再琢磨一番。


晚餐過後，走了一整天的小洸開始犯睏，在回家途中，三井坐在後座，而小洸抱著玩偶睡在他懷裡。

「抱歉啊，我沒想到小洸會這麼黏你，帶小孩很累吧？」

「不會啦，小洸很可愛也很乖，我喜歡乖的小孩啊。」三井的外套又再次蓋在睡著的小洸身上，就像他們初次見面那天一樣。
「睡著的時候真的跟小天使一樣呢。」

「別讓他流口水在你衣服上啊。」

「送洗就好啦。」

「這小鬼每次都弄髒你的衣服，再這樣下去我應該會先變成你的洗衣贊助商吧。」

「反正NBA球星的錢多到沒地方花嘛！」

「已經不是NBA了啦。」宮城笑著反駁。「你每件衣服都名牌貨，我會養不起你喔！」

三井想著，開這種玩笑沒關係嗎？今天他們已經講了太多曖昧的玩笑話，也不差這一句了，他就順著宮城的玩笑話，繼續你來我往。

「那你得再多當幾年宮城選手、多打幾年的球啊！」

「衝著你這句話，我會加油的喔。」

「好啊，讓我看看你能打到幾歲！」

「當然是打到我跑不動為止啊。」

談笑的話題時而敏感，時而不著邊際的扯遠，離家已經不遠了，宮城打了方向燈，拐彎開過反方向的路口，他左轉、再右轉、試圖裝作不像在兜圈子，盡可能的拉長回家的路途。窗外明亮的街燈對比著黑暗的車內，隔著車窗照映成一團團的光暈，小小的空間裡飄著一個個欲蓋彌彰的小心思，隔著駕駛座厚厚的椅背，三井似乎能夠看透他，卻又不想一口氣掀開答案。

「是說、你在繞路嗎？」

「我是迷路，沒有繞路。」

「會截地圖給我、說我們住得很近的人，哪會在家附近迷路啊？」

他輕笑著點破一個漂浮在他們之間的泡泡。
啵的一聲，宮城小小的心機赤裸的暴露了出來。

三井坐在後座，看不見宮城的臉，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麼表情，他一句話都沒回應，手握著方向盤，目不斜視的專心駕駛。雖然夜間車內的光線不足以看清什麼，但卻好像看見了宮城的耳廓泛著淡淡紅暈。

三井放軟語氣，再次戳破第二個泡泡。

「是不是捨不得結束？」

停頓了一會兒，駕駛座的方向才傳來簡短的回答。

「嗯，蠻不想結束的。」

那種每個音節都含在嘴裡的語調，他熟悉得很，因此他很確定，宮城耳尖上那一抹淡淡的紅暈，並不是他的錯覺。

「敲定行程是水族館時，竟然沒有被拒絕，我就當作三井サン答應今天的『約會』了。」

宮城自己點破了第三個泡泡，這下輪到三井感覺到自己的臉頰開始升溫。

「你……」
他愣了幾秒，宮城早就擅自把今天的見面認定為約會，他還一到水族館就說了一堆約會幹話，今天一整天還肆無忌憚的開了許多曖昧玩笑。
「下次可以早點說嗎？」

「我下次會好好說的，如果三井サン不介意的話。」

三井沒有正面回應，但他臉上泛起了一個宮城看不見的微笑，雖然早就知道現在正故作鎮定專注駕車的人並沒有迷路，但三井還是做做樣子為他指引回家的路線，為他鋪設好下台階的捷徑，更在他的行車導航裡登陸了自己的住址。設定完成的地圖上亮起了一個光點，目的地就在不遠處了。

「小洸醒醒，咪醬到家了喔。」

抵達三井住所樓下，宮城搖醒小洸，一大一小送他下車，他蹲下和小洸道別，熱情的小手環抱著他的脖子，在左右臉頰上各親吻了好幾下。

「咪醬掰掰！」充滿睡意的童音，含糊不清的說著道別。

「小洸掰掰。」

「不要親的叔叔臉上都是口水啊！」宮城站在小洸身後，輕輕搓揉小洸那一頭柔軟的捲髮。

「要說幾遍，不是叔叔啦。」他笑著糾正，已數不清是今天的第幾次了。

「阿良，換你跟咪醬kiss bye！」

「呃？」

無心的語出驚人惹得兩個大人愣在原地。

「玩得很開心要分開不是都要kiss bye嗎？」小洸歪著頭，向身後的爸爸再次確認著身為宮城家的寶貝擁有的特權。

這是宮城回日本之後，第一次帶著兒子見家人以外的人、和家人以外的人出遊。初為人父的他記得教小孩要聽話、要有禮貌、說話要看著對方，但忘了教他和外人保持一點距離。說來他根本不覺得三井算是外人，因此他忘了要小洸維持距離，小洸甚至比他更快和三井熟絡起來，這樣的發展他莫名覺得有點高興，但超出意料的這一步，來得讓他措手不及。

「你都這樣教小孩的喔？」

三井看似有些小小的困擾，斜睨了宮城一眼，但其實他並沒有真的那麼困擾，他笑著站起身調侃了呆立在原地的宮城幾句。

「原來你比小洸還害羞啊？」

「我才沒害羞。」他做了一個翻白眼的表情。

「當作約會的結尾，來吧！」

三井笑了，使了個令他安心的眼色。
雖然今天的出遊，途中遇到的趣事或對話中他也笑了很多次，但這是他們重逢以來，第一次對著宮城笑得滿面春風，像高校時期那樣自然開懷的為他笑逐顏開。
雖然十五年的歲月幾乎沒有在他身上刻下太多老化的痕跡，眼角只有微小的細紋稍微洩漏日益增長的年齡，但這也為他證明了，不管是從前的青春洋溢，在時間的推移之中日漸成熟，甚至是被無情的歲月留下刻痕，遺落多年才又尋回的這個笑容，像是吹起一陣沁涼的晚風，拂過宮城略微燥熱的臉龐，打動著他的心，幾乎要在他心底敲出一陣難以壓抑的悸動。

他發現宮城睜大眼睛盯著他僵直在原地，臉上的表情讓他忍不住想要更主動一些，他默許這是一場約會，這種心跳的感覺讓他覺得有些飄飄然、彷彿微醺的愉悅感。他往前一步，輕摟著宮城的臂膀，稍微彎下身子靠了過去，他聽到宮城來不及說出口的驚訝與疑問(マジか)，他聞到殘留在宮城身上已經走到後調幾乎快要消失的檀香與麝香，他感覺到宮城比他略高的體溫，臉頰只差不到一公分就要貼上，耳鬢的汗毛輕輕刷過他垂落的瀏海，輕聲的在耳邊互相道別。

「今天很開心，宮城。」

「我也、很開心。」他抹掉三井臉上被小洸留下的口水痕，指尖偷偷停留了一秒，迅速擺出若無其事的餘裕，同時輕聲的回應。

「下次見了，三井サン。」

「回家路上別再迷路囉。」

他揮揮手送他們一大一小上車，轉過身聽著車輛駛離之後，才又回頭目送夜色中紅色的車尾燈直到消失。


*

在這一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宮城在LINE上傳了一堆合照過來，他謝謝三井今天幫忙帶小孩，還替小洸各種突來不受控制的言語和行為而道歉。三井要他別介意，但沒忘記告誡他，小時候親親抱抱說喜歡都很可愛，再長大一點就要控制一下了，不然他去上學很快就會交到一堆女朋友了，搞不好小鬼比爹地還快交到女朋友。

隔著並不算遠的距離，他們都躺在床上，看著手中連結著彼此的一方小小視窗，回放著今天愉快的記憶，他們聊的很開心，今天的穿搭、今天去的餐廳、下次有機會想去的地方、回家路上看到的千萬超級跑車，他們什麼都可以聊，好像可以天南地北一路聊到天亮。直到手機畫面跳出低電量通知，他才注意到時間不早，不知不覺已經接近凌晨兩點。

互道晚安之前，宮城約了三井下一次的見面 。

『我還可以約你嗎？三井サン 。』

『下次要帶小洸去哪裡？』

『下次不帶小洸，就我跟你。』
『單獨兩人。』
『是約會。』

三井看著手機畫面上單獨兩人的約會邀請，他的手指距離手機螢幕僅僅只有一公分，他遲疑了久久未能打出回應的字句，對方再次送出了兩則訊息。

『這次我有好好先說了。』
『可以嗎？三井サン 。』

困擾著他的心神不寧，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令他愉悅的心跳，他反省著是否說了太多撲朔迷離的對話，是否分開前的道別做得太過火，這個邀約和咖啡杯上的間接接吻一樣，都來得比他所預期的快太多了。但現在，他已經不記得下午的黑咖啡是什麼味道，他只記得蛋捲冰淇淋同時融化在他們口中那非日常的甜膩，雖然超過容許的甜度，卻忍不住想再淺嚐一口。

『好。』

他送出簡短的回應之後，對方的訊息很快的又跳了出來。

『那我們說好囉。』
『我再跟你約時間。』
『晚安，三井サン，早點休息。』

他回頭看著那天落在他心頭上的花火，原本應該稍縱即逝的火苗，安靜無聲的蔓延，慢慢的把他的自制力燒融，像是解凍的冰層般漸漸消失無蹤。

至於他預期的是什麼？他現在也無法確定。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