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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爸爸聽著!我是菲利浦!也是一個詩人!」

伊萊莎在一旁幫菲利浦的歌打著節拍,漢密爾頓則是邊聽邊憋笑。稚嫩的嗓音唱著,漢密爾頓想要誇菲利浦真棒,說到 " 棒 " 字時,剩餘的話語全被他的笑聲淹沒。

「耶!我超棒!爸爸今天誇我了!波斯托波,你說是不是啊?」

菲利浦有個秘密朋友,那個朋友很和善,從他記事起那位朋友就一直陪伴著他,他很喜歡這個朋友,所以他答應朋友的請求,不告訴任何人,也不會在自己爸媽面前與他說話。

菲利浦幫他的秘密朋友取了一個名字,叫做波斯托波,在法語裡是小透明的意思。

『小菲今天真的很棒啊,可惜我沒辦法看。』

「波斯托波為什麼每次都要躲著爸爸呀?」小孩的直覺很敏銳,他尖銳地提出了這個問題。那是因為他發現每當漢密爾頓出現,他的秘密朋友就十分慌張,幾乎是用逃的離開那個地方,這時波斯托波就會發動他的超能力,穿透牆體。

『......』

那名朋友低著頭,菲利浦不知道波斯托波在想什麼。

『以後叫我勞倫斯吧。』



勞倫斯死後,他發現他化為了一種靈體。

再一次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自己的屍體,他面色慘白,胸前的窟窿仍在源源不斷地往外流出血液,勞倫斯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胸前,果然那裏也有一個洞,就在心臟的位置。

之後,他發現自己無法觸碰到任何物體或活人。

他曾試過,漢密爾頓拿著帶著他死訊的信件在書房掉淚時,他也曾試過用自己半透明的手為他拭去悲傷。

他曾試過在漢密爾頓每一個孤獨的夜晚去擁抱他,他甚至嘗試去親吻他,正如從前倆人常做的那樣。

勞倫斯想念他的溫度,想念他的笑容,想念以前並肩作戰的日子。

但他的手穿過了漢密爾頓,他的身體穿過了漢密爾頓,勞倫斯才明白,他與他早已是不同世界的人。

勞倫斯虛捧著漢密爾頓正不停滑下淚珠的臉頰,然而他卻把頭扭開了,轉而處理自己桌上的公文,勞倫斯低頭穿過門,來到書房外在地板上坐下,書房裡只剩羽毛筆在羊皮紙上的寫字聲,以及時不時傳來的吸鼻聲。

可能是因為他的忌日與菲利浦的生日相隔不久的關係,菲利浦能看的到勞倫斯,勞倫斯也無法離開菲利浦太遠,他像是被綁定一樣。

不幸中的萬幸。

菲利浦與伊萊莎比起,他還是更像爸爸一點,個性也是,勞倫斯不知道他是否把菲利浦當作了漢密爾頓,當作了他感情的一種新寄託。每每菲利浦問起自己的事,他也只是笑著不語。

或許這樣就很好了。



菲利浦九歲後被送往了寄宿學校,也就是說他必須減少與勞倫斯的對話,否則會被當成怪人。由於是寄宿學校,勞倫斯可以不用擔心漢密爾頓的事,時間能撫平一切,他想。

但他忘記了,用盡氧氣的蠟燭只需一絲空氣,就能再次燃燒,直到被消耗殆盡。

菲利浦拿著爸爸寫的信件,舉的高高的給勞倫斯看,裡面無非就是些家常瑣事,勞倫斯卻像分神一般,伸手想去拿那封漢密爾頓親筆寫的信。

想當然,他根本構不成一個實體,手自然地從信件以及菲利浦的身體穿過去了。

「勞倫斯忘記碰不到東西了嗎?」

他苦笑:『抱歉。』

「勞倫斯,爸爸對你來說是個什麼樣的人?」

勞倫斯明顯慌了,他手足無措的解釋,平時沉著的嗓音變得高亢:『那個、你的爸爸是我之前一個......非常好的朋友!』

他的說謊技巧爛透了,明眼人都看的出來。

菲利浦將信件放到書桌上擺好,他知道再問下去就不禮貌了,識相地從宿舍離開,但他還是想看看勞倫斯的反應,偷偷在門的後面露出一個小縫偷看著。

勞倫斯的手舉在信件上方,像是在用手撫過那些漢密爾頓一筆一畫寫下的字,輕聲嘆息過後是一句句的呢喃。菲利浦第一次在這個平時冷靜、沉穩的朋友身上,看見那如心碎般、泫然欲泣的表情。

他的漢密爾頓是如此滾燙,他卻如此冰冷。

勞倫斯穿過信件,穿過書桌,他跪在地上,手摀著心臟位置的大窟窿,血液早已乾涸,他的生命之泉早已乾涸。

他想哭,卻只能從喉嚨中發出沙啞的嘶吼聲,以及令人心驚膽戰的哀號,他抓緊了自己的傷口位置,像是想把它堵上,不要讓那可怕的情緒如同瀑布般傾瀉而出。

這次之後,菲利浦第一次知道,幽靈是沒有眼淚的。

也從那之後,勞倫斯再也沒有向那樣撕心裂肺的哭過。

-

「勞倫斯、你擋著我是沒有用的。」如今的菲利浦成長為了十九歲的少年,個性與他父親相同,同樣都是個風流男子。他手上拿著一把槍來回踱步。

『小菲,你不該那麼輕易答應那場決鬥,你知道你的父親是怎麼想的,這絕對不是兒戲——』

「我知道!我的父親知道!他叫我朝向空中開槍。」菲利浦對著勞倫斯怒吼:「他辱罵我的父親、我有什麼理由不去與他對峙?!還有不要再叫我小菲了!」

勞倫斯很清楚,作為死過一次的人,他再清楚不過了;他再清楚不過那被子彈活生生貫穿的痛苦;他再清楚不過那倒在血泊之中,知道再也無法與所愛的人見面帶來的悲傷有多麼巨大。

『我求你了,小菲——菲利浦,別去。』

他在懇求,懇求漢密爾頓的長子別去應付那場決鬥。

「我早就答應下來了。」

決鬥當天,勞倫斯還是被迫被拉到了現場,現場的副手數著數字。

一。

菲利浦的手顫抖著,他並沒有這個膽量去應付這件事,他有可能會死亡的事,然而漢密爾頓堅決說過,他的敵人不會開槍,他們雙方肯定會同時朝空中開火,握手和解。

二。

勞倫斯想起了從前,那是從前他與他人決鬥之時,幸好那是個勝仗,但他的自私與魯莽早已給往後的死亡埋下了伏筆,最後他死在了正值青春年華的二十七。

三。

菲利浦不經去思考他死後會是怎麼樣的,那會是個純潔無垢的白色天堂嗎?還是血液四濺的火焰地獄?他的眼神撇向勞倫斯,他絕不會想變成他那樣,他寧可下地獄,也不要再對人間有種種牽掛。

四。

一切的想像全是場空,無濟於事,菲利浦轉而緊盯敵人握槍的手。

五。

勞倫斯覺得自己快停止了呼吸,但他才反應過來自己不會呼吸,他不想菲利浦的身體也被射穿出一個血窟窿,他寧可菲利浦變成個老先生才來到他的世界看望他,也不希望他在十九歲就停住腳步。

六。

對漢密爾頓,他也希望如此。

七。

菲利浦緩緩舉槍,準備在空中開火的同時,對面的敵人扣下板機,即便還沒數到十,子彈就那麼突然的貫穿了菲利浦,它射進了菲利浦的右臀部上方,最後穿過他的身體,落在他的左臂上。可能是不由自主地痙攣,菲利浦直到落地前也開了槍,他朝空中射了一槍。

他履行了父親對他說的,卻沒等到握手言和。

勞倫斯以極快的速度快步到菲利浦身後,他要接住他,他必須接住他。

他想接住漢密爾頓的眼淚,他想接住伊萊莎近乎要支離破碎的家庭支柱,他想接住嘴角淌血的菲利浦。

然而他無法。

菲利浦的身體無視了那虛無的懷抱,讓他重重摔在地上,讓血肆意在地板上延伸。

「我、我做了爸爸說的,勞倫斯、我......」

『別講話了,保留體力。』

「你說、爸爸會不會以我為榮?引以為傲?」

『......他肯定會的。』

漢密爾頓聽到消息幾乎是第一時間趕了過來,勞倫斯很久沒看到他了,重重的黑眼圈,比以往更加粗糙的手和憔悴神態。他仿佛被焦慮壓得喘不過氣來,帶著所有的悲傷痛苦抓住了救助菲利浦的醫生的手。

那顆心從勞倫斯死後便碎成了一片片,漢密爾頓努力找出那些細小扎手的碎片,用交際及工作去黏補,但中心還是缺了個大洞。那支離破碎的心啊,早已承受不住又一次的重擊了,褪下很早就有裂縫的保護殼,他變的體無完膚。

漢密爾頓安靜握著菲利浦的手,直到伊萊莎趕來。

伊萊莎小心翼翼捧起菲利浦的臉,與他同唱她從前教給菲利浦的歌。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她用法語唱著,菲利浦也重複了一次。

小時候的菲利浦總愛把音唱高,伊萊莎若是往低唱,他便將音調升高,往高處唱,但伊萊莎並不會糾正他,始終保持著溫和的笑容。

「媽媽、我以前總會把音唱錯......」「我知道、我知道,再來一次,一、二、三......」

菲利浦在數到三後徹底失去了動靜。

伊萊莎不死心,她接連唱了下去,數到七時,壓抑不住的心清潰堤而來,一陣陣令人心碎崩潰的哭喊在這不大不小的房間不斷迴盪。漢密爾頓俯身,他處在陰影之下,讓人看不清表情。他手上動作卻不曾停過,一次又一次將菲利浦因血黏在臉頰上的髮絲撥至耳後,將他嘴角的血液拭淨,小心翼翼,在碰易碎品般。

勞倫斯注意到了,漢密爾頓不敢碰到菲利浦的身體,興許是那觸感過於冰涼,若他不真正觸碰,或許也能自欺欺人,認為自己兒子只是睡了過去,長久的睡了過去,等菲利浦醒來後,一家人還是能像以前那樣打鬧嘻笑。

漢密爾頓將手掌覆在妻子的手上,伊萊莎卻將手抽回了。

燈光打在了伊萊莎的戒指上,那婚戒是多麼耀眼且閃閃發光。

『勞倫斯?怎麼回事?我爸媽為什麼哭?』

勞倫斯猛地回頭,菲利浦變成了幽靈,身上多出的兩個窟窿表明了他的身分。

他只是帶著菲利浦離開伊萊莎與漢密爾頓所在的地方。

壓抑的寂靜在他們耳邊喧囂。



讓勞倫斯感到意外的是,菲利浦十分安靜,安靜地令人害怕,勞倫斯想起自己剛死那時候,他指責上天不給他一個真正的落腳處,他指責命運賜予他死亡,最後失魂落魄的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咒罵自己。

菲利浦唯一有真正開口過,便是在喪禮上,他在兄弟姐妹與父母前喊著,希望他們能像小時候的自己看見勞倫斯那樣,然後一家人破涕為笑重新擁抱在一起。

沒有任何人回應他的話。

『你為甚麼總是在那看著,好像一切都不關你的事一樣?』菲利浦對著勞倫斯說,言語間盡是指責:『你不會希望爸爸看見你嗎?!』

勞倫斯被戳到了痛處,他初次對菲利浦動怒:『希望?何止希望、我甚至無數次祈願上帝能讓我重生,挽回這個天大的錯誤!』

說到激動處,那和藹面容對於菲利浦變得陌生了許多:『看到之後呢?我寧可漢密爾頓——我寧可他們全都忘記我,也不要死守著毫無意義的過去!』

可笑的是,從前的每一天,甚至是現在,勞倫斯都是靠著他生前的美好回憶強撐笑容過來的。

菲利浦攥緊拳頭,抿住下唇不知該說什麼。

那天喪禮雨下得很大,那是場暴雨。

天在替他們哭泣。



『爸爸,你瘋了!你不該接下這場決鬥!——媽媽呢?媽媽知道這件事嗎?!』

菲利浦跟在快步往前的漢密爾頓身後,他正如同自己決鬥那天的勞倫斯一樣想勸住自己的父親,唯一的差別是漢密爾頓聽不見菲利浦極力勸說的聲音。

勞倫斯知道那是徒勞無功,他還是忍不住胡思亂想,漢密爾頓到底在想什麼?跟貝爾決鬥?即便以貝爾那精打細算的縝密心思,他或許不會開槍,但這也不能拿來當漢密爾頓賭的藉口。

更何況,他們是在那塊菲利浦死去的土地上決鬥。

菲利浦氣憤地跺腳,他往自己父親臉上揮了一拳,手徑直穿過準備與死亡赴約的人的身體。

『操他媽的!我、我......勞倫斯!過來幫我勸勸爸爸!媽媽不能沒有他了、媽媽他已經......』

於是他走到漢密爾頓身前,對方很有默契地慢下腳步,最終停在了勞倫斯面前,他們僅僅差了那幾公分,勞倫斯能看到漢密爾頓正因緊張而不斷起伏的胸膛。

最後那人深吸一口氣,穿透勞倫斯的身體。

勞倫斯垂下眼簾,失望控制不住的在眼底漫開。



「等等!」

那句話不知是勞倫斯還是貝爾喊的,貝爾的手往漢密爾頓的方向往前伸,他似乎是後悔了這個決定。

漢密爾頓往後跌去,那一槍是個致命傷,勞倫斯清清楚楚看見漢密爾頓的槍向天而指,身姿與當時的菲利浦甚至有些契合,他們同樣倒下了,同樣將自己推入了死亡的深淵。

為何這家人都這麼傻?勞倫斯不禁想道。

漢密爾頓首先抱住了菲利浦,菲利浦看起來痛苦大過於哀傷,他緊緊摟住他父親的脖頸,怕他下一秒就此消失。

勞倫斯在不遠處看著湖面,他看不見自己的倒影,正當漢密爾頓來到他身後時,他發現,他也看不見漢密爾頓的倒影。

他再也忍不住情緒,帶著些許哭腔質問道:『該死的東西、你就不能跟你兒子白了頭髮再來見我嗎?你們一個個的怎麼都那麼愛送死?』

自從菲利浦死後,他失去了時間標準,日子一天天過去,今日是何年何月,他記不清了,唯獨那綠意盎然的草地輕聲告訴他季節。

『勞倫斯、抱歉。』『去跟你的妻子說吧。』

『勞倫斯......』『閉嘴。』

漢密爾頓將眼神撇向勞倫斯腳邊的一朵野花。

『我很想你。』

『白癡。』勞倫斯幾乎是咬牙切齒的,悲憤的回覆。

眼前勞倫斯並沒有想和自己講話的意願,漢密爾頓有些窘迫,他想回頭重新與兒子敘敘舊,那半透明、帶著雀斑的手拉住他,如同當年酒會上,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扯著另一名有著蓬勃野心的大男孩的手腕使他留下。

『......你生前的事,多說點給我聽吧。』

風撫過柔軟的青草地,那朵白色野花輕輕歪向一邊,他們的髮絲並沒有隨風而起,風卻把兩人的心緒吹得亂糟糟。

『嗯。』

——end

注:勞倫斯享年二十七歲,漢密爾頓則是四十七,菲利浦更可憐了,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