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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委託

1
「宿儺啊。」虎杖悠仁含糊地說。
「甚麼事?」兩面宿儺用前肢頂著下巴,好整以暇盯著平板電腦。
「你到底在看甚麼?」
「很有趣的戲劇。」宿儺像是被打開什麼開關,熱情分享分享影劇情節。「擅長料理的心理醫生遇到瘋瘋癲癲的前警察,兩個人合作追捕各種怪人的故事。料理呈現堪稱藝術,食材選擇更是品味絕倫,你真應該好好學……」
「是喔,難得你有興趣。」應該是部優秀的美食推理劇吧,虎杖心想。「不過先不說這個,你為什麼要趴在我臉上看劇?」
宿儺呼嚕一聲,尾巴掃過虎杖露出半截的小腹。「這是身為主人的恩典。」
「恩典?早登極樂的恩典嗎?」
「想得美。」宿儺不耐煩地回答。「難得我施恩一次,你應該感激涕零才對,人類不都說吸貓是極樂的體驗?」
「前提是被吸的貓沒有壓在臉上。」虎杖抬起手想推開毛茸茸的巨大軀體。「而且你也不是貓……喂,走開啦。」
宿儺文風不動,眼睛專注盯著螢幕。
「宿儺?宿儺?兩面宿儺?宿儺大人?」見宿儺對自己的叫喚充耳不聞,虎杖也有點火了。「好吧,是你逼我的。」
「什……」
宿儺正要開口,整隻貓突然飛了起來,原本是腹下之臣的小鬼不知用甚麼手法將他掀到空中,讓他以腹部朝上的姿勢落回臂彎裡。
那小鬼居然還有餘裕按下暫停鍵!
「哼哼,你也有這一天啊,兩面宿儺。」虎杖抓住宿儺狂亂揮舞的上肢,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將臉湊近水亮柔滑的皮毛。「來吧,既然是賞賜,我這就體驗一下真正的吸貓……」

叮──咚──

「……」
「……」
「別混了,小鬼。」宿儺冷冷瞪著虎杖。「有客人,快去開門。」
「只有這種時候特別熱心。」虎杖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等客人走了我們……嘿!別把毛蹭到我衣服上!」

2
這次的客人是位中年男子,據他本人所述是廚師,就職於一家五星級餐館,沒有家人朋友,將一切奉獻給工作。

不錯。宿儺的想法傳到虎杖腦內。我欣賞全心成就一樣事物的人。
我沒這麼樂觀。虎杖也在腦內回應。你不覺得這個人怪怪的嗎?

怪?宿儺仔細觀察坐在他們面前的男人:衣著普通,袖口領口有皺褶和污漬,大概是工作忙碌沒時間打理;神態侷促視線閃爍,應該是被自己震懾的緣故;腳邊的袋子散發著微微的腐臭味,可能是準備帶去丟的垃圾;手臂上有幾道看似抓痕的傷口,嗯……

看來他沒自己說的那麼熟練。宿儺告訴虎杖。
我不是這個意思。虎杖看著對方消瘦的臉,諸多疑問在心理轉了轉,決定從比較溫和的問題開始。「那麼……田中太郎先生,您是怎麼找到這裡的呢?」
田中的嘴唇蠕動許久才發出聲音:「我走在路上,正想隨便找點甚麼來……然後就看見這裡了。」

來什麼?原本打算要做甚麼?

我就說正常人不會進來吧。宿儺洋洋得意看了虎杖一眼。
再吵你晚上就吃飼料。虎杖狠狠回瞪。「那麼,您想委託本事務所什麼?」
「我最近開發了一款新的料理,需要特殊的食材來成就無上美味……」田中口齒不清地說,放在膝蓋上的拳頭握緊。「我找了好久,徹夜搜尋輾轉難眠,終於就在最近……我找到了。」
「恭喜您。」虎杖誠懇地說。
「謝謝。」田中的表情放鬆下來。「你是有教養的好孩子。但是我好不容易準備妥當,食材卻失蹤了……一定是那傢伙,我早知道他在嫉妒我……」
一定很焦急吧。
虎杖對田中的奇異行徑釋懷了一些。「您希望我們為您找回食材嗎?」
「沒錯……但若找不到,希望你們能準備替代品……我沒有錢,但可以提供最拿手的料理做為報酬。」說到自己的特長,田中緩緩笑了出來。「絕對是你們想像不到的美味。」
「我會拭目以待。」虎杖不禁雀躍起來。自己煮飯久了,宿儺也只有在折騰他後才會做飯,真想嘗嘗別人做的料理。「您要找回的食材是?」
「就是這個……」田中伸手去掏袋子。「我費了好大的功夫、嘔心瀝血尋找……」
東西還沒拿出來,宿儺突然從沙發上滾了下去,抱著鼻子瘋狂扭動。
「宿儺!你怎麼……」虎杖急忙起身想去撈,宿儺的怒吼卻先一步在他腦海中響起。
把那該死的臭味除掉啊啊啊啊啊!
臭味?虎杖一時沒反應過來,但衝入鼻腔、宛如腐壞屍體和硫磺混合的氣味立刻為他解答。
這味道也太恐怖了吧!

「你也聞到了嗎?」田中的手上拿著一小片紅葉,對眼前的混亂置若罔聞般囈語。「這就是我找到的神奇香草……世界上最強烈的香氣……蘊含萬事萬物的奧秘,等待我將它提煉出來……」
那不就是垃圾場的味道?
總算明白了袋中腐壞氣味的來源,虎輕輕擋開田中遞來的手。「我知道了,可以的話請將它放在那邊的塑膠袋中,畢竟是重要的樣本。」
「好的……」田中緩緩收回手。「我這裡還有照片……另外也要告訴你們,那個想偷走我多年心血的卑劣小人……」
「待會再詳談。」虎杖擠出笑容回應。「我先處理一下我的貓,牠看起來不太舒服,抱歉。」

不要和他談!宰了他!宿儺仍然在腦中怒吼。
抱歉啦宿儺,但我們快沒錢了。虎杖生平第一次對宿儺有了些許歉意,小心翼翼地將宿儺抱起。晚上我再幫你全身按摩?
滾!

「這次的委託我總覺得不太對勁。」送走田中後,虎杖立刻將香草的樣本丟進盒子裡密封,又開窗通風了半天讓氣味散去,讓宿儺躺在自己的膝上為他梳毛。
「有差嗎。」宿儺的聲音異常冰冷。「反正再垃圾的委託你也會接下來。」
嗚哇,生氣了。
「沒辦法,資金都用在整修事務所上。」虎杖輕巧提醒,梳理的節奏和緩平穩。「剩下的錢也拿來買平板電腦了。」還被宿儺一直霸佔著追劇。
「哼。」想起那台小小機器帶來的各種樂子,宿儺的不悅逐漸平復。「就是因為你太弱才會這麼辛苦。」
「是是是。」對宿儺的各種攻擊虎杖早已充耳不聞,權當貓叫聲處理。「話說回來,這麼強烈的氣味到底怎麼回事?我認識的大王花精靈也沒有這麼恐怖的味道。」
「大王花是甚麼?」宿儺豎起耳朵,被激起了好奇心。
「一種長在熱帶雨林的植物,我們在植物精靈交流會上認識的。」虎杖突然想建議宿儺去看一下自然探索頻道。
「你還去參加那種東西?甚麼時候?」宿儺提高聲音質問。「居然沒經過我允許?」
「那時候你在追中O一番24小時馬拉松。」這是該糾結的點嗎?「回到正題,有這麼強烈的味道很可能不是自然產物,田中先生說是在某處的深山偶然發現,我總覺得不太真實。」
「東西哪來的不重要,找出是誰偷的就好。」宿儺從虎杖膝上爬起來,前肢搭上肩膀正視虎杖的臉。「回答我,小鬼,你在交流會上和誰說過話?」
「嫌疑犯?那些同事……果然還是應該走一趟餐館。呃,宿儺,你靠得太近了吧?」一副妻子在質問出軌丈夫的模樣。
「少囉嗦。」宿儺高高揚起一邊爪子。「既然你忘記自己屬於誰,我只好再次提醒你了。」
「等一下!不要抓我的臉!」

3
通往山林的道路已久未有人駐足,羊腸小徑爬滿青苔,踏下去有種含著濕氣的柔軟。傳說古老的神祇曾經停留此地接受居民供奉,並在離開前賜下作物繁茂的祝福,側面印證居民如何解釋這座山生長諸多珍奇植物。明明是正午,陽光卻被樹冠層層遮疊,只有細微的光線穿過層層綠葉落下,讓本就渺無人跡的山林更增添一絲陰森氣息,襯得穿著帽T和紅色運動鞋、背著一隻巨貓在樹林間穿梭的虎杖怪異無比。
「沒有足跡。」虎杖的腳步輕盈,落在地上沒有濺起一粒塵土,看不出來背上趴著一隻與他等高的巨貓。「我不覺得田中先生的足跡會消失得這麼快。」
宿儺什麼都沒說,下巴擱在虎杖肩膀上打盹,樹木雜草在碰到他的前一刻總會被無形屏障隔開,蟲蟻完全不敢靠近方圓三公尺內。
「也有可能走別條路?但他看起來不像是有那種體力的人。」虎杖輕柔撥開草木,一邊走一邊思考。「或者他說謊。」
宿儺仍然沒有回答,發出類似鼾聲的細微聲響。
「但有甚麼必要?如果找不到我得去找替代品,隱瞞一點好處都沒有。」虎杖繼續思考,跳過一塊形狀奇特的巨岩,開始走下坡路。「難道他真的……」
後腦勺突然挨了一掌,虎杖落地沒站穩差點滾下山坡,幸好及時抓住一旁的樹枝,倒像是被植物伸出援手一樣。「宿儺你幹嘛?」
「我說過沒必要過來。」宿儺的臉色非常不悅,肉乎乎的貓掌又想往虎杖頭上拍去。「你找不到的。」
「你倒是肯定。」虎杖翻了個白眼,避開宿儺的第二掌。「根據是?」
「虧你還是植物的精靈。」宿儺不屑地說。「那種氣味可不是用『蘊含世間萬物』就能敷衍過去的,你沒聞到裡面混了一種有趣的味道?」
「沒。」虎杖老實承認。「光顧著幫你洗鼻子了。」
「遲鈍的小鬼。」宿儺冷哼。「也罷,既然都到了這裡,你就盡情的找吧,記得在晚餐時間前回去。」
「想都別想。」虎杖立刻回答。「要是沒找到我們就在這裡露營,你最近又胖了,正好節食。」
「那樣多無趣。」宿儺覷準虎杖沒有防備的時機又拍他一下。「生活就是要隨心所欲,想吃就吃想動就動,節食能為我帶來什麼?」
「減輕我肩膀的負擔。」
「從明天開始我的飯量加倍。」
「你想打架是吧!」
「就憑你還打不過我。」宿儺咧嘴一笑。「但如果你想在床上……」
「你聽起來像是中年失業,只好坐在公園對路過女高中生品頭論足的變態大叔。」
之後宿儺足足一個小時沒再講話。

……好像講得太過分了。
愧疚逐漸爬上虎杖心頭,雖說只是一時嘴快,但這次似乎把宿儺傷得有點深。「不然我們先回去?今天超市有牛肉特價,我們好久沒吃烤肉了。」
「我想吃烤人肉。」宿儺悶悶地說。
「不行!」這不是一千年前的舊習了嗎?「對不起啦,我不該說你是變態大叔。」
「你的確不該說你的主人是吃軟飯、品味奇怪、好色又散發著奇怪氣味的大叔!」宿儺重重哈氣。「給我下跪道歉!」
「我沒說這麼多!」
一人一貓的爭論讓山林熱鬧起來,飛禽走獸紛紛從藏身處探頭,將鬼魅氣氛一掃而空。虎杖正辯得慷慨激昂,陡然一陣刺鼻氣味衝進鼻腔,嗆得他差點吐出來;從宿儺彷彿喝了三大桶醋的模樣來看,他也聞到了那味道。

找到了!虎杖看著氣味傳來的方向。
居然找到了。宿儺看著同樣的方向。小鬼,你果然就是個麻煩。
什麼意思?
過去看就知道。

虎杖小心翼翼地靠近散發味道的來源,不忘抓住想要逃開的宿儺。各種蟲蟻隨著一人一貓接近從地底噴湧而出,又如潮水般迅速褪去,露出植物扎根的基土。

噢不。虎杖吞了口口水。
知道我指的是什麼了吧。宿儺舔了舔嘴。用這種東西做菜,那傢伙還真是品味獨特。
虎杖沒有回答,盯著眼前妖異的景象只覺得自己的胃又翻騰起來。

─株搖曳生姿的小草從被夯得十分平整的土中冒出,葉片與他手上的樣本十分類似,而就在不遠處,一隻沾滿泥土的手從地下伸了出來,蒼白的皮膚浮現一條條裂痕,像來不及盛放就枯萎的花。

虎杖拉起衣角遮住口鼻,忍著不適仔細觀察四周。「也許……真的和田中先生無關。」
「嗯?」
「這個人看起來至少死了五天以上。」虎杖檢視著被蟲蟻啃食的手和周圍的泥土。「青苔生長的狀況也是,但田中先生說他是在三天前找到藥草的。」
「前提是他沒說謊。」宿儺的語氣比起討論更像是在看戲。
「他大可不說這裡的事。」虎杖將腦中的思緒說出來。「畢竟平常也沒人會想靠近這座山,但這樣……會衍生出另一個問題。」
「怎麼得到這種草的。」宿儺下了結語。「真麻煩,小鬼你不能接些比較簡單的委託嗎?」
「講得好像我有選擇一樣。」

手邊沒有工具,要將屍體挖出絕非易事,虎杖只得拜託鄰近的植物幫忙,以深埋在泥土中的根將屍體推上來。宿儺窩在鄰近一株樹的枝頭上,饒富興味看著虎杖忙碌。「喂,既然你可以拜託同類幫忙,為什麼不直接問它們兇手是誰?」
「對植物來說人類長得都一樣。」虎杖盯著逐漸鬆動的土壤。
「那你也是植物,當初怎麼認得我?」宿儺的興致提了起來。
土壤逐漸隆起,露出依稀的人體輪廓,虎杖戴上手套輕拂去薄薄的土壤,露出破敗的軀體。「你……與眾不同。」
「是嗎?」

虎杖吐出一口氣穩定心神,細細檢視眼前的慘狀:雖然埋在土中避開大型動物的啃食,但蟲蟻仍將失去生命的軀體破壞得亂七八糟;男人生前俊美的臉龐如今凹陷殘破,胸腔的空洞中隱約看到蛆蟲蠕動,原本應該存在的心臟不翼而飛,切口的斷面也沒有任何血跡噴濺的跡象。
就好像全身的血都被放空了一樣。

「心臟。」宿儺不知何時溜了下來。「口感脆爽,料理得好還帶點嚼勁……喔,連放血都做了?兇手倒是講究得很。」
「宿儺……」虎杖忍不住呻吟出聲。「別再說了。」
「別矯情,小鬼,又不是沒看過死人。」宿儺輕哼一聲。「收起你半吊子的哀悼之心,想想接下來要怎麼辦。」
「叫警察吧,雖然這裡已經被我們破壞得差不多了。」虎杖看著眼前的一片狼藉苦笑。
「不行。」宿儺立刻反對。「你會被抓去關。」
「別擔心,我有足夠的不在場證明,就是可能必須把田中先生供出來……」
「你要是被關進去誰來煮我的飯?」
「……我想也是。」虎杖嘆息。「不然打匿名電話報警?」
「多管閒事。」宿儺翻了個白眼。「記得避開監視器。喂,那是甚麼東西?」
虎杖順著宿儺的視線看過去,發現一小截紙片從男人屍體底下露了出來。他抽出紙片仔細端詳,發現是一張照片被刮花的駕照。
「山本二郎?」虎杖看了看屍體,又看了看駕照。「沒辦法比對是不是本人,照片太破爛了。」
「怎麼都是這麼無趣的名字。」宿儺小聲咕噥。
「沒辦法,不是每個人都有『墮天』這麼響亮的外號。」
「你再提一次那個名字我就宰了你。」

4
虎杖盡可能將現場回復原狀,回到城鎮報警,接著走向據說是田中工作的餐館。
坐落在繁華地區的獨棟建築以深色為裝潢基調,散發著一種低調的奢華氣息。自動門開啟瞬間帶著木質香味的冷氣撲面而來,櫃台小姐笑容可掬向他們鞠躬問好,無論是姿態還是語氣都挑不出錯處。
「您好,歡迎光臨!請問有預約嗎?」
「啊,您好。」虎杖也跟著低頭鞠躬。「我不是來吃飯的,而是想請教經理關於這邊工作的一位廚師……」
「請問有預約嗎?」櫃台小姐重複了一遍問句。
「沒,不過事態緊急。」虎杖掏出自己印的名片遞過去。「拜託您幫我聯絡,就說是關於田中太郎先生的事,有些問題想請教。」
聽到那個名字的瞬間,櫃台小姐的笑容抖了一下。「好的,請稍坐。」
虎杖抱著又開始打盹的宿儺坐在等待席上,穿著制服的侍者立刻送上溫度恰好的綠茶。虎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感慨不愧是五星級餐廳,連對不是來消費的人都如此周到體貼。
「抱歉讓您久等。」過了約十分鐘,另一位男侍者走向他們。「經理邀請您……兩位入內一敘。」
「我喜歡這家店。」宿儺在虎杖耳邊悄聲說。
「五星級餐廳真是太棒了。」虎杖也感慨道。

經理對不請自來的一人一貓很是客氣,招呼過後請他們入座,眼底戒備卻沒逃過虎杖的眼睛。
不過也沒辦法。
「田中太郎先生……」經理的笑容看起來有點為難。「老實說,他上個月就離職了,那之後發生什麼事我們也不知道,抱歉。」
「那他平常在工作崗位上的表現如何?」虎杖邊撫摸宿儺的毛邊問。「和同事相處得好嗎?」
「不知道。」經理搖頭。「只要工作表現良好,我們不過問員工的私生活。」
「那他工作表現如何?」
「十分出色。」經理的眼睛亮了起來。「他的想像力與味覺都十分出色,總能以所有人沒想到的方式創造嶄新的料理。就這樣離職太可惜了……」
「田中先生有說為什麼要離職嗎?」虎杖向前傾身。
「沒有。」經理的笑容突然變得有如面具一般。「我們挽留過很多次,但他態度堅決,完全不吐露原因,我們也只能同意。」
他還真什麼都不知道。虎杖在心裡問宿儺。你相信他的話嗎?
鬼都不會相信。
「謝謝,我再請教最後一個問題。」虎杖想起那張被刮花的駕照。「您知道山本二郎這個人嗎?。」
經理被虎杖的問題嚇了一跳,他往後仰,差點連人帶椅跌倒在地,還打翻了桌上的茶水。「不認識!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
他絕對認識。
廢話。
「真的不認識?」虎杖再度追問。「您再想想,是不是有聽過這個名字?」
「絕對沒有!」

虎杖靜靜地盯著眼前衣冠楚楚的男人,僅是一個名字就剝掉了他恭敬有禮的面具。「好吧,我知道了,謝謝您的回答,我們就此告辭。」
經理顯然沒有料到虎杖如此輕易就放過他,呆愣了半晌才找回聲音。「……不客氣。」

步出餐館後虎杖並沒有立刻走遠,而是拐了個彎守在後門附近;宿儺皺起鼻子,整隻貓散發著不悅的氣場。「我們一定得在這種地方等?」
「那個經理不會告訴我們實話。」虎杖緊盯著門口,緩緩摸著宿儺毛茸茸的頭頂。「直接看看他會做甚麼比較快。」
「你倒是變聰明了。」宿儺瞇起眼,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真希望其他方面也能進步。」
「哪方面?」虎杖仍然盯著門口。
「全部。」宿儺的尾巴悄悄纏上虎杖的手臂。「例如說如何取悅你的主人。」
「誰?」
宿儺正要開口,一隻手卻從後面拍上虎杖……背上的宿儺的背,原本調戲般的話語立刻化作幾乎成為實體的狂怒,宿儺跳了起來,爪子在昏暗中閃著寒光隨時準備抓破無禮之徒的喉嚨,卻被虎杖在半空中攔截緊抱著。「田中先生,你怎麼會在這裡?」
不過一天沒見,田中看起來又更憔悴了些;他今天甚麼都沒帶,穿著滿是皺褶的襯衫和西裝褲,不知怎地看起來和屍體有幾分相似。「我在這邊工作啊。虎杖先生,找香草的事情如何了?」
「關於這個……」想起在山中發現的屍體,虎杖正要開口,眼角卻瞥見經理鬼鬼祟祟從後門出來,拿著手機不知在做甚麼。
「你找到香草了嗎?」田中完全不在意虎杖的為難,自顧自說下去。「我想了好久,還是決定來這裡看看,那些只會掠奪別人成果的畜生……卑賤、下流,就連當肥料都嫌骯髒……」
經理的身影消失在小巷盡頭,虎杖咬了咬牙,忍著手臂被宿儺抓傷的劇痛,決定使用一些非常手段。「抱歉,田中先生,我之後再向您道歉!」
然後他將宿儺丟到地上,狠狠一記手刀砍昏了對方。在宿儺「小鬼!」的淒厲叫聲中扛起失去意識的軀體緊追經理而去。

「你居然為了那隻畜生把我丟下來!」宿儺追在虎杖身後咆嘯。
「現在你才是畜生!」虎杖緊追在經理後頭,化身為人後少數保留的異能讓他得以避開行人的注意狂奔在街道上。「居然讓田中先生接近到背後都沒發現!」
「你懂什……」宿儺吼到一半突然哽住。「原來如此。」
「什麼?」虎杖一個急剎車停在某處街角。老舊的房舍遍布此地雖稱不上髒亂,但也露出幾分破敗;幾家店鋪門簾半卸,看不出來就是開門還是歇業。經理走近其中一家掛著綠色門簾的店家,毫不猶豫拉開門邁步進去。
虎杖注視著門簾上畫著的圖案,與他懷裡那片香草的葉子一模一樣。「看來我們找對地方了,我要進去看看。」
「扛著那個累贅?」宿儺嫌棄地哼了一聲。「還不如把他扔在這裡。」
「別這樣對我們的委託人。」
「他就是個累贅。」宿儺特別在「累贅」上加了重音。「但也不會叫你就這麼放著不管,我來看守他。」
「你?」虎杖愣住了。
「裡面有那種草的可能性很大。」宿儺抖了抖鬍鬚。「我不想進去。」
見鬼了,相處這麼多年,他第一次看到宿儺顧慮某樣事物。「你要怎麼看守?把田中先生當成墊子躺在上面曬太陽嗎?」
「噁。」虎杖從沒想過能在一隻貓身上看出「噁心」這種情緒。「我才不要,這傢伙臭死了。隨便拖到水溝旁扔著,絕對沒人想靠近。」
「這就叫做放著不管啦!」
絕對在計畫什麼,虎杖想起宿儺剛剛說到一半的恍然大悟和反常的退縮,恐怕是要對田中做些什麼……但剛剛的失言已經讓宿儺小小不悅,再惹火他對自己接下來的行動也不利。
而且他們可是要同生共死啊,應該更坦率一點。

「抱歉,剛才的舉動很不尊重你。」虎杖向宿儺伸出手。「是我的錯,還請宿儺大人不要和我計較。」
「這還差不多。」習慣了虎杖退讓的宿儺不疑有他,走近讓虎杖撫摸耳後和肚子。「作為賠罪,晚上要好好侍奉我。」
「等事情都結束以後。」虎杖用一隻手抱起宿儺,溫柔地親了一下他的頭。「但是現在我得做我該做的事,抱歉。」
「什……」
虎杖左手抱起宿儺右手扛著田中,一氣呵成有如行雲流水,挾著雷霆萬鈞之勢踢開店鋪拉門。「不好意思打擾了!」
與破舊的外表相反,除了方才破門而入時不小心弄倒的紙箱外一切井井有條;空氣中散發著淡淡的花香,完全沒有預期中的腐敗氣味。經理背對著他們和某人爭論,轉頭看見是虎杖整個人跳了起來;站在櫃檯後面的女人側頭看著兩人一貓,看起來有點驚訝。
「哎呀,本店是要定期補貨沒錯。」女人撥開劉海,露出額上的縫合線。「但訂購清單上可沒有貓肉和人肉啊。」
「虎杖先生你怎麼……」經理看見虎杖肩上扛著的男人,差點沒尖叫出聲。「你為什麼和山本二郎在一起!」

咦咦咦咦咦咦!

意料之外的訊息讓虎杖大吃一驚,一個沒注意吃了宿儺一記貓拳。「山本二郎?可是他說……」
「田中才不像他那樣猥瑣!」經理看起來快崩潰了。「山本……你不知道那傢伙做了甚麼!他居然……」
「兩位都冷靜點。」頭上有縫合線的女人溫柔地拍了拍經理的背。「虎杖先生,您要不要先把行李放下來?這樣可不方便談話……」

「嗚……」

虎杖還沒回答,右肩上的男人緩緩動了一下,發出模糊的嗚咽聲;宿儺也開始新一輪的瘋狂掙扎,虎杖不得已只得先放開宿儺,小心翼翼將不知道是田中還是山本的男人從肩膀上卸下來。「田……呃,山本先生?」
臉色蒼白的男人緩緩睜開眼睛,看見經理的瞬間五官扭曲,眼珠彷彿要突出眼眶。「就是你!偷走我心血的卑鄙小偷!」
經理被嚇得退後一步,背靠上櫃台拼命搖頭,全身都在顫抖:「我……我沒有!那不是我幹的!」
「小偷!」真名大概是山本的男人作勢要撲上去,虎杖眼見不妙急忙一把抓住男人的手,卻差點被掙脫。
這人的力氣怎麼這麼大!
「冷靜點!」虎杖收緊了手,骨骼和肌肉在掌中發出細微的劈啪聲。「我們就是來釐清這件事的,攻擊他也找不回你的香草!」
「就……就是,我早說過那草不是我拿的!」虎杖出面干涉讓經理的膽子大了些,他的背挺直,顫抖也緩和下來。「而且田中告訴我他是在這裡找到的,老闆娘也說沒看過你,你才是小偷!」
「這是汙衊!木下三郎,我要殺了你!」

原來經理叫這個名字喔?

虎杖的腦中跳出十分不合時宜的想法,然而卻沒等到宿儺的回應;他左顧右盼,發現宿儺不知道甚麼時候跑到老闆娘腳邊去。「宿儺快回來!」
「沒關係,我很喜歡貓。」老闆娘蹲了下來,緩緩伸出手想摸摸宿儺的毛。「你是牠的主人吧?看牠被養得這麼壯碩,一定花了你很多心思……啊!」
「宿儺!」架著和木下經理互相叫囂的山本先生,虎杖看著毫不介意手腕多出三道血痕、試圖再次逗弄宿儺卻被瘋狂攻擊的老闆娘,心底油然生出後悔的情緒。
當初就該拒絕這個委託的。

宿儺?虎杖在心裡呼喚。
宿儺正試圖將老闆娘的手抓成絞肉,沒有回應虎杖的呼喚。
宿儺大大?虎杖又試了一次。
別煩我。宿儺終於回應。我正在為今天的晚餐加菜。
加……我才不吃那個!老闆娘得罪你甚麼了?
我看他不順眼。
就算這樣也罪不致死吧!虎杖想了想。總之,現在我得讓那兩個人鎮靜下來才能處理問題,能拜託你嗎?
你直接弄昏不就好了。
是沒錯啦。虎杖不想明說這是為了解救老闆娘的手。拜託,作為交換,事情結束後我們可以玩上次你想試的那種play。
……七種。
太多了!虎杖一陣暈眩。一種。
六種。
一種。
五種。
一種。
你根本沒想談判吧?
一種!
……嘖,小氣。宿儺咋舌。好吧,一種就一種,但不准討價還價。

然後體型驚人的巨貓突然收回爪子,對老闆娘哈了口氣,轉過身一個後空翻正好落在山本身上。
哼,虛弱的人類。

「……那麼,看來大家冷靜多了。」虎杖在心裡對著被壓得直翻白眼的山本道歉。「不如坐下來聽木下經理說明?」
木下經理看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的山本,發著抖點了點頭。

5
木下三郎和田中太郎是同期進入餐廳就職的。
兩人都以成為一流的廚師為目標,是好友也是競爭對手,然而在一次意外中木下的手受傷,再也無法拿起重物或做精細的動作,也因此斷絕了廚師的路。然而因為好友大力推薦,最後他留在餐廳成為管理階層,也運用豐富經驗為餐廳帶來極大收益。
山本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他剛來的時候還不是這副模樣。」木下縮在椅子裡緩緩說道。「確實性格有點古怪,但我們這一行本就盛產怪人,更何況他的想像力與味覺都是一流的,一點怪癖不算甚麼……」
「但是?」虎杖聽出了話中的未竟之意。
「自從田中找到那種草之後,一切都變了。」木下語帶哽咽。

木下受傷之後田中對於鑽營廚藝一事更加狂熱,幾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一個月前田中提出辭呈後失蹤,木下心急萬分,在準備去報警時,他卻緊抱著一個花盆出現在木下面前,渾身散發著惡臭。
「餐廳裡的人都吐了。」木下苦笑。「能忍住的只有我和山本。」
「您和山本先生都很了不起。」虎杖衷心讚嘆。
是鼻子壞掉了吧。宿儺吐槽。
「田中說那是蘊含了世間所有氣味的香草,未經提煉無法發揮效用,於是將香草交給我保管,他得再去找一些素材。」木下深深吸氣。「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
「那山本先生又是……?」
「山本自從看見那種香草之後完全變了一個人,不停向我打聽,甚至潛入我的住處想偷摘葉子。他的失序行為讓大家非常困擾,於是管理層一致決定解聘他。」木下看了一眼被宿儺當成坐墊的山本,厭惡地搖頭。「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用田中的身分去找你。」
好問題。「您有田中先生的照片嗎?」
木下拿出手機解鎖,將螢幕轉向虎杖。「左邊就是。」
虎杖看著穿著廚師服的兩人微笑捧著獎章,一種近乎悲傷的滋味襲上心頭。
田中太郎就是他和宿儺在山裡看見的屍體。
「木下經理。」虎杖輕聲說。「有件事情我得告訴您。」
木下眼睜得大大的盯著虎杖,帶著疑惑以及一點恐懼。
「田中先生已經死了。」
木下的臉色慘白。「死……死了?」
「對,警察正在調查中。」應該吧。「我也是因為這樣才……」
他還沒說完,木下突然暴起,推開宿儺抓起山本就是一頓痛打。
「我就知道是你!」他一邊揍人一邊尖叫。「你想獨佔那香草所以殺了他!」
「我沒有!」二度甦醒就是在被痛毆的山本盡力護住自己的頭。「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就是你!」
「我沒有!」
虎杖再度想上前阻止,卻被重整態勢的宿儺一屁股坐在腳上。讓他們去打。
會死人的吧!
無所謂,死一個少一個。宿儺冷冷盯著木下。等把人打死了你再報警就好。
不可以!

「辛苦了。」一直默不作聲的老闆娘微笑拍了拍虎杖的肩膀。「木下先生的故事很有意思不是嗎?」
「哪裡有意思?」虎杖正和鐵了心要賴在他腳上不走的宿儺抗爭,口氣不由得急了些。
「以一個受傷的人來說,他的力氣頗大。」老闆娘啜飲不知何時泡好的茶。「好好復健未必不能回去當廚師。」
虎杖停了下來,想一想,再看向木下的眼神就變得不一樣了。

小鬼?
宿儺,你能給木下先生和山本先生同樣的一擊嗎?
你是瞧不起我嗎?

宿儺今天的第二次跳躍落在木下背上時虎杖十分鎮靜,他看著木下及時撐住地面,沒像山本一樣臉部著地,心下了然。「木下先生,您不是說不能舉重物嗎?」
「他騙人!」山本想要上前,卻被宿儺凶狠的眼光瞪得縮回去。「一開始就是他搬走香草再推到我頭上!我是自己找到的!」
「是田中把香草托給我的!」木下大吼。「他說擔心會被你殺死,結果也真的被你殺了!那張駕照就是證據!」

──結束了。

「木下先生。」虎杖走到木下身邊蹲下。「您怎麼知道駕照的事?」
「……警察不是在調查了嗎?」木下愣住了。「你不是因為要找山本才……」
「警察知道也不過幾個小時前的事。」還是他報的警。「駕照的訊息應該沒那麼快公布。」
木下還想反駁,卻被宿儺在後腦勺又來了一掌,頭一歪直接昏死過去。

「真是鬧劇,還好我有報警。」老闆娘搖搖頭,拉來一張椅子坐下。「果然還是該把店收了,賣點東西惹來這麼多事。」
「就是你嗎?賣給田中先生香草的人。」虎杖將宿儺抱起來,轉頭問道。
「對啊。」老闆娘也給虎杖倒了一杯茶推過去。「當初發現這種草只是偶然,因為種植的方法太過奇特,我本來想說賣出這一株就算了,誰知道後續惹來一堆麻煩。」
「可是,這樣……」山本看著倒地不起的木下,快要哭了出來。「到底是誰偷了我的香草?」
「我還比較想問您呢。」老闆娘看著山本,似笑非笑。「這草必須扎根在屍體上才能存活,您究竟是從哪裡得到的?」
「哪裡……」山本吞了口口水。「我……」
虎杖也十分好奇,山本只說是從山裡採得,但和發現屍體的時間完全對不上。「我也想知道,山本先生,這樣才能履行委託。另外您為什麼要假裝自己是田中先生呢?」
「說了你們也不會相信。」山本顫抖的嘴唇。「沒有人會相信我……我……嗚噁!」
大量的黑血從山本口中噴出,濺得滿地都是,面色慘白的男人立刻倒了下來,被虎杖衝上前扶住。「山本先生!」
宿儺走到虎杖旁邊,慢條斯理地舔了舔爪子。吃下我的手指既然還能撐這麼多天,倒也有點資質……不過也到極限了。

手指、資質、能在宿儺沒有察覺下接近。
虎杖恍然大悟,同時也感到意外。足以承受宿儺手指的人類已經許久未曾現世,他沒想到今天居然就遇到一個,也不知該說山本幸運還是不幸。
可是……
虎杖一邊止血一邊試圖鎮靜山本體內的混亂的咒力,身為虎杖的精靈,他醫治一般的傷病沒問題,但對詛咒造成的傷害沒甚麼用,反而因為他和宿儺之間的關係,山本體內的手指感應到虎杖的靈魂核心更加躁動起來,幾乎到了失控的地步。
「我叫救護車了。」老闆娘提著小型的急救箱和去顫器過來。「這裡有……」
山本望著虎杖,眼神滿是祈求與驚懼,他從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響,神智在最後彷彿清明些許。
「不要……相信……」話語雖然虛弱,卻比以往都來得堅定。「任何人……」
然後眼中的光芒逐漸黯淡,呼吸也微弱下來,最後歸於寂靜。
在救護車來之前,虎杖一直輕撫著山本的頭髮,祈禱他在人生最後的時刻能得到心靈上的安寧。

6
警察後來正式逮捕了木下。據供稱,木下受傷後花了一段時間休養,田中趁此機會爬上大廚的位置並強力排擠對方,發現自己在廚房再無容身之地的他只得退居幕後。直到田中發現那株香草,想交給木下保管,兩人卻起了口角,爭執中田中跌下樓梯死亡,害怕事情曝光的他只得將屍體和那株草一起埋在山林深處。但因為和田中的屍檢報告不符,警方認為木下有避重就輕之虞,仍在密切調查中。虎杖也因為山本的死被叫去問話,不過只是走個過場就被釋放了。
沒人問他為什麼會知道駕照的事,也沒人懷疑他就是那個報警的人。

「結果到最後還是不知道田中先生的事。」虎杖盯著新得到的宿儺手指,心緒紛亂。「他到底從哪裡得到那株草?為什麼會知道那座山?是因為手指才變成這副模樣的嗎?」
「一般人的身體無法承受如此強力的咒物,就算能維持形體,心智也會逐漸崩壞。」宿儺躍躍欲試地盯著那根手指。「小鬼,快吃,別忘了你還欠我一個要求。」

為什麼只有這種時候特別興奮呢……
虎杖將手指捏起,就著光線仔細觀詳。乾澀的陳年屍蠟完美保留了每一寸筋脈的紋路,別的精靈會因為散發出的沉重威壓而逃竄,他卻只覺得懷念又甜蜜──那怕接下來是要將這足以毒死人的咒物吞下肚。
「你說,如果我把手指扔到鍋裡炸再加點香草,吃起來會不會比較可口?」
「你居然敢這樣對我的手指!」
你也會在意這種事啊。

虎杖拍了宿儺的頭兩下,將手指扔到嘴裡。屍蠟還沒碰到舌頭就化作一股暖流融入味蕾、竄進血液、滲入每一個細胞;源自兩面宿儺的咒力與虎杖本身的力量應和,逐漸增強,由點滴涓涓細流匯集成為噴騰的岩漿痛楚,燒灼骨骼、肌肉與每一寸神經。
然後逐漸凝固、熱量散去,回歸冰冷的安寧。
「……雖然不是第一次,我還是得說,這真的有夠難吃。」虎杖做了個鬼臉。
「那是你的榮幸,這世界上有資格做我的容器的人寥寥可數。」宿儺換了個姿勢,舒服地窩在沙發上。「好了,開始表演吧,小鬼,努力讓我開心。」
虎杖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將平板電腦聲量放到最大,看看螢幕上穿著執事服的兩個年輕人,再看看自己赤裸的上半身和(在宿儺強力要求下)趕工出來的花瓣小裙子。「你確定這樣真的會讓你開心?」
「當然。」宿儺的眼中閃動著精光。
好吧好吧。

虎杖認命按下播放鍵,隨著音樂開始扭動身軀。宿儺不負他對虎杖的保證,笑得差點沒從沙發上滾下去。畫面中的執事邊舞邊哄誘著大小姐入眠,他這邊卻是越跳越讓宿儺清醒。
越想越火大。
「看來今晚是不打算睡了吧。」他對著節奏向宿儺伸出手,說出一模一樣的台詞。「那麼今晚就一起跳舞吧……不過明天,要早點睡喔。」
宿儺盯著他伸出的手半晌,歛起笑容,抬頭看著虎杖的眼神意味深長。「這可是你說的……一起跳舞吧,小鬼。」

就知道最後會變成這樣。虎杖被撲倒在地上時心想。
你討厭嗎?宿儺一邊嗅著他的脖頸一邊問。
……還行吧。
口是心非的小鬼。
彼此彼此。虎杖想著,伸手攬住了毛茸茸的身軀。

今晚真的別想睡了。

7
蓊鬱的山林近來多了幾分喧囂,大批來採證的警察和鑑識人員驚擾不少生靈,許多原本居於此地的小動物紛紛遷移到更深處,蟲蟻更是有好一陣子罕見蹤跡。額頭上有縫合線的女人在曾經是坑洞的地方停下腳步,蹲下伸出手撥弄土壤。
「可惜了。」女人嘆息。「就因為無聊的爭執……不過,雖然多費了點功夫還是有達到目標,勉強算是及格吧。」
原本她屬意田中作為接近宿儺的人選,將奪人心魄的詛咒施加在香草上送給他,誰知還沒發揮效果就因為和木下的爭執而送了命。能否承受宿儺手指的關鍵在靈魂,她只得趁屍體還新鮮時挖出心臟執行反魂儀式,將靈魂牽引至前來這座山搜索香草的山本身上再徐徐圖之。
「話說回來,宿儺也就算了,那孩子從頭到尾都沒問我的名字。」女人皺起眉頭。「真是,就算長相變了也不該忘記賜給他這副肉體的人啊,那可是我千年來最滿意的作品……宿儺也真夠無情的,對老朋友一點都不溫柔。」
──算了,反正只是打個招呼。

「那麼,下次該帶甚麼禮物去拜訪呢。」女人拍了拍手,站起身,抬頭透過林木間隙望著細碎的月光。「聽說那傢伙最近沉迷美食劇,帶點醃過的人心去吧……嗯,口感爽脆,那孩子不知道喜不喜歡。」

一隻貓頭鷹振翅飛過,陰影將女人吞噬;當月光再次照進林間,坑洞旁已經沒有任何人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