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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問王鯤,幾沉淪

就在古費拉克慷慨激昂地斥責欲星移的同時,鱗王北冥封宇也正在前往鰭鱗會牢房的路上。這死後才體認到海境真實的老人,此時正握著一束被稱為豆腐頭的繩索走在贖罪的路上。
「等等到了牢房之後請拿出這條豆腐頭,這有助於您打好人際關係。」北冥封宇還記得那個塞給他豆腐頭的獄卒是這麼說的,但他在被押解的路上將那豆腐頭翻來覆去,也未曾發覺內中隱藏了任何足以幫助他的機關。

「八紘……穌浥?」被推進牢房之後,北冥封宇才真正明白那條豆腐頭的用意。如果不是手裡的豆腐頭引來眾人驚訝的目光,那他恐怕被牢房裡的某些犯人以眼神凌遲至死吧。或許是方才審判的末端讓他想起當年的鰭鱗會之亂,也或許是數十年後鰭鱗會眾人仍然容顏未改,北冥封宇幾乎在第一時間內便認出了那些當年意氣風發的青年們。而令他訝異的是,這些核心人物看向他的目光卻是好奇與審視居多,而那些仇恨則來自角落一群喝酒嬉鬧的壯漢。

「這是……充電線?」「堆墳九仞,抽苗三寸。」
兩道不和諧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又同時消失,於是眾人又在一片尷尬當中繼續沉默了。
「宗酋你還是先把詩號念完好了,以免大家都卡在這裡。」還是北冥封宇印象中名為刀叔的中年漢子打破了這尷尬的沉默,於是在眾人憋笑當中,穌浥臨危不亂地清清喉嚨,鎮定地把剩下的詩號念完了,但這數十年前聽過無數次的詩號,如今聽在北冥封宇耳裡卻覺得格外諷刺。
「長悲最是黎民恨。問王鯤,幾沉淪?鰭鱗不許江山困,天下靖平期遇春。醒,豈忘本?昏,豈忘本?」

沉淪和忘本的從來都是王鯤,而黎民總是因此付出代價。北冥封宇終於稍稍體會到這其中的不合理之處,他一直都覺得身為鯤帝,身為北冥皇室一脈,他有責任和義務保護海境子民安居樂業,而在審判之前他也覺得自己做到了,但如果當鯤帝一脈一無所見的時候呢?他固然該當因此贖罪,但在他視而不見的數十年間,海境蒼生又何其無辜?而更可悲的是,他甚至沒有把握下一任鱗王能做得比他更好,因為他所見之處一片歌舞昇平,而他相信下任鱗王也將如此。
那他又怎麼能苛責鰭鱗會製造動亂呢?鰭鱗會勇敢地挺身而出,為不屬於他們的錯誤付出叛國和生命的代價,就只為了告訴那些上位者力所不及的黑暗。但這些動亂的根源,不就是因為他對黎民的困境一無所知嗎?
這能怪誰?這當然都是他的責任啊。仔細回想鰭鱗會當年打破階級的訴求之後,北冥封宇並不覺得這對海境來說是必須的。反之,他覺得四脈各有所長:鮫人多謀、寶軀善武而波臣可為勞力,正因為這天生的優勢不同,四脈並不該迎來絕對的平等,而該依照既有的安排讓四脈各得其所。因此打破階級和那些自由平等的訴求,對這鱗王而言都只是浪費天生優勢的舉動而已。因此他當年對鰭鱗會的革命理念嗤之以鼻,只覺得那是破壞體制的叛徒,而他想做的是保障波臣相對其他三脈的權益,波臣一脈雖然看似毫無所長,但因為人數眾多,卻也往往能出奇才怪傑之輩,而這些人才一來透過科舉能為海境所用,二來也能激勵波臣一脈魚躍龍門。

「這位鱗王,久見了。」眼看鱗王似乎在聽完八爪詩號之後便自顧陷入沉思,對那條充電線心癢難搔的夢虯孫忍不住插話,「您還記得當年我身死之後,您甚至沒看我屍體一眼便相信欲星移的話自顧離開嗎?算了,您一定不記得,我相信以海境之大,一個叛徒的死亡並不值得您費心。」
「夢虯孫你?」結束完一局小朋友下樓梯的昔蒼白,才剛從需要高度專注的遊戲中回過神,便聽見這龍子滿含怨念的諷刺,不禁滿是疑惑,「話說我又破記錄了,0193階。」
而這可憐的護衛隨即便由滿室沉默當中,察覺到牢房裡極其不尋常的尷尬氣氛,於是當他抬起頭來之後,便也若無其事地與眾人一同沉默了。
「一別數十年,當真久見了。」還是久經風霜的鱗王打破了這沉默,「你是夢虯孫吧?抱歉,當年我只聽聞你和昔蒼白試圖攻擊御鏡台,事敗被抓之後不久你便突發重病而死了。另外,任何一個子民的存亡都該是我關心的,這與海境之大無關,更何況於我而言所謂的叛徒也是海境子民,你們並沒有做錯什麼,有錯的都是沒有盡到鱗王責任的我。」

「突發重病而死?」聽聞鱗王辯解之後,卻是穌浥忍不住開口了,「自詡明君的您似乎連明察秋毫都做不到呢,請問您是從何聽聞而來?您有親眼確認夢虯孫屍身一眼嗎?難道您就如此相信您所見所聞都是事情的真相嗎?」
「呵呵。」而當事人夢虯孫一時之間百感交集,心中似有千言萬語,但嘴裡只吐得出近似嘲笑而無比悲哀的聲音。
「這是師相當年所言,又何來虛假之說?」察覺眾人突如其來而不明所以的敵意,北冥封宇隱隱感覺事情有所不對,卻也摸不著頭緒。

「欲星移嗎?哈!」一片沉默當中,不知道先是誰開了這個嘲諷的起頭,北冥封宇隨即在眾人的一言一語當中,拼湊出當年夢虯孫身死的真相了。
然而在震驚之餘,北冥封宇卻不覺得師相對他的欺騙如此值得眾人憤怒,誠然他當年過於相信師相而未曾明察秋毫,但他不覺得夢虯孫的死因是一件多麼重要的事情,畢竟攻擊御鏡台和破壞體制是無可否認的事實,那夢虯孫便理當承受相應的懲罰。甚至就海境法律而言,夢虯孫最後攻擊皇宮的行為更是罪加一等,但既然人已身死,他相信當時師相念在兄弟一場不想與死人太過計較,因此才未告知他真相,而選擇逕自把此事壓下。這無疑是對王權的欺騙,但他不覺得這樣的欺騙是什麼過於嚴重的大事。
「這位鱗王,您可知道欲星移隱瞞您的不只如此?」穌浥從未想過再見鱗王竟是如此情景。不久前革命戰場上那道提著海皇戟護衛王權的威猛身影猶在眼前,轉眼間這人竟已成了蒼老頹唐,似乎還有些不知所措的平凡老人。當一身王者威嚴在審判後漸漸散去,穌浥覺得眼前老人與記憶中相似的地方,似乎也只有長年不變的天真而已。「話說鰭鱗會戰敗之後,您提出了科舉和御鏡台這兩項您自認立意良善的政策,而您知道這兩項政策為海境帶來的後果,並不如您當年預期的溫和改革而致階級平等嗎?」
「這我方才從審判中有所體會。」被穌浥戳中痛處之後,這可憐的鱗王滿腔思緒又被引回那個階級分化得益發明顯的海境了,但他仍不明瞭這與欲星移何干。「是我枉為人君,只見到海境一片清明,卻未見到這一片清明的背後,是用多少波臣的血肉和白骨建築而成。或許科舉的政策一開始就錯了,科舉帶來的不是階級平等而是進一步的分化,而在此前提下,御鏡台也無法達成我所預期的制衡功用。當年我以維護體制穩定的理由消滅了鰭鱗會,但我如今發現,我畢生致力的體制穩定,似乎也沒辦法讓人民安居樂業。我今天如此誠懇地說出來,當真也是捨棄了這張老臉不怕被您嘲笑,但我如今一心想知道的是,我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海境迎接沒有人被體制犧牲的未來?」

「這不全然是您的錯。」看著鱗王臉上的哀傷與無奈,穌浥幾乎忍不住想把那本從夢虯孫手裡得來的悲慘世界塞給這鱗王,讓他自行從中體會政策的得失了,或許他會從路易菲力的那段敘述見到自己也說不定。但穌浥隨即制止了這被夢虯孫汙染得過分發散的妄想,轉而對鱗王在這牢房的現況做出了最妥善的安排。「請您先將手中被稱為豆腐頭的充電線交給夢虯孫,然後我再與您就海境的政策做一個徹底的討論。但在此之前,我必須向您強調,海境的現況不全然是您的政策造成的,畢竟沒有任何政策能如此順利地達成海境的極權,能達成極權的只能是那些上位者的慾望。」
或許是不想給這鱗王過分的難堪,當夢虯孫接過他更感興趣的充電線之後,穌浥便引著鱗王在牢房一角低聲談論了。鱗王敏銳地注意到,那些仇視他的打牌壯漢隨即收回了目光繼續打鬧,而夢虯孫在帶著充電線奔向另一個角落之後,便和蒼白及刀叔悄悄湊近,一同聆聽兩人的辯論了。

29.牢房一角的演說

接下來我們便見到了穌浥慷慨激昂的談話。
「我們都知道科舉和御鏡台,為海境帶來的並不是您預期當中的四脈平等,甚至為一部份波臣帶來了更加悲慘的結局。但這不是科舉和御鏡台的錯,這問題出在這兩項政策並沒有與之相對的配套措施,甚至這政策執行的方向太不明確,以致太過容易被有心人操弄。而當我們細究其原因,我們將發現這是因為海境政府,或者說制定政策的君王,在海境之中並沒有壯大到能與之反駁的力量。
在我的政治思想裡,政府該當依循海境人民的意志來執行決策,而非隨心所欲地侵犯人權。我認為人民和政府該當有著平等的關係:人民基於社會進步,將個人對集體的犧牲集合成政府,而政府對人民負有保護的義務,我不覺得這世界上有任何人天生便該當比其他人更加高等。我理想中的統治者,其決策理應不是出自自我意志,而是出自人民的集體意志,在此前提之下,統治者在身為公民的地位上並不比任何公民更高一些,他所獲得的尊敬來自他承擔的責任,而非來自他身為統治者的地位。
恕我直言,我對墨家思想毫無好感,我只覺得人民的意志該當是海境的主人,而非由上到下,以傲慢的君權決定人民的思維,並把不符合這些上位者思維的異類視為叛亂。
相信您還記得當年的鰭鱗會之亂。身為宗酋,我必須直言革命是迫不得已的下下策,正如您畢生立志守護海境子民,鰭鱗會守護海境的心意與您同樣堅定。於我們而言,我們只是在您偉大的君權之下被視為叛亂而已,當然我也必須強調,為了達成那個自由平等的未來,除了叛亂我們幾乎無計可施。而除了我對君權一貫地沒那麼信仰,讓我痛心的是,鰭鱗會裡大多數的人在起義的時候總是把自己定義為叛亂份子,對這體制發自內心的仇恨和不得不違背體制的罪惡感總在他們心中天人交戰。這又不得不讓我感嘆起海境的階級制度竟是如此深入人心,但也正是這為人信仰的階級制度迫使他們情願背負著叛賊的罵名,也要為自己和族人的命運奮力一搏。這又能怪誰?我們沒有選擇體制的能力,因此我們只好推翻體制,然後在地獄贖我們應得的罪。
完整的人權才是人權,我沒辦法給全海境帶來思辨和質疑的能力,我只能率領這些仇視體制的人們,向這不公不義的體制發起義無反顧的抵抗。如果您想問當年我為何不入朝為官,我只能說,這朝廷、甚至這君權的存在,便注定海境無法達成自由平等的未來。我能把賤族夢虯孫調教成一個信奉自由平等的君主,但我無法確保以您為首的鯤帝一脈,能對所有波臣的困境有所共鳴。
抱歉扯遠了,總之當年我們立志革命,而這革命也失敗了。或許革命對海境帶來的最大益處,便是讓您發現由體制內改革海境的迫切性吧,未免鰭鱗會的民怨再度發生,您只好以一些看似立意良好的政策安撫人心。但我認為鰭鱗會革命和您推動的改革,本質上便代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信念:追求自由與追求和平,這並不僅僅是激進或溫和派的改革路線差異,前者代表破壞之後的新生;後者,恕我偏激地說,我認為這只是忽略社會正在進行的罪惡,然後以華美的糖衣包裹污穢並藉此粉飾太平罷了,但罪惡和造就罪惡的階級制度並不會消失,充其量只是變得沒那麼明顯而已,而巧妙地被隱藏的罪惡並不會改變罪惡的本質。
而這又回到我們先前的話題了,這些原意為促進階級平等,實際上卻進一步分化階級的事實,為什麼會讓您在掌權時一無所知呢?一個最簡單的結論便是,因為那些有幸被您得知的管道都被您親手扼殺了,而這不得不說便是人治的弊病,您為了維護體制的穩定,大多時候只能憑著上位者的眼光統治海境,但偏偏您又沒有一個合理的檢測方式來確保您總能明察秋毫。
不過我也必須直言,今天讓您無能明察秋毫的原因不單單是您本身,而是您家師相所透漏的訊息總是您想見到的喜訊,而您也毫不遲疑地接收了這些喜訊。於是您所見之處總是歌舞昇平,而您眼中的海境也正如您所預期一般蒸蒸日上,但很可惜的是,事實的真相也正如您所見,一片清明之下隱藏的是無數波臣的骨血。
我並不是想表達您信任師相本身的錯誤,我也理解您與師相青梅竹馬的情誼。我只是覺得在任何國家當中,缺乏與王權互相制衡的力量都將可能導致非常可怕的後果。在海境當中,您錯信了一片清明;而在其他國家當中,這樣的錯信便可能導致數十年的動亂,但偏偏這些強調王權的國家,總是喜歡強調王權的天命和無可取代,我只覺得這是非常荒謬的。
而這也是我覺得海境現況並不全然是您的問題的原因。君權和欲星移致力的專制在海境帶來了無可制衡的力量,而上位者總是很難有足夠的自信確保自己能明察秋毫,更何況您身邊能上達天聽的管道多半被有意無意地遮蔽了。科舉和御鏡台乍看荒謬,但您如果能及時發現其中荒謬之處,或許也不是無法補救。就我淺薄的觀點而言,我覺得針對科舉落榜者該當有足夠完善的福利措施,因為魚躍龍門的科舉不該單單關注在那些躍過龍門的波臣,而該確保那些大多數失敗波臣的權益。而我在此也必須強調,我並不贊同科舉所謂的魚躍龍門,我更傾向贊同魚龍平等,我只想說明一個政策如果只顧及部分人民的權益,而因此侵犯大多數人民的人權,那將是非常荒謬的,因為所有海境子民都該當是被一視同仁對待的公民。
回歸正題,您總是希望每個子民安居樂業,但您的政策卻造就部分波臣萬劫不復的境地,我覺得這樣顯然的矛盾,大多能歸因於您沒有一個機構幫助您明察秋毫,或許您曾經把這希望寄託在御鏡台身上,但也毫無疑問地失敗了。君權,甚至更廣義地說,人治總不是萬能的,與其期待一個明君將這社會治理地有條不紊,我覺得人們相信一個政府能將社會治理得有條不紊的可能性還大一些,而在我如今的認知裡,這政府該當有個名字叫做共和。
甚至恕我偏激地說,您覺得您是明君,但您能確保您的後代都是明君嗎?如果我們放任君權繼續走向極端,您又如何確保這海境不會再度發生類似水鱗燒的事件?
在簡略談過君權與共和之後,讓我們回到您的問題:要怎麼讓海境迎接沒有人被犧牲的未來?在告訴您我的答案之前,我想詢問您理想中的未來,僅僅是沒有人被犧牲就足夠了嗎?您希望人民都能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對我而言,沒有人被犧牲代表了平等,但一個平等的社會可能有很多風貌,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就是自由與否,一個自由平等的社會和一個不自由而平等的社會顯然天差地遠。我不知道您更傾向哪個,但我毫無疑問會選擇自由平等的那個未來。
讓我來談談我理想中的海境未來吧。一個自由平等的海境只是開端,我期望人們能將更多的心力放在精神生活的的滿足,而非僅僅花費生命中大多數的力氣來維持生活溫飽,因此一個發展科技與思想的社會是必須的。我想見到人們活躍的思想交織成風暴,但又在博愛的前提下活躍而不至於傷害任何人。
當然我知道這幾乎只是妄想,但正因為這只是我理想中的社會,我相信我有肆無忌憚評論的權利,雖然我也明白,人類自相殘殺的天性將導致這樣的社會幾乎不可能存在。我希望人們終其一生都能在不傷害他人的前提下得償所願,而人們的願望也將推進這社會的進步。最終,人們並不會想傷害他人,因為傷害他人並不會帶來任何好處,而人們將會如我不想引用的墨家思想一般兼相愛交相利,因為他人與自己並無不同,而自己的進步也將是這社會的進步。」
「我覺得你說錯了一點。」夢虯孫忍不住在鱗王發愣的空檔間插話,「我不覺得你能阻止人們自相殘殺的天性。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是在熱月九日之後,當初所有藉以送羅伯斯比爾和聖鞠斯特上斷頭台的理由,任何一個有獨立思想的公民都能在熱月黨人的執政中有過之而無不及地體會。對此我只想說,如果這不是鬥爭,那什麼才是鬥爭?我只見到自由平等博愛在熱月黨人的統治之下化作一縷青煙。」

「我無法阻止人們自相殘殺,和我該不該阻止人們自相殘殺是兩件事情。」夢虯孫的插話並未動搖穌浥演說的連貫性,反而讓一旁觀戰的蒼白和刀叔聽得津津有味。這兩人的思緒或許可以用以下簡單的兩句話概括:
「革命是辛苦的,多吃點餅乾吧。」「我想讓宗酋見到他想見到的那個未來。」

讓我們在此把視角轉回穌浥的演說,這美青年將睿智而讚許的眼神投向夢虯孫之後,又將銳利的眼光轉向鱗王和這鱗王背後的君權了。夢虯孫甚至覺得這不僅僅是一場穌浥向鱗王、波臣向鯤帝的演說,而是一場共和制度對君權制度發起的挑戰。
「誠如方才夢虯孫的質疑,阻止人們自相殘殺總是困難的。不過讓我多嘴向夢虯孫提一句,我覺得熱月九日的悲劇不僅僅能歸因於鬥爭,據我片面的理解,雅各賓專政確實有引人爭議之處,諸如那個著名的牧月法案和某羅伯斯比爾幾乎整個穡月的罷工,我知道你想辯解他們也是迫不得已,一如鰭鱗會和ABC之友們的起義也是不得已,但不得已和做得不好同樣是兩件事,當然熱月黨人當政之後做得更糟又是另一件事了。
鱗王抱歉,不小心又扯遠了。如果您對熱九和法國革命有興趣,歡迎之後和我們一起討論。我想說的是,我並沒有一個確實可行的策略,甚至也沒有足夠的把握來達成我期望的未來,我目前只有一個初步的方向,而這方向名為共和。我認為實際政策總是必須隨著社會現況來進行調整,恕我直言,計算科學和教育在海境滲透的速度,總是比計算專制在海境擴散的速度要難上一些。因此嚴格來說,我無法非常明確地回答您的問題,甚至我也不清楚海境特有的共和制度最終會發展成什麼樣貌,我所能做的只是提供人們無數自由的選擇,而這些選擇終將依循全體人民的意志,收斂成人們理想的未來。
如果使用那些文人墨客愛用的比喻,我是衝撞烏雲的雷霆,我們以自身宣告海境未來的無限可能,在自由平等的前提之下,我們並不打著為人民好的名義擅自決定他們的未來,因為我只是想得比他們稍稍遠了一些、對這些永恆的權利也比他們多在意一些而已,這並不代表我比他們高等,我不覺得自己是什麼智者,也不覺得我有掌握人類前途的權利,我只是比起那些一心關注現實生活的人稍微幸運也稍微不幸了一些而已。也正因為我所見所想比他們更廣了一些,我感到我有義務告知他們何謂自由、何謂天明,即使是以烈火灼燒的方式我也在所不惜。而天明只是開端,天明之後鱗族將會有無限希望的未來,畢竟海境這麼大,人們都有各自的理想與志向,我期待這些理想在海境的上空自由地交盪,無論他們的祖先支持共和或君權,他們都是海境的親生孩子。曾經我希望我能在地獄含笑看著這一切自然而然地發生,但如今的海境,不提也罷。」

「讓我套用雨果的話來為八爪的作結。海境並不需要墨家來使自己偉大,海境之所以偉大,只因為他是海境。quia nominor leo。」也幸虧地獄裡突破了一切語言限制,否則夢虯孫最後一句的拉丁文恐怕將讓這被長篇大論轟炸過後的鱗王更加一頭霧水。

30.鱗王的反擊

一陣沉默之後,我們便見到鱗王毫不相讓的反擊。這年邁的鱗王似乎已經從審判後的頹喪回過神來,他壓下內心深處對人類剝奪他人自由和人權的不安,昂然起身捍衛他心中神聖不可侵犯的君權了。
「所以你們要怎麼對我,對你們所謂不該存在的君權?殺鯤帝祭太虛嗎?我如今對你們的暴力無法反抗了,但在處置我之前,請允許我為君權存在的必要進行簡短的辯護。
首先恕我直言,我理想中的未來和你們完全不同。你們在這未來中見到鱗族的自由,但我卻從這自由中見到了動亂,對我來說一個穩定的社會遠比公民的自由來得重要,或許正如你所言,信念決定了我們之間的差異。你們選擇了一個自由平等的社會,而我選擇的是一個不那麼自由卻更加穩定的社會,在此前提下,我希望達成一個沒有人被犧牲的未來。
接下來我將說明為何我認為君權相較共和來得可行,亦即為何追求穩定比追求自由來得有價值。我想問的是,自由究竟給鱗族帶來了什麼?我只見到人們打著自由的名義無視法律和現有秩序大肆破壞,甚至扛著復仇的大旗殘殺其他無辜的人民。你們當年說要殺鯤帝祭太虛,但在那場動亂當中你們究竟殺了多少鯤帝,又殺了多少無辜的波臣?終究被血祭的是鯤帝還是波臣?當然我知道這也不能全怪鰭鱗會,我相信你們當年叛亂的時候並沒有考慮到某些投機取巧的波臣趁著社會秩序變動的時機進行暴動。這並不是你們的錯,而是社會體制出現破口之後隨之而來的潰堤,因為追求自由造成的破口是你們應當承擔的責任,但潰堤不是。
另外,我也見到你們自詡正義,把所有反對你們的人都視為革命的敵人,然後剝奪他們做為人的權利,這豈不是與你們口口聲聲追求人權相違背?難道對你們來說鯤帝就沒有人權嗎?還是你們想要的只是讓波臣取代鯤帝,成為新的領導階級?我不確定是不是我想太多,但如果真是如此,我建議你們不必如此偽善。
請看看你們敗亡之後海境殘破不堪的樣貌吧。我們鯤帝一脈花了千餘年時間建立的繁榮穩定,就在你們的狼子野心之下一夕之間被破壞殆盡。我想問的是,海境行之有年的四脈分工究竟哪裡不妥了?四脈之所以被分為四脈,正因為四脈都各有所長,而階級制度能確保四脈的長處都能最有效地發揮,我不明白在天賦不同的前提之下追求表面上的平等有何意義?考慮到按照四脈天賦選取人才可能有所遺漏,我認為該當施以科舉之類的政策予以彌補,如此方能確保人盡其才。

你們當真願意為了追求自由不惜代價嗎?即使從此烽火不休,甚至波臣與鯤帝同歸於盡也在所不惜嗎?(這邊我們見到穌浥痛苦而堅定的眼神)對我來說,人民才是海境的基礎,因此我不願意見到人民為了那個自由平等博愛的烏托邦自相殘殺,你們總是想在破壞一切之後再重新建設,但你們可曾想過破壞一切之後你們是否還有重新建設的力量?我承擔不起破壞之後的後果,因此在現行君權體制有所不足的前提之下,我想做的並不是破壞君權,而是在君權之上再行建設。
正因為這世上沒有完美的制度,我不覺得君權制度有所不足便意味著必須破壞君權才能為海境迎來天明,我相信我理想中的天明相較你們來得可行許多,而如果這世界只有借由你們的方法才能達到天明,那我覺得那樣的天明或許並不是真正的天明,而是烈火焚城的假象罷了,既然如此,那為什麼不讓人們在繁星閃爍的黑夜裡怡然自得,然後藉由溫和的改革迎來真正的天明呢?恕我直言,如果當年鰭鱗會願意接受招安,或許如今的海境早已迎來天明了。
我想強調的是,君權制度有所不足並不是君權的錯,而是海境沒有一個能與君權相互制衡的力量,讓君權在有所缺漏的時候無法及時彌補。正因為追求自由對海境的傷害可能讓海境無法承受,我並不打算放棄君權,而是想把君權改造得無懈可擊。既然在你們提出的共和制度當中,公民的自由將被法律制約,那在一個相對完善的君權制度當中,人民的自由,包括君王的自由也將被君權制約。既然自由都將被制約,那我不覺得被法律和君權制約有何不同。
而對君權的制約我也有了初步的想法,我認為君權必須給自己套上一個足以制衡的枷鎖,這枷鎖可能是洞察民心的師相,也可能是嘗遍疾苦的波臣,甚至如果必要,君權也不一定非要傳給子孫不可,但我們必須確保領導海境的都是鯤帝一脈的菁英,而不是那些煽動人心的暴民。

說到暴民就讓我想問,你們口口聲聲說人民是海境的主人,人民的意志該當是海境發展的依歸,但請問你們有想過人民的意志究竟是什麼嗎?我只見到人民的意志是一個極易煽動的危險力量。試想你們當年起義的時候,多少人民在你們的指揮之下喊著殺鯤帝的口號,但在你們敗亡之時,那些相同的人民又反過來指責你們叛亂了。這就讓我不禁想問,人民當真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嗎?甚至人民有足夠的權利獲得自由嗎?如果群眾的意志總是如此缺乏獨立的主見,那你們所謂讓人民意志決定海境未來,又怎麼不是讓你們鰭鱗會的意志決定海境未來呢?究竟是人民做為海境的主人,還是鰭鱗會的思想做為海境主人呢?這樣的你們又有何資格抗議君權專政?
因此我期望領導社會的是一個足以掌控全局的菁英力量,而非一群容易被有心人煽動的民眾意志。說句難聽的,你能確保鰭鱗會革命成功之後,群眾的力量不會失控地導向對鯤帝的批判和仇恨嗎?你們當真有能力保證達成一個愛與和平的未來,而非波臣對失勢鯤帝,甚至其他三脈單方面的屠殺?你們利用了人民的仇恨起義,那你們當真能確保成功之後人民能聽從你們的勸解放下仇恨嗎?
就像君權沒有一個制衡的力量將帶來弊害,我相信缺乏制衡力量下的革命也是非常可怕的。而從缺乏制衡力量的革命走向你們期望的共和,我相信在君權之上加以改革和制衡將來得簡單許多。
但不管如何,我相信我和你們的出發點同樣基於對海境的愛。我在此誠懇地解釋了我維護君權的理由,我也想理解你們不惜一切革命的理由。」

道不同不相為謀。聽完鱗王理直氣壯的自辯之後,穌浥不禁浮上難以溝通的無力感。既然我們所追求的普世價值不同,那實在沒什麼好談的了,既然這位鱗王不明白追求自由對人們的意義,甚至覺得限制人們自由是如此理所當然的事情,原因是他覺得大多數的人們可能不配獲得自由,那鰭鱗會的所作所為被視為單純的破壞大概也是十分合理的吧。
就在穌浥長嘆一口氣,打算將注意力轉回手上的悲慘世界的同時,卻聽見一旁夢虯孫激動的發言。

31.鱗王與夢虯孫的辯論會現場(上)

「如果要說革命的理由,自由平等博愛六個字就足夠了。」夢虯孫的答辯是如此開頭的,「但我想我們之間思想的差距大到這簡單的六個字並不足以使您理解,因此就讓我針對您的質疑一一回答吧。
首先,我們認知差異最大的地方應該是人們是否該享有自由。對我來說,人生而自由平等是毫無疑問的天賦人權,沒有任何理由,即使是基於維持社會穩定的理由,能將自由從人民身上拔除。所以對我來說,你只是把人權從人民身上拔除之後,反過來苛責那些要求屬於自己權利的人民是暴民而已。而這最不合理之處便在於,你或是你背後的君權天生便能決定誰能擁有自由,而無疑你們領導階級擁有比人民更多的自由,在我看來這是非常不合理的。
恕我直言,你口口聲聲說你想要在君權的前提之下建立一個沒有人被犧牲的未來,你甚至因此誠懇地詢問我們八爪的意見,然而在我看來,在您君權的前提之下只能達成一個所有人都被犧牲的未來而已。當人民犧牲了自由,那即使獲得再多利益也只不過是犧牲自我之後的妥協罷了。連自由都捨棄了,你還希望見到這社會什麼樣的未來呢?還是只要天下太平就能掩蓋這其中的醜陋汙穢了?
民眾的思考雖然容易操弄,但我們應當考慮這背後的原因。君權總是說服人們乖乖聽從命令,我只見到了你們剝奪人民思考的自由,然後反過來苛責人民不配享有自由。是啊,你們君權的體制真的很棒,棒到能如此地邏輯自洽。對此我只想說,人民並不是你們操弄甚至誇耀政績的工具,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而鱗族四脈也不是如你所言各有所長而應當被區別對待,我認為人們都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和自己的人生,而這應當與天生種族無關,只與個人的自由意志有關,今天四脈看似各有所長並不是人們自由意志的選擇,而是千餘年階級制度限制人們選擇的後果,您不該就此倒果為因。甚至就連階級制度的分化,也改變不了部分人民不遵從體制約束的決心,但這些異類卻往往在您輕飄飄的一句各司其職當中被迫接受自己不想要的一生,而您卻忽視這其中不合理之處,一心認為這樣的安排才符合最大效益。
另外我想問,為什麼只有你們統治階級能把大多數社會資源牢牢控制在手中,然後自由地活得像個人,而大多數民眾就活該因為維持體制穩定的理由被洗腦得必須順從而不能發出質疑,只因為他們天生沒有投胎成統治階級?
我們不願意破壞體制的心態並不會和您相差太多。但正如八爪所言,如果不破壞體制,我們要如何提出質疑的呼聲呢?當我們起義的時候,八爪的也正在審判他自己。你知道他那時候多痛苦嗎?他痛苦到在他革命成功的未來裡甚至沒有他,只有我這個當年還懵懵懂懂甚至決定殺了他的龍子,你知道他在每個夜裡悄悄避開眾人耳目留下手稿嗎?你知道他十幾年之間刻了多少木牌嗎?(我們見到穌浥在此咳嗽了兩聲,阻止夢虯孫繼續洩漏他的隱私)
總之,我想說的是沒有人樂見這樣的犧牲,甚至如果我們能對人民失去自由的困境視而不見的話,我們也沒有人會想走上革命的道路。我忘記之前是誰說過了,『傻子才去革命』,我們並不是不知道我們成功的希望有多渺小,但如果不是我們這些傻子耗盡生命,又怎麼能迎來人們對他們天賦人權的一絲重視呢?就像八爪的所說,我們期望把更多選項攤開在人們面前,然後由獨立思考的人們匯集成社會前進的意志,這意志並不是我們鰭鱗會能干預的,能干預這社會進步的只有這社會本身。
當然您所顧慮的也並不是全無道理。我們確實為追求自由不惜一切,而我們也不願見到人們自相殘殺,或造就另一個新階級秩序的未來,因此我們會在確保人們能理性而獨立地思考,而非由仇恨操弄之後,才把人民的意志交還給人民。就我如今所見,在共和之前或許會有一段時間的專制,但這專制是不得已的,是曙光之前的專制,而非君主制那樣沉浸暮色的專制。
至於您說的烽火不休或同歸於盡,我只想說我們為了永恆的權利情願犧牲人們一時的權利,我們是有罪的,而我們將會盡可能地減少犧牲,因為我們革命是為了鱗族的未來,我們將因此負責。
或許我們這樣向鱗族推銷自由,而為此犧牲人們一時的權利也是一種傲慢吧,但我相信這傲慢也是全鱗族共享的傲慢,而君主制的傲慢只是集中在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傲慢。甚至我想偏激地說,作為一個有思想的生物,我們天生便該有追求自由的傲慢,而任何試圖限制人們自由的行為都是有罪的,包括實行共和之前或許別無選擇的革命和專制,當然也包含徹底忽視人們自由的君權。
如果您要問我罪從何來,我能明白地告訴你罪由我良心的審判而來,除此之外,任何其他人的審判對我而言都毫無意義。或許共和與君權是人類永恆的難題,也或許這難題最終的結論是沒有誰比誰高尚,只歸因於人們心中的天秤更偏向自由或穩定多一些而已。但我仍然做我想做的,如果您對我想追求的普世價值有所疑慮,歡迎一起討論。」

「我想分為以下三點來回答你的質疑。
首先,如果你們覺得自由是天賦人權,那維持體制穩定就是領導者生來該當承擔的責任。這正如我先前提過,或許便是我們思想上最大的差異,正如你們能為了追求自由不惜代價,我也能為了維持穩定付出一切。當然如果能不犧牲任何人而同時迎來自由與穩定,那我也不反對你們追求你們期望的自由,但在我看來這是不可能的。
其次,我如今最不能理解共和思想之處便在於『人們理當是國家的主人』這件事。在我看來,群眾的意志總是隨波逐流的,你們覺得人民該當有選擇自己生活的自由,但你們可曾想過這樣的自由也不過是被某些意見領袖操弄的結果?恕我直言,我覺得大多數人們總是寧可在他人領導下安逸度日,而非批判與思辯這樣的制度是否有值得商榷之處,當然你們都是例外,但我想說的是,人們不是被北冥皇室領導,就是被鰭鱗會領導,但除了這些領袖的意見之外,我們鮮少見到人民作為個體的主體性,甚至在所謂鰭鱗會革命當中,我們見到的是你們煽動人民,你們說服人民以你們的意見為意見,然後反過來說我們應當聽從大多數人的意見。但這難道不是你們批評的另一種獨裁嗎?
而人民想要什麼?就我所知,什麼自由和穩定的普世價值對大多數人來說都太遙遠了,他們關注的並不是領導者遵從何種普世價值,而是在領導者的統治之下他們是否能平安度日、年年有餘。我相信如果有人向海境百姓推銷自由,那大多數人只會回以『自由有什麼用?能讓我家田地今年收成三倍嗎?』之類的言論。我認為你們向鱗族推銷自由並不是傲慢,而是單純不了解自由對鱗族而言或許沒那麼必要而已。
我在地獄等待審判時,因緣際會之下看了一本名為《動物農莊》的書,其中生動地描述了人們追求自由之後,將會如何達成失敗的收場。那本書裡的動物打著反抗人類壓迫的名義,驅逐人類建立了屬於動物的莊園,這話聽起來是不是很熟悉?且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後來我們見到某些動物,更精確來說是一隻名為拿破崙的豬(我們注意到穌浥突然顯得銳利的眼神),在巧妙地掌控大權之後,將一個號稱動物平等的理想社會,說服一眾動物相信這是一個動物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加平等的社會。而大多數的動物們總是疑惑而溫順地接受上位者的領導,好像為了那個不愁食物的未來他們便願意付出一切,即使這未來在旁觀者眼中早已偏離了原本的理念,而變成一個為了達成統治者私利的未來。當然我相信在場鰭鱗會的各位絕對沒有利用人民達成私利的意圖,但我想提醒你們務必小心,因為一心為人民設想並不代表能獲得人民的感激和理解,甚至很可能被毫無主見的人民拋棄,正如書中一隻名為斯諾鮑的豬,在被拿破崙以武力奪權之後,便在上位者的驅使下淪為意圖顛覆體制的反派角色。
而當我們歸咎這其中的原因,我們能顯而易見地發現人民總是易於操弄的,因為追求安穩的生活往往是人民心中的首要目標,即使他們對上位者的決策有所疑惑,但當他們發現試圖推翻上位者的人們都已受到嚴厲的懲罰,他們便也放棄反抗的意圖了。而這也便是我想強調的,群體的意志往往取決於領袖的意志甚至是法律的意志,既然如此,讓國家的未來由人民決定也不過是一場以所謂進步價值為掩飾的獨裁罷了。而我,生而為千餘年君權的繼承者,並不覺得獨裁對鱗族有任何弊害。獨裁的本質是無罪的,我所欠缺之處並不是因為我支持獨裁,而是因為我沒能做好獨裁者該對社會負責的明察秋毫。
第三,如果你們覺得一個制度可能導致失控的原因是沒有與之制衡的力量,那我想問的是,在革命的血腥和暴力之下,你們能制衡革命的力量又是什麼呢?為了推翻北冥皇室,你們煽動人民的仇恨來起義,但我只見到這仇恨轉化成人們對於私仇私怨的自相殘殺,甚至人們還能舉著正義的大旗不顧法律約束而傷害他人,但卻沒有人在相同邏輯之下為那些革命當中無緣無故被犧牲的人們發出正義的呼聲。但你們卻將這一切合理化成必要的犧牲,我能理解對你們來說這一切確實非常合理而痛心,但對我來說這只是不可控制的動亂而已,而歸根究柢之後,我發現這大概只是我對人民的意志沒那麼信任,而你們覺得如此容易被煽動的人民意志該當主導海境未來而已。」

32.鱗王與夢虯孫的辯論會現場(下)

「抱歉我無意毀謗,但我只從您的言論當中見到您身為社會菁英的傲慢。既然您不了解人們對自由的追求,反而一味否認人們追求自由的必要,那我只想奉勸您一句:您所見到的社會將不是真實的社會。」
「何以見得?」
「人們不追求自由並不代表人們不願追求自由,更何況在我看來是您先剝奪人們追求自由的權利,再倒果為因地認定人們對自由天生便毫無追求的。甚至在您的論述當中便能見到您的矛盾:人們正是因為見到追求自由將破壞安穩的生活,便放棄了追求自由的權利。但率先懲罰人們追求自由的,不正是身為統治階層,以維護體制穩定為畢生信念的上位者嗎?
是啊,這一切都能在您們的邏輯之下毫無破綻,您們先剝奪了人民的天賦人權,甚至潛移默化地讓人們放棄思考能力,然後在嚴厲的懲罰之下讓人們噤若寒蟬,而後便使用人們不敢發聲的事實,為人們的毫無主見和不配享有自由做有力的辯護。追根究柢,我只見到您對鱗族堪稱變態的掌控慾而已:您既強迫人民溫順,又以溫順的人民來證成人民天生便該依從統治者的領導。但這其中有個顯然的矛盾,如果您認為人民希望的僅僅是不愁溫飽年年有餘,但這願望在鰭鱗會眾人身上明顯不適用啊,人民畢竟不是沒有思考能力的生物,即使統治者對人民多方限制,自由而獨立的思想依然能在某些人身上閃現不屈的光輝。難道就像您對四脈分工的堅持,對您來說維持穩定最恰當的解法便是消滅鰭鱗會,甚至是消滅所有異議者,從而達成您想要的海境?
恕我直言,這樣的想法實在令我不敢恭維。一視同仁並不是這樣用的,您們並不能把全體人民都當成必須溫馴的生物,然後解決那些不那麼溫馴的個體,我認為沒有人該是異議者,也沒有人該因為自己的思想與眾不同而該被以維護體制的理由誅殺。而在您的政策之下,您所見到的社會將不過是大多數害怕受到牽連的人民所組成的,表面上看似順從的社會而已,我不覺得這樣的社會能表達任何人民的意志。
抱歉,但對現在的我來說體制並沒有什麼神聖性,他只不過是當今社會遵從的制度罷了,而制度本身與我的理想毫無關係。我所欲追求的未來固然免不了流血甚至失控,但我們應當記得這血因推翻君權而流。我不覺得一個人民無法享有主體性的未來能夠被稱之為人民意志裡的未來,但我相信人民能夠以獨立的思考決定社會未來的那天終將在我們努力之下到來,雖然努力的開端注定免不了血腥和暴亂。而這顯然不是不相信群眾意志的,傲慢的北冥皇室一脈所能想像的未來。
這邊我也回應一下您方才所說,革命相對君權更難有制衡力量的發言。首先,革命不是一種制度而是過程,這不該和制度面的約束力量混為一談。我並不覺得革命本身需要制衡力量,需要時刻保持冷靜的是革命領袖,他們必須確保群眾的暴力能被使用在正確的方向,當然不可否認的是革命可能往我們不願意的方向發展,因為我們使用了我們難以控制的力量,而這些力量多半起於非理性的仇恨,但這不是革命的錯,難道體制出了問題是受害群眾的錯嗎?我們該做的是控制這些力量,而不是因為革命必然造就的傷害便全盤否決革命的價值。
另外我想問的是,您究竟想要這鱗族達成什麼樣的未來?難道您的改革便不會造成任何動亂嗎?如果您想要達成絕對的集權,來讓人民在毫無自由之下達成您認為最人盡其才的平等未來,那您又要如何建立與這君權互相制衡的力量?如果您想要一個開明專制的社會,此時君權固然有制衡力量了,但您又要如何達成階級平等的未來?因為監督者和上位者總是比其他人更加平等啊,我想這您在師相執政數十年當中應當深有體會吧。還是您想仿造您剛剛提及的那本小說:鱗族平等,但有些鱗族比其他鱗族更加平等?
發言至此,不禁讓人有個簡單的疑惑:君權究竟有何迷人之處讓您堅守不放?」

「這疑惑同樣有個簡單的答案:為了光耀鱗族。」對鱗王而言,夢虯孫的發言提供了許多新奇的觀點,諸如天賦人權的意義和統治者對人民自由的剝奪,這些觀點固然帶給他一個幾乎全新的世界,但鱗王卻只覺得他和鰭鱗會的政治觀點實在相性不合,然而新觀點的衝擊並不意味著他必須對舊觀點有所捨棄,他只覺得以往一心於君權之上再行建設的自己著實太過狹隘了,但這也不代表堅守君權本身必然是錯誤的。
或許身為裁判的讀者諸君閱讀至此,心中的論點分數也將不免稍稍往鰭鱗會一方偏向一些吧。但作者想在此強調,人們接受新思想的時候總是需要一些緩衝時間的,而期望一個畢生沉浸在君主之道的帝王立刻接受共和思想,或許將比讓他上斷頭台還來得更加困難。
鱗族平等,而鯤帝一脈比其他鱗族更加平等。這樣看似荒謬的宣言卻是每個鯤帝自小朗朗上口的言論。這樣的言論如果被放到後世,人們或許該當稱之為鯤帝民族主義,在這思想體系裡,全海境輝煌的文明都是由鯤帝一脈創造的,海境能沒有那些服從領導進行苦役的波臣,卻不能沒有引導海境進步的鯤帝。因此鯤帝生而優越,這是無庸置疑的事實。讀者請先不必急著對這些看似荒謬的文字感到憤怒,畢竟這樣劃定他者的思想在人類歷史上也並不是全然無跡可循的,諸如希特勒的反猶太主義,而這樣的思想往往在某時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因為人類總是不想成為他者,而劃定他者這樣顯然違反自由平等博愛的動作,便能使他們安心而不至於意識到這其中的雙重標準。
而當視角轉回海境,這些鯤帝便是藉由劃分他者的動作確保自己在統治上的正當性,而後又藉由武力的優勢來鞏固這樣的正當性。而這又能怪北冥封宇嗎?我們又要如何向他論證人類的天賦與種族無關?甚至對他而言,平等的定義可能只是讓人民各司其職;而自由的定義只是讓人民在有限的選擇當中安居樂業。
只要他身為鯤帝的優越感一日不消,他便不能說服自己打破階級的必要。幸好在地獄裡鰭鱗會有無窮無盡的時間來引導這個開蒙學生。因此在這場交鋒停滯的辯論裡,我們即將見到鱗王有氣無力地反駁。

「關於是否尊重群眾意志這件事,我們的理念顯然有極大的分歧。我相信這其中的差異在一時半刻的討論之內大概無法有個清楚的定論,正如你們更重視群眾意志的自由,我更傾向藉由領導階層的統治讓群眾的能力被有效發揮。但退一步說,是否只有共和這條路才能達成你們的理想?而這是否便是君權有所不及之處?
就你方才所論證的,即使是你們理想中的平等,也存在一個凌駕於眾人之上的政府,但區別只在這政府是由人民選舉而來,而非由皇室一脈相承。那我就有一個直觀的疑惑了,在民眾擁有足夠自由意志的前提下,如果如你們所說,皇室的存在剝奪了群眾的自由,那相同邏輯之下,由人民一手創建的政府不也正剝奪群眾的自由嗎?而你們提供的不過是群眾自己剝奪自己自由的權利而已。更精確來說,我想問的是選舉和世襲當真有所不同嗎?
假設人民的意志當真成長到足夠被統治階級重視,那世襲的統治階級同樣能體察民意,並將民意制衡作為制度內的規範,而這規範當然必須比御鏡台好上千萬倍。而既然君權體系可能達成你們的理想,那我們又何必冒著推翻體制的風險呢?我們甚至可以在不犧牲任何人的前提之下,試圖將你們的訴求納入體制之中。身為鱗族的一份子,我實在不樂見任何人犧牲。」

「世襲與選舉當然有所不同。」這破綻甚多的辯詞果然引來夢虯孫強烈的反擊,「即使不學無術如我也知道,選舉是人民對自由意志的展現,而世襲是貴族菁英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傲慢。您的發言在辯論場上或許能收穫裁判維持現況的論點分數,但事實的真相並不是您以華美的言論強行弭平其中差異便能掩蓋的。
而即使如您所說,政府的存在只是以進步價值為掩飾的獨裁,我甚至使用一個簡單的例子便能反駁君權的必要:如果您對鯤帝一脈的菁英程度當真如此自信,那即使海境採用公開選舉的方式,您們也能確保自身便是民意所歸,那本質上與世襲又有何不同?而這反而更能確保您們能兢兢業業地隨時體察民意呢!您們既然想要制衡,那有什麼比一個被廣大民意定期監督的制衡力量更公正呢?
甚至只要您願意,從君權轉向共和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為體制流血,只要您一聲令下便能完成權力的轉移,當然三脈貴族的反抗又是後話了,不過我相信這對願意改革的您來說應該不成問題才是。
所以現在僅存的問題便是,您願意一試嗎?還是您更情願堅守固有的君權呢?」
夢虯孫簡單扼要地反駁過後,幾乎忍不住想唱起當年公白飛反駁馬呂斯的那首民謠:「……我想對偉大的凱撒說:收回你那指揮仗和戰車,我更愛我的母親。」
然而五音不全的他,終究只是上前拍了拍鱗王的肩膀,如當年的安灼拉一般做了總結:「公民,我的母親是共和國。」

「我願意一試嗎?」而這心神大受震動的鱗王,正垂頭喪氣地喃喃自語,過往君權的榮光彷彿在這場辯論裡化做一縷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