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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ain in the woods


  Scene 1 : Shaman

  突如其來的大雨。喻文州站在一整座蒼翠的原始林之間,舉目所及皆是重重疊疊的綠,被這場暴雨切隔成一片朦朦朧朧的霧色,隔著一層雨簾,姿態都隱約起來。他瞇起眼睛思考,小木屋大概再一段路就到,便加緊了腳步。泥水滲入他的鞋底,身上是一片濕漉。

  不遠處的小木屋在雨中構成一處庇護所。說是小木屋,其實也只是間柴房的大小,大概是過去獵人在此地臨時布置下的地方。他推開略微枯朽的木門,灰塵的氣味跟腐朽的霉味撲面而來,然而地面乾燥。不遠處升著暖紅色的火光。

  喻文州停了停,半掩著門。門外雨勢滂沱。
  ──抱歉,打擾了。
  他側了身,似乎思忖著是否要讓出這個空間,然而坐在裡面的人朝這個方向看了一眼。
  ──這麼大的雨,請留步吧。
  坐在火堆前面的人斗篷幾乎遮住了整張臉,即使在火光前面依舊陰暗的像一個影子,然而聲音是清亮而年輕的,莫約十五六歲的少年嗓音,帶著變聲與未變聲之間的青澀。說完話以後他往內側移了移,靠著門的部分為喻文州留下了空位。

  喻文州道謝,也沒有繼續裝腔作態。他褪下溼透的鞋子,拿著行囊坐在了火堆前。火生得很旺。劈啪的柴聲襯著窗外的雨勢。

  他眨眨眼。對面的少年抱膝而坐。墨綠色的斗篷上繪有細緻的暗紋。從這個角度他看清了少年的五官,一大一小的眼睛,黑而深,過分白皙的皮膚,帶著一種尖銳與疏離,盯著喻文州打量,審慎仔細的眼神。

  喻文州笑了笑。並不介意對方過於直白的試探。
  ──我是索克薩爾。一個薩滿。
  少年看著他。
  ──薩滿已經幾乎不存在了。
  喻文州不介意。他唇角的弧度幾乎沒有變動,語氣甚至溫柔了起來。
  ──有些事情不是不存在,是沒有被發現的需要。
  少年笑了。低下頭去。所謂薩滿在過去是人與神之間的橋樑,是與萬靈溝通的媒介。據傳薩滿以一套具實用性的手段在現世中提供禮神、逐疫、禳災、除不祥的任務,在社會尚未功能化的原始部族中是最為崇高的存在──然而從五世紀前的王國主絕地天通以後,薩滿與天神之間的道路被阻斷,這種原始的信仰式微而為商業文明所取代。

  「薩滿」一詞流傳至今幾近死語。即使是從小研究這些東西的他,也是第一次聽見有人以薩滿自居。他看著眼前的男子,儘管外表依然顯得年輕,然而那雙眼睛裡面透出的沉穩與周身的氣質顯出時間淬練過的從容──四十歲或是五十歲──那是一雙有著年紀的眼睛。


  ──越過這座森林,您要去哪裡?
  少年問。他鬆開了抱著的膝蓋,換成了一個更為舒適的姿勢。
  他從森林的彼方而來,那裏什麼都沒有。沒有山,沒有河,沒有城鎮。沒有春天,沒有夏天,沒有秋天。那是永夜之國,唯一有的只有無盡的夜色。靈魂的故鄉,死人的終途。
  在那樣的地方,即使你越過這座森林,又想要找到什麼呢。

  他看著喻文州,拉下了斗篷。清亮的眼睛有年輕的直率。


  喻文州不緊不慢地開口。
  ──我有一個故人,曾是這個大陸上最強大的魔法師,森林的彼方是他的故鄉。我從來沒有機會跟他一起去,只能在他的敘述裡想像。
  他放輕了聲音。
  ──我要帶他回他的故鄉。

  少年聞言,低聲說:「我很遺憾。」

  喻文州輕鬆地笑了。
  ──他也算是得償所願了。沒有甚麼值得遺憾的地方。

  喻文州說完話,少年也沒有開口的意思。烤著的火讓整個小屋暖烘烘的。這樣的暴雨在此地區實屬罕見,看來沒有要止息的跡象。他從包裏拿出了今天的麵包與水,剝了一半給少年,少年先是搖頭說不用了,喻文州堅持,他最後還是接下。

  是很粗糙的麵包,方便保存而只有食物的原味。麥子的香氣。他們分食著一塊麵包,細細咀嚼。一時相對無語。喻文州吃完了麵包慢慢喝著水,看少年也從背包中取出一只水壺。

  ──我也是個魔法師。
  少年說。從水壺中倒出一點水來,盛進他剛剛從小木屋翻出的碗裡。清澈的水,他用手沾上一點,低聲吟唱,不久就透出沉鬱的酒香。他將碗推過去喻文州面前。
  ──您相信嗎?

  喻文州捧起碗,一飲而盡。笑道:「我相信啊。」

  少年點頭。「所以才能成功。」

  他們兩個人開始喝酒。喝盡了一碗推過了再由另外一個人喝,喻文州的包裏也還放著兩壺水。不是特別拚,只是隨興地喝,少年變出的也不知道算是什麼酒,微酸而香,卻不怎麼醉人。

  他們斷斷續續聊起天。少年問喻文州薩滿在做什麼。

  喻文州思考了一下才開口。
  ──薩滿所使用的是巫術。這點跟魔法師所使用的魔法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而又有不同。魔法是無中生有、能夠變化事情本質的工具;魔法師是在這方面具天分的人,身為魔法師的你應該比我更加了解。
  ──魔法的原動力是信仰。所以魔法師必須靠著世人的相信才能存續。
  ──巫術卻不相同,巫術的力量比起魔法來小了許多,薩滿只能找出世間事物運行的規律,所謂的神不過是位格化的大道,薩滿是知悉這個大道的人。我們所能做的事情只有平衡。消災、祈福、祛病,都只是因為這些源於人類能量的不均。
  ──因此即使沒有人相信,薩滿依舊可以自存。這點,是我們與魔法師決定性的差異。

  他看著少年的眼睛,微笑。

  ──我今年已經四十五歲了。二十多年來一直在進行這樣的工作:平衡。薩滿對於社會事物的影響是緩慢而無形的,因為一個社會走向失衡狀態並非一朝一夕之間的事情。
  ──我的摯友,那位魔法師也是知曉這個道理的人。就這點而言他也許也能稱為一個薩滿,至少在看見這個世界的規律上,他並不比我缺乏洞見。然而他更傾向於魔法的使用……你肯定也明白,魔法事實上是把雙刃劍,更加具有力量的同時也要負擔更大的風險。一旦沒有人相信,魔法師就成了魔術師,魔法就成了一種詐術。

  少年沉默了一陣子。「前輩是因為這樣而過世的?」

  喻文州眨眨眼。
  ──不,他確實是個偉大的魔法師。相信他的人遠比不信任他的人多的太多,這也奠定了他能夠如此強大的資本。強大的力量往往使人心走向無法控制的道路,然而他並不是那種人,他也有足夠堅韌的內心。
  他說到這裡,微妙地停頓了。
  ──也許這就是他的問題所在。他太過強大了,無論是能力上或是心靈上。同時他又是個溫柔的人,太堅持著把所有問題解決。
  ──而他確實解決了。那些他所付出過的被神格化,他覺得他對這個世界有責任。

  少年說:「你幾乎把它的強大當作一個缺點形容。」

  ──我是個薩滿。
  喻文州看著他。喝了一口酒。
  ──薩滿之道是和諧之道,均衡,這也是萬物運行的道理。過猶不及。
  ──他是太強大了。強大如神祇,可是人是無法成為神明的。他幾乎是神明了,然而現世中的王者如何能容忍除了自己之外有另外一個神明存在。他幾乎沒有犯過錯誤,卻依然被放逐,擁載他的人替他不甘,人民為他憤怒。怒火幾乎延燒了整個王國。
  ──這樣的信任太沉重了,沉重而且扭曲,他意識到他自己是破壞了這個均衡的人。所以他離開了。

  少年皺眉:「自殺?」

  喻文州聽見這個猜測愉快地搖頭。
  ──他是個內心與能力同樣堅強的人。
  ──他去了比大陸更遠的地方,海的彼岸。我認識他的那一年他才十八歲,他成為大陸最偉大的魔法師的時候是二十八,而他在三十歲的那一年離開。再也沒有回來。
  ──他無法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他意識到他的強大對於一個地方是種破壞,他是個魔法師卻開始用薩滿的方式使用他的能力。我收到很多封他的信,卻無法給他任何一封回信……
  喻文州說到這裏低聲笑了。「雖然他也不需要。」
  ──他的信跟本人很不一樣,他並不是那麼細緻的人,寫起信來卻意外的鉅細靡遺。他總是在離開前寄信給我,帶著一個地方的總結與風情。海對岸的世界對我們而言何其遙遠,他寫起來卻讓人覺得彷彿就在眼前。
  ──我在去年,也就是四十四歲的那一年收到他的最後一封信和他的骨灰。他委託了一個航海的年輕人,輾轉了幾次才交到我的手中。從信中看起來離他過世也已經過了一年的時間。
  ──我已經十幾年沒有見過他了。青年給我的時候還附著一張照片,四十幾歲的他,即使是近似神明也無法逃離歲月帶來的痕跡。那壇骨灰也是屬於人類的重量。
  ──那是他寫過最短的信。
  喻文州說,語氣溫柔地都像能滴出水來。
  ──他說,給你一個機會去看看我的家鄉。


  少年安靜地聆聽。聽到這裡看見喻文州始終溫和的臉色。
  「你們真是摯友吧。」

  喻文州笑了笑。「是的。」

  他們沒有再說話。少年似乎在思考著什麼卻也什麼都沒有說。

  ──雨停了。
  少年忽然說。他們抬起頭來一起看向窗外。溼透的泥濘地,每一片葉子都沾著水滴。天空是濃淡不一的猩紅色,乾淨的找不到一片雲。而夕陽美如遠方之死。


  喻文州跟少年在小木屋的門口告別。

  ──你要往森林的那一邊走,正是我來的方向。
  少年說。
  ──從這木屋的後方沿著小路走過去,五六天的時間就能穿過。

  喻文州說謝謝。

  ──旅途順利。
  少年說,猶豫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
  ──大概不會再見面了,但真是聽了一個很好的故事。
  ──有你這樣的朋友,他很幸運。

  喻文州笑了笑。跟少年交換了短暫的握手。少年重新攏起斗篷。揹著行李走了。


  ──也祝你旅途順利,十六歲的王杰希。


  Scene 2 : Gather Paradise

  王杰希出了小木屋以後一路向南而行。他出生在極北之地,微草是他們部落的圖騰,這圖騰象徵了他們的夙願:寸草不生的地方總是嚮往著欣欣向榮的蒼翠。微草與北極大陸的相處並非是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而是一連串的掙扎與對抗──這是為什麼微草部落沒有薩滿而產生魔法師。

  他們一無所有,只能靠著信仰無中生有。

  王杰希在十歲那一年第一次發現自己具有魔力。他是年輕一代少有的天賦者,然而信仰的力量隨著好幾年來沒有魔法師出世而逐漸消退。他可以把水變成酒,可以把草變成花;然而他無法將石頭變成麵包,無法將樹枝變成塊肉。
  ──那麼他等於什麼也不會。


  方士謙告訴他世上沒有什麼是可以一蹴可幾的,即使他有天份也需要累積信仰的力量。微草部落的人太少,即使他們全然相信也沒有辦法蓄積足夠的能量。他說完笑了一下。

  在這個極北之地本來就不該居住,魔法終究不是正途。杰希你現在大概無法理解,然而這世上有應當運行的規則,我們不該跟自然抗衡。

  微草年輕的部落主把繪織著繁複花紋的斗篷掛上王杰希的肩膀。
  「我會帶著他們往更適合居住的地方遷徙,而你應該出去看看這個世界。」
  這個他一直視為弟弟的少年,方士謙擁抱了他。
  「去做適合你的事情。去找能發揮你天賦的位置。」

  於是王杰希踏上了旅程,一連走了六天。這片森林通往象徵富庶與科技的南方,一直到忽然下起那陣雨,他才停下了腳步。索克薩爾是他遇到的第一個外鄉人,他身上有著北方部落少見的溫潤與親和。自稱薩滿的,用著溫柔口吻說著故事的男人。

  他沒有忘記這次會面,卻也沒有把這次會面太放在心上。這不過是他終於開展的人生旅途中一個不錯的開始。

  他走出森林,在森林外的第一個小鎮落下腳步。他沒有錢,沒有人信仰他,他在一個看來溫和的老先生處得到一份簡單的工作:每天早上起床替那一排小鎮的街樹除草與澆水。

  王杰希定居下來。老先生過去是個大學者,閒暇之餘他獲得同意便花了整整兩年的時間閱讀藏書閣的書,偶而或得一二指點。那些數理的、機械的知識與他過去在微草所涉獵的全然不同──魔法與科技像兩種典範,他卻全都津津有味地照單全收。甚至也因為這樣的知識量成為附近小有名氣的博學家。

  然後他認識了喻文州。

  喻文州到達小鎮的那一天穿著一件藏青色的上衣,羊皮包裡面裝著兩本古書。他比王杰希小一歲,從小就喜歡學習,他說他從大陸的東岸慕名而來,據說有一位大學者在鄰近森林的小鎮。有若干問題想要請教。

  老先生看喻文州順眼,也喜歡他溫文儒雅的態度,他就也跟著王杰希住了下來。他們倆個白天的時候一起在鎮上工作,到了下午晚上在藏書閣一起讀書。觀點相同之時互相分享,觀點相異之時相互辯論。老先生偶而會上來聽聽他們兩人的想法,提點分析。

  喻文州不喜歡科技與實用主義,他迷戀於形而上的哲學與物理──兩者的共性都是在尋找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規律。王杰希則沉醉於應用科學,機械、土木與化學。總體而言喻文州崇尚自然。王杰希征服自然。

  這些無損於他們成為至交。

  他們這樣一待就是五年。花了五年的時間他們終於讀完所有書籍,老先生看著他們笑了笑,說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給你們了。

  ──去走,去看,去理解這個世界。
  知識是鞋子,實踐是道路。你有了一雙極好的鞋子,若不邁開征程,一如沒有。

  喻文州想往西──那是離他家最遠的彼端,王杰希跟他一起走。他們穿過山,涉過河,從春天到夏天,看第一片轉黃的樹葉,聽最後一聲蟬聲消失在秋色蕭索的暮光,在雪漫山谷的銀白世界中躲在洞窟裏面偎著火念狄更生的詩集。

  ──剛離開家鄉的時候,也遇過這樣的情況。
  王杰希說,他維持著一個相對輕鬆的坐姿。
  ──我正穿越老師家後方的那座森林,忽然下起了一場大雨。我在附近的小木屋躲雨,進來一個中年男子。他說他叫索克薩爾,是個薩滿。

  「薩滿?」
  喻文州興致盎然地看著他。

  ──薩滿。
  王杰希重複說了一次。
  ──現在想起來,是學識淵博的人。如果是你的話,大概會跟他很契合。

  喻文州笑了笑。
  ──我的故鄉也有薩滿。
  ──我們依靠海洋而生存,薩滿是溝通海神與我們之間的人物。一直都由年長而有智慧的人擔任。類似於中土大陸的賢者。他們能感知自然,觀察天象,由此為出海的人提供建議與方向。

  王杰希說:「那已經不是原始意義的薩滿了?」

  喻文州搖搖頭。
  ──不是了。這個世界已經不需要薩滿,他們將原先的薩滿職位世俗化,真正的薩滿則隱遁起來。

  「真正的薩滿?」

  喻文州笑了笑,從包包裡拿出他一直帶著的那兩本書。
  ──我故鄉的老師是位真正的薩滿。
  ──他告訴我薩滿之道是尋找這個世界終極的本源,而世界的本源是依照一個完美的原則而進行,柏拉圖稱為Logos。這個原則的中心是平衡。

  王杰希問:「你也是薩滿?」

  喻文州溫和地點頭。「薩滿不是一種職業,是一種態度與信仰。」

  王杰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