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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臟色婚禮》

　　比草莓色再深一點的大海，再深。尚不足以臟色稱呼，而介於溫和與鮮腥之間的軟綿波浪，隔著雙眼至足尖的距離瞥去一眼，像極了將絞肉扔進果汁機裡後會打出的血紅浮沫。如果將它縫在新娘的裙擺上會怎麼樣？兩手各自捏起一角開始旋轉，踩在海下沙裡的足尖濺起水花，隨著引力被扭成不規則狀的裙身或許也像朵粉玫瑰。粉肉色。於是我打算這麼稱呼它，是沙灘從海的擁抱中剮下的新鮮肉沫，在潮水之間沖上了我們立足之處。

　　我拉著以目的是踩海而言顯得過長的墨綠色裙擺，低頭看粉肉色的海水漫過腳背，倒也不覺得是海裡摻了什麼毒物或反常的自然現象，它不過是讓我赤裸的肌膚看起來多了些粉嫩感，像小嬰兒、像剛掉出羊水的細胞社會、像被燒掉了表皮的肉層，或像未曾親眼見過只存於聽來的警告之中的一氧化碳中毒模樣。缺氧、缺氧，唸起來總有種似曾相似的熟悉感，好似鼻間竄進竄出的氣息早在不知何時已經不能被稱作空氣與氧，呼吸很緊。

　　於是我鬆開了視線對雙腳的桎梏，抬起頭來看向對面的他。鬆散的褐色長髮在這樣的光景下形成一種過於通透的紅，正隨著風飄揚在他肩頸之間，偶爾會有幾綹被他略顯無奈地以指尖勾過，草率又恣意地塞入耳後，但再幾陣風拂之後它們又凌亂地落了下來。血絲，蔓延在他那顆裝著肉粉色迷宮的腦袋之外，像正與風和世界親密接壤。

　　如果人類的髮絲哪天獲得了知覺，我想我第一時間該做的事便是吃下他的頭髮，然後也讓他吃下我的，這樣那些血之根將會一路沿著唇齒穿過口腔抵達我們腹中，隨著內臟收縮深深地卡在皺摺之中，然後有朝一日向四周挖掘而去，模仿著植物根系生長、模仿著生物向自然索取、模仿著我向他掠奪，而他心甘情願地吞下我強塞給他的一切腐肉，然後它們扎根，緊如呼吸。

　　「……如果真能做到血肉相連、交融什麼的，人還會擔心寂寞嗎？」
　　「嗯，也許會，也許不會。」
　　「那前提定義是彼此心甘情願。」我補充著：「不是隨便從街上拉來兩個陌生人就將他們綁在一起，那是酷刑。」
　　「哦，這樣的前提啊。」他稍稍仰起頭，眼瞳中流露著思考般的神情：「那你覺得結婚怎麼樣？」

　　思考般的。也許他說話根本不用思考，是褒義也不是褒義。
　　……我沒有想像過。我說，低下頭去看自己提起的裙擺邊緣，被水花弄溼的區塊比周遭暗沉，好似突然被他扔出的問題給浸濕的我。也許我是想保留驚喜感的，直到那天到來。
　　我懂了，那這樣呢。
　　對某種行為的肯定句吸引我抬頭，然後看見了他的手從髮絲間抽出。他沒解釋自己的行為，僅是開始從被風吹立的衣領、敞開的鈕扣區起，一一扯平著皺摺與扣上鈕扣直到腰間，他將恣意散亂在身側的下襬給強硬地抓起，塞入了褲腰裡，使他那副曾被我調侃像個海盜似的邋遢打扮在頃刻間變得整齊些許，然後他舉起雙手，將那頭飄於風裡的髮絲集攏，拉過了手腕上的髮圈在後腦綁成了馬尾。

　　「如何？」
　　「……像末日第一天的你。」
　　「那就夠了。」他笑道：「結婚也是這麼回事吧，穿越人群，朝單一對象而去，接著兩個人血肉相連，自契約上生效的不再寂寞。」
　　「……很浪漫，但我也很確定我沒有在任何婚禮中聽過這樣的話。」

　　我感覺到自己有點緊張，好似真把這場玩笑給當真。
　　……又或其實它真能是真實的？
　　一連出現在思維中的四個真字彷彿要把句子的問號給吞噬，我看見他開始邁步，褐紅色的眼睛映著對面那個手足無措的人影。原來結婚就是這麼回事嗎？我反射性皺起了眉，心底竟無一絲喜悅，只是沉著氣息不敢妄動，捏在裙上的指尖收緊，視線在琥珀色的殼裡亂撞。

　　因為這是我和你。他說，步伐停在與我相距半步之遠，我能清楚地看見髮絲在他面頰上遮出的黑影正在竄動，然後他拉起了我的手。我們會是末日裡第一對結婚的新人。
　　也是最後一對。我悶著聲道。
　　是的，僅以唯一。他俯下首，在我僵直併攏的指尖上輕輕一吻，屬於另個活人的溫度與觸感在上頭暫留許久，感受起來有些讓人恐懼。

　　那個剎那我覺得自己再狡猾不過，連上帝在捏塑出人類之際大概都未曾想過親自下凡與他的造物交媾。只是一個指尖與唇的接觸，我好似已然將他的面貌剝下、剮出血肉與組織、捏碎那顆不曉得是否真有自我意志的褐色腦袋，然後狠狠地以拳敲砸，直到他的存在徹底瓦解融入這粉肉色的世界當中，永久亦永恆地成為這散發著濃稠蜂蜜味的末日住民。
　　我想，與其持續看著他闔眼擺出一副虔誠的滑稽模樣，我更希望此時能迎來一場海嘯將他徹底拍碎，然後將我撞得四分五裂。
　　不過想像也只是想像。他仍舊保持著平靜微笑待在原處，任海風吹著他掛在肩頸的髮絲，就好像在聽某個只存於我們腦海中的牧師幽靈唸著禱文——現在你們將在沒有上帝與眾人見證的末日邊緣締結盟約，你們是否願意牽起彼此的手長眠於這場末日，永久成為這荒蕪邊緣的一部份，夕陽、月光和朝日會接續將它們的芒刺穿射在你們之上，但你們臨時的愛已經在剎那死去，所以沒有人會知道它終究還存不存在，而也許你們牽著手倚著彼此肩頭堆滿了沙塵的斑駁石像會讓路過的新世代生物擅自以為這裡發生了一起多麼盛大而喜悅的悲劇，但他們不會知道你們沒有要愛得那麼海枯石爛，只是一時興起結了一場以血肉相連和不再寂寞為目的的婚，就像種社會實驗。那你們意下如何？
　　問句出頭時，他睜開雙眼，紅褐色的眼中盈滿一種柔軟如足下潮水的憐愛與某種退至懸崖邊的哀滄不捨，而我從他喃喃開合的唇中聽見了心生嚮往的答覆。沒錯，這正是我要的。這就是我所需要的解答。是嗎？愛能就這麼簡簡單單地將一切解決嗎？
　　我注視著他，片刻不離，時間長久到彷彿除了這雙眼睛與正和他相牽的手以外的部分都和幽靈牧師一同被扔進了潮水形成的果汁機裡。我在裡頭喀啦、喀啦地作響著，從頭到腳粉碎於此，就像用莫比烏斯帶做了一件婚紗。
　　
　　……那麼，yes, I do.

　　在他也被高速旋轉中的刀片粉碎之前，我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