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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亂葬崗三年何嘗不能也演一場奧菲斯神話


　　魏無羨最後的一個夢，夢的是他作為人的最後一日。山門傾頹，石階皴裂，朝天的路永無止盡，盡頭被故弄玄虛的霧障掩蓋，不論是諾言還是真實，山頂一個也沒有。

　　他怔忡片刻，清晰地認出這一日來。稍稍偏過頭去，便見一個眉目難得舒展開來的，稍微小了一點的江澄。

　　在這之前，魏無羡已經做了一百零七次夢，因此清楚待這夢結束後，一物又將從他的心中剝離出去。但是過去一百零七次……要不是血肉模糊，便是霧裡看花，話語含糊不清，一切可有可無。他已經習慣做瀟灑貌，丟丟捨捨，就是沒有一次像此刻這麼清楚。活人吐息間的溫熱，荒徑上草木蒸騰的露氣，與記憶裡蓮塘如出一轍的香……讓他心中生出了一絲恍如隔世的不捨。

　　魏無羨好幾年沒有仔細看過江澄了，這些年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只有遙遙的幾瞥與錯身的殘影。他素來心似長空孤燕，過不留痕，因此他自己也想不到，江澄的面容在多年後仍能如此鮮明地浮現。


　　先於那個戾氣纏身的江澄，在從未改變之前的不要改變，那個他回憶中的江澄，他慾望中的江澄。你為什麼——


　　魏無羨的喉頭驟然湧上一種嘶啞疼痛的念頭，那念頭不從口出，而是一溜煙鑽至呼吸道內，尖銳而痛苦地在他腦裡剮了一刀：江澄、江澄、江澄、我不知道此間會是永別、我不知道我最後控制不住、我不知道死亡並不是最讓人恐懼的、你為什麼不、你為什麼要、你為什麼也……

　　夢便接續了他焚心的思緒，江澄攥住他的袖子說：我不走了，你也不要走。


　　魏無羨幾乎笑了出來。


　　之所以是幾乎，是因為他忽然明悟了。他一向一點就通，因此那個將成未成、只差一步、盼著幸福卻永遠不可能成為笑容的表情，便注定凝固在他的臉上。

　　魏無羨想：停在此刻，江澄便沒有金丹，而沒有金丹，意味著很多事情。他在夢裡，不是很在乎那數百種因果具體而言關這家利潤那家買賣什麼事，橫豎他也不是很在乎，但只要有任何一種風險存在，江澄就不能沒有金丹。

　　幸福有許多必要條件，斬除溫家是其中一項，因此他之後也不得不修鬼道。哪怕回過頭來，輪迴數百千次，只要人依舊是那些人，他依舊是那個他，便沒有其他生路。


　　這是他作為人的最後一日。


　　一條山路，江澄向生，魏無羡向死。這樣的代價，不論他甘願或是不甘願，未來都必然得面臨相差無幾的情非得已，因為命運總是如此。

　　魏無羡有點恨，有點不滿，他盯著江澄如初的臉快意地暗忖：你什麼都不知道，談什麼恨我？你哪裡有資格恨我？

　　這個夢便停在山腳。魏無羨任著幻想中的江澄扯他的袖口，他把手腕向下一壓，指腹摩挲江澄的手背。

　　
　　夢裡的江澄這時便問他：你是不是想說什麼？


　　魏無羨沈默地盯著江澄，久到像是要將他整個人刻進眼裡。在那近乎永恆的時光之後，魏無羡伸出雙手，虛握在江澄的脖頸上，不出片刻緩緩滑落至脊背，用與方才的輕柔截然不同，幾近將人吞吃入腹的力道，擁抱了江澄一下。

　　「沒有。」魏無羨說，「再見。」

　　他心有不甘，但他仍按捺這份鮮熱的、寫作恨的感情，如同他剖丹時堵住聲音，壓著汨汨溢出鮮血的傷口。

　　我原諒你恨我，他想。那麼你……是不是也有機會，在一切的盡頭，在因果的例外，在我無法知悉的未來，也如同我今天原諒了你一般，去原諒我呢？

　　他在此生流動的最後一秒盼望起了未來。

　　夢境如枯葉剝落，執念同前一百零七次般煙消雲散，魏無羨的心內，從此空無一物。

　　如果說時間的意義是等待人以行動和思緒填滿這道空白的長河，那麼魏無羡的時間，在最後的夢之後，便陷入與死亡相差無幾的境地，也沒有什麼再能阻止他即將到來的真正死亡，予他一線生機了。

　　為阻絕憶起往昔卻不復昨日之悲，不曾有什麼回憶湧上他的心頭；為斷絕繫念後業卻不待明日之憾，不再有什麼願望滋自他的心底。

　　亂葬崗上等待的三年虛無地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