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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兩方士兵一時之間都停下了動作。猂軍兵將大半為貴族,而殊國這方不少也是名義上的貴族、或是舊時貴族後裔,直至近年來,日夜殊國之帝,將全國上下實權盡納己掌。兩方人馬心裡或明顯或隱約的悸動,都寄於眼前凜然對峙的殊國大將與猂族戰神。

只見猂族戰神拆下了頭盔。濕漉漉的亂髮黏在額上頰上,原本白皙的臉龐已完全漲紅,就像戰場那淒絕遍地的血紅。他將頭盔隨手一拋落地,接著又拆下了上臂與大腿上的鐵片。

玄魁敇天瞇眼看向直射大地的太陽。已過正午,日朝西去。汗透甲內棉衣與鎖甲的他,此時終於稍感涼意,驅散原本重甲之下,幾乎讓他暈昡的高熱。對面的殊國主將不語,覆住全身的重裝板甲之下的身軀一動也不動。

這是必然的。即使只是除去部分盔甲,仍是弱點洞開。本來能用盔甲擋下的斬與刺,只能改以閃避。這可戰神自己所著的敇天玄烽訣相違背啊。防禦與架式能讓長劍瞬間轉為反擊,躲與閃不但困難、而且姿勢全亂,落入被動之勢。

玄魁敇天雙手持劍高舉,與雙眼平行,做必死一擊的突刺的架式。

闕風策也站出了他的步伐。板甲的弱點,僅有關節後方與少數接縫處,盡在他的長劍與姿勢站位的保護之下。

西斜的日下,微風中的猂族戰神靜如若潭水。若非是他湛藍的雙眼時不時眨動,真讓人誤以為是石雕。闕風策心想,玄魁敇天大約不會主動進攻的,而且撐持愈久,為猂界守爭取的時間就愈多。

那就由他進攻。

只是他心中猶感遲疑。他眼前是一名受創在前、體力將盡的一國之主。

勝之不武。

但他轉念又想,他是日夜殊國的將領。他的職責是為殊國帶來勝利,或者,如此刻一般,收下勝利。何愧之有?

就在下個眨眼,玄魁忽然動了,如電光般直衝而來。「疾影」玄魁,他腦中忽爾浮現軍師情報檔案上的文字。他用劍卸去玄魁那孤注一擲的突刺的八分勁道,再憑堅不可摧的臂上板甲擋下餘力。「結束了!」他喝道,反手將劍深深刺入玄魁敇天的左大腿,他見到噴出的鮮血,像極了他與弟弟小時候在河邊玩的遊戲,將石頭甩入水中,看誰激起的水花大。

但再下個眨眼,在他明白過來之前,玄魁敇天整個抱了上來,抓住他板下腰間的皮革束帶,他眼前的畫面忽然旋轉,再下個瞬間,他已被半摔半丟出去,被甩向猂族士兵的那一方。

他來不及思考。據他所知,異殃猂族並不以格鬥摔角見長,自傲的是駿馬鐵蹄與戰術。

這手法,不正是殊國士兵在數刻之前,專門對付猂族板甲騎士的摔角技嗎?

在場眾人,不分殊猂,同時愣住。但猂族一名貴族,下一瞬立即反應過來,一個箭步上前,長劍架上了倒地的闕風策。殊國步兵團頓時一亂,只見玄魁敇天嘴冒血沫,竟自拾起地上長劍,一拐一拐向他們走來,但他的藍瞳半是渙散,像是半身已入地獄。

「我死……之後……一切,麻煩……」

留下的人需承擔更大責任……輔佐……猂界守,保謢猂族……荒禘……逃走了嗎……

神志不清的玄魁終於被湧上的殊軍包圍架住,但將死的玄魁敇天沒有價值。然而,即便如此,只因主將為猂軍脅持,殊軍仍是無人敢下手。

猂族戰士也是一陣騷動,許多人再也忍不住,紛紛流下淚來。

怎能讓猂族這群戰士貴族逃出生天、功虧一籄,是他敗了,是他技不如人,是他沒看清玄魁看似孤注一擲的突刺,只是為了以戰神一命,換得其他人能脅持他而退離戰場。只聞他高聲怒吼:「闕風策豈是貪生怕死之人,前進,殺光猂軍!」

猂軍涼冷的鋒刃抵到他喉上,已壓出血痕來。闕風策閉上雙目。到此為止了,他想著。就在僵持將破之際,忽地,震耳的聲響破空而來。百半尺開外,不知何時突有另一隊步兵到來,排成數列,火繩槍在手,朝此戰地,不分猂殊,一齊射擊。

幾彈打在闕風策頭盔之上,有一彈更是打在護眼上,撞得他眼角流血。火銃無法破甲,但短時間強大密集的衝集力震得兩方人馬坐倒在地、一時無法起身,其中不少人更是直接昏厥。抓住混亂一瞬,闕風策一個翻身,脫離脅持。

兩方殘餘人馬再度交戰起來。玄魁敇天平躺在地上,雙目半開半閉,血沫與胃液繼續從他的嘴角流下。他在最後一刻,又是生死之間的直覺,讓他用鐵手護住頭部。但他是真的再也動不了了。從下往上,這個視角十分稀奇,數雙戰靴踩上褐黑的泥,擠出土與血混合而成的污水。他恍惚地想著。刀劍聲、吼聲、哀嚎,耳邊聲音愈來愈細微。他看著天空,但身落泥塵之中。

殊皇一雙冷酷無情的眼掃過重開的戰局。這是真正最後壓陣的特殊近衛兵,配有目前最先進強力的火繩槍,趁戰場混亂時偷襲擾亂,已有數次大獲成功。殊皇一聲令下,近衛隊的火槍兵們紛紛收起火繩槍,拔出腰間長劍,準備加入戰場。殊皇向隊長狂影不負點了個頭。聽從號令,百半尺開外的近衛兵一半仍留下保護皇帝,一半則跟隨隊長,就要加入戰局。

他們料想不到的是,原以為自己是黃雀,結果也只是另一組螳螂罷了。阧然之間,一隊飛馬急馳突入。

「護駕!護駕!」隊長急吼著。

「誰?」殊皇亦是驚呼一聲。

突然出現的猂族騎兵,有的身披重裝板甲、有的則是輕甲,唯一相同的是背後飛揚的披風上的祇脈狩翼紋。步兵陣型被衝散,有些騎兵停下與緩過神來的近衛兵亂戰成一團,有些仍朝戰場垓心奔馳而去。

戰馬驚叫嘶嚎,被重裝步兵圍上攻擊,少年跌下馬來。幾劍重打在他身上,皆是彈開,但強大的力道讓他幾乎無法喘息。他護住弱點,一個翻滾起身,無甚技巧地以長戟推開數劍。他恨自己平時不用功習武。

即使突然天降援兵,猂族殘兵已幾乎無力再戰。忽有一人拚死上前,以最後剩餘的一絲氣力突出一條路,朝胸甲繪著大大的黑貓家紋,貓家少主、祇脈的藐烽雲而來,砍倒其身側一名敵兵。那人氣空力盡,單膝落地,長劍脫手。少年藐烽雲一見來人,那人全身板甲泥濘不堪,幾乎蓋住了胸前一模一樣的黑貓家紋。

「父親!」少年忍不住驚呼。

貓家當主頭盔眼縫中的綠瞳,倒映著他的獨子。他的頭盔被鈍器擊打,已凹陷了一角。

「我帶你出去。」藐烽雲咬牙道。他逼自己冷靜,一雙細長綠瞳搜尋戰圈中,任何可以突圍的薄弱之處,死握著手中長戟。

卻見父親搖了搖頭。「我已經走不動了。」

「我揹你──」

「──玄魁還活著。」

被父親打斷的少年一愣。

「快去吧。」

貓家當主抬手,指向大致的方向。

而少年則反射性,無意識地咬緊下唇。這回,力道大得馬上滲出血來。

少年沒有回話,撇過頭去,快步遠離,手中長戟突出一條血路。



在無雨之日時,少年時常坐在領地牧地附近的橡樹下,看著農奴們忙進忙出,手中短刀割下綿羊身上糾纏的羊毛。剛割下的羊毛黑黑髒髒的,沾染太多風沙,污垢卡在毛球的縫隙之間。要清洗過才行。將一桶又一桶的水染成灰黑色,羊毛才變得潔白起來。這黑與白的對比倒是有點像他之前在王城看過的畫作收藏,那是遙遠的異國的畫技手法,以墨水點綴在白黃色的綿紙之上。少年拿出懷中的筆記,羽毛筆沾了沾墨水,同樣在白黃色的紙上落下濃黑的墨。

藐烽雲不知道自己為何想起這些。尤其,是在這個時間,在這個地點。也許因為眼前的一切太不真實吧。他懷中的那人,雙目輕輕閉著,嘴邊的血沫已被他拭去。那人就像睡著了一般,慘白幾無血色的面龐便是那白黃色的綿紙,散亂的烏絲點綴其上。

眼前的猂族下馬騎士仍在與殊國步兵隊與近衛兵戰鬥。這是他數刻之前,在東南方的森林之中,說動的猂族貴族與平民士兵。大部分的人,他是不怎麼瞧得起的。但為了往後漫長的路,運押糧草的一個月以來,他在親身對話、抑或流言蜚語之中,得知了不少人的欲求與渴望。

他自己一人看穿殊軍的陷阱是沒有用的,若要解釋清楚、太慢也太過複雜,於是他用盡全力,在眾人面前,鼓吹他們應該即刻加入戰場。既然猂界守與戰神都決定出城決戰了,為何不直接合兵呢?有的是長男以下、無地可繼承,亟需戰功與封賞的騎士,有的是想直接接近猂守、獲得青睞的男爵,有的是單純想與玄魁並肩作戰、守護家園的平民士兵。

然而,只有伶牙利齒是不夠的,他被領隊的狨姓侯爵斥責,下等犽階,憑什麼自作主張?他們的任務就是運送物資入城,再等下道命令。那侯爵說到後來,甚至激動地推了他,少年腳下不穩,倒退數步。他怒火愈起,動作與思緒卻愈發冷靜。少年知道陣中不少戰士被他說動了,但礙於領隊侯爵,不可能隨他衝向戰場。於是他轉向說服另一個也是狨姓侯爵位階,他打從心底覺得是個可敬戰士的重裝騎兵。

終於,約三分之一的輕裝或重裝騎兵衝往戰場馳援,其他人繼續運押物資往奕天城而去。

剛才他瞥見那個狨姓侯爵了,只是他雙眼無神,躺在血泊之中。少年沒有回頭,繼續搜尋祇脈之主的身影,直到此刻,氣若游絲的玄魁敇天橫躺在他的臂彎之中。

這一切是徒勞無功嗎。

他精神有些恍惚起來。他微微偏頭向日漸西下的奕天城。少年摸了摸自己的小腿肚,血沾滿了他的鐵製護手。剛才的亂戰之中,他被人從後方偷襲,膝蓋後方中了一劍。

玄魁敇天嘴邊忽地又吐出了些血沫。少年模糊地想著,即使玄魁一息尚存,大概也撐不到奕天城了。現在放下玄魁敇天,他或許還可以搶到一匹戰馬,朝奕天城或黑貓之森逃去。

無論是殊界士兵、亦或祇脈的殘兵與援兵,又漸漸朝玄魁敇天的方向殺了過來。

他究竟為何來此呢。不惜在隊伍中強出風頭,不惜違抗領隊侯爵之命。他仍記得那侯爵凶狠咒道,定將他,祇氏犽姓的藐烽雲,的自作主張上報猂守與玄魁。「準備領罰吧,或許不久就會看到你的頭,插在城牆的長矛上。」

幼時的王城,荒唐可笑的誓言、王座、權力、位階。自此之後,他只為自己、為貓家而活;然而,說是這樣說,他仍不清楚此生究竟有什麼意義?不上不下的犽姓位階,小小的領地,這樣的一生,又要往哪裡而去,又要如何前行?只有那人,宛若餓殍遍野的久旱之中,突降甘霖,是比美夢還美的,祇脈萬民原本連奢望也不敢的。敗御脈,退外敵,護生民,重建祇脈,他成為了他如何也想見到的那人,在王城花園原址的那一笑,多麼美麗──是今生所見的至極之美。

他回過神來,自己竟已將玄魁敇天左大腿上最嚴重、最深入的傷口包紮了起來。他用盡了他帶在身上的緊急草藥與纏帶──他多年來研究醫藥的成果。

他忽然明白了過來,也許他此生就是為了這一刻而誕生的呢?就是為了祇脈的玄魁敇天,他真正之主,而生的呢?

細若蛛絲的微渺希望。

少年也為自己的後腿草草包紮了一下,再拆下玄魁的胸甲與鐵裙,盡量減輕重量。他揹起昏迷的他之主,往奕天城步行退去。約莫五百尺,他想著,斗大的汗珠從他的臉上滑落,抽痛的後腿令他牙齒都快咬碎。後方的猂族戰士為他拖延著敵兵。他又聽到火繩槍的槍響,若索命惡魔的呼嘯。他閉上雙眼。幸好火槍並沒有擊中他們,甚至差得很遠。

「要到了、要到了……」無邊無際,完全止不住的焦躁,少年命自己冷靜、只能冷靜,讓眼底集中於遠處仍飄著狩翼旗的石造城牆。

城牆愈來愈近,愈來愈清楚,可他真以為自己看差了。

是煙。

愈來愈大,愈來愈濃,漸漸轉為黑煙。

如火的夕陽中,奕天城亦在火中。西方便是戰場方向,但仍有不少民眾,從西門逃出,試圖再繞往南北逃離。

「怎麼回事?」少年忍不住叫道。

一個揹著木盾的市民正拉著慌張驚叫的農馬,而他身旁像是妻子的婦女正在啜泣。

「是猂界守,猂界守下令棄城了!」

藐烽雲愕然。轉念之間,又無法責怪猂界守所下之令。此戰大敗,奕天城失陷已是早晚之事,保全剩餘兵力,堅壁清野、退往內地,不留任何帶不走的糧草與器械,此為決斷。

只是,猂界守絕對沒有想到,戰神此刻已被救回城前,一息尚存。若再早一點,再早一點就好了……

「玄魁!是玄魁哥哥!」此時,一名市民少年忽然叫道。其他市民這才注意到藐烽雲背上,雙目緊閉、滿身血污黑泥的戰士便是他們的脈主,他們的王……他們心中的天。

驚慌與絕望在人群中爆開蔓延,猶如新型投石器的在空中炸裂的散彈般。

「玄魁……是玄魁……玄魁?」「真的是玄魁嗎?」「一切都完了……」「神啊,天啊,求祢了……」「把我的命給玄魁吧,求求祢了!」

如果能夠,他也想將命獻與玄魁,換予玄魁啊。藐烽雲緊咬下唇,原本因戰鬥與移動而紅潤的臉龐,已恢復成平常缺乏血色的樣子,甚至更加慘白。

敵軍正在重整追來。眼前只有這群市民。但他們手中還有武器。市民的男男女女,有的拿著短劍,有的拿著十字弓或火銃。有些甚至有揹盾牌。

火……煙……風。無數軍書、遊記、雜談從他的腦海中跳出,祇脈的藐烽雲看著正化為瓦礰焦土的奕天城,一個計策模模糊糊浮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