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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天上無私燃燒著自己的太陽啊，你曾感到疲倦嗎？

　　「組長，大耳醫師到了。」北信介跪坐在榻上，雙眼闔著，彷彿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那樣。
　　「請他進來。」北信介緩緩地睜開眼，來者一踏進屋內，難以忽視的血腥味便令他蹙起眉。
　　「麻煩您幫我接一盆熱水過來，還要新的毛巾。」大耳並沒有先確認傷口，只是對著一旁隨侍的人說道，像是一個熟練的暗語那樣，那人退出後，將門關得嚴實。北信介緩緩地解開自己襯衫上的鈕扣，並沒有刻意，但身子確實是扛不住了，蒼白的身板上大大小小的傷疤對於長年擔任北信介的家庭醫生而言並不陌生，只是當他轉過身去，那慘不忍睹的傷痕令他不住別過視線。
　　「您一定要做到這樣的程度嗎？」大耳知道很多事情並不是他該過問的，可眼前的人隱忍的樣子，實在讓他無法置身事外。
　　「阿侑他，時間不夠了。」北信介弓著上身，雙手抵在自己的膝上，不是出於本意的過度換氣，令他有些難受，背上火辣辣的疼痛，令他眉頭難以舒展。
　　「那也是宮家要擔心的。」大耳打開自己帶來的皮箱，尋思著要用什麼樣的方式處理這樣大面積的傷口，北信介卻對他搖搖頭。
　　「直接處理吧，可別連你也這麼不成器。」北信介頰上全是冷汗，卻說得很輕鬆，一如既往地逞強。
　　「你的時間就很充裕嗎？」大耳拿起生理食鹽水，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往傷口上倒，液體順著他的脊椎向下滑，強烈的刺痛感令他產生了一種燃燒了的錯覺，但他只是面不改色地垂著臉。
　　「十六歲就被推上了代理組長位置，你不過就大了阿侑三歲。」大耳拿出棉棒小心翼翼地將乾涸了的血跡擦洗乾淨。北信介沒有應聲，他盯著自己手上的那只黑色半手套看，有些恍惚，他本以為自己只是暈眩，可當他閉上眼，卻無法自制地看見了一個寬厚的背影。

　　北信介的父親和宮家的家主，是高中時的好友，這一點，北信介是在兒時聽奶奶說的。
　　北信介從有記憶以來，就從未見過自己的母親，偶爾不識趣地問起，奶奶總是沉默不語，後來他也就不問了，他不想奶奶露出那樣惆悵的表情。說起父親，北信介的印象也很模糊，只是奶奶常常淚眼婆娑地告訴自己，父親交了不好的朋友，在外頭惹事生非，但奶奶說過，做錯事情的人會被警察叔叔給帶走的，但父親週末的時候都會回家，所以北信介想，父親應該沒有奶奶所說得那樣荒唐吧。
　　一直以來，北信介都是和奶奶相依為命，比起同齡的孩子而言，他成熟許多，每天會自己去上學，下了課就到稻田裡頭幫奶奶。八歲的那一年，連日的豪雨令北信介不住憂心田裡的作物會受傷，想瞞著奶奶偷偷地去看一看，就趁著奶奶午睡時穿上雨鞋、雨衣，拿起那把綠色的青蛙傘，才推開大門，就看見了一張陌生的臉孔在家門口，那位叔叔很高，北信介得仰起臉才能看清楚他的樣貌，叔叔穿著一身黑，全身都溼透了，褲管滴下來的水帶著血色，北信介不曉得他是誰，卻也不慌。
　　「你就是信介吧？」這位陌生的叔叔竟然知曉自己的名字，這令他頓時提高了戒心。
　　「我是宮叔叔，你父親的朋友。」他緩緩地蹲下身，與自己平視，金黃色的瞳仁帶著銳氣卻不嚇人。
　　「奶奶在家嗎？」簡單的一句話，他卻說得十分艱難。聞言，天空的一聲巨大的雷聲，大抵是驚著了奶奶的清夢，北信介轉過臉，恰巧看見奶奶從客廳走了出來，看見那位叔叔後，奶奶有些激動，蹣跚的步伐混亂地朝著自己來，最終緊緊地把北信介抱進懷中。
　　「你做什麼？」奶奶警戒的語氣這才讓北信介升起了一股恐懼。
　　「伯母，我很抱歉。」不曉得是不是錯覺，原本平穩的語氣變得哽咽。

　　「北，他走了。」

　　父親，去哪兒了？

　　北信介起初並不明白，直到他看見奶奶站在墳前哭得站不直身子，還有墓碑上刻著的父親名字，他才知道，原來父親去了天堂。不過，父親應該是能夠去天堂的吧，雖然奶奶總說他壞，可父親待自己還是很好的。
　　「信介。」這聲叫喚令北信介轉過臉，是那天在家門前不請自來的叔叔。
　　「我和奶奶說了，叔叔想接你到神社去住，我會負責照顧你的。」叔叔紅通通的眼眶令北信介不住去想，父親一定是好人，才會有這麼多人捨不得他。
　　「奶奶也一起去嗎？」北信介問道，叔叔只是別過臉。
　　「奶奶不太喜歡叔叔，恐怕是不願意。」他的話令北信介思考了許久，最終他垂下臉。
　　「奶奶晚上去上廁所的時候，沒有我扶的話，會跌倒的。」北信介抬眼，他的目光堅定，並不像是一位八歲的孩子會有的果斷，這一點，他像極了他的父親。
　　「這個你拿著，有一天需要叔叔的時候，帶著它過來找我。」叔叔溫暖寬厚的掌心上放著一條項鍊，上頭有一枚金屬的掛飾，刻著稻穗的花樣。

　　過沒有多久，奶奶安詳地在家中離開了這個世界。

　　北信介很確定，奶奶一定是去天堂了，或許在那裡．就可以天天見到父親了。在鄰里的協助下，北信介準備要被安置到社會機構，可就在他打理自己為數不多的行囊時，看見了那條項鍊，北信介最後把它放到了隱密的地方，沒有戴上。才到安置的機構不久，那兒的老師就把自己叫了過去，說是他很幸運，有人要收養他了。他被喚去了教堂，一位高大魁梧的男子穿著深色和服站在耶穌像前，怎麼看都十分格格不入。
　　「信介，和我回家吧。」是那位叔叔。像是被什麼牽引著似的，不論到了什麼地方，最終都會被帶到這個位置。
　　「你父親離開之前，把你託付給我了。」叔叔朝著自己緩緩地走來，穿著木屐本該有碰地的聲響，卻因為地上鋪著紅地毯而被吸收了。
　
　　「以後，你就是我宮家的人了。」

　　北信介坐上了一台國產黑色轎車，坐墊比起看起來要柔軟許多，令他不住挪了好幾回自己的身子，衣料和皮革摩擦的聲響令他下意識透過後視鏡看見了駕車的叔叔，戴著一副太陽眼鏡，不苟言笑的樣子令他有些緊張，但叔叔很快就坐到了自己身旁的空位。
　　「信介和你父親很像呢。」叔叔雖然在談論自己的事情，卻沒有將視線投遞過來，只是看著車窗外的風光，北信介也隨他的視線往外看去，只見一大片鬱鬱蔥蔥的樹林。
　　「你有什麼想問我的嗎？」叔叔轉過臉，北信介順勢看向他，思索了半晌。
　　「沒有。」北信介搖搖頭，他顯得有些詫異。
　　「關於你父親的事情，一點都不好奇嗎？」叔叔低聲問道，北信介只是又再搖搖頭。
　
　　「您只要提到爸爸，看起來就很難過。但是爸爸是好人，想起他的時候，應該要笑。」

　　北信介說完，轉過臉，往自己那一側的車窗外看去，是一片無際的海洋。以前他總是會想，水是透明的，為什麼大海會是藍色的呢？上了學才知道，那是因為每一種顏色的波長都不一樣，太陽努力地將這些色彩送到我們跟前，最終撒下了一大片的藍。
　　北信介看著這樣的汪洋，突然覺得有些睏罰，緩緩地閉上眼，等到轎車停下了，他才意識到自己睡得很沉。
　　「到了。」叔叔的話令他整個人清醒了，解開腰間的安全帶，推開車門，腳才一落地，就被石頭地板的高低差給嚇得差點縮回腳，但他很快就適應了這種感覺。他帶上車門，再一次仔細地看著眼前的風景，石頭階梯通往什麼地方他並不知曉，只知道很悠遠深長，高聳的紅色鳥居令他不住端詳，上頭掛著一塊黑色木板寫著「稻荷大神」，他轉過臉看向叔叔，只見他對自己點了點頭，他便小心翼翼地踏上階梯，鮮豔的紅色塗料順著光線染到了地板上，令他有種完全被包覆住了的錯覺，這令他不住加快腳步，最後甚至跑了起來，兩旁茂盛的綠林散發著一股好聞的味道，令北信介不住深呼吸，前方一團淺褐色毛絨絨的物體令他停下了腳步，不確定是什麼而令他連氣都不敢喘，試圖判斷那是什麼的同時，牠的耳朵動了動，轉過來與自己對視，北信介不敢移開目光，同時，一旁的樹林傳來窸窣聲，牠馬上邁開敏捷的步子，往另外一邊的樹林跑。
　　「可惡！又跑了！」懊惱的話語自樹林傳了出來，只見一位小男孩從裡頭走了出來，身上穿著的和服都讓樹枝勾破了，白色的裡衣展滿了塵土，一張小臉也都是。小男孩馬上就注意到了北信介，金黃色的瞳仁令北信介好向稍稍知道他的身分，但北信介不作聲。
　　「阿侑，你抓到了嗎？」話落下的同時，樹林裡頭又有另外一位小男孩跑了出來，可完全沒判斷外頭的狀況，就一股腦兒撞上了。
　　「阿治！你幹嘛啊？」前面的男孩因為受到撞擊而往前扑，雖然隔著厚厚的衣料，那雙膝蓋還是扎實地落在了石階上，不過肇事者自己也摔得不輕就是了。北信介向前走了一步，伸出自己空著的左手，放到宮侑的面前。
　　「阿侑、阿治，又玩過頭了。」叔叔的聲音一落下，兩位小男孩不約而同地爬起來，也沒能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就一動也不動地站直身子。
　　「父親，歡迎回來。」方才張狂的語氣不復存在。
　　「這是從今天開始就要和你們一起生活的……。」叔叔的手搭上了北信介的肩膀，尋思著該以什麼樣的身分介紹時，北信介自己便開口了。

　　「我是北信介。」

　　或許，不是這些人認為我不屬於這個地方。
　　而是打從一開始，我就自己劃下一條界線。

　　「這幾天就別再去外頭走動了，雖然是皮肉傷，要癒合也是要休養。」將蹦帶固定住後，大耳雖知道自己的話最終也不會入了他的耳，但他還是說了。
　　「阿侑就要成年了，寶塚那一帶盯得可緊了，你走的時候小心點，別被看見了。」北披上擱在一旁的黑羽織，緩慢地站起身。
　　「我就奉勸你一句。」打耳推開拉門，背對著北信介，低聲說道。
　　「雖然當年阿侑救了你一命，但你的父親終究是折在了宮家，也算是兩清了。」說罷，大耳本欲帶上門，卻被北信介伸手按住了。經過一番周折，即將要入夜了，下了一天的雨，直到這時才停歇，讓陽光能在最後一刻探頭出來，北信介手撐在門框上，才讓自己能勉強站著，看著遠方那片淡泊的紅霞。

　　已經不曉得是誰虧欠了誰，而是在經年累月的磨難中，自然而然地走到了這個位置。
　　曾在一次次的殺戮和鬥爭中渴望自由，可自他踏入宮家的那一天起，他便出不去了。

　　困住靈魂的枷鎖，終究比起肉體的禁錮要來得可怕吧。
　　
　　北信介闔上眼，試圖將眼前紊亂的場景一一抹除，他不想再去想是如何走到今天，他只願前方能是明媚的風光，不絕於耳的哀號和呼救，都能被連根拔起。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