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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5：深夜食夢記事：森羅萬象

副標題：萬物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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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點，莫貘關掉前廳的燈，表示今天的超時診療到此結束。
這間小診所雖然不起眼，但或許因為「療效」好得近乎奇蹟，病患口耳相傳之後有了固定的客源，忙起來的時候倒有那麼一點接應不暇。

「唉～今天的病人太多了吧，是因為換季嗎？」

莫貘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一邊自言自語地收拾著診所的病歷本，他心不在焉地瞄向窗外，老舊的窗櫺嵌著半透明的毛玻璃，細緻的菱形花紋倒映著來往行人的剪影。

據說這幾天又有一波寒流抵達，不過診所內部還挺溫暖的，細心照料的檜木地板散發著淡淡的芬芳，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細緻的光澤，沙發上則堆滿了各式抱枕，幾個掛著的捕夢網輕輕晃動著，增添了一份神秘的異國風情，而典雅的花磚上、每一道細微的裂紋與褪色都像在訴說這棟建築的故事。

莫貘還記得，這片土地最初不過是一片荒蕪的山坡，他見證這裡從蔥鬱的山林被開發成熱鬧的街區，如今只有這間診所完美地保留了早年的風韻，彷彿時光中的一方淨土，讓人不自覺沉浸在安寧的氛圍中。

──說真的，他還挺喜歡這裡，離開那天大概會很捨不得吧。

「好啦，下班～」莫貘伸了個懶腰，隨興地拋開感嘆的心情，今天不用「巡診」，所以可以早點回家見那個特別的孩子。
他歸心似箭，決定抄個捷徑，於是身形隨即悄然隱沒，優雅地踏入了夢境與現實的縫隙之間。

這是一條由眾生的夢境維繫的通道，無數光點此起彼落，維度繁複得令人眼花撩亂。不過對莫貘來說，這種程度的旅行早已駕輕就熟，畢竟誰能比得上一個活了幾千年的老妖怪………等等，這是哪？

莫貘才稍微恍神了一下，接著一片戰火肆虐的廢墟景象便映入了眼簾。
這邊看起來時間是凌晨左右，還能聽到零星的爆炸聲，黑暗中偶爾有流彈劃破夜空，在遠方炸開刺眼的火光。天空不時有無人機掠過的嗡鳴，像某種不祥的鳥盤旋著巡視戰場。莫貘透過牆體的缺口，看到遠處的建築物還在燃燒，滾滾黑煙在夜色中格外醒目，空氣中瀰漫著火藥味和塵埃，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莫貘抓抓頭，他知道自己不小心跑太遠了，不過卻被旁邊的廢墟吸引了注意力，於是動身踩過滿地彈殼、走近瓦礫堆，看見了一個被掩埋的身影。

這個人類的裝備不像士兵，似乎因為建築物倒塌時來不及求救，無人知曉他在這個角落苦苦掙扎，現在看起來已經沒有了呼喊的力氣，蒼白的臉上浮現著缺氧的青紫色，身上的血漬已經凝固發黑了，寒冷和失血已經帶走了這個年輕人大部分的生命力，莫貘俯身移開了幾塊碎石，看見對方身上穿著防彈背心，斷裂的相機帶還掛在脖子上，顯然是名戰地記者。
此時這名年輕人只剩下微弱的喘息，即便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個身影，混濁的雙眼也再無法聚焦，只是本能地、輕微地抽搐著。

莫貘輕輕嘆了一口氣，身為食夢獸，他很熟悉這種即將消散的氣息——淡得幾乎嚐不出味道，只剩下近乎透明的氣味，即便索然無味，但人類在彌留之際的惡夢也充滿了模糊的絕望。

「至少這個給我吧。」莫貘輕聲說著，順手撈走纏繞在對方身上的黑霧，但還來不及吃完，這名記者就已經斷氣了。
莫貘瞇起眼睛，與人類相處的每一個日子裡，他旁觀過無數的生命逝去，卻依然無法像其他妖怪那樣事不關己，或許，就因為他每天品嚐人類的夢，漸漸就對這個種族益發憐愛。

——所以，當莫貘從眼前快崩塌的夢境通道裡嗅到一絲怪異時，便不加思索地跳了進去。
這裡的空間正在發出轟然巨響，大地龜裂粉碎，每一個碎片都折射著不同的記憶與願望，在虛空中零散墜落。而莫貘像個經驗豐富的舞者，從容地在這些鋒利的碎片間穿梭，直往目的地而去。

真是的，要是被老古板看到又要說教了，什麼「吾等應當持正守禮」、「不可過度干涉」，講得好像當年沒寫過《白澤圖》送給人類一樣。

莫貘心裡發著牢騷，最後在大地裂縫追上自己前，縱身躍入無盡的虛空。
他的衣袍在寂靜的虛空獵獵作響、而持續墜落的過程中，周遭的景象如萬花筒般璀璨地變幻，零星的夢境碎片劃出絢爛的軌跡，像是飛逝的星辰。

身為一名來自遠古的食夢貘，在人類尚未學會寫字時，他就已經開始在這條夢的長河中遨遊，但即便走過千年時光，他仍舊不時感嘆著，明明萬物皆有夢，自己為何偏偏如此鍾情人類？不惜化身為人、學習各地的語言，甚至融入他們的生活。這份莫名的執著甚至讓他在同族中成了異類。

莫貘一邊想著，沒花太多時間就抵達了出口，來到一個陰暗狹窄的房間。
這裡的空氣瀰漫著一股久未通風的灰塵味，莫貘因此謹慎地隱去身形，接著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婦人在床上輾轉反側，睡得極不安穩，嘴裡不停夢囈著。

莫貘環顧四週，房間裡堆滿了油膩發臭的紙盒、揉成一團的衣物、無心整理的垃圾。在這片混亂中，牆上的相框格外醒目，那是一組從小到大的全家福，有畢業時的照片、採訪的剪報，照片中年輕記者的笑容依然燦爛溫馨，與眼前的景象形成強烈對比。

莫貘看著婦人的夢境，她跪坐在地上，面前擺著一口老舊的鍋子，執著地想用這種古老的民間習俗為遠方的人祈福。
在世界各地，人們都有著以不同方式寄託思念的習俗，而在她的夢裡，這口鍋成了承載所有願望的容器。她的雙手顫抖著，將親人的物品一件又一件物品投入鍋中，那條寄回來的圍巾、翻爛的小說、報平安的卡片……物件越來越多，湯水早已變成一鍋冒著詭異黑泡的濃霧，而她渾然不覺，只是機械式地往裡面添加著祭品，彷彿這樣就能把思念的人喚回身邊。

此時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一個年輕女孩走近，看著門口那個幾天沒動過的托盤，於是只好默默放下新的餐點後轉身離開，整個屋裡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中，就連空氣都變得異常寒冷。

最讓莫貘在意的是，這個空間已經被夢魘佔據了。幸好人類看不見這個景象，不然恐怕會被嚇得不輕——房間每個角落都擠滿了低等級的夢魘，這些瘦骨嶙峋的馬形妖怪神情茫然，機械式地咀嚼著，令空氣中瀰漫著令人窒息的陰鬱氣息。

夢魘誕生自惡夢，這是一個惡性循環。
他們吸食人類的精氣，導致目標身心虛弱，虛弱的狀態又產生更多負面情緒，進而衍生出各種社會問題，像病毒一樣擴散和繁殖，逐漸讓夢的味道變得酸腐無味。

「這些蝗蟲，根本不懂我的工作有多辛苦。」莫貘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戳了戳最近的夢魘馬屁股。「好囉，這邊客滿了，走開。」

夢魘發現有人看得見牠們、不僅沒有退卻，反而齊刷刷用猩紅的眼睛瞪著不速之客，馬蹄躁動不安地刨著地面，發出令人不快的嘶鳴，甚至還有幾隻大膽的上前咬住他的衣袖。
「嗯？認不得我這個樣子？」看到夢魘們憤憤地噴氣，紛紛聚了過來堵住去路，莫貘懶洋洋地問道，語氣中帶著幾分無奈。「真魯莽，好歹確認一下嘛。」

當夢魘們撅起嘴，露出森白的牙齒咬向這個礙事的人類時、下一秒，一頭龐大的異獸驀然暴起，銀灰色的絨毛在夢境中泛著幽光，體型比最大的夢魘還要高出一倍，尖銳的虎牙在月光下閃著寒芒，牠昂首，長鼻子一卷，最前面幾隻夢魘就像煙霧般被吸入，其他夢魘見狀便驚恐地後退，嘶鳴著奔逃散開。

「你們就只有數量多而已呢。」
食夢貘哼聲，吸盡面前的裊裊黑霧後，垂眸望向那個枯槁的母親。眼前的安寧只是暫時的，他明白人類醒來後依然要面對殘酷的現實。夢魘總會找上門來，像影子般揮之不去，人間芸芸眾生，他不可能照看到每一個角落。
但至少，他想給喜愛的生靈盡一點棉薄之力。

巨大的食夢貘輕輕揚起鼻子，將那團濃稠的黑霧慢慢抽離，開始了他的工作。
這並非一般食夢貘都能做到的技巧，幾千年的經驗讓莫貘悟出了夢的本質——他能讀懂噩夢背後的願望，將被恐懼扭曲的渴望重新編織成美夢。這份能力是他數千年來對夢的理解與實踐所得，需要極其細膩的手法才能完成。

莫貘從不在意那些老傢伙掛在嘴邊的天道，反正他向來我行我素。
但這份工作不同——這是他唯一願意認真對待的事。

萬物皆有夢，如同森羅萬象般綿延不絕。他想要用自己的方式，灌溉這片無垠的夢境花園，在這浩瀚的世界裡，有光明就有陰影，有哭泣就有歡笑，有失去就有重逢，於是他選擇守護這片包容萬象的夢境花園，藉由理解他們，修復人與萬物、萬物與世界之間破碎的連結。

莫貘的動作極其輕柔，將糾結纏繞的思念小心翼翼地從噩夢中分離，就像從泥濘中救出一顆蒙塵的珍珠，在引導之下，這份純粹的情感漸漸化作點點星光，輕盈地飄散至空中，悄然融入了那位母親的夢境深處。
在夢中，莫貘提供了隱諱的預兆和安撫，讓這些人類足夠度過難熬的時刻，雖說痛苦終將來臨，但願能讓它變得柔和一些。

當然，他不確定這樣做是否有效，畢竟人心善變，有時覺得已經參透了，有時又覺得還差得遠。
莫貘多等待了半晌，直到那位母親終於睜開了眼睛。

這段期間，她每天期待又害怕的守在電話旁，一再重複確認有沒有新郵件，看著新聞畫面上被硝煙籠罩的街道，整天惴惴不安，恐懼與徬徨簡直讓她窒息，但是後來──

她恍然擦去眼角的淚痕，雖然動作依然遲緩，但終於從床上坐起。當房門終於打開的那一刻，守候已久的女孩立即撲上前緊緊抱住她。「媽！」
那位母親嗓音沙啞地開口，似乎很久沒說話了。「我夢到……」
她細細訴說著夢境，而她的家人含著淚水，靜靜聆聽這份遲來的傾訴。

莫貘聽到這裡，便悄然轉身離開了。
正是這樣的時刻，讓他深深明白自己為何如此執著。
他愛上人類，並非單純因為挑食——而是因為只有人類的夢境如此絢爛多彩，充滿了想像與情感；只有人類會珍惜每一個夢，會迫不及待地分享，會為一個噩夢而輾轉難眠，也會因一場美夢而喜悅整天。

在這個世界上，能夠真正理解夢的生靈少之又少。
當他看到人類如此在意夢境的每一個細節，小心翼翼地收藏每一個片段，甚至願意為此流淚或歡笑時，他這個孤獨了千年的食夢貘，終於感覺不再那麼寂寞了。

莫貘再度踏上旅程，穿梭在無數生靈的夢境之間──在醫院長椅上睡著的訪客，樹梢上等候伴侶返回的鷹，還有窩在巢穴冬眠、等待春天來臨的熊，接著是在萬里高空中，飛機上襁褓裡純淨的夢，然後回到了在機車踏墊上打盹的流浪貓夢裡。
這些素未謀面的生靈，看似遙遠卻又彼此呼應，每一個夢都是獨特的光點，編織成浩瀚無邊的銀河，而在這片星海中，莫貘終於尋到了那個令自己魂牽夢縈的氣息，指引他回家的溫暖光芒。

果然，在千萬種夢境中，還是這個孩子的夢最令他眷戀，經歷無數次生離死別，目睹了太多別離與遺憾，使他愈發珍惜這份得來不易的重逢。

莫貘輕巧的出現在房間裡、看著熟睡中的面孔，不禁揚起嘴角。
「啊，睡了嗎？真可惜，還想跟你聊聊呢。」他沒有打擾面前那張睡臉的安眠，只是珍惜著與對方相處的每分每秒。

「好好睡覺，好好生活，你要快快樂樂的。」莫貘輕聲說著，然後咧嘴一笑。

「我開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