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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應答〉

  天亮了。

  庫潘翻了身,被單從肩上滑落,露出頸脖上新生的紅痕。徹夜未眠的雙眼沒有失去應有的神色,明亮地看著身旁仍熟睡的人。甫日出的陽光微弱,細細地從帳篷的隙縫透進來,照得伊斯特凡淺色的頭髮金燦。像是著魔般,他伸手撫過緊閉的眼瞼,讓睫毛柔軟地刷在指腹,很輕、很輕。他發出幾不可聞的嘆息,就算無法預知一生相見的次數,也確信所剩無幾了。

  伊斯特凡倒睡得安穩,整晚都發出均勻的鼾聲,手還搭在庫潘腰間。有幾次想挪開那隻手卻被摟得更緊,上頭的指環溫度略低,涼涼地貼在皮膚上,近似於一場宣示。後來他索性不再掙扎,周密地在腦中刻畫眼前的容貌,等另一人從酣睡中轉醒。

  「叔叔……」帶著睡意的聲音鬆軟,伊斯特凡往他胸口蹭了蹭,略顯乾燥的唇刷過胸膛。
  「醒了就回去。」撇開視線,庫潘掙脫擁抱下了床,逕自撿起遺落在地的外衣。

  著裝的過程並不順利,還未套上襯衣,走到面前的伊斯特凡就與他雙手交扣。夜晚描繪了無數次的臉龐緩而堅定地逼近,雙眸中寫滿無以名狀的情緒,他不忍去看,便闔上眼睛。

  「叔叔,這樣不好嗎?」他們靠得很近,伊斯特凡呼出的氣息全吐在他臉上,儘管未睜眼他也能預想姪子委屈的表情。

  這樣不好嗎?他也想知道。當策馬在喀爾巴阡平原時,如若風速漸緩,他也會暗自希望能將時間的流速也吹得慢了。可時間從不曾真正慢下來,總是推著他們向前,每跨出一步野草都成為尖刺,劃得他心口發脹。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停下,捨棄家國的他將不再真的擁有什麼。

  柔軟的唇與他相貼,岔開的皮刺刮在嘴角只是有些搔癢,然而伊斯特凡反覆舔舐他的口腔,連唇紋都一一滑過,舌尖的炙熱燒著回憶中的草原。他被動地接受吻,也並未推拒。

  「沃伊克,你還記得草原的顏色嗎?」他平板地問,音量極弱卻渾厚,投入多瑙河還能激起漣漪。

  他沒等,也等不到回答。轉身撿起四散的衣物,庫潘替姪子更衣,拉攏領口並將皺摺整平。兩人不過距離半個手臂,伊斯特凡卻像嫌不夠近般,向前跨了一小步,光裸的腳直踩住叔父的腳背,動動腳趾還能感覺上頭浮起的青筋。

  突然親暱的舉動讓庫潘頓了一瞬,又接著未完成的動作。他將目光專注於扣環,多年前他還需要蹲下,如今兩人已經差不多高了。而伊斯特凡的視線一直落在他身上,如同黏稠的熱蜜貼在肌膚。

  「庫潘,我愛你。」他抓住叔叔的手說。

  進行中的動作被強制打斷,庫潘抬頭與姪子對視。兩人鼻尖靠在一塊,伊斯特凡討好地搖晃頭顱,讓鼻梁相互摩擦。

  「我就不愛你了?」語氣中滿是無奈,他捧起對方的臉,用拇指摩挲頰側。

  伊斯特凡將庫潘緊擁入懷,臉埋進對方肩窩,手出了許多力,再重一點也許就能將肋骨壓斷的那種用力。他突然難以抑制地想哭,淚水還在眼眶就察覺叔叔也回抱了他,厚實的手掌規律地拍著後背。衣物隔絕了體溫,但他記得叔父掌心的熾熱與上頭被弓箭磨出的硬繭。

  他不確定該如何得體地應對,他仍踩在庫潘腳背,幼時和土地有關的知識都是叔叔教給他的,而今也透過叔叔站在土地上。激烈地吻了對方,唇齒相撞的時候還有疼痛伴隨腥味而來。這一次伊斯特凡得到了回應,兩人的舌頭交纏,配合著彼此的進退,分開時舌尖還來不及收回,在空氣中拉出細絲。

  「你該走了。」在吻的終結,庫潘俐落完成最後的著裝步驟。

  站在帳中,他看著伊斯特凡朝門口走去,短短的路程裡多次回頭,在最後一回首,姪子嘴唇張闔但並未發出聲音。庫潘讀出了嘴型,也無聲地回應,但離開帳篷的人沒有看見。

  又撿起外衣,他知道對方不會再回頭了。不知怎的,竟坐在床沿久久無法開始打點自身,只是盯著伊斯特凡離開的方向。

  有時他不禁會想,是否是他太過貪心?國家與他的沃伊克終歸不能兼得,就像姪子那聲「這樣不好嗎」也未曾得到回覆。

  萬里無雲,願伊斯特凡的歸途一路晴翠。庫潘默默許下願望。

  他們能給彼此的,也就那麼多了。


朗2021/07/10
plurk|SoraLi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