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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夕陽灑滿天,褪色般的黃像是舊照片,再明亮,卻總是傷感;朔風吹起,寒意吹過,雖穿棉大衣,但張明暉仍打了個噴嚏,他加快腳踩踏板的速度,回到自家,將腳踏車停好,塞滿一沓紙的信箱捉住目光;抽出一看,英文草寫體映入眼簾,捲曲字形勾起張明暉的嘴角。

「呵……這小子,還是這麼話癆。」

扭開木門,張明暉進了家;然而思緒早已隨著文字飄向地球另一端。

「Dear Mr.Chang:
美國超級大的啊!!!無論是房子、交通工具!!還是人!!看到一堆比自己高的人還真有點震撼!!!除此之外……」

「我也覺得很震撼,才過沒幾個月,你的遣詞用字就這麼融入當地民情。」張明暉笑著搖搖頭,繼續讀著,

「……嘿!你知道馬丁.路德.金恩嗎?他是個提倡黑人平權,用和平上街遊行的方式表達訴求的牧師欸!我從來不知道可以用這種方式向政府表達意見呢!真希望我們也有一天可以這樣……」

張明暉想起自己剛踏入日本時,也是如此激揚;原來,生而自由的感覺竟是如此不同,原來畏畏縮縮的過日子是一種不正常,原來可以好好看書,不用擔心是否被抓,原來學校是不用有教官的……如此之多的不同,在自己回國後,看到現狀,更感窒息;這些限制就像天羅地網,總黏在身上,揮之不去,更會引來蜘蛛,將其吞噬。

「……哦!還有一件很重要的是要跟您分享!美國現在提出了一份研究,指出抽菸對身體的害處,並有輿論指出政府長期隱瞞抽菸害處云云。你菸還是別抽的好,報告指出抽菸者容易有咳嗽,以及Cancer,這好像是一種會使器官長滿腫瘤的病,感覺有點可怕。目前我現在正準備開學的事宜,可能會有段忙碌的日子,較無法回信,請您多包涵!

敬祝:
安康
學生 魏仲廷 敬上」

張明暉讀完,從口袋掏出菸盒打開,只剩下最後一根了,這是第一次,一天內就抽完一包;到底,從何時開始依戀尼古丁的味道?

也許,就是從你過世吧……

爸爸。

自從那年過後,就再也沒有過新年了。

當年到底發生什麼事?又有多少事情是被政府壓下,而不得而知?

這些我都不知道,也無關緊要。我只知道當天我一直吵著要你買零嘴,你拗不過我,便帶我出門。但還沒買到糖,就瞧見有婦人跟警察在拉扯,你急忙帶開我,然而我執意吵吃糖,無可奈何的你帶我去另一條街買,結果,不知為何,有警察開槍,你為了保護我而重彈倒下。

三天後,你透心涼的回來了。

你皮膚像燃燒後的紙張,灰灰白白,除了左胸有被被縫補過的痕跡,看起來像睡著似的。

媽媽表情很古怪,他說他在笑,但很可怕!像是厲鬼般扭曲;媽媽看著我,要我笑!不准哭!他說如果哭了就會被警察抓走!

我沒哭,你居然沒幫我買糖果就先走了!我很生氣!

我趁媽媽不注意,從你口袋裡翻出的是一盒沾著血的長壽,當下我以為是某種新奇的糖果,便放入嘴中咀嚼,然而苦澀的味道刺得我眼淚直流,我不禁吐了出來。

難吃死了。

但,這卻是能讓我記起你的味道了,因為跟你抱住我時,身上的味道很像。

在此之後,只要想你,我便會去佛堂,聞著線香,雖然很不同,但那是身上沒錢的我可以找到最像你的味道了。

上了初中,開始打工,開始有零用錢,除了上繳給家裡外,盡其所能瞞著媽一塊塊偷存下來,之後再去買菸,等到真不能再忍,便會掏出來吸,吸到一半還會把菸摁熄;菸很貴,得節省點抽。

然而過了這麼多年,我必須說實話,這味道又刺又辣,到底有什麼好?

就像你離開這麼多年,我依然會做著你帶著我出去散步的夢。

難以習慣。

……如果我戒掉了,你還會想起我嗎?

張明暉將菸點燃,擱在窗台邊,煙隨著風,緩緩上升,上升,上升;上升至地球另一端,飄進一家煙霧瀰漫的酒吧,魏仲廷正爛在吧檯邊,用渾沌不清的破爛英文,抓著一個倒楣的服務生問道:”I miss my honey,Do you know,what can I do?(我想我愛人,你知道我該怎麼辦嗎?)”

服務生一臉錯愕的答道:”Hmm…I think you can call her!(嗯…我想你可以打給她)”

「他!!!是他!男的!幹!」魏仲廷碰!一聲,把酒杯狠狠撞擊在桌面,嚇得身旁的人不住回頭瞧瞧這黑髮男子。他雙腳站起,勉強支撐住自己,搖搖晃晃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紙鈔,踉踉蹌蹌步出酒吧。

跌下台階的當兒,他瞧見一抹黑影正蹲在水溝邊吐著,引來一隻流浪狗舔食,肋骨突出,搖著尾巴,就像自己。

經過幾個月的爆炸與衝擊,他早已現實休克。

這一切打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

魏仲廷躺在地上,銳利的柏油扎得臉頰發疼,但他不想起身。

逃不了的,

頂著出國留學生的光環,那兒都逃不了。

從沒有人告訴他,一人在異地,是如此難熬。

魏仲庭腦海浮現一張臉,總是笑得輕鬆邂意的臉。

他憤而起身,搖搖擺擺的走向豎立在不遠處的公用電話亭,將電話拿下,投入硬幣,撥動圓盤,腳上下重蹬地板,像是要踩出一個窟窿;響了幾聲之後,終於聽見熟悉的聲音:

「您好,我是張明暉。」

「幹你娘肏!」

「不好意思,您是不是打錯了?」

「拎杯才不會打錯!我會這樣都是你害的!」

「……魏仲廷?」

「幹你老師!我會這樣都是你害的!幹!叫我去讀什麼美國!靠么!難念死了!上課聽不懂,全班就只有我一個台灣來的!肏!拎杯考試完蛋了,不用申請獎學金了拉幹!錢怎們辦阿幹!你出阿?他媽當初說得很好聽,你負責啊!!!我他媽沒錢、被退學怎辦?你給我負責!!!!誰叫你給我出什麼爛主意!!!」

說到著,魏仲廷早已啞掉的嗓子漸漸講不出話來,轉為抽咽:

「嗚嗚嗚嗚嗚……我不想讀了……但不可以…嘔…我必須讀,我可是魏家的驕傲……我不得不讀……嗚…好想你……嘔¬¬¬¬¬¬¬¬¬¬¬¬¬¬____」

一陣胃酸逆流,魏仲廷張嘴吐出酸水混合墨綠色的膽汁,胃在痙攣,腦殼發疼,他倚在玻璃門,不住狂吐,雙腿搖搖擺擺,已無法承受身軀而癱軟,倒在一片狼藉中,淚水,奪眶而出,滴在吸附異味的衣服上,顯得更沉了。

「我好孤獨……」

「小魏?你怎麼了?還好嗎?喂?喂?」

「嘟嘟嘟……」電話被沉重掛上。

張明暉無奈放下聽筒,思量著是否要告訴魏家兒子的概況,正準備撥號,想起魏仲廷最後斷斷續續的囈語,明顯是不想讓家裡知道,低頭思考半晌,轉而撥出另一支電話。

「您好!很抱歉這麼早叨擾您!我是張明暉,因為有點急事,我需要請假兩個禮拜,從明天開始……對!很抱歉這麼匆忙!……是!臨時有私事要處理……好!謝謝您哦!再麻煩您了!」

隨後從櫃裡翻出沾著輝的護照及行李廂,丟了幾套衣物及日用品後,急忙奔出家門,在大街上攔了輛計程車,說了一句:「到機場!不好意思快點!」

車急速駛過,街景拉成模糊的線,這條線,通往太平洋的另一端。

張明暉一下飛機就連忙趕往魏仲廷的住處。順著郵戳地址,張明暉來到離市中心稍有距離的一間公寓大樓,他步上階梯,找到魏仲廷的駐所,摁了鈴。

沒人回應。

不祥預感襲上心頭。

再摁一次。

門,刷拉被打開。

一頭亂髮男子探頭,憔悴問:「Who……老師!!!?」

張明暉試探性問道:「你……願意讓我進來嗎?」

「請進!請進!抱歉,屋內有點亂,我……正在打掃……」魏仲庭有些尷尬;他前晚連自己怎麼回家都不知道,昨天下午醒來才發現自己倒在地板,一身穢物,臭氣薰天。好不容易找回思緒,卻完全不記得自己出了酒吧後幹了什麼蠢事。

「老師,你坐。抱歉,沒什麼東西可以請你……」魏仲廷幫張明暉的行李擱在牆角,遞上拖鞋,招呼張明暉坐在唯一一張藤椅上,迅速將桌子理出一些空間,又進入浴室,將馬克杯洗過,注入水,遞給張明暉。

張明暉捧著杯子,欲言又止道:「謝謝……你可以不用這麼費心……有什麼難言之隱就直說吧……」

魏仲廷坐在一旁木質地板上,困惑的皺起眉頭苦思:「嗯!?老師怎麼會知道?疑?我……前天晚上幹了什麼事?我都不記得了……對不起,我喝醉了……」

「你打給我哭訴,當時的你……好像很恨我,說是我害了你……」張明暉小心翼翼的挑著遣詞用字,深怕再度傷了對方的心。

「我說過這麼傷人的話?……對不起……是我自己抗壓性不夠……對不起,讓你失望了……對不起……對不起……我……我這學期功課不是很理想,很煩惱獎學金的事……說來還是要怪自己能力不足;老師,我真的很抱歉!我太衝動了!我沒有管理好自己!老師…我知道我應該受到責罰!」魏仲廷起身,九十度鞠躬致歉,不敢抬頭。

張明暉板起面孔,擲起手,道:「是該罰!」

魏仲廷縮了一下脖子,下一刻,他被擁入懷中。

「能看到你安全,真的太好了……」張明暉確認般的摩娑魏仲廷的臉,下巴粗粗的觸感,能想見這些日子來忙到沒空好好打理鬍渣;當觸碰到臉頰上的傷痕,魏仲廷瑟縮一下。

「嘶……」

「痛哦?我拿藥幫你擦……」張明暉放下手,卻被魏仲廷一把拉住。

「你…不生氣?不打我?」魏仲廷困惑,他原以為一頓挨打是免不了。

「會阿,氣你自己沒把自己照顧好。我為什麼要罰你?知錯能改比體罰重要多了。既然你已經知錯了,那處罰也沒意義。」張明暉從隨身包裡拿出軟膏,幫魏仲廷上藥。

「對不起,我……我以後有工作會還你錢……」魏仲廷慚愧低下頭,現在的自己連學費都沒著落,不知何時有能力償還機票?

「不用還,這是我自願要來的。」張明暉說得雲淡風輕,彷彿自己只是去隔壁鄰居家串們聊天。

魏仲廷仍覺歉疚,他欲言又止道:「可是,再怎麼說……」

「別可是了!我向學校請了兩周的假!我住這你這!這樣就一筆勾消了!再提,我可要走人了」張明暉故作生氣要去拿行李,魏仲庭連忙攔住,說:「別!好,我不提就是了!那……老師…你怎麼會接到我的電話?」

「那天是星期日早上,不用上課,我在家。」張明暉又仔細打量魏仲廷,確定沒其他異狀後,把藥收回包裡。

「老師你坐啦!別老站著!這你怎知道我家地址?」魏仲廷拉著張明暉與自己並肩而坐。

「信上面有寫呀……你!下次別喝酒了!喝了到現在腦袋還這麼糊塗!還有!別再叫我老師了!」張明暉又惱又笑,為何這小子老是改不了口?

魏仲廷連忙發誓:「阿…阿暉……對不起,之後不會喝了!」

「很好!關於學費的事……」張明暉正要提出可以借錢給魏仲廷時,被他拒絕了:「老……不!阿暉!不要借我錢!我自己可以想辦法……」

張明暉皺眉,說:「你現在這樣……是打算要……?」

「我……我早上有接到校方通知;系學會那邊剛好有份工讀的工作可以讓我去;功課方面,已經有拜託認識的學長,他可以幫我補習……再加上原有的工作;如果省點,還是有辦法……只是我也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一開始都會這樣,我當年差點被二一,就有衝動想奔去馬路上給車撞呢!看能不能領到醫藥錢當學費。」張明暉笑著捏捏魏仲廷的苦瓜臉,魏仲廷忍不住笑開:「你當初怎麼沒跟我講這段?」

「說了萬一你不來怎辦?澆熄未來國家棟樑可不是老師的工作……對不起,這讓你難以忍受吧?」張明暉收手,看著魏仲廷,幾個月未見,他已高過自己半顆頭了。

魏仲廷若有所悟的點點頭,回道:「不用抱歉啦!這不是你的問題……那後來怎麼解決?」

「死命打工囉!早上送報、晚上就去餐廳端盤子,曾經一次兼過四份工吧!讀書時間超少,但仍得念,不然就沒獎學金,所以有陣子幾乎就是天天看日出;完全沒睡……呵哈……」張明暉將頭倚在魏仲廷的肩上,打了個哈欠;魏仲廷被頭髮搔得有些癢,不禁輕笑:「哈……你舟車勞頓一定很累了,我床給你睡吧!我下午還要去上課。」

「……現在是星期幾?幾點?」張明暉看著窗外的大太陽,卻感覺睏;難道這就是時差的威力嗎?

「星期一上午十點。」魏仲廷一把將張明暉扛起,將已陷入半昏迷的張明暉安頓好後,便收拾書包出門了。


張明暉醒來已是晚上,他坐起身,看見身旁亮著鵝黃燈光,一人正伏在桌沿,認真抄寫,嘴中也念念有詞。

「看來我是有點白操心了…」張明暉吁了口氣,從床上坐起身,布料摩擦的窸窣聲驚動了正在念書的魏仲廷;他轉身,對張明暉說:「抱歉!吵醒你了!」

「說什麼傻話!是我打擾到你念書!你忙吧。」張明暉坐在床沿,揉揉眼睛,將眼鏡戴上。

「對了……你餓了吧?茶几上放著晚餐。浴室就在左手邊轉角處,髒衣服丟洗衣籃就好,我有空會洗……」魏仲廷說完,便又埋入書堆。

張明暉起身,將鐵製飯盒打開,是簡單的家常菜與米飯;張明暉吃了一口,不禁莞爾,餐點雖樸素,但熱騰騰的溫度卻足以點燃食慾,透過咀嚼,使疲累的細胞獲得能量。張明暉滿口食物的稱讚:「蠻不錯吃的!」

魏仲廷輕笑幾聲,得意的說:「是我媽教我的,很實用,簡單好吃。」

張明暉點點頭,不再做聲。

魏仲廷的背影,勾起張明暉的回憶,幾個月前,自己才看過;如今這背影更厚實了。

「總說小孩在不經意間長大,就是這麼回事吧?……其實衝動的是我,只要你不在……我就會無法克制地想起不愉快的回憶…我很高興你打了這通電話,讓我有足夠的理由來見你……也因為如此,我完全沒有資格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