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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人》

  「八百一十九號客人……三倍濃縮的黑咖啡?」
  「謝謝。」
  送餐口的店員從高中女孩手上接過震動的號碼牌。高中女孩拿過咖啡後道謝,快步走到等在門邊的鴨舌帽女人身邊,握著女人的手腕不耐煩地往前快步走。女人被她的急迫拉得有些無奈,垂著頭被暴躁的推出店門,轉眼兩人已經不見。



  金知妍很少一個人去林蔭大道,多半都是跟朋友相約喝咖啡,或者是沒這麼歡樂的談公事找地方詳談。帶著最淡的妝,頂著鴨舌帽,她提著沈重的肩背包走入最近相當熱門的咖啡廳,在嘈雜中毫不猶豫的跟多數求快的首爾人一樣走最短的距離切入櫃檯排隊的隊伍。排隊之中,她掃視店裡座位,幾乎每一桌都有人佔據,情侶居多,還有幾桌大桌的應該是好友相偕出門。將視線收回,看著櫃檯面無表情的點餐人員,無起伏的歡迎光臨,她點了一杯大杯冰咖啡,升級成三份濃縮,外帶。店員將震動呼叫器交給她,她隨手收進口袋裡,將信用卡收回皮包裡丟進包包中。
  內用人滿為患,外帶也不遑多讓。幾張提供等候外帶坐下等候的椅子已經坐滿,她只瞟一眼,提著背包張望,慢條斯理的往洗手間的方向走去。她探頭看進洗手間,裡面有三個小隔間,剛好都沒人。她嘆了一口氣選了最角落的那間入內。她沒有任何生理需求,把包包往鉤子上一掛,靠在門上無聲的抬頭看著昏黃的圓形室內燈。
  金知妍苦笑,她最討厭這種燈,尤其是放在這種狹窄的洗手間裡。小時候玩躲貓貓時被調皮的哥哥關在鄰居家的廁所裡,同款的暖光和狹窄,年幼的她忍著不哭,從努力忍耐到哭喊竟然也忍了十幾分鐘,最後鄰居家的姊姊打開鎖把發抖的她抱出去。考上大學剛來首爾的時候跟朋友跑去打保齡球,遇上了想搭訕的惡霸,躲在廁所發抖不敢出聲,傳出去求救的簡訊又久久沒人回應,待到營業時間都快結束了才被前來救援的大學前輩帶走。還有大學剛畢業情緒崩潰時也是把自己反鎖在如此的小密室裡痛哭,最後被前來關心的人給說服著打開門,淚眼矇矓之間抬起頭也是這樣的燈光。
  隔間外的門被打開,嘈雜聲一下湧入,從回憶被喚醒的金知妍回神把馬桶蓋蓋上,權當擺放的地方打開包包。她很快地脫掉剛剛穿進來的T-shirt,換上了裡面準備的短袖襯衫和百褶裙。她無言的踩著刻意穿來的破舊白色運動鞋,掂掂腳,還有幾分高中時期盼前往首爾上大學的青春年華。她不由得想到超人,超人也都是穿著普通的衣裝把自己塞進這種窄不拉嘰的鬼地方換衣服,準備一開門就拯救世界。思及至此她暗笑自己,沒有壞人需要打擊,竟然也能做出這種幼稚舉動。
  旁邊的洗手間來去了大概兩組人,金知妍正把襯衫釦子扣好,她所在的那間傳來叩叩聲。她不確定旁邊兩間有沒有人,握起拳猶豫停頓,慢慢地敲了五下。
  一秒像是一世紀,金知妍屏息等待外頭敲門的人回應,叩叩叩叩叩,也是五下。她抬頭先是微微笑了起來,直視前方時努力保持著笑意,小心地解開鎖,推開門。角落的牆跟邊間的門像是為隔間生長出了新的一個空地,把她與門外的人一起圈在狹窄的暗室裡。
  妝容精緻的女人面無表情的看著她,剛才餘裕的笑容最後還是垮了。金知妍的視線落在露出香肩的小洋裝上,沿著小洋裝到底下踩著那綁腳踝的高跟鞋。本來想笑的,最後表情一收,金知妍最後也變成了沒表情。把包包塞進她手中,退出了隔間,把人給推了進去。沒過幾分鐘,低著頭等在門外的金知妍聽到門開的聲音,正巧,手上的呼叫器激動的狂震發光起來。
  「戴好妳的鴨舌帽。」
  金知妍凝望換上自己來時衣裳的女人,就著門擋住的空間和無人的時刻她按耐不住皺起眉,一個踏步上前親吻蒼白疲倦的面容,離開時眼睛離不開,甚至連嘴唇要離開都想要哭泣一般絕望。
  「我來救妳了。」接過女人手上的帽子替她戴上,金知妍輕輕的順著本能再次彎身親過女人的嘴唇,「不要怕,柱現。」

  不要怕。
  金知妍繼續重複這句話。小時候被住在隔壁的柱現姊姊找到並且被抱出廁所時,九歲的裴柱現是四歲的她第一個記憶,裴柱現從口袋裡翻出軟糖哄著她:「不要怕,姊姊在這。」
  高中剛畢業到首爾的驚險深夜,從考試院狂奔跑來的裴柱現從來沒有臉這麼紅、氣這麼喘,沒有如此頭髮雜亂又狼狽。走來步伐兇猛傲骨,摸著她的臉時仍像是撫摸絲絨,她說:「不要怕,我在這。」
  還有,跟裴柱現坦承是為了她才考來首爾的學校、想在首爾找工作。裴柱現痛罵一頓,罵她不考慮未來不考慮後果,罵她莽撞過於自大。她躲在考試院的廁所裡大哭。哭累了才發現裴柱現狂打了三十幾通電話,她接起最後那通,同時間裴柱現拿著備用鑰匙打開了她在考試院的房間。她聽見裴柱現坐在洗手間前的地板上的碰撞聲。她們隔著門板互訴衷腸,直到講到無話可說,裴柱現才輕輕敲門。五下清脆的聲音金知妍永遠記得,也記得她打開門時裴柱現同樣泛紅的雙眸,還有滾燙的皮膚跟嘴唇。
  
  上升的腎上腺素和膽子退去,穿著高中制服的金知妍這才自覺裝幼得過頭,雖然路上沒人對她這扮相有興趣,但穿著總是不自在。她身邊更不自在的還有扭捏的年上,牽著她的手像是做錯事的孩子。
  「為什麼不告訴我,伯母強迫妳相親的事?」金知妍拿回自己的鴨舌帽戴到頭上。
  裴柱現無奈的苦笑,聲音輕得都要被路過的車聲蓋過,「妳肯定會生氣的啊……天知道妳生氣會做出什麼事?」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什麼都不會做的好嗎?」金知妍不滿的正色說道。
  顯然裴柱現不同意她的說詞,「妳剛剛瞪他眼神很可怕,妳知道嗎?」
  金知妍覺得莫名,「我沒瞪他啊,我哪有瞪他。」
  「有啊,妳排隊的時候。」
  「我沒有。」
  「妳剛剛出店門時還用很囂張的眼神看他。」
  金知妍想反駁,可是後者指控她無法辯駁———她剛剛的確是這麼做了。「妳穿這麼漂亮幹嘛?」她只能把火丟回裴柱現身上,挖苦道:「穿去相親的可真是真情實意。」
  「我媽寄的衣服,還讓我拍照給她看。」裴柱現稍微放鬆了一些,視線落在她的高中制服上,「妳怎麼會有制服?沒事誰會帶制服來首爾?」
  妳那什麼嫌棄的語氣?金知妍忍著不要過度火爆,以免晚點回去被修理,只跟裴柱現說:「妳要感謝高中畢業的我。」
  「為什麼?」
  因為當時想要得意洋洋的穿著制服跟妳說我考上首爾的學校啊,可是來的時候妳卻說男朋友要載妳來車站接我,原本想到首爾站就換上的制服立刻就封印了。不自覺放開交握的手,金知妍把一大段話吞回去,聳聳肩,拆開吸管用力插入手裡緊握的咖啡,毫無顧忌地用力大口喝入咖啡因。
  「呀,金知妍。」裴柱現用指尖敲著塑膠杯上的標籤,「三倍濃縮?妳真以為妳才十七歲啊?喝這麼濃?」
  「沒辦法啊。」
  金知妍瞇起眼睛,調皮的咬著吸管對裴柱現皺著鼻子笑。「精力耗竭就為了拯救世界。」
  不只是救援成功。
  七歲的想像跟幻想,十七歲時的曖昧,二十歲夢想破滅,二十二歲拾回碎片,二十七歲的現在也許才算是真正的圓夢。

  金知妍覺得追著時間不斷狂奔的自己的確是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