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青苔
 
 ※
 
成千上萬/無窮無盡/把護城河著色/把城門包圍/把城壁攀登/把兵營薨瓦覆沒/青苔/終於燃燒了起來
 
──林亨泰,〈群眾〉(節錄)
 
 ※
 
震耳爆音劃破了午後的穹頂,殘響如同濃密的氣味,縈繞在空氣中久久不去。
 
就算是面對這樣日常到近乎麻痺的風景,青年仍舊抬頭望向逐漸遠去的每一架戰機,看著它們彷彿設定好的程式,朝連年擲來惡意的彼端衝去。視線移回平面,對街鑲著獸首紋路的鐵桿亮起了綠色燈號,他小心翼翼地邁出步伐,試著和那些依規定紅燈右轉的機車培養僅止一瞬間的默契。
 
眾人似乎已對頭頂上的事物不感興趣,無論是戰機、回音,抑或像是被惡意凌駕著、已烏暗許久的天空。青年走在被城樓、齒輪和金屬管路包覆的圓環外圍,看著滿是謊言的標語被懸掛在屋瓦崩落的牆面,引起了防衛機制般的反胃。他緊緊握住背包上台字章掛飾,讓稜角嵌進皮膚,這種疼痛卻讓他著實感受到那令人安心且充滿力量的形狀,而把反胃抑制了下來。
 
不遠處,圓環內人權律師的半身像看顧著這座城市被他所守護無數生命,傲然不屈地矗立在侵略者朝他開槍的現場;數十年過去,人們卻仍對棲息於彼端的侵略者懷抱荒謬至極的期待。兩批侵略者在檯面下歡天喜地慶祝著彼此合流,短影音的譏笑聲自不戴耳機的路人手機裡流出,儼然慶賀著他們穢物橫流的交媾。
 
傀儡們的宣傳車呼嘯而過,像是為故鄉的頹傾辦了場遊行。這座島嶼彷彿悖論般被兩星期後的未來追趕著,從自己身旁經過的卻總是漫不經心的人們。大不了再來場十年前的抗爭嗎?青年對這不忍卒睹的場面短暫闔上了雙眼,左轉踏入幽靜而蜿蜒的巷道,回望彷彿被結界隔開的喧囂,靜靜地、像是要把胃痛推出體外一般嘆了口氣──就是無法強迫自己處之泰然,縱使他已經是相對有能力改變這一切的人。
 
青年的腳步在不甚起眼的階梯前停下,遍佈青苔的金屬階梯朝下延伸到種了棵小樹的狹窄空地,樹蔭下,一扇木製門扉所在的壁上,如同城市大多數的角落一樣裝設著已運轉多年的氣動機械,一封牛皮信紙從滿是鏽蝕的信箱開口探了出頭。青年一面輕推沾上霧氣的眼鏡,一面取出信封──寄件者是「臺灣全國民團聯盟」──確認裡頭是當選證書的領取通知後,伸手旋轉渾圓的門把,在窗框裡舊式壓花玻璃此起彼落的碰撞聲中,將門扉緩緩推開。
 
「Mariyang wagi!前輩。」
 
縮在沙發上滑著手機的少女朝剛進門的青年揮了揮手。
 
「就算有給妳備用鑰匙,下次也請先發個訊息給我再過來喔──粉圓。」青年苦笑著把門闔上。
 
「欸……前輩歹勢!補習班那邊今天中午就下課了,媽媽還要跑行程到四點多,想說先找個不會吹風又安靜的地方躲一下……」被稱作粉圓的少女用圓潤的雙眼凝視著,並把顯示通訊軟體畫面的手機舉到青年面前,「現在就準備要發訊息給前輩了啦,結果訊息還沒送出你就出現了。」
 
「我是沒關係啦,選舉期間大姊也有拜託我多陪妳。」青年將沉重的背包安放在一旁的鐵櫃上,整理起裡頭的東西,「無論如何辛苦了,禮拜天還得去補習班,而且還是今年最後一天。」
 
「沒辦法,數學太爛了嘛。」少女染上憂鬱的神色,用纖細的指頭捲動兩撮低馬尾的其中一條,低聲咕噥道,「下下禮拜就要段考了,再不加強的話我真的會被當掉喔。我不能再造成媽媽的負擔了。」
 
青年像是看見十幾年前的自己一樣凝望著早熟的她──一個對文化和歷史充滿熱情的社會組高中生,數學、物理、化學之類的也並非沒有興趣,但成績就是缺乏斬獲。十年前坐在教室裡的自己,也曾目睹危機是如何襲來,並像此刻一樣降臨島嶼……不,早在遙遠的過去,危機已然盤踞在這片天空、未曾遠去,僅是人們,尤其是同樣安坐在教室裡、被以知識撫育的孩子們有無察覺而已。
 
青年望著窗外灰濛卻並未降雨的天色,把窗戶推開了一個小縫,「既然來了就好好休息吧。雖然外面有點涼,但還是通個風喔,密閉空間對身體不好,空氣品質有夠差的。」
 
「咦?」粉圓瑟縮著身體,抬頭環視著約莫一個教室大小的空間,「前輩不是每三天就打掃一次嗎,我覺得乾淨到不行耶?」
 
確實,縱使近日陰雨,室內卻沒有半點霉味,擺設雖然陳舊卻並未積攢一絲灰塵,沙發所在的區域鋪滿了和地面傳統磁磚相稱的青綠色系巧拼,牆壁被重新粉刷到幾乎無法發現原先的壁癌,一點都不像曾荒廢多年的民宅。
 
「這裡被前輩整理得很好,是個會讓人想一直待下去的地方……」
 
天花板的舊式燈具重新佈了線,如今亮起一盞明亮的 LED 燈泡。老書櫃整齊地堆滿了裝訂成冊的資料與報告,一旁則是看起來頗為專業的影印機與傳真機。其中一面牆壁上吊掛著巨幅的東方大陸全覽圖,不遠處的小茶几上則散置著大量兵棋,以及一臺略顯笨重的無線電。樸拙的桌上型電腦設定的螢幕保護程式──是個不斷水平旋轉的台字章。
 
「『獨立島嶼戰線』本部,不愧是新科總召的辦公室呢!」粉圓露出燦爛的笑容,自在地伸了個懶腰。
 
「我都還沒去領當選證書呢,」青年也以微笑回應她的肯定,緩緩移動到沙發的另一角,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而且,如果不是大姊的指點,以我的個性是沒有辦法勝任民團工作的。現在或多或少把算是為組織經營起口碑了,之後要再更努力一點才行。」
 
是啊……不努力不行呢。現在光是應付假消息和造謠產業鏈就已經略顯疲態了。為了掌握輿情而加入的多個社區群組近日瘋傳著網紅對時事的評論影片,痛批政府廢除死刑造成刑案氾濫,呼籲群眾為了正義票投反對黨──白癡,這是哪來的平行時空,青年在心中暗罵著。影片已毫無顧忌地使用起侵略者的語彙,轉貼與附和的規模也令他膽寒,縱使已分不清究竟有多少帳號的背後仍是活生生的人類。
 
「前輩今天也要工作嗎?明明已經是今年最後一天了……上次鹽分文藝聯盟的故事都還沒講完喔,那個曾經當過醫生還研究平埔族的作家在戰後到底怎麼了?」粉圓雖然有些失望地問道,但似乎馬上從青年的眼神察覺了他此刻憂慮的情緒,「啊,等到選舉結束之後再講好了,到時候我段考也結束了。果然要聽故事還是在沒有壓力的狀態聽比較好對吧!」
 
他對於心思被粉圓察覺感到些許慚愧,卻也為混沌不已的情勢抱持著無奈與慍怒。這個世代見證了眾志成城的力量,曾為小小火苗燃燒出熊熊烈焰的創舉喝采;但十年過去,我們彷彿又只能是純粹的青苔,在陰雨和濕氣中被奪去熱情、澆灌到近乎窒息。
 
「等選舉結束,我一定會把鹽分文藝聯盟的故事講完的。作為補償,另外再追加臺南第一本島人酒樓的菜單發展史給妳。」
 
「啊,那個我知道!是最近重新開業的那間三角窗對吧?等投完票一定要找時間跟我說喔,」面對待望已久的新知,粉圓充滿期待的雙眼閃閃發亮;然而,她旋即將頭低下,唯唯諾諾說道:「……前輩,對不起。」
 
青年對她的反應感到些許錯愕。
 
「如果我也能投票就好了。」她的表情除了遺憾,或許還隱藏著不該屬於這個年紀的寂寞。「這禮拜鼓起勇氣去邀請同學參加聯盟這一次的嘉年華活動,結果呢,理所當然地被無視了……比起這些活動,他們對短影片和奇怪的舞比較感興趣啦;還有人說就是參加了這些動刀動槍的活動,臺灣才會有危險。」
 
漸次掠過天空的戰機聲響讓本就凝滯的空氣再度膨脹起來。
 
「沒辦法,在班上太邊緣了嘛。我很清楚前輩和媽媽一直很努力地要把聯盟推出去,沒有好好幫上忙,所以,對不起。」
 
青年似乎明白了,眼前的少女和自己一樣對現況感到不安與無力,都想為了這座島嶼再拚搏一些,做著自己能力範圍內的事,卻還是覺得遠遠不夠。若十年前的我們因為「醒了過來」而承受了與長輩疏離的苦楚,那麼,這份苦楚撕裂的傷口,仍有一同醒來的同儕相互舔舐撫平;十年過去,懂事以來未曾睡去的她,身處在無分老幼、齊聲酣眠的世界,又將背負何種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孤獨?
 
「我覺得粉圓做的已經夠多了,」青年並不希望這個拚盡全力的後輩感到遺憾,雖然青年並不清楚少女對她那與生俱來的影響力有無自覺,但在來到本部之前那些過於龐大、沉湎在悲觀中的念頭,此刻卻已莫名因為嬌小的她一掃而空。「我想不只我,大姊應該也覺得粉圓已經夠努力了,想好好慰勞妳,才會堅持要在助選行程跑完之後陪妳過跨年夜。」
 
「嗯。」少女抬起頭,對今晚的期待似乎讓她重拾了淺淺的笑容。
 
「妳們今天晚上要去哪裡呢?」青年為了緩和一度沉重的氣氛如此問道。
 
「我們要回佳里一趟,先去耽耽吃晚餐,再到發展協會跟主委討論五月初的夜祭怎麼規劃,這次的牽曲我和媽媽都會下去跳喔。」
 
「感覺大姊還是在工作啊……她的行程是四點結束對吧,那到四點之前我也稍微來加班一下好了。」此話一出馬上換來粉圓一陣皺眉:「欸,前輩你這樣會過勞吧,你又不像媽媽一樣體力那麼好。」
 
「今天的工作很簡單,畢竟晚上就是跨年夜了嘛。」他一面打開電腦,一面從背包裡取出一整疊多彩、用塑膠檔案夾捆起的紙張,「只是幫聯盟的各個組織把這次嘉年華的公開文宣下載編號好,之後再統一拿去大圖輸出而已。」
 
「那我也來幫忙好了!畢竟從小跟著媽媽到處跑,我認組織的速度可能比前輩還快喔。」像是為了尋找轉換心情的方法,粉圓也不假思索地支援起年末加班的偉業。
 
 ※
 
室內氤氳的濕氣不知何時開始漸漸散去,讓本來泥濘的心境也隨之乾燥了下來。還不到四點,兩人就已經把來自上百份民團的檔案整理完畢,進入以鑑賞文宣美術來消磨時間的狀態。
 
「結果妳還真的每個組織都認識喔,人脈到底多廣啊……」青年折服道。
 
「僅限本土派唷,剛好這次沒有什麼奇怪的組織來報名。」粉圓端詳起在小桌上堆放得有條不紊的文宣,檢查是否還有被遺漏的組織,「自從上次嘉年華抓到五縱之後,有心搞破壞的團這次應該都乖乖退散了──獨立島嶼戰線的情蒐和反制能力沒在跟五縱開玩笑的!」
 
「但一開始察覺他們滲透進來的可是粉圓妳啊。」沒錯,是這個高中女孩阻止了敵人趁著嘉年華活動製造傷亡的企圖。在人人都能參與的嘉年華現場,要是發生了軍械造成的傷亡,先不論可能對聯盟造成多大的形象傷害,在情勢動盪的此刻,人們的心理衝擊儼然是無可估量的。
 
所幸及時移除了埋設於人群密集處的爆裂物,對方趁著爆炸引起的騷亂,在避難人群中隨機傷人的計畫也未能得逞。雖然獨立島嶼戰線在因應上立了大功,作為領袖的自己還因此在聯盟的改選中順利當選總召;但最初是由粉圓發現異狀的這個事實,卻在她的要求下並未讓任何組織知道。
 
「那有什麼關係呢?」粉圓輕鬆地哼著歌,顯然對自己的貢獻一派淡薄。無論如何希望這次不要再有突發事件了,青年默默在心中祈禱著。
 
他拿起一張十分顯眼、有著深青底色的文宣,「妳看,這一團的招募海報還滿厲害的。」畫面上,穿著迷彩服、皮膚黝黑的軍人握著戰術小刀,擺著戰鬥蹲姿、身繫平安符的高馬尾少女手持突擊步槍,兩人之間則有一隻散發凜然光芒的白鹿。「他們的 CG 也做得太逼真了吧,像是真的找了一隻鹿來拍一樣。」
 
「啊!我認識他們。」湊了過來的粉圓指著海報上的人物說道,「暑假那時候的山訓他們兩個也有參加,這個女生還跟我編到同一組。」
 
「看起來很有架式啊……應該是個好隊友吧。」
 
「爛透了。」「欸?」
 
「這傢伙是個天然呆加中二病,上次生存賽的時候她根本沒在聽教官指示,喊著什麼『伏魔煞』一直腦衝,是咧哭--nih?」粉圓氣到鼓起了臉頰,但隨即冷靜了下來,仔細凝望著印著少女身姿的海報,「……雖然跟笨蛋一樣,但確實是個很有勇氣的人──就算看起來一點勝算都沒有,她到最後都沒有放棄。發現有個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子投入得這麼熱情,其實還滿開心的。」
 
青年心中莫名一陣感慨,她能在聯盟的活動裡留下開心的回憶真是太好了。
 
「對了前輩,他們 slogan 的這句是〈美麗島〉的歌詞對吧?」
 
青年點了點頭回覆粉圓的提問,「是沒錯,但比較少人知道的是〈美麗島〉的歌詞其實是從姑媽社長〈臺灣〉這首詩改編的。」
 
「姑媽?」粉圓疑惑地歪著頭。
 
「臺灣本土詩壇的大前輩喔,他在那個不自由的年代照顧了很多很多晚輩詩人,大家就很親切地叫他『姑媽』了──國文課果然都沒有提到對吧?下次帶他的詩集借妳好了。」青年似乎想起了什麼,再補充道:「而且姑媽社長恢復單身之後選擇搬到臺南來,他的故居就在關子嶺那邊,只是現在變成了溫泉旅館就是了。」
 
「好像跟媽媽有點像呢……家住臺南很會照顧人的單身女性。」
 
粉圓的聯想將青年的回憶喚回數年前剛開始踏入革命事業時,被尊稱為大姊的女性是如何竭力栽培自己的,是她慷慨地傳授了經營民團所需的一切知識,讓空有理想卻缺乏資源的少年建立起堅實的團隊,甚至,成為臺灣全國民團聯盟的總召。
 
「吶,粉圓,妳覺得這樣真的好嗎?」他轉頭望向恩人的獨生女,「大姊主動放棄連任總召什麼的。我想上次嘉年華的事件,如果不是由我,而是由大姊來解決的話,肯定能夠讓聯盟更加穩固才對。」
 
粉圓刻意避開了青年的視線,「嗯……前輩你想想看,如果當時是媽媽主導反制行動的話,最近在團裡因為下一任領袖的問題而對她非常不滿的資深幹部們會怎麼認知這件事情呢?」她平靜地回應,「有沒有可能是她為了連任總召,同時鞏固我接班人的地位而自導自演的攻擊呢?要是在活動現場,團裡的阿姨叔叔不肯相信我的情報,甚至拒絕依媽媽的指示行動的話,會發生什麼事情?整個聯盟和組織間的信任,會不會因為民眾的傷亡而四分五裂呢?」
 
從粉圓的深邃的雙瞳之中,彷彿能夠窺見她不停權衡並決斷的複雜心思。
 
「所以我選擇把手上的情報交給前輩,一個一定會相信並幫助我的人。」
 
「謝謝你,前輩。」粉圓的目光此刻才回到了青年身上。他終於知曉少女的盤算,這是她幾經思量後做出的決定。為了保護母親和眾多素未謀面的人們,自己成為了她的希望。她做的已經夠多了,縱使面對著同齡人所無法理解的憂鬱,她仍舊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這座島嶼和珍愛的一切。
 
「……妳接下來要怎麼辦呢?」短暫的沉默後,青年出聲詢問,「要是接班人的問題沒有解決,大姊還是會繼續被針對吧。」他雖然尊敬著那些和粉圓母親一同打拚的賢達,但也很清楚他們面對組織的權力是絕對不會輕言放棄的。
 
「很簡單啊,」與神色複雜的青年相反,粉圓用近乎悠然的語氣說道。
 
「只要我從現在開始不再是接班人就好了。」
 
她俐落地轉了個身,從書包裡拿出一小疊文件,並刻意慎重其事地用雙手遞給了青年。封面寫著斗大的「自傳」,甚至還附上了大頭照。「雖然是用模擬面試的版本改的,但以高中生的標準來看,這份履歷應該也夠精彩了吧?」
 
「喂……粉圓妳該不會……」青年接過遞來的履歷,看著少女燦爛的表情。
 
「鏘鏘,媽媽昨天已經同意我的退團申請了!還要我好好跟著前輩學習,等變成第一等的民團領袖之後,再看接班人的位子有沒有我的緣分囉~」
 
「等等大姊竟然還同意嗎?」突如其來的發展讓他的思緒停頓了半晌。
 
「今天也幫前輩整理了一下午的文宣,大概可以當作我已經順利通過幹部試用期了?」粉圓露出小惡魔般的笑容,開始一一盤點起僱用自己的好處,甚至還在最後加上了一句:「而且我這麼可愛,前輩應該不會拒絕對吧?」
 
要是有一天,我們的家園真的碰上了什麼無可避免的狀況。要是那種事情真的發生的話,自己或許有辦法在組織裡就近保護著她──不對,真的到了這種時候,這名少女大概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甚至自己才會是被她保護的一方;她一定會反過來守住數以千計的生命,甚至有辦法把整座島嶼都守下來。
 
青年的意識在短暫卻近乎永恆的幾秒,幾乎靜止在少女明澈的雙眸之間,直到窗外的風將枝葉吹得沙沙作響,他被偶然照進室內的陽光喚回了思緒為止。
 
「那麼十六歲的 JK 粉圓從今天開始就是獨立島嶼戰線的幹部了!請多多指教,總召。」站起身的粉圓得意地插著腰。
 
「請多指教。接下來的世界會怎麼變化,連我也無法保證喔。」
 
「如果真的移動到了奇怪的世界線,我會負責保護前輩的。忘了跟前輩講,我上次 175 公尺射擊連續三波都打到滿靶喔……但比起這個更重要的是──」
 
少女不知為何走向窗邊,在一個飄然的轉身後,舉起了愛用的擴音器,如同在展示自己纖細卻又充滿信念的身姿,堅定地對青年說道:「現在的前輩和我都已經不再害怕犧牲了,唯一該做的事情就是替大家衝破惡魔設下的封印。」鄰近傍晚的陽光折射出略有夢幻的朱紅,彷彿浸透了海棠壓花的傳統玻璃,將華麗的紋樣映照在一旁的壁面上,幾片粉色的花瓣穿過油漆斑駁的鐵柵,在少女面前和搖曳的雙馬尾之間緩緩飛落,「畢竟我們都是有信仰的凡人。」
 
從幾何時,周遭的空氣不再潮濕,那些陰鬱轉瞬間已被暖意驅散;像是青苔一樣匍匐在地面上的「凡人」們,或許在光照之處仍有再次燃燒的可能。
 
「妳也被友團的那個孩子感染中二病了嗎?」青年難得笑了出聲。
 
「才沒有好嗎,我只是把上禮拜聽到的歌詞改編了拿來現學現賣而已。」粉圓似乎也對剛才這段不太像是自己的發言感到微妙。
 
「差不多該送妳去找大姊了,路上請妳一杯飲料吧!」
 
「媠--lah!」
 
「但大姊有交代不可以點全糖的。」
 
「欸???」
 
青年拎著背包,將本部的木門輕輕闔起,並拿出鑰匙慎重地鎖上,抬頭望著前屋主種在空地上、小小的一顆花旗木。冬天過後,純真的粉色將會像是揮霍青春一樣錦簇在城市裡的這個角落。他看著午後的陽光從此刻仍未見花苞的枝葉間灑下,思索著那些在少女身邊紛飛的花瓣究竟從何而來。
 
 ※
 
跨年時分的煙火和喧鬧並未將前晚早早睡去的青年喚醒,惡魔反而在格外靜謐的凌晨,用過度真實的夢魘讓他久久無法再度入眠。
 
少女嬌小的軀體倒臥在化為斷垣殘壁的本部,曾被悉心維護的空間,此時只剩下沿地磚縫隙流淌的鮮血維持著最後一點矩形的秩序,彷彿是要用腥紅,消滅建築裡所有細碎的回憶;粉塵沾染了少女細緻但已了無生氣的肌膚,血跡斑斑的金屬掛飾卻被她用最後一點力氣緊緊握在掌心,台字章相互倒映的三角,指向了猛烈焚燒的赤色地平。
 
 ※
 
青年佇立在租屋處狹窄的陽臺,呆滯地試圖忘卻不慎鑿入腦中的風景。這個熱帶城市仍不敵晨間過大的溫差,讓斜屋頂上的瓦片應聲崩落了幾塊。五點多的天空已從深青轉成泛白──如同兩杯全糖程度的顏色──他用吸管啜了一口因為太過甜膩而未能在昨晚喝完的飲料,依舊令牙齒痠得錯愕,但又是如此地讓人放心。
 
為今年揭幕的,是通訊軟體上魚貫而至的彙報訊息。
 
瓦旦在統戰團的臥底大有斬獲,雖然搞不太清楚他們還用了什麼額外的手段來洗腦成員,但從各種社群媒體的動作來看,現在島內特定部落法人和軍事社群的成員顯然已淪陷為敵方的義勇軍,在報告書裡有詳細而全觀的整理。
 
仙姑那邊平常杳無音訊,幸好每一次傳來的單位和粉專名稱都是非常重要的「節點」,要是能知道哪些宮廟在利誘下充當了水軍把圖文散佈出去,聯盟應該有足夠的能力去截斷並反制……但還是期待她彙報得勤勞一點啊。
 
范姜在上海追蹤多家企業檯面下的互動和資金流向,初步得知臺灣有哪些公關公司和網紅直接受到它們的挹注,雖然政商關係千絲萬縷,只要發現微小的破綻便有機會一窺用陰謀論溫水煮青蛙的過程。另外還拜託了他協助調查粉圓父親的下落,希望他在追求樂子之餘腦袋裡還記得這件事情。
 
──彼端吹來了乾燥無比的空氣,縱使破曉的天空暫未響徹震耳的爆音,利刃般的惡意仍舊時時刻刻乘風而至。青年心想,至少此刻的自己似乎已經沒有那麼容易被澆熄了。
 
甲辰年元月一日。
 
這是遍地烽火、青苔正熊熊燃燒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