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一程山路

*和<溫柔刀>有關聯,但不影響單獨閱讀。
*捏造離家出走時可以去李大夫那裡打工。



林木蓊鬱、山嵐飄渺,草叢與樹根之間,一條崎嶇的石板路斷續曲折地向上。
瘦小的男孩渾身骯髒、又累又渴。他小心翼翼護著懷裡的三顆雞蛋,足上滿布傷痕,仍堅持一步一步地踏上石階。
男孩聽過說書先生講唐門的故事——關於唐家掌門如何擊退極樂右使、與武林盟主龍淵一同戰勝魔教,如何不懼天威、帶著兩名弟子為胸中公義劫法場,轟轟烈烈、熱血沸騰。
一步、再一步,男孩咬緊牙關。他也想做大俠,他要走到這山徑的頂端,向心中的英雄拜師。
他不想再什麼都不是了。



唐門卻始終沒有接納他。
客棧裡,趙活打完一套拳,坐在床沿發呆一會兒、索性後躺,望著床架頂部的木紋。
匆匆下山,想著暫且在鎮上待一會兒,沒想到就這麼待了大半個月。無須再負責大量的雜務,他一時竟不知該做什麼好。想賺點遠行的盤纏,鐵鋪和義田不是天天都招人手;鎮子不大,鬧市的街很快就逛完了,手邊的秘笈翻來覆去都是那幾本。做了這麼多事,光陰還是流得好慢、好慢,總有像現在一樣的大把時間,令往事自顧自地浮上心頭。
剛到眉山時,他可沒像現在住得這麼好,硬是被塞了籤王住在茅廁旁。年幼的他胸懷大志、滿腔熱血,縱然同住外堡的外姓弟子一年比一年少,他仍勤勤懇懇、每日忙裡忙外地打雜;再年長幾歲,趙活開始到茶肆工作,在那裡學會了運筅擊拂,也與時常來品茶說故事的三師兄逐漸熟稔、喜孜孜地學了點入門心法。即便如此,每隔幾日上山到大院幫忙,陡峭又曲折的山路還是令他喘不過氣。
後來茶肆賣了、外堡頂讓,帶著行囊踏過大院門階那天,趙活內心充滿了期盼。作為僅剩的外姓弟子,他獨自扛下整座大院的雜務、被呼來喚去、嘲笑汙辱,甚至打架贏了找碴的內門弟子反被圍毆,都咬牙挺了過來。正因著這些苦痛,他當時在老家餐桌上脫口而出的才是想去唐門拜師——他想習武、想強健體魄,成為話本中威風凜凜的大俠,叫那些輕賤他的人不敢再小瞧了他。
可他受過後山蒙面人的提點、自學外派武功、贏了好幾次段考⋯⋯他知道三師兄為他說情多次,皆若碎石投入湖中,悄無聲息。直到半個月前的那日早晨,新來沒多久的弟子們在正心堂內向掌門奉茶拜師,景象平和樸實,卻教他從心底到指尖都涼得徹底。樹影不斷從身邊呼嘯而過,趙活沿著十多年來走過無數次的山道一路往下狂奔。憤恨、不甘、委屈,他幾乎落荒而逃,只怕再回頭看一眼,就要支離破碎。
除去走來拜師的路上太餓、吃掉了一顆雞蛋,趙活實在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
住在外堡和大院的日子裡,趙活偶爾會夢見老家的田地,趙大娘正在痛罵他趕緊帶娘子回家吃飯。夢裡的他轉頭,總會見小師妹從田埂的另一頭向他跑來。隨年齡漸長,可能終究有點自知之明,趙活已經少做這個夢了。夢見老家都是從前插秧忙得腰酸背痛、被鄰家孩子推進田裡跌得滿身是泥、或獨自蹲在灶邊吃剩菜和鍋巴,冰冷又寂寥。
仔細想來,頑固地堅持了這麼多年,不過是不願面對自己早已無處可去。
翻身將被褥蓋過頭,趙活閉上眼,逃避著將一切照得太過赤裸的日光。

這一悶頭睡過了正午。再去做工也只剩半天薪水,趙活便到街上閒晃,打算傍晚再去溪邊釣魚。鼻尖溜過一絲熟悉的清苦,他才發覺自己晃到了藥鋪門口。櫃檯的師弟手腳不甚俐落,候診和等藥的居民都溢到了門外。忙得有點兒暴躁的李大夫從後間出來看看情況,一見趙活、立刻上前將他拉進藥舖。
「醜小子,來得正好,快來幫老夫看診!」
「欸、不是,我已經——」
「不是什麼!你唐門的藥鋪難道要老夫活活累死不成!」
萬般無奈,趙活只好當起了客席大夫。李大夫結的診金不比其他粗工來得少,趙活於是三天兩頭就來藥舖坐診。幾日下來,那些得了醫治的病人一個勁兒地誇獎他、千謝萬謝,趙活總有點心虛。直到手上磨著藥粉,藥材沉香陣陣沁入心脾,他才意識到這心虛的由來,是清楚真正的神醫妙手另有其人。
唐門弟子多半無事不會踏入煉丹房、也多半有點兒怕二師兄,趙活也不例外,可他總被入室弟子們拗著換班,倒成了煉丹房的常客。最初,裡頭琳瑯滿目的藥材毒物他一個都識不得,就是爐火控制得好一點,畢竟打鐵也是有關火侯的工作。事關丹藥,二師兄比帶團練時更加嚴厲,講解過的事但凡有錯漏,責罵之外,視情節輕重還會扯頭髮或踹屁股。趙活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在被扯禿前記住了大部分藥材與煉丹房的工作流程。
可就像三師兄會趁整理帳目的空檔為趙活解惑、四師兄叫他搬貨也會提點談判技巧,二師兄不苟言笑,細細體會,仍能品出一絲霜冷外殼下的溫度。趙活對此深有感觸,是在葉家兄妹投靠唐門之後。許是因為唐錚能替妹妹看病,或是對趙活替他求情時脫口而出的打雜認真了,葉雲舟時不時會到煉丹房幫忙。而一個月過去,趙活注意到葉雲舟經手的工作真的只是打雜:刷地、洗砂鍋、餵毒蛇,對比他這一頭,唐錚說著要一名好使喚的助手,作業間教會了他識百草、處理藥材、藥性、每種丹爐的特色、進火退符的時機等。哪怕趙活失手煎焦藥材,二師兄罵得狠毒,仍會邊講解邊盯著他再操作一遍。
因為葉兄是點蒼弟子吧。趙活想著,卻無法阻止另一個念頭悄悄冒出:難道二師兄其實很看重我嗎?
捉拿譚霸刀的路上,二師兄扔了丹藥給精疲力盡的他、又給了藥草從旁叮囑煎藥手法;段考時罵什麼都練的他是雜種、哪日內功相衝絕不會治他,轉頭又替他把脈,再以示範的名義扎針順氣。
唐錚既施毒,也施救。
藥毒相生,看似截然相反,不過是一體兩面。
有了這層認知,趙活在煉丹房值班不再戰戰兢兢,還找到了新樂趣:觀察二師兄細微的表情與動作。他知道二師兄心思深沉,心中所想絕無法輕易看透,然而推敲情緒和一時的念頭仍有七八成把握。比如檢查其他弟子試做的丹藥時,二師兄面色冷峻,那弟子緊張得揪著衣角,趙活卻覺得二師兄姿態放鬆、並無不悅。果不其然,二師兄將丹藥遞回去、說了聲繼續就轉頭忙著手邊的事。又或者察覺唐錚特別懶得多話,趙活再悄悄覷他眉眼,確實有點倦意。包好當天值班該抓的藥,趙活離開煉丹房,沒多久又回來,將一盞乳餑綿密的茶推到二師兄面前,說後續工作由他接手就好。二師兄沒說什麼,還真在桌邊坐下慢慢地喝完那盞茶。
而最明顯的莫過於食物。不說胡椒餅,那對少見的藍眼睛會流露出與小師妹看見烤魚時相似的晶亮,其他又香又麻的料理,二師兄也總會多夾上幾口。調味之外,乍看不挑剔,其實食材上也有喜好程度之別⋯⋯趙活於是在掌廚時變著花樣地嘗試各種食材和烹調手法,甚至去後山採了毒草毒果自製調料,每當二師兄用餐時,眼裡又透著類似的光彩,趙活就特別能體會仙兒師姐每年都要給二師兄捉山雞補身子是什麼感覺——他有偷偷注意到九月上旬附近應當是二師兄的生辰,不知仙兒師姐是如何得知,他亦不敢張揚,只能在二師兄把自己做的點心吃得乾乾淨淨時,在心中默默得意。
大約是日復一日的觀察見效,二師兄覺得他這蠢材還不到難以教化,趙活愈來愈常被二師兄抓去打下手、甚至在夜裡顧爐。在爐邊入睡的夜晚,趙活偶爾又會夢見他在老家的田裡插殃,才直起身子想伸展腰背,周遭景色卻已不是錦陽鄉下,而是唐門後山的藥田,他二師兄正在一叢叢藥植之間認真摘採著;或是他在田裡忙活,不知不覺夕陽西斜,抬頭一看,二師兄就揹著藥簍遠遠地站在田埂上望向他、動也不動。這令趙活備感壓力,通常二師兄這般盯著,不是在觀察他是否學會先前教的東西,就是他工作進度不如預期、警告他手腳勤快些。每每醒來,趙活都莫名其妙,感嘆自己整日被呼來喚去,才會連夢中都不得休息。話雖如此,在煉丹房過夜其實很舒服。夏天不用忍受師兄弟的汗臭、冬日裡主爐就是個巨大的暖爐,室內溫暖乾燥,二師兄入睡後也安安靜靜,更不用說得空時可以趁機讀書,環境十分好,好到趙活會自薦在夜裡來幫忙。這差事唯一的缺點,只有早上若睡過頭會被二師兄無情踹醒,但久了以後,身體也學會了自動在唐錚的鞋底印到身上前醒來。
一來二去,趙活這外姓弟子倒成了大院裡最常進出煉丹房、也被二師兄罵得最多的人。趙活不敢說自己是多厲害的大夫,可他現在能有這項謀生的本事,也是出於唐錚的指導。相較過往的畏懼,他如今對二師兄更多的是感謝,還有幾分長期相處下來的熟稔。因此當二師兄屢屢到練功場或伙房尋他、只為要他幫忙洗衣服和床被,趙活雖不解,仍是照做。直至某回他搓衣服時想起二師兄是比一般男弟子更注重整潔、身上總有薰香與藥香,也不喜歡與人肢體接觸,那麼特地使喚自己洗衣服或許是種親近的表現——這小小的揣想,令他心中莫名竊喜了許久。
不知道現在是誰給煉丹房洗衣服呢?畢竟二師兄絕不會讓葉兄碰他的被單⋯⋯眼下趙活搓著自己褪色的青衫,不住想著,轉頭又覺得自己擔心這事兒做什麼,他已經不是唐門的人了。

前武林盟主大戰千面人魔,趙活還在回味這夢一般的經歷,小師妹與雲裳妹妹就尋到了他。
「還以為這輩子不必再看到你這張醜臉了。」
出來接小師妹的二師兄提著燈,目光直盯著他,短短一瞬,趙活彷彿看見那對秀美的鳳眼盈著笑意,再眨眼又是平日冷靜淡然的模樣。許是太久沒爬山而頭昏、或燈籠的柔光晃眼,令他產生了錯覺。
雖說對於掌門賜他傳承小劍一事,唐錚似乎有所不滿。可當趙活領命到煉丹房幫忙,二師兄指揮他抓藥、洗衣服,又令他入夜後來顧火,與過往並無不同,好像趙活這數月不過是下山行商走遠了點,而非負氣離去。夜裡,趙活正抱著被褥來到爐邊的老位置,那塊總空出一小片的地面中央有張竹凳,竹凳上擺了一卷卷軸。打看一看,裡頭是對神農本草經下品藥材的詳細註記,隻字未提及救傷治病,反而偏重毒性與毒發情狀。
「藥毒同源,運用得當則事半功倍,少浪費藥材。但你若拿捏不慎、將人醫死,就等著拿命親身體驗一回。」
唐錚坐在案前記錄藥方,頭也不抬。
「謝謝師兄。」趙活憋不住得意。二師兄肯定清楚他在藥鋪坐診的事,回來後沒責罵、還送他一卷毒經,就是表現可圈可點的意思了。
說是要顧爐,其實眼下也沒煉著什麼要特意留心的丹藥。趙活看得出來,二師兄更不可能不知道。於是趙活光明正大地在爐邊讀了一晚新得的卷軸,二師兄也沒理會他,靜靜在案前翻書寫字。紛雜心緒於主爐恆常的低鳴中沉澱下來,過去數個月,趙活心中來來回回,都還是有關唐門的事。也許實在待得太久,唐門早已佔據他生命中大半時光,難以割捨。
下山又上山一趟,看似什麼都有沒改變,那把傳承小劍中卻包含著他一直渴望的某種東西,撫平了長久以來心中的疙瘩。
注意到二師兄在榻上睡下了,趙活替人拉上布簾、熄去燭火,自己也在熟悉的毒香與爐火溫熱中一夜好眠。

在那之後,趙活忙於補上落下的勞務,得空時除了練武,還替煉丹房打了個新藥櫃,滿意地看見二師兄中意又不願承認、故作惱怒的模樣。待他再次下到眉山山腳,還是飛石幫主動來犯之故。
上百人整齊劃一地跪下,唯有唐錚一人立於中央,神態自若。飛石幫眾四肢痠軟顫抖,全無方才耀武揚威的模樣,或不甘或畏懼地伏首叩拜。忙著跟鄉親借椅子,趙活分神觀察,二師兄所用麻毒並不致命,僅是言語可怖,要這當眾羞辱飛石幫、威懾眾人的效果罷了。只是在開闊的大街上、又要使百餘人同時雙膝落地⋯⋯在煉丹房學習數年,趙活仍暗暗心驚。平時只見唐錚作為掌刑使懲戒門人,此情此景令他憶起出行夔州時,那譚霸刀見了大師兄尚還不以為意,聽見辣手相公的名號卻面露忌憚、強壓懼色。
回程路上,趙活依然思考著稍早所見,不知不覺放慢腳步,與門人的隊伍拉開一段距離。待他想通,就見本該走在前頭的唐錚不知何時也落到了隊伍後方,正佇於高了幾級的石階轉角,等他走到身邊。
「看你一臉得意的醜臉,是自己為想通了啊——說吧,題目就在你心裡。」
一五一十,趙活邊梳理思緒邊答題,雖未能完全答對,經年積累的藥毒知識仍帶他找到了正確方向,經二師兄題點,便豁然開朗。
「⋯⋯看來並不是『自以為』想通了呢。」
唐錚笑道,素日凌厲的眉眼都柔和了許多。這回不似送小師妹上山時夜色朦朧,細長的鳳眼微微瞇起、黛青眼裡都流轉著笑意。趙活看得真切,也不禁感到欣喜。
臘月中旬的午後,林間空氣冰涼清透,溫暖而不燙人的日光灑落,落在低矮的樹叢、一階階向上的石板,也落在靜靜並肩而行的兩人身上。大約是武功和體力都有所長進,分明是相同的陡峭山路,趙活卻無半點疲累。一步接一步,走在二師兄身邊,心境明朗而舒暢。

月光被林葉掩去,山徑幽暗而曲折。
一步接一步,趙活獨自拾級向上。適才與金烏上人一戰,熱意與汗水尚未褪去,山風拂過,更加冰冷刺骨。
在外堡時,他環顧四周,發覺師門的兄弟姊妹們竟紛紛望著他、等候他決斷。他一介外姓弟子,何時開始擔任這種角色了?成為唐門的頂樑柱、眾人仰仗,曾經是他作夢都會笑的景象,如今趙活卻寧可這一切都只是夢,自己還是那個天天挑柴打水,只需期盼師長垂青、做著無邊無際大俠夢的小人物。大師兄、二師兄都還在,掌門也還醒著,哪怕天塌下來,也有他們一肩扛起。
山路好長好長,趙活倒希望這路永遠走不到頭。到頭了、天亮了,小師妹就也要離開了。即便清楚出嫁是為了保全小師妹,他卻也和三師兄一樣,總在沒人看見的地方紅了眼眶。他對小師妹已無非分之想,可畢竟是從小看顧到大的妹妹,又如何能夠捨得?
一步再一步、一階又一階,十數年過去,他依然不姓唐,亦明白此生不可能入室。然而掌門將傳承小劍交予了他,又對他說「若想留下,這兒永遠是你的家」——直到再去探望掌門時,趙活才想起掌門睡下前說過這話,又遲遲明白半年前讓他不再想著離開唐門的,究竟是什麼。
他自知沒什麼優點,就是頑固又不肯輕易屈服。
於是他將廣州唐門打砸損壞的院牆和屋瓦都修補好了,被千燈樓刺客捅穿的傷口也不再滲血;他當起唐門內救傷治病的角色、幫忙帶團練,到後山練武時總不忘到大師兄墓前嗆個幾句、想看人會不會下一秒笑得嗆土而爬出來。日昇日落,眉山依舊蒼翠、山澗依舊奔流。一個尋常的傍晚,趙活在伙房料理收租時帶回的肉,心想這油花極美,若拿來做胡椒餅肯定很好吃——
一瞬間的念頭,令他蹲在灶台邊淚流滿面、不能自已。
像現在走著山路的時候、打鐵、煎藥、夜深人靜躺在通舖上的時候,只要獨自一人,近半年來發生的一切總會在趙活腦中盤桓。而不論從何處開始,思緒最終總會收束到同一人身上。
唐錚。趙活在心裡低聲念著,他從前就覺得這名字可真是好聽,卻未曾想第一次喊出口時,後面接的是我絕不原諒你。
隔日清早,小師妹的轎子在濛濛雨霧中遠去。細雨下到了夜裡,淅零零洗過蕉葉,趙活又夢見了二師兄。上回夢見對方,是他運功想救大師兄的那晚。意識矇矓間出現的二師兄要他收淚、保護家人,要他全力以赴去殺了他。然而此刻,趙活卻又夢見老家的田地,夕陽斜照,那許久不見的纖瘦身影仍揹著藥簍、遠遠地站在田邊——他才明白,他好想上前去,不是想殺了對方,只是想和二師兄一起在餘暉中走回家吃晚飯。
就像威懾飛石幫後回唐門的那條山路,冬日斜斜的、和煦的陽光穿透枝葉,落在二師兄的身上、面容上,一明一滅,伴著藥香清苦,溫潤又動人。
田邊平淡的傍晚,柳風徐徐、青秧搖曳。回家路上,夢中的他好想好想輕輕拉起師兄的手。



正心堂的內室中,掌門依舊睡得沉穩。
窗外鳥語啁啾、晨光通透,然而三日之前,從外堡至大院一路屍橫遍野,至今練功場的地磚還殘留著洗不淨的血污,有別派弟子的,也有唐門中人的。
跪在掌門床前,趙活深深叩首。
當年他赤腳一路走上唐家大院,如今要從大院出發,登上眉山的山巔。
兒時夢想成為的大俠總是意氣風發、豪情萬丈,此刻趙活卻無絲毫興奮,唯有沉重但清晰的決意。頭一次,他覺得自己何其有幸,二十餘載的路坎坷難行,可至少這一刻,他還有力量能再搏一回。
誠如龍大俠所言,心之所向,當值得他賭命。
他不是路邊的樹、不是話本裡的英雄,他只是他自己。要以自己的雙手,守護想守護的一切。
三個響頭後,趙活轉身啟程、再無回頭,渾然不知暗處有人默不作聲攢緊了指掌、心潮澎湃。



以輕功躍過最後幾階棧道,趙活背著滿滿一架柴薪推開煉丹房的門時,就見磁磚地上一隻毒蛛翻肚奄奄一息、周遭滿是破罐碎片。臥榻上的二師兄正在包紮腳掌,小臂上還多了趙活離開前沒有的四個小血洞。
一看便知是想自己取藥櫃高處的材料,卻因為腳傷碰落了東西。
那日於眉山之巔,趙活以手中小劍實現了自己的俠義。大師兄走得瀟灑、歸來亦如傳奇,二師兄則是他倆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帶回唐門,大意是捉人回家順便抄了潛藏於暗處的千燈樓,同時武林盟大破西夏軍隊,維護宋室有功。塵埃落定,唐錚卻堅持身為叛徒,須按門規受刑才得再次踏足大院。代掌門和趙活實在勸不住、也說不過,莫可奈何,只好似草針都挑品質次等、不甚尖銳的,又不灑得太過密集。趙活毫不懷疑他二師兄這個狠人承受得住,倒是他自己會受不住見心上人皮開肉綻而暈死過去。
邊清掃破罐的碎片,趙活邊用眼角餘光偷瞧榻上的人。唐錚還是面無表情、不發一語,然而趙活實在與他相處太久,看得出二師兄正聽著碎陶片叮叮咚咚的聲響、有點兒心虛。
對於讀懂唐錚的心緒,趙活已有八九成把握,可關於對方的經歷與計畫,他其實仍不清楚全貌。
武林大會上他先是聞到彼岸仙香,再見錦香宮人將劍鞘和絹索投入火中,旋即想起教訓飛石幫那日的手法。趙活感到心臟一下下重重地鼓動,卻不是因為毒香;環顧會場,皆無那熟悉的身影。事後釋明將矛頭轉向唐門,他來不及再問錦香宮人,而龍湘雖與唐門同行,可一來不知人間道的計畫、二來當時傷心失意,趙活也不便再打擾。
聽過溫夫人與杏花仙對弈,他並不認為溫夫人的理念是所謂邪道,只是太過理想化、又走得比這世間前面太多。唐錚若與泥教有關,又該如何解釋餵給掌門的那顆屍心丹?誠然以他二師兄的能耐,以一己之力複製極樂教的屍心丹想必能成,可他不得不多慮⋯⋯難道為了對抗「武林正道」,泥教不惜與舊魔教聯手,或是如同潛入崆峒、一劍捅穿他與大師兄的千燈樓刺客那般,有舊魔教成員潛伏其中,意圖奪取組織?
比起當下無法想透的紛紛擾擾,另一個長久以來的猜想倒逐漸變得真實:二師兄並非真的要毒害掌門。明明當日他替掌門把脈,人已行將就木,吞下屍心丹後卻脈象平穩、沉睡至今;到了東武林盟退兵後,掌門房內的多具遺體皆無外傷,卻渾身綿軟、七孔流血,驗過後證實是被精巧的奇毒化去了骨頭、血液敗壞。
那麼,為何不願告訴他呢?
趙活原以為自己看破了唐錚下毒的手法、也稍稍靠近了冷硬外殼底下溫燙的心,然而諸多事實擺在眼前,那人不是嫌他礙手礙腳、便是從頭到尾都不值得信任。撕扯淌血才明白過來的心意,終究只是他自作多情。
直至今日,趙活仍然只知闖入千燈樓時必須知道、以及親自看見聽見的那些事。可他也明白了,二師兄確實是刻意不讓他知曉,而原因並非是情份太淺。
傍晚,趙活將晚飯端至煉丹房,在桌邊坐下,卻見二師兄還坐在榻邊直盯著他。
「二師兄?」
迎著師弟疑惑的目光,唐錚蹙著眉,似是在斟酌言詞;微微抬手、又搓著手指放下。
「⋯⋯你這蠢豬,自己前幾天提議的事,記性這麼差麼?」
趙活不禁失笑——頂著唐錚的瞪視,走上前去將人一把抱起。
他是提議過抱著二師兄在煉丹房內來回,避免足底傷口反覆開裂,只是當時被嚴正拒絕了。而今懷中身軀香香涼涼,唐錚有點侷促,仍將手環過師弟肩頭、安份地不作掙扎。
趙活憶起二師兄答覆他心意那晚,他試探地伸手擁抱對方,唐錚渾身僵硬,令趙活也緊張不已、想著若師兄不喜歡便立刻鬆手,唐錚才緩緩抬起雙臂,同樣生澀地將手環過他的背、輕輕貼合。
回到唐門的這段日子,趙活也曾見唐錚趴於案前小憩,一綹烏亮的髮絲垂落鼻尖。想替人撥好頭髮,趙活的手指才接近,安穩闔著的鳳眼霎時睜開、目光銳利,驚得趙活縮手連聲道歉、轉身欲走。
「站住。」
二師兄仍然趴著,瞪著他的眼神略顯不滿,又不似生氣,倒有點像⋯⋯有點像小師妹鬧脾氣的模樣。於是趙活再次試探著伸出手指、將青絲攏至耳後。黛藍眼睛還注視著他,趙活又碰了碰烏黑柔軟的頭髮。他看得出二師兄也有點緊張,可順著髮流輕撫幾下後,緊繃的身體便漸漸放鬆下來。
煉丹房的臥榻上除了醫書,開始出現幾本秘笈或江湖快報。唐錚收納個人物品的櫃子多了幾件穿舊的青衫,偶爾會被整齊地摺好擺在二師兄的衣服旁,一同散發著悠遠的沉香。沐浴過後,唐錚會任由趙活替他梳頭,甚至渾身都已整理完畢,只留下頭髮讓師弟一綹綹梳理柔順。夜裡若是下雨,趙活會運功令身子溫熱起來、將手掌貼在師兄背後,唐錚也會窩在他懷裡,整夜睡得又沉又安穩。然而足底傷口康復後,當趙活特意研製了去疤的藥膏要替他上藥、或心血來潮又想將人從榻上抱到案前,唐錚卻又顯出抗拒的模樣、冷言冷語地想將他推開。
此類種種,趙活正覺自己走進了二師兄的生活,兩人之間卻進三步、退一步,反覆不定。趙活起先甚是困惑、甚至失落懊惱,難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令師兄厭煩?然而回想這段時日的相處,唐錚的舉止、神色,一路回溯至他與大師兄去西夏捉人時,頭一回知曉二師兄的身世經歷——
那些猶豫與戒備是真的,但他曾觸碰到的柔軟與溫燙也是真的。
他想,師兄也許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那有什麼關係呢?他趙活在唐門,光是盼著入室就待了十多個年頭,而從今往後,他們還有比這更久更長的時間。
不過是等待而已。

南宮家的信鴿飛入正心堂,信箋上欲與唐門商談近期金國又不時試探邊防一事,同時邀請唐門至江陵走動作客、聯絡兩家感情。
掌門尚未醒轉,唐門會議後,決議這事就交給有前線佈陣抗敵經驗、又不會見了肩甲抬手就打的趙活。啟程下山那日,趙活來到煉丹房門口,說他要出發了,二師兄正忙著煉製穩定掌門體況的丹藥,只回了句知道,目光仍緊盯丹爐,手上添水攪拌的動作沒有絲毫偏差。還是三師兄一路送趙活到大院門口、祝他順風。
兩大世家的正事談了一天。趙活才放出要回報消息的信鴿,南宮深便迫不及待地要招待許久不見的兄弟,竟是連煙花閣最上等的包廂都訂好了。
「煙花閣的清酒與梅花湯餅遠近馳名,兄弟相聚,趙某謝過南宮兄一番心意。只是這佳人陪侍⋯⋯趙某萬萬消受不起。」
南宮深搖搖手中折扇,笑得揶揄:「方才論邊防之事,趙兄從容不迫、沉著犀利,現下如此驚惶,真教南宮某人以為令夫在你身上施蠱。」
「你別說,指不定真有。兄弟高抬貴手,放趙某一條生路。」
「⋯⋯趙兄言至於此,我便不再提了。沒事,江陵府多的是其他好玩好看的呢。」
南宮深所言不假。江陵水陸交會、商貿繁盛,東至沿海、西至蜀中,甚至大食、交趾、占城的貨物皆流通於此。每日晨起,趙活打坐練武後,若南宮深沒空與他遊山玩水或切磋,他便穿行於熙熙攘攘的市街之間。買了帶羅紋和棉絮的色紙、幾塊清冽回甘的茶磚,又被街邊的異香吸引進入香料店內東挑西揀。老闆因難得遇著識貨人很是高興、又因他是南宮家的客人並不收錢,還向他推薦街邊的小吃。不論是南宮深招待的酒樓或路邊攤販,只要新奇美味,趙活總努力記下,打算回唐門後試著再現或改良口味。
若無意閒晃,趙活便到千金坊坐診。當年的老大夫又年邁不少,仍記得這長相特異、但號脈精準的唐門弟子。趙活的醫術已較初訪江陵時精進許多,施針用藥更得心應手。鬼面郎中又訪江陵的消息很快傳開,求診民眾一路排到兩個路口外,令趙活不得已於醫館門口貼字明言每三日才來一日,免得累壞自己和老大夫。
這一晚月明星稀、夜風舒暢,南宮深邀請了城中幾位風流倜儻的商行公子與學士一同乘畫舫遊江。新酒香醇順滑、琵琶婉轉清透。觥籌交錯間,賓客們忙著與南宮家主說話,趙活倒注意到艙內隱約的芬芳,與樂聲一同繚繞身周。香爐小小一盞,香氣淺淡,若非靜下心來難以嗅得。
「趙兄。」南宮深察覺趙活久久不曾言語,遂轉過來與他敬酒:「兄弟目光悠遠,可是被琵琶聲引得出神?」
「琵琶聲是好,但我是想今晚這香細膩幽微,好似樹梢小巧的花苞於夜色中靜靜綻放,又只焚了這一丁點兒,卻能充盈舫內⋯⋯趙某曾聽聞西域有種上好的香粉,名曰『引蝶香』,甚是難得,大約便是如此吧?」
「大俠好見識。」南宮深還來不及接話,便有一名學士興奮地開口:「此香並非引蝶香,但同樣使用了新鮮的葡萄花蜜與花粉。今日攜來,正是料想這香與江上夜景再適合不過。看來趙大俠也對焚香頗有研究?」
「略懂一二罷了。」
南宮深介紹趙活時僅說他是唐門弟子,未曾提及更多。稍知江湖事的賓客聽出他身分,暗自敬重,卻也有人見他其貌不揚而舉止輕蔑。直到見趙活與此人聊開,竟是言之有物、還頗知雅趣,不禁生出幾分佩服,又見他就坐在南宮家主身側,更不敢再小瞧。而南宮深雖未鑽研香料,從旁接話應和、活絡氣氛,也頗有面子。
酒過數巡,樂伎玉指輪轉,溫軟嗓音唱起了佳人曲,席間話題便隨歌聲轉到了美人、美酒與風花雪月之事。一名公子舉杯向趙活敬酒:「許家與唐四爺的商隊多有來往,趙大俠過往事蹟,許某亦略有所聞,今日一會更生欽佩。不知是否有幸,能邀大俠明日至鶯語樓聽曲?」
「許公子略通江湖事,可專注於家國大事,倒忘了趙兄弟已心有所屬、喜締鴛鴦。」南宮深笑道,「否則鶯語樓這等寶地,本公子早叫上諸位與趙兄一同快活去。」
賓客們聞言皆笑,那公子亦再次作揖:「是我唐突了。能令大俠一心一意、放在心尖兒上的佳人,必是才貌雙全的傾國之色。」
趙活想了想,回禮時也笑了:「確實傾城傾國。」
畢竟他當初可是直接跨越金國、在西夏領地內搶人,一個弄不好,襄陽、江陵甚至大宋可能就沒了。
江面廣袤蒼茫,水光接天,一輪明月圓潤透亮。這般夜裡,二師兄是否在案前整理藥方、或已於榻上對著爐火睡下?趙活的思緒隨琵琶聲與水波飄至遠方,二師兄一向獨來獨往、心性堅毅,除了偶爾忙起來會忘記吃飯,真沒什麼好擔心的,倒顯得他才像被遠行丈夫留在家裡的深閨婦人,多愁善感。

隔日,趙活拖著有些宿醉的身子又到千金坊坐診,踏出醫館時天已全黑。走回南宮家的路上,路邊商鋪搬貨的工人見著他先是嚇得後跳三步,又急匆匆地衝進店內再跑出來。
「趙大俠!請留步!」那工人嚷道,見趙活轉過身來,露出笑容:「果然是您,夜路上長得這般嚇人的也只有您了⋯⋯」
「⋯⋯你們是四師兄的人?」
「是。唐四爺交代我們轉交此物給您。」工人遞給他一張摺得整齊、妥善綁好的紙箋:「四爺說這是二爺給您開的方子,讓您自己去抓藥。」
二師兄開的?趙活思考近日的節氣變化,他知道二師兄也在江陵行醫過,難道是應對什麼風土病的藥方?道謝收下後,想著藥行也都關門了,過幾日到千金坊再抓便是。直到在客房用過晚餐、洗浴過後,趙活要讀書前才又想起那紙箋。
上頭沒有病名、斤兩,只寫了三項藥材:
赤小豆、犀角、當歸。
趙活看著,笑出聲來,摀著嘴上笑意的手漸漸上移,掩住面龐。
客房內唯有皎潔銀輝靜靜灑落。良久,指掌抹過臉,趙活眨了眨有點發熱的雙眼,細細瞧著那紙上的一筆一劃、與他箧笥中的唐門藥典如出一轍;指腹摩娑薄薄的紙張,湊近鼻尖,幽幽的彼岸仙香還依稀可聞。
翌日晨起,趙活拜訪了南宮家主,表達自己今日就會啟程返回蜀中。
「昨夜我從醫館回來時抄了小路,發覺巷陌裡的花都開了,月色下甚是動人。叨擾許久,承蒙兄弟熱情款待,可我也該回去了。」
「山之高,月出小。」南宮深會意,倒也不惱:「趙兄情深義重,南宮某人便不多作挽留。山高水長,下回再與兄弟把酒言歡。」

三步併兩步,趙活足尖點過一階階石板、躍過再熟悉不過的崎嶇山路。階梯、草木、景色依舊,拐過熟悉的轉角、他彷彿還能見到那枯瘦的男孩一步步踏上山道的身影,只是當年路邊低矮的小樹已拔高茁壯、亭亭如蓋。
跨過大院的大門,練功場上的師弟妹紛紛與他打招呼,正心堂簷上的小師妹也幾步落至面前,露出淺淺的笑容:「師兄,歡迎回來。」又指著後山的方向,「二師兄約半個時辰前去藥田了。」
放下箧笥,趙活往後山走去。林間的風微涼和暢,日頭偏斜,泛起橙色的天光鋪灑於起伏的遠山、蓊鬱的森林,星星點點穿透枝葉,隨他走過棧道的步伐搖晃。
走出森林,趙活佇於山徑上,就這麼看著那許久不見的人正好採完藥、抬眼瞧見了他。
揹著滿滿的藥簍,他的二師兄一步、一步穿越繁茂的田地,踏過樹影與泛金的日光,向他走來。
唐錚走近,見趙活正用掌根抹眼睛,微微挑眉:「看來是被肩甲戳壞腦子了。」
「才沒有。」趙活回嘴,又吸了吸鼻子,沒有漏看那雙他曾經想忘、卻忘不了的鳳眼盈滿了笑意。他接過藥簍,再順勢拉過師兄的手、牽得牢牢地——夢中纖白的手也自然地回握,又有點兒生涼。
一步、再一步,兩人並肩而行,踏著餘暉,慢慢地走回家。





*阿錚的藥方:
赤小豆:很像紅豆,但比紅豆功效更強
犀角:心有靈犀一點通
當歸:字面意義
之後二師兄開的這張藥方也放在阿活的寶物欄位了。

*阿錚交給阿活的卷軸相關敘述是參考太吾繪卷的《本經下品注》。


後話
當晚,趙活和枕邊人分享江陵見聞,說起了南宮深打趣他是否被下蠱一事。
正享受著師弟的篦髮服務,唐錚神色平和,只懶懶地開口:「你說有沒有?」
「有。」趙活將坐在身前的人撈進懷中,從背後貼近剛出浴的白嫩脖頸、深深嗅聞藥皂的香氣:「所以每日都得這般抱一下,否則發作起來可難受,生不如死。」
唐錚抬手想推開他,可掌心貼到了趙活頭上,猶豫再三,還是放下搭著師弟環於腰間的雙臂:「⋯⋯知道就好。」
對這答案不能更滿意,中蠱的趙大俠又親了親他的施蠱者兼解藥泛紅的耳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