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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子暖,出來吧!」鐵門伴隨著男人低沉的聲音被打開,燈光照進兩平方米的密室。葉子暖坐在房間角落,一頭柔順的黑髮變得凌亂,臉上的鬍渣讓他看起來老了些。他扶著牆壁起身,緩緩往門外走去。

  「一會兒你可得好好感謝少尉啊!就是他放你出來的。」葉子暖恍神著,窗外的陽光太不真實,如同畫作。「先生,請問……今天幾號了?」

  「八月五號了,怎麼?」聞言,葉子暖搖搖頭,感覺心裡悶悶的,一口氣提不上來,靠著牆壁緩了好一陣子,仍是暈眩。

  「葉子!」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勉強抬眼,看見王宸宇一身軍衣挺拔英俊,臉上卻是慌張的。領著他走出來的男人對著王宸宇行了禮,便離去了。王宸宇跑了過來,一把將他抱在懷中。

  「葉子,你受苦了......我花了好一番功夫,終於把你弄出來……」王宸宇抱得很緊,緊得葉子暖以為自己會被擰碎在他懷裡,他輕輕拍著王宸宇的背,蒼白的手不停顫抖。

  「葉子、別怕啊……我這會兒升少尉了,能保護你了!我們先回家吧?」葉子暖緩緩地點了頭,任由王宸宇將自己抱上車。不知怎麼的,看到了熟悉的街景,他反而覺得不適應,一隻手搭在車窗上,好似想觸碰窗外的天空。

  「我查了那個陷害你的人,他將那幫逆賊的衣服放你店裡,害你無辜入獄。我抓到他了,目前關著,他——」

  「大宇哥,我有些累了。」葉子暖闔上雙眼,王宸宇從後照鏡裡看著他,雙頰凹陷,原本就營養不良的人,這下子只剩骨架撐著,他一臉倦態,癱軟地倒坐於後座上。王宸宇別開視線,突然搞不懂自己心裡的思緒了。直到抵達裁縫店門口,王宸宇打開車門,正欲將葉子暖再抱出來,卻被阻止。

  「已經到家,我還能走,便不勞大宇哥費心了。」葉子暖垂眸,纖長的睫毛擋住視線,王宸宇聽著心裡發慌,道:「葉子,你別這樣。你是不是怪我太晚救你出來了?對不起,我當初位階太低,沒法子救你......但是我很努力的立了好些功,才得以升官。你不信的話,這是、這是有次出任務時留的傷疤……一開始挺疼的,但是想著你,我就不疼了——」

  「大宇哥,我不怪你,也不生氣,只是需要休息,莫要操心了,好麼?」葉子暖安撫著,起身下車。「那讓我照顧你?你這樣虛弱,怎麼能好好照顧自己?」

  「我可以!」葉子暖一拳捶在門上,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情緒,只覺得心很亂,隨時要爆炸。王宸宇被他一吼,愣在原地,正要說些什麼,便聽他道:「你辛苦了,這幾個月忙著救我,沒回幾趟家罷?趕緊回去看看王伯伯罷,他老了……」

  語罷,推開門走入屋內,獨留王宸宇一人在屋外。王宸宇在店舖外看著他搖搖晃晃的背影,最後還是轉身離去了。

  葉子暖輕輕撫摸著工作檯,店鋪許久沒有整理了,桌面上覆蓋上一層厚厚的塵埃,木地板上仍留有紛亂的腳印。他緩緩走回房間,一股腦兒地往床上倒,也不管被單上的灰塵,他只是懷念自己的家。翻身,卻發現了房中的不尋常,他猛地坐起身,半跌半爬地來到床頭,死死盯著保險箱上,被撬開的痕跡。顫抖著雙手,他將扭曲變形的櫃門打開,卻只看見鐵灰色的箱壁。

  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父母畢生節儉,一點一點存下來要給他留下的遺產,父親用生命縫下的最後一件冬衣,他十二歲的生日禮物,他記得自己穿著那件衣服參加了父親的告別式,亦帶著它度過母喪,現在卻什麼都不剩。

  葉子暖覺得自己心被撕碎了,卻沒有想像中的疼。他腦海中浮現了洋人的黑膠唱片,在唱台上不停旋轉,卻沒有陳舊的歌聲,只有一陣陣刺耳尖銳的雜訊。

  八個月前,一群人闖進他的店鋪,說他與共產黨有不當聯繫,當時他正煩惱著給客人縫好的衣服不翼而飛,打算重新縫,卻被綁上布繩帶走,關進那間兩平方米米的密室,一待就是八個月。

  他記得有人將檯燈打開,燈光打在他臉上,逼他講出與共產黨如何聯繫,為何聯繫,叫他說出他們的老窩。他什麼都不知道,心裡是害怕的,惦記著小店舖,擔心王宸宇找不到他該有多著急,可是到了最後,卻只剩下茫然,覺得白熾燈泡的光芒很刺眼,沒有其他想法了。

  那八個月,像是很漫長,又像只是短短幾分鐘,在那間密室裡看不見日出日落,他搓磨著自己指間的繭,左手上還有前一天晚上被針刺到的小洞。後來繭漸漸變薄了,彷彿沒有拿起過針線。

  他被關進去後沒哭過,想著自己還有一家裁縫店,床頭邊的保險箱裡還裝著他與家人的回憶,對著水泥牆漸漸喪失的自我,只要一回到家裡便能再次找回——可是他的珍寶都已化為泡沫。

  葉子暖摀著臉,跪倒在陰暗的房間裡,止不住顫抖。他嘗試壓抑住近乎崩潰的情緒,整張臉都憋紅了,手掌還是被淚水濡濕。緊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他太久未曾哭泣,久到都忘記自己的哭聲是什麼樣子了,他害怕聽到,害怕一哭出來,自己的堅強就會通通瓦解。

  然而伴隨著鼻酸,他不得不張開嘴巴呼吸,咽嗚便這樣從嘴裡溜了出來,而後轉為啜泣,他大聲喘著氣,將手掌從臉上移開,無助地嚎啕大哭。緊緊攥著被單,蒼白如紙的手背上青筋蟠踞,彷彿就要衝出皮膚。

  到了最後泣不成聲。

  翌日,王宸宇抱了一束鮮花,手上提著小點心,都是從前葉子暖愛吃但捨不得買的。來到店門前,卻發現門沒有鎖,也尚未開始營業。他心道不妙,推開門,將禮物往桌上擺,張嘴喊:「葉子!」

  無人回應,他逕自往二樓走,見葉子暖房門虛掩著,從門縫看進去,只見一抹單薄的身影蜷縮在床上,沒蓋被子。見著人了,王宸宇心裡踏實,走進房間要幫葉子暖蓋上棉被,才到床腳,便察覺純白被單上,有一點點殷紅。

  「葉子、葉子!你別嚇我啊……」心下一驚,趕緊將那人抱起,葉子暖睡得極熟,像是不會再醒來似的,若沒有仔細注意胸膛的微小起伏,真的會以為他已過身了。王宸宇以指腹輕輕搓磨葉子暖的臉頰,瘦小的身體上瘀痕遍布,大抵是接受拷問時留下的。王宸宇皺眉,得找個時間處理一下那名拷問者了。

  王宸宇很快就發現那幾點殷紅的來源,葉子暖的手臂上有一塊塊小傷疤,傷疤很小,但是密布在下手臂的軟肉上,看起來像是被以鈍器刺進,連皮帶肉地挖出來。想至此,王宸宇不禁顫抖,心有怒火熊熊,恨不得將兇手大卸八塊。然而他卻看見葉子暖的指尖——以往總是修顯整齊的指甲被咬得坑坑巴巴,而指甲縫中卡著什麼殷紅的塊狀物,那分明、分明就是從自己手臂上剜下來的。

  王宸宇連想都不敢想,用指甲將皮肉挖下來需要施多大的力氣、該有多疼,更不敢想葉子暖在牢裡的慌張恐懼,隨時可能會丟了性命,讓他焦燥到啃咬自己的手指。

  王宸宇不知道,真正令葉子暖不安的是失去這家小店鋪,失去與父母的回憶。

  他將葉子暖抱出房間,直接帶回自己家中。葉子暖需要休息,並且不能讓他一人待在家中。

  葉子暖清醒時,已是三天之後。他以單手將身子撐起,卻發現自己不在家中,再環顧四周,盡是先進的西式擺設。搖搖晃晃地爬下床,矮桌上的鏡子中是自己的倒影,已經有人為他梳洗過了,衣服也都是昂貴的材質,做工細膩,這樣的衣服,他得花四五天才能做出一件,平時是絕對捨不得穿上的。

  「醒了?」葉子暖回眸,才發現方才自己身邊躺了一個人。王宸宇掀開棉被,踏著絨毛拖鞋走向矮桌旁的人,一手圈著他的腰,另一手拖著他的後腦勺,以下巴輕輕磨蹭葉子暖細軟的髮絲。

  「你讓我好生擔心……下次別嚇我了,好麼?」

  葉子暖不知道怎麼回答,身邊仍然有一個愛著自己的人,他應該知足,然而心裡空蕩蕩的。他想哭,身心俱疲。他想要縮進王宸宇的懷裡撒嬌,就像從前鑽進父親懷裡那樣,但眼眶乾澀,淚水大概已經在前幾天晚上流光了罷,他突然有了這樣矯情的想法。

  「別怕,我比你想得更堅強。」

  揉揉王宸宇的髮,平頭短短的髮絲摸起來有點刺,葉子暖笑得雙眼瞇起,看不見瞳孔,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眼裡不會有笑意。王宸宇至此才真的鬆了一口氣,鬆開環抱著對方的手,抓了抓後腦勺,提議先吃早飯。

  飯桌上,葉子暖吃了不少,王宸宇更肯定他已走出悲傷,讓家僕收拾碗筷後,便換上先前葉子暖為他縫的西裝,看在更衣鏡前整理儀容。

  「葉子,我帥麼?」葉子暖縫製的是標準英式西裝,穿在王宸宇壯碩的身軀上,顯得硬挺俊朗。葉子暖笑著,低頭為他整理衣襬,也沒打算回話。「親愛的,來為我系個領帶!」見著葉子暖的笑容,王宸宇調笑道,沒有看見他微微一頓的身影。

  直到王宸宇出門,葉子暖都只是笑咪咪的,沒有說話。等到大門一關,葉子暖拔腿就往廁所跑,扶著牆壁將早飯通通吐出來,吐到口中酸澀,喉嚨灼燙,才臉色蒼白地走出廁所,往床上躺,不久後又陷入夢鄉。

  平凡的日子反反覆覆,眼看又是一個月,東北戰況日漸膠著,聽聞日本軍攻進了瀋陽——葉子暖知道王宸宇要離開了,因為對方近日未曾與他對上眼,總是不敢看他,每日親暱的互動,即使未曾言明,他們都已是不可分割的伴侶,至少葉子暖是這樣想的。

  「大宇哥,東北那兒天氣涼,我給你的衣服裡縫了件棉衣,小心別感冒了。」他舀了碗熱湯放到王宸宇面前,見其遲遲不動筷,葉子暖笑得無奈:「莫不是在長官那兒用過了?這幾日有些糊塗了,我還是拿去倒了罷。」

  方要伸手取碗,便聽得王宸宇問:「葉子,若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可怨我?」

  葉子暖一愣,不知對方何出此言,只是笑道:「又把衣服弄破了?」走到王宸宇對面的位子坐下,他望著王宸宇剛毅的面容,一雙眸子溫潤如玉。「你待我可好了,我想怨也只能怨你把我寵成廢人。」

  王宸宇站起身,終於與葉子暖對視,眼底陰暗,葉子暖看得心慌,才聽得他道:「葉子,這世間對我們太狠了......你知道嗎?你就是我的勇氣,待我剿除共產黨,穩定國家安寧後,我就娶你為妻。」

  「那些事太美了,莫要讓我作夢。」葉子暖垂眸,指腹搓磨著手臂上的傷疤。「你要活著回來,我只求這麼多。」

  「你還是喜歡我的。」王宸宇道,葉子暖一抬頭,便見他臉上笑意如豔陽,璀璨,卻讓他莫名地感覺到自己被灼傷。王宸宇抬手,拉過葉子暖衣領,吻得霸道。

  在那之後兩人便沒有對話,一同收拾了北上的行李,鑽進被窩,牽著手睡一宿。

  隔日葉子暖悠悠轉醒,時辰尚早,他望著戀人的睡顏,輕輕地將唇瓣印在對方額上,窗外似乎異常地喧囂,他自窗簾縫間望出去,竟見一批軍人站在門外。趕緊搖醒王宸宇,而對方鎮定地安慰他,說只是有緊急戰令,要提前出發,讓他先請外頭帶隊的那人進門。

  葉子暖理了理衣衫,便下樓開門,又如何知道開門後,自己會被壓制在地。「葉先生,總司令有令,攘外必先安內,您與共產黨有不當勾結,希望您配合調查。」

  蒼白的手不住顫抖,自己方從獄中出來一個月,那些拷問還不夠嗎?究竟還要奪去他多少歲月才肯罷休?一陣暈眩襲來,他跪在地上,抬眸看見王宸宇站在自己面前,一身軍裝。他一時恍神,想問王宸宇,縫上了棉衣之後合不合身,暖不暖。

  「這就是你說對不起我的事?」他問,卻沒有得到回答。士兵的話語在耳邊響起:「長官,感謝您不惜犧牲假日,幫助我們揪出內賊。」王宸宇的視線始終沒有落在他身上,坦蕩地直視前方,彷彿葉子暖就是那名內賊無疑。

  「什麼內賊……你倒說說我的罪名?」葉子暖望著昨日說要迎娶自己的人,見家僕抱了一皮箱的物品走出來,就放在兩人一起吃飯的餐桌上。

  「八個月前,你為共軍縫製軍衣,增長敵方勢力,你說,你有沒有?」王宸宇低沉的嗓音直直落入他心底,看著士兵自皮箱內取出一套軍裝,正是自己弄丟的那一套。

  「身為裁縫,不縫衣服要做何?你們是人,他們也是人,人都要穿衣服的。」他道,又見士兵將皮箱翻倒,箱內物品散落,葉子暖頓時感到渾身寒涼。

  包裝著金項鍊的木盒、破舊的小冬衣、母親為他縫製的針線包……原來在這些日子裡,離他這麼近。

  「這些東西,都是共產黨給你的賄賂,是不是?」葉子暖看著每件物品上,都被貼上共軍的標誌,不作聲了。望向王宸宇,並不是再期待他能多有什麼解釋,只是突然發現自己完全不了解這個人。

  王宸宇被望得發慌,他記得昨天葉子暖還和他說,要活著回來。葉子暖對他是有情的,那雙眸子一直都是這樣告訴他的,帶走葉家夫婦的遺物,讓葉子暖崩潰的同時,他也乘機讓彼此的感情升溫。王宸宇滿足於葉子暖對他的愛意,無私的包容,讓他予取予求。

  「葉子,我也得生活。國內有反勢力作亂,國外又有入侵者,軍人的生活都不好……」

  「你就當是進去等我,我的人手都安排好了,你就配合他們說幾句。」

  葉子暖點了頭,一個月中慢慢滋養起來的溫和被驅除殆盡,他低下頭,眼底看不見光彩,僅僅是睜著雙眸,眉目間蒙上一層灰色。

  「葉子,你果然沒有說謊,你喜歡我的。」語氣甚是欣喜,葉子暖疼得麻木,卻不知道該怎麼生氣。他該氣王宸宇出賣自己,將父母遺物取走,氣王宸宇用他的生命換取生活。

  但是他一點兒氣話也說不出口,只覺得很累,這一個月的生活就像一場夢,而他已知足,不知足也得知足。

  王宸宇見他不再有反應,便對士兵使了個眼色,要將他帶上車。士兵們抓著他的胳膊,將他拉起,就在要踏出門的那一刻,葉子暖起唇,語氣輕淡,望向王宸宇的那雙漆黑,溫柔得彷彿能滴出水,他笑著,是平常哄王宸宇起床的寵溺。

  「謝謝你。」

  這場夢很美,他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