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現代AU
*有加入劇情需要的原創角色



番外03
唐布衣破開土壤時,一切已用追趕不及的速度崩毀。
短短數年間,局勢瞬息萬變、江山易主。他感念的、珍視的,空留斷井頹垣。可既活了過來,他亦不打算輕易地再次死去,便聽著自己的心、恣意而活——他外表俊俏、口才流利,揉雜了江湖軼聞與各處遊歷見識的段子令他到哪兒說相聲都頗受歡迎,結交了許多新朋友、或與故人不期而遇。只是偶爾在台上的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聽起旁人說過去的武林盟剿滅魔教的話本的時候,他會想起那個不顧自己被捅穿胸膛也要救他一命的師弟,那張醜臉比起和武林盟主對決,肯定更適合這個舞台。
徐徐行過數十載光陰,煙雨穿林打葉,直至肉身老朽。他不再以真氣按摩心臟,散去內功,將這條多借了許久的命還予萬物循環不息的大道。
而今想來,許是這一生的演出太過精彩,冥冥之中,連神仙都不許他如此就下台一鞠躬。
捏緊手上的塑膠圈,唐布衣屏氣凝神、伸手一拋——他清楚羽毛能切碎船隻、銅錢能貫穿胸膛,但現今還帶著嬰兒肥的幼嫩手臂,連將玩具塑膠圈準準地套上不遠處的喇叭鎖都力有未逮。門邊五顏六色的塑膠圈散了一地,百無聊賴,唐布衣再擲出一個——塑膠圈依然沒套上門把,倒是打中了一只皮揹包。
唐錚看著砸到身上的套圈圈環,瞪了唐布衣一眼。
「布衣爸爸。」坐在辦公桌前的班導起身,招呼來人坐下。趁著班導未注意,唐錚再朝他甩了一記眼刀,唐布衣再熟悉不過,那是「回去有你好受」的意思。

趙活與唐錚領養唐布衣,是他們登記結婚後第二年的事。
步入婚姻的起頭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夜晚。睡前,趙活習慣性地將心上人摟入懷中,下頷抵在唐錚肩頭,唐錚則躺在他胸口使用閱讀器。隔著兩層衣料,趙活能感受到懷裡人呼吸平穩、身軀放鬆柔軟。寧靜的深夜、朦朧的燈光,他低頭輕蹭,嗅到彼此共同的沐浴乳的香氣。
「好想一輩子都這樣。」趙活嘆道。
「⋯⋯也不是不行。」
愣了片刻,趙活才意識到懷中面頰發燙的人兒方才答應了什麼。
兩人都是不喜歡吵鬧和社交的性子,僅是登記,沒有宴客,倒是趙活堅持要做紀念、拍了一組婚紗照。請婚假時,在公司與趙活合作較密切的同事們都收到了喜餅,同事們紛紛好奇地打開禮盒——婚紗照的小卡上,趙活笑得憨厚的醜臉搭配西裝後終於更人模人樣一些,而身旁那位——同事紛紛眉頭深鎖,先是懷疑這麼好看的人類是存在的嗎?還靠在趙活身側?電腦合成?隨後有人想起趙活的手機桌布:一名高挑優雅的男性身著西裝、手持捧花、微微側頭的完美光影與眉眼輪廓,原來並不是哪位明星或模特兒,而是、而是——見那小卡上的俊美男子被醜男同事摟近,罕見的的清澈藍眼裡透著幾分難為情,卻無比認真,同事們的眉頭鎖得更緊了。相較於同事的心靈震撼,熟悉的老友們倒是不住虧他純愛戰士、初戀即結婚、簡直傳奇愛情故事。亦有感情經驗豐富的好友私下悄悄問他:才第一任,怎能如此確定就是這人?
「⋯⋯我不想再錯過了。」
趙活抓了抓臉,低聲輕嘆。
確定未來的日子都有彼此後,新婚夫夫倆商量著搬到了另一間離市區較遠、但室內空間更大的公寓,三房一廳,確保除了主臥,彼此都有各自的空間。誰知才遷入沒多久,幼小的唐布衣就半路滾出來撞進了他們的生活,兩人此前完全沒有增加家庭成員的打算——最後是唐錚讓出書房,再像過往住套房時一樣,另外於客廳加裝一片竹簾隔出空間,擺放書桌與筆電。
「你雜物一堆、打遊戲又吵,自己關一個小房間剛剛好。」唐錚這麼說,可趙活知道他的師兄是體貼:他從兩人決定搬家時就興致勃勃地規劃著能夠好好打遊戲、做模型、展示收藏的房間。相較之下,唐錚的休閒活動較不需要寬大的桌面或櫃體,即使是看串流平台,也更傾向窩在客廳沙發上擠著師弟當靠枕、讓師弟給自己揉揉腿。
即使如此,趙活仍不免愧疚。到了唐布衣要搬來前的週末,他連煮了好幾天唐錚愛吃的、負責被使喚著把唐錚書房裡的東西都搬到新的位置,再組裝唐布衣要用的床架衣櫃書桌,晚上睡前再撈過人來又抱又親、直到唐錚受不了將他踢開。
從前於江湖風雨中生離死別,今日師兄弟們又聚在了同一片屋簷下。
「你還有什麼要分辯?」
回到家後,唐錚坐在沙發上雙手抱胸,審視站在面前的男孩。
「因為他們都急哭了嘛。」唐布衣嘟噥著,抬眼對上唐錚凌厲的視線,又搓了搓手:「我老早記住泳池怎麼走了。那條最大的馬路,紅綠燈很長,這具身體就算不用跑的也能通過,下午路上車也不多⋯⋯」
於是他就領著另外兩位也錯過了才藝游泳班校車的同學溜出幼稚園、走過數個路口,直到十五分鐘腳程外的泳池。三人皆順利抵達,倒教師長們驚嚇不已。
「我就不該指望你這廢材多活了一輩子能有什麼長進。」唐錚冷聲道,「我和趙氏蠢豬知道你是成年人,但其他人不知道。即使你表現得再超齡,在旁人眼裡依舊是孩子。何況這個時代,方方面面都與宋國全然不同。你才來到這個時代六年、身體又弱又小,你以為自己和其他懵懂無知的幼童有多大區別?」
最終唐錚令唐布衣站在玄關面壁思過。眼見訓話告一段落,趙活才走至客廳打開遊戲主機。唐布衣雖面向門板,可還聽得見遊戲啟動時的背景音樂:「你不繼續玩昨天那個嗎?你打王一直死的那個。」
「你領罰就領罰,別跟我搭話。」
「還好啦,二師弟這輩子收斂很多了,畢竟這個時代家暴會被通報。」
「那你就少做些會讓我們被通報的事。」
「怎麼連你也跟二師弟一夥了,見色忘友。」
「喇逼雕,我也是挨罵的那個啊。」
「喔,那難怪二師弟這麼溫和,上輩子沒罵完的都在你們相認的前幾年罵完了。」
「⋯⋯也不能算你說錯。」
「感覺如何?」
趙活沉默半秒:「爽啦。」
「你這變態哈哈哈哈哈——」
「趙氏蠢豬!你也給我去站著!」
確認一豬一猴都乖乖面對門板思過,唐錚不屑與兩個蠢蛋待在同一個空間,腳下一拐——進趙活的書房去了。
十五分鐘過去,趙活強制結束了與唐布衣在定點站姿下相互又戳又打的小小戰爭,摸進書房,便見唐錚窩在他電腦桌背後的躺椅上讀書——躺椅原是趙活買來半躺著耍廢打掌機的,結果逐漸變成唐錚在師弟書房內的專屬位置,他甚至為唐錚架了盞閱讀燈——趙活靠上前去,順了順他二師兄如今短而柔順的黑髮、再討好地親親髮旋、額頭。唐錚瞟他一眼:「不是說喜歡?」
「嗯⋯⋯確實最喜歡了。」
「去打你的遊戲。」
毫不在意被驅趕,趙活無賴地再捏捏透紅的耳朵、香了一口,才走回客廳去。

雖說是領養了一個孩子,可唐布衣的心智已成年又老過一次、又是個有眼色的,平時縱然吵吵鬧鬧——趙活久違地回想起被唐門掌刑使支配的恐懼——倒也沒什麼重大的育兒困擾。精力充沛的孩童會在天亮後自己爬起床、自己盥洗更衣,從冰箱挖出麥片或三明治和果汁,偶爾偷吃一兩顆醜師弟做的葉兒粑;必要時闖入兩位監護人的臥室,把疲憊的上班族從溫柔鄉中挖起來,讓趙活打著哈欠送他到樓下巷口搭校車。
放學安親後,離幼稚園較近的唐錚會去接他。若不外食,當他倆回到家,趙活通常已經煮好晚餐,餐後再由兩位師弟其中一人盯著他寫作業——說是作業,其實只是每天畫畫日記本、塗鴉本,好讓幼童的手部肌肉習慣握筆。
「欸、師弟師弟,你看這個。」
趙活瞧著唐布衣的塗鴉本,各色蠟筆似乎勾勒出一個充滿幾何形狀的繽紛人型:「這啥?機器人?」
「你可記得,我們一起發明了件可以發射暗器的寶衣?」不在意師弟的醜臉皺起眉頭,唐布衣逕自展示著作品:「後來我又想了很久,改良了設計!可惜當年沒有工匠願意承接我的委託,但現代技術這麼發達,想必能夠做出這個⋯⋯呃、無雙猩紅麟甲!」
「這命名的品味,鐵定是剛剛才想的吧,還偷了我在玩的遊戲的名詞。」
「唐布衣,很晚了,小聲點。」唐錚插話道,「畫完了就去洗手,你該睡了。」
監督唐布衣收拾書包、盥洗,精準地將還想去看醜師弟打遊戲的小猴子提進臥室、塞進床被,唐錚正欲轉身,衣角卻被小手拉住。
「二師弟,我想聽睡前故事。」
「啊?」
「同學說他們的爸爸媽媽都會講睡前故事,我也想體驗一下。」
「那是為了啟蒙和促進睡眠,你是一部分腦子沒帶到此世、成了文盲?」
「可是以前小時候我被罰跪,沒聽到三師弟說故事,二師弟你都會講給我聽——」
當趙活結束遊戲、來到唐布衣的房門口,就見床頭的暖黃柔光中,唐錚正捧著平板、低頭垂目,一字一句低聲念誦;小巧稚嫩的男孩蓋著被子、半趴在他腿上,雙目幾欲闔起。景象溫馨慈愛,宛若傳世的宗教名畫。
「⋯⋯二師兄,沒有人睡前故事唸《備急千金藥方》的。」
「反正目的是培養睡意,他睡著了,效果卓絕。」

當新的生活節奏步上軌道,白晝已漸漸拉長、蟬鳴四起,唐布衣迎來了和師弟們共同生活後的第一個暑假。身體還未到能獨自在家的年紀,若兩位監護人都要上班,唐布衣便得跟著趙活進公司去。
一天八個小時久坐在電腦前,成年人都難免乏味,何況正活潑好動的幼童、尤其唐布衣?男孩時常和其他員工的孩子在大樓走道間奔跑追逐打滾、趁趙活開會時將他的辦公椅滑來滑去,憑藉幼兒稚嫩可愛的外貌和一張甜嘴,從父愛母愛爆發的叔叔阿姨們那兒得到許多糖果餅乾,甚至連經理都特別喜歡這聰慧機敏的孩子,送了他一盒彩色筆和塗鴉本;鬧過頭被趙活罵了,才有幾小時乖乖窩在監護人的座位旁玩平板裡的休閒遊戲、睡午覺、用彩色筆在便條紙上畫一堆難以分辨的抽象圖案,再黏滿試圖專心於程式碼的師弟全身,令趙活頭痛不已。
「阿爸、阿爸。」唐布衣悄聲呼喚趙活,在外有旁人聽得見時,他還是稱兩位師弟為爸爸:「老師說暑假作業要去遊樂園。」
「喇逼雕,作業主題是『和家人共度的一天』,沒有一定要去遊樂園。你已經和我在辦公室共度很多天了。」
「這才不算,我都快悶死了,你和二師⋯⋯和爸爸平常放假也整天都待在家。」唐布衣委屈道,「何況遊樂園在年紀小的時候去,跟長大後的感覺肯定大不相同。就像我在大蒙古國統治中原後又路過—–」
「行了行了,你先讓我把這功能寫完。」
趙活這一寫就寫到了下班。直到一大一小在速食店裡吃著炸雞和薯條,唐布衣才繼續說他的故事:蒙古鐵騎南下不久的數年間,原宋金交界一帶,尤其江陵,因戰亂和難民動盪不安,他是如何幫助受難百姓、劫富濟貧——除了山賊和趁亂打劫的官兵,約莫有十分鐘的內容都是關於如何衝進南宮家爆打肩甲再和南宮深交換情報——偶爾也停下腳步,說一些輕鬆滑稽的段子,讓人們臉上多多少少有些笑容。趙活邊聽邊配著肥宅快樂水和大薯,津津有味,反正旁人若聽見了,大抵也只認為是和家長分享學校聽到的故事的小朋友,就是語言組織能力比同齡人好上許多。
「有趣吧?所以難得再活一回、又有這麼多好玩的好看的,多體驗才不枉費機緣呀。反正我看你那個像日曆的頁面、以及叔叔阿姨和你討論的內容,你手頭的東西進度超前、目前不趕,那請一天假家庭出遊也是合理的吧?小孩的童年只有一次欸!」
「⋯⋯最討厭像你這種直覺敏銳的小鬼。」趙活瞪了眼對面的男孩,見那雙笑得微瞇的桃花眼裡閃著超齡的精明:「我工作也是為了要養你好吧?」
「是沒錯,但這幾天跟著你,簡直和被二師弟關在地窖禁足沒兩樣。」
「由上輩子沒什麼勞務貢獻值的人說出這種話實在讓人很想戰你娘親。」
「那你現在可要打自己或二師弟了。」
「閉嘴。」趙活將最後一塊雞塊塞進唐布衣嘴裡,嘆了口氣:「你是我們之中活到最老的欸,怎麼還是這副死樣子。」
「我不管活到幾歲、活過幾輩子都會是這樣的。」
唐布衣嚥下雞塊,眨了眨眼:「怎麼,該不會後悔收養我了吧?」
「不瞞您說,偶爾是有點。」趙活故意說道。當初與唐布衣偶遇後,先提起收養一事的是唐錚。唐錚的說法是這潑猴放到哪兒都是個麻煩,還是就近看管來得好,然而趙活清楚,他二師兄不過是心軟。
「哈哈、來不及啦!」唐布衣笑道,刻意蹦下椅子貼到師弟身邊:「別擔心,現在你和二師弟照顧我,以後就換我照顧你們。」
「讓你照顧我才擔心吧?」
「哈哈哈哈師弟你的嘴真的還是這麼賤哈哈哈——」
「哈哈哈哈——」
兩人回收過餐盤後,一同走出店外。
「那你想怎麼照顧?」
「很簡單啊,師弟你隨便養就可以了,至於二師弟,總覺得老了以後會變成比師父還嚴厲的頑固老伯,但你會照顧他啊。」
「你根本沒在照顧啊!」
「被發現了啊哈哈哈——」
「哈哈哈哈——」
斑馬線的綠燈亮起,青年和男孩於川流不息的都會車潮中放聲大笑、手牽著手跨越馬路。

「水壺帶了嗎?」
「有。」
「防曬?」
「擦了。」
「後頸有擦?」
「嗯⋯⋯有馬尾和帽子擋著,應該不用吧?」
「偷懶的廢物,過來。」
已經打理好自己、正在拍照準備發限動的趙活接過唐錚扔過來的兒童背包,看唐錚將防曬乳均勻而迅速地抹遍小小的身軀,彷彿見到老家灶腳旁阿母正在醃雞肉的景象。
兩位師弟終究還是挑了個平日實現大師兄的夢想。唐錚本就偏好室內活動、不喜喧鬧,趙活則是已經想不起來上回親身踏入遊樂園是什麼時候,倒記得用搖桿操縱各個角色走過螢幕內或夢幻或頹敗的樂園建模。甫踏入園區,兩人都沒什麼頭緒,倒是內裡最年長的唐布衣顯然早有研究,雀躍地一蹦一跳、指著遠方正俯衝旋轉並傳來尖叫聲的雲霄飛車,眼神發亮:「就是那個!我要玩那個!」
然後因為身高不足而被工作人員阻止了。
失落不過短短一瞬,唐布衣轉頭又拉著醜師弟繼續征服其他設施:飛天椅、海盜船、過山車、碰碰船⋯⋯上船五分鐘後,唐布衣已經實現人船一體、來去自如,同時大聲嘲笑自己監護人愈漂愈遠的開船技術。趙活邊回嘴邊狼狽地打著方向盤,眼神瞥向岸上——岸邊的遮陽亭下,唐錚坐在三人的隨身物品旁、單手拄著臉,於周遭蒸騰的暑氣中帶了幾分慵懶,正眼神專注地望向他。趙活分明瞧見裡頭毫無憐憫,那人嘴角甚至隱約帶著富饒興味的壞笑。
未免太過分了。趙活想,同時對第一眼竟差點著迷閃神的自己感到恨鐵不成鋼。
小鼻子小眼睛的醜男自不會這麼簡單放過唐布衣,三人行至紀念品店納涼時,趙活一眼瞧見衣帽架上的各種動物髮箍,立刻摘了個猴子的戴到正在看玩具車模型的唐布衣頭上:「別挑了,紀念品就買這個。」還順手拍了幾張照片。
唐布衣摸摸頭上的耳朵,又看看放滿各種髮箍的架子:「有親子款欸,那阿爸你也要戴。」
「我又不是猴子。」
「誰讓你戴猴子的,你戴狗耳的呀,爸爸一直盯著呢。」
頂著唐錚毒辣的瞪視,唐布衣拿下那對成人尺寸的摺耳狗狗髮箍,眨了眨眼:「小孩的童年只有一次,我認為阿爸你應該更珍惜這段時光。」
最終趙活還是頂著狗狗摺耳牽著小猴子步出紀念品店。其實他本來還瞥見一頂黑色的貓耳,可手才碰到絨毛尖端,身旁便傳來一股冰冷殺意,只好惜命作罷。
說實話,趙活真有點兒怕他二師兄會無聊。從入園至此刻,唐錚未曾玩過任何設施,總是幫他和唐布衣提著包包、坐在或倚在附近的陰涼處看他們倆隨彩燈和音樂旋轉跳躍衝刺,偶爾拿起手機拍照,讓唐布衣回家後能印出來貼在作業本上。暑假平日的遊樂園不至摩肩擦踵,依然有許多趁長假出遊的家庭。設施無須預約,排隊仍是難免。知道他的二師兄討厭在艷陽下渾身濕黏,趙活於是主動提議去玩室內的VR過山車,正巧唐布衣的身高需得有成人陪同,趙活便說服唐錚與他一左一右將男孩夾在中央、放下氣壓安全桿,讓火箭造型的車體沿著軌道帶三人駛入拐彎後的黑暗之中。
他們是太空探險隊的新進船員,由卡通風格的太空人前輩帶著在宇宙中的彩虹橋上航行,群星與星雲透過VR眼鏡從身邊流過,趙活注意到第一次體驗這種設施、幼小的大師兄驚艷地伸手想要觸碰流星——座艙忽地猛烈震動、摔落彩虹橋,被吸入黑洞中上下來回翻滾、又在諸多不同的景色與光芒中來回跳躍。好不容易從蟲洞中被吐出,又被星球當地長相如史萊姆般的住民追逐、在亂射的光波攻擊中被縮小,不得已於異星基地中以極小的尺度驚險地四處闖蕩,幾度差點兒被史萊姆的腳步壓扁——最終恢復原狀、逃離設施,於蟲洞關閉的前一刻驚險躍入、回到地球。
安全桿升起,唐錚牽著唐布衣跨過車體與月台的縫隙。男孩的腳步還有點兒虛浮,卻已興奮地扯著旁邊同樣滿面笑容的醜男:「再來一次!」
「好!再來一次!」
戴著動物髮箍的大狗小猴一路蹦蹦跳跳再次排到隊伍尾端、亢奮地朝唐錚招手。
稍早誰說自己不是猴子的?唐錚嘆了口氣,還是跟了上去,並悄悄搓了搓因為幾度掐緊安全桿而有些發痠的手掌。
再一次的宇宙冒險,趙活和唐布衣終於心滿意足地離開場館。接下來去動物園區搭小火車好了。趙活研究著導覽地圖上的繪畫地標,與身旁的拱門、裝飾、店家等一一比對。
「趙活!」
一回頭,趙活便見小段距離外,唐布衣正在洗手間旁與一名年齡相仿的幼童交談。孩子臉上帶著淚痕,身邊沒有成年人,顯然是走失了。
趙活正要上前,卻被唐錚攔下。
「⋯⋯你好棒喔,沒有亂跑,一直在原地等爸爸和媽媽!」遠遠地,唐布衣牽著孩子的手,滿臉笑容:「但是已經這麼久了,爸爸媽媽可能去別的地方找你了。你看那邊,棉花糖攤位穿著制服的姊姊。他們和警察一樣,可以幫你找到爸爸媽媽喔!會害怕?那我陪你一起去,兩個人就不怕了,好嗎?」
工作人員迅速以無線電聯絡、並想按照處理流程帶孩子到走失兒童區。可孩子顯然對於陌生的成年人感到懼怕,唐布衣於是主動提議自己和兩位爸爸也與兩人同行。
「你跟著我和這位姊姊、還有我爸爸和阿爸⋯⋯哎、別怕別怕!我阿爸只是長得很像惡鬼,他是最好的阿爸喔!」
孩子的父母很快便出現了,向趙活與唐錚不住道謝,也蹲下來給了小唐布衣一個感激的擁抱、誇獎連連。臨別前,唐布衣將剛才搭乘VR過山車的紀念貼紙送給這位有緣的小朋友,晶亮的雷射膜反射出虹光、映在孩子終於破涕為笑的小臉蛋上。
三人再度向小火車出發,不料走出服務處沒多遠,趙活再次被唐錚喚停——唐錚半牽半拉著落後半步的唐布衣朝他緩慢走來,手上還提著男孩的小背包。行前唐錚要求唐布衣必須自己背個人物品,除乘坐設施外都嚴格執行,直到現在。
「⋯⋯我似乎走不動啦。」唐布衣苦笑道。
畢竟還是個幼稚園的孩子,接力玩過一個個設施、又陪著迷路的孩子走過大半個園區,體力耗盡實屬正常。
快步折返,趙活接過唐錚手上的小背包,再蹲下將男孩一把抱起。唐布衣也不逞強推辭,乖乖將小手搭在師弟肩頭。近距離下,小小的臉蛋還帶點嬰兒肥,然而五官端正,桃花眼中有幾分倦意,一眨一眨,仍不失靈動。縱然還未長開,也能想見這傢伙日後必定與前世一樣,風流倜儻、迷倒無數男女、罪孽深重。
「哇,好醜。」
「再多講一句就把你扔下去。」
男孩確實是累了。在最近的餐廳坐下沒多久,當趙活端著餐點回來,唐布衣已經靠著身旁的二師弟沉沉睡去。唐錚乾脆讓他枕在腿上,替人摘下髮箍、以涼感濕紙巾擦汗。
「好好喔,我好久沒躺二師兄的腿了。」趙活嘟噥著,意料之內地被白了一眼。
餐廳內充斥著談話聲與孩子的喧鬧聲,然而空調舒適、小猴子正關機充電,兩位監護人終於得以稍微喘口氣。趙活將做成可愛造型的漢堡與薯餅吃了一半,剩下留給尚在熟睡中的大師兄,再替無法起身的唐錚將餐盤端去回收、將三人的水壺都注滿,回到座位時,還多帶了一杯冰淇淋蘇打。
「你今天吃的垃圾食物還不夠多嗎?」
「還不夠呢,這可是遊樂園。」趙活笑笑,自己先吸了一口。細密的氣泡酥酥麻麻、清爽微甜,挾著冰淇淋的香草芬芳:「而且不是只有我吃——我已經挑了最不甜的口味啦。」
若是由他親自送至面前,唐錚多半不會激烈地抗拒。
果不其然,唐錚盯著推近的玻璃杯一會兒,終究是也喝了口、又被餵了勺冰淇淋。趙活抽了幾張濕紙巾,輕擦唐錚的臉龐、額頭、耳後、下顎,看他的二師兄隨他動作微微側頭,面上被暑氣蒸起的薄紅好不容易褪了些、又悄悄爬上耳廓。
待三人終於坐上遊園的小火車,已是近兩小時後的事。
「啊哈哈,師弟、阿爸,你看那個,長得像羊又像馬!」
「那是羊駝。」
「河馬⋯⋯明明比較像豬吧,叫『河豬』豈非更貼切些?」
「不清楚,但我想他也不是豬吧⋯⋯」
「好肥的老鼠!」
「那是狐獴。」
「唐布衣,頭手不要伸出去。」唐錚將半個身子都掛在外面的男孩捉回腿上,再打開水壺強勢餵水。坐在他們對面的趙活將錄下的影片發到限動,再與早上唐錚拍的那些一同傳給升格為趙阿嬤的母親,免得對親生兒子顯然毫無興趣的趙阿嬤一直追問孫子有沒有吃飽穿暖玩得開不開心。
日頭已過了最烈的時候,影片中,小火車行進帶起的風拂過面龐,吹得唐布衣的小馬尾與衣袖微微飄盪,眼裡盡是初見新鮮事物的靈動光芒。
大師兄也有來到這個時代,真是太好了。
在過山車的尖叫聲中、徐徐薰風裡、或是旋轉木馬的彩燈之下,趙活總這麼想著。
彩釉繽紛的駿馬隨悠揚樂聲轉過一圈又一圈,趙活回身,將手機對準身後雙人共乘的兩位師兄。唐布衣俏皮又上鏡地雙手比耶戳著臉頰,趙活按了幾下快門、輕點螢幕,讓焦距改為對準男孩身後的唐錚。
這一日下來,趁著拍唐布衣、拍風景、拍食物,他總悄悄拍下同在畫面附近的二師兄。鏡頭內,他的二師兄無奈地望了他一眼,又垂眼看向唐布衣。烏亮柔順的短髮映著彩燈的柔柔光暈,眼睫纖長,在周遭童趣而夢幻的烤漆馬匹環繞中,優雅得有些格格不入、又有幾分不真實的美麗。
天邊漸漸染上橘黃,唐布衣指著夕陽方向的摩天輪,說最後一站就去那裡吧。
摺疊的隊伍中,唐布衣隔著紅龍與幼稚園的同學偶遇。兩個孩子嘰嘰喳喳聊了一陣,瞧見同學手上新買的玩具,唐布衣眼珠子一轉,就拉著同學的手直說要與同學共乘一節車廂、和同學一起玩。唐錚還來不及阻止,對方家長已經熱情地同意了,說他們到學校做愛心志工時常見唐布衣與自家孩子玩在一起,相當喜歡且歡迎他。鑽過紅龍、要與同學一家進車廂時,唐布衣還回身朝兩位監護人揮揮手、對趙活眨了眨眼睛。
唐錚重重嘆息,轉身就要離開隊伍,卻被趙活拉住:「快排到了,就搭一下吧?」

廂門關上不久,唐錚便試圖從窗戶望出去觀察前面幾節車廂、深怕唐布衣給他人添麻煩,然而車廂前後都有霧面玻璃貼保護遊客的隱私、加上距離,自然是什麼都看不見。
唐錚嘖了聲,感到腿上被拍了拍。
「放鬆點吧。」坐在對面的趙活笑道。
車廂漸漸升高,地面喧鬧的樂園逐漸遠去,為金黃暈染的天空愈來愈近;白日將盡,暮光翻捲著火紅與粉紫,斜斜地照進入車廂內。望向都市與山脈剪影起伏的遠方,趙活有感而發:「我都要忘了,我們上回這般一起出門玩是去哪裡。」
「去博物館?」
「算吧,但我是說更遠的地方。」
比如領養唐布衣前,他們一同去離島浮潛、去了降雪的高山賞梅;也一同走過青苔與樹根盤繞的古老神廟、石灰岩沉積的雪白階梯,在滿山楓紅中並肩享受絲滑的溫泉。
「國外的遊樂園更大、沉浸感更強,遇到節慶還有遊行,大師兄應該也會喜歡。」
「等他再大一些吧,累死人了。」
「他上輩子活到七老八十也還是這副德行,不如把他丟給我媽,我們自己出去玩比較乾脆。」見唐錚勾了勾嘴角,趙活又道:「帶大師兄去、我們自己去,兩者又不衝突。偶爾我也會想去一個沒有小猴子要顧、沒有工作、也沒人認得我倆的地方。
「——到時候,二師兄就可以盡情地靠在我身邊啦。」
趙活知道,他的二師兄終究是臉皮薄。自收養大師兄後,原先連看影集都會將他當成靠枕的人兒便藏起了自己,只有睡前單獨在主臥的片刻、在趙活的書房內,或唐布衣不在家的時候,唐錚才會窩在他身邊,手臂貼著手臂、腳掌交疊相抵,輕聲低語間,任他摟抱拍撫、親吻眉心與嘴角。縱使明白對方的心意不變,可零碎的時光短暫,總是不足。
「⋯⋯油嘴滑舌,都幾年了,還這麼不要臉。」唐錚嗔道,剜了面前的醜男一眼:「今天一整天,你還沒拍夠麼?」
「被發現了。」抓了抓臉,趙活全無悔意:「難得有第二輩子,總想多經歷一些、也多記得一些,怎知道還有沒有下一個八百年?」
唐錚哼笑,「你還肖想下一個八百年?」
「即使師兄不記得了,我也會找到你的。」
「別為自己無法控制的事做承諾。」
「我自當盡力而為。」
「死腦筋的蠢豬。」垂下眼簾,唐錚望著趙活的手伸過來、牽起自己的:「也罷,省得你下輩子還是這張醜臉,不知得荼毒多少人。」
「就知道二師兄仁心仁術、最是慈悲。」
「少拍馬屁。」唐錚捏了捏師弟的手,讓他別再玩自己無名指上的戒指——每回牽手時,趙活總愛用指腹搓揉、輕轉那枚銀環,冬去春來,興味總不曾消減。
「⋯⋯不切實際的話題,差不多到此為止了吧?」
聞言,趙活笑意更深,抬手撫上面前人兒被夕陽燒得愈發艷紅的面龐。指腹輕擦側臉,細長秀美的鳳眼含著暮色、情意、和隱約的期待;時光荏苒、世事百轉千迴,然而每一次四目相對,那對剔透的湛藍總還是令他驚嘆、心醉,難以自拔。
傾身向前,趙活於漫天彩霞中,親吻他追尋兩世終於覓得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