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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更曾經抛棄妻兒以及證券市場的高薪,一意去荒野找尋原始與自由,他面對梵谷不可思議的熱情,會覺得想逃開嗎? 一八八八年十一月,高更曾經為梵谷畫一張,畫像中梵谷正在畫「向日葵」。 「向日葵」是瀕臨崩潰的生命最後高亢的歌聲,像王爾德小說裏的夜鶯徹夜用心臟抵著玫瑰的刺,刺得越痛歌聲越美越瞭亮,但沒有人知道,牠是在用血灌溉一朵黎明時燦爛綻放的花。 梵谷的「向日葵」使他熾烈燃燒的生命留下了燦爛的形式。 向日葵 倫敦國家畫廊 我在倫敦國家畫廊,下午大約五點半鐘。 看畫的群眾已陸續散去,畫廊六點關門。 我穿過向外走的人潮,走上樓梯,走進十九世紀印象派的展覽室,穿過莫內,穿過雷諾瓦,穿過秀拉,一直走到梵谷的「向日葵」前面。 很熟悉的一面牆,很熟恶的一張畫,好幾次站在這裏,從年輕站到中年,感覺時間靜止在畫面上,年輕的激動熱烈,中年的平靜包容,都在畫面上。 一八八八年夏天,梵谷知道高更要來阿爾(Arles)梵谷高興極了,他盼望和高更一起住,一起畫畫,一起談論藝術,盼望了很久,終於要實現了。 梵谷買了桃木床,買了椅子,他剛到阿爾,沒有錢,曾經睡在地上,但是他覺得要好好款待高更,要準備一個美麗優雅的家給他。 梵谷摘了田野盛放的向日英,帶回家,插在陶罐裏好像要用明亮燦爛熱情的南方之花來歡迎朋友。 他寫信給朋友,描述他如何佈置房間,他也描述自己開始畫向日葵。 他覺得向日葵像最好的友誼,熱情,懷慨,燦爛,明亮,溫暖。 陶罐裏的向日葵帶著陽光的治艷,帶著泥土粗獷濃烈的氣息。 梵谷覺得這些花斬斷了,離開了土地,仍然放散著陽光的燦爛和溫度。 他用明度最高的鮮黃做背景,好像整個畫面都是光,強烈的光,使人睜不開眼睛,一片泛白的光,使人目盲。 陶罐裏的花,離開泥土太久了,花瓣變乾,扭曲成更頑強的姿態,好像在對抗死亡,堅持色彩與形狀的記憶。 花瓣枯乾,更顯露出花瓣中央一粒一粒一排一排密密結構的葵花子。葵花子緒褐色,梵谷用顏料一層層堆疊,刻意用畫筆粘黏厚厚顏料形成凸起的顆粒,不像繪畫,更像雕塑,可以觸摸肌理質感,所有生命在死亡裏固執堅持存活的莊嚴質感。 在大片明亮黃色裏,少數醒目的是花蒂的綠,甚至用藍線條勾勒,使花蒂尖銳說飛張,好像在空中要抓住什麼的充滿吶喊的手。 梵谷用這樣的畫迎接高更,他把這張畫在高更房間的牆上,表示最大的熱情,最大的愛。 梵谷一系列畫了十張左右的「向日葵」畫到高更到達阿爾。 高更到阿爾是一八ハ八年十月二十八日,他們相處了不到兩個月。十二月二十三日梵谷手拿剃刀距跟在高更身後,高更落荒而逃,梵谷用剃刀割下自己的耳朵。 「向日葵」也許是梵谷燃燒自己的方式,徹底而純粹,他劇烈的愛的形式,生前使人懼怕,死後卻令人震動。 我們害怕這樣的愛,我們又湯望這樣的愛。梵谷的「向日葵」書寫出世人的矛盾。 (2007年6月18日倫敦) 房間與椅子——兩個人的記憶 也是為了高更要來阿爾,梵谷刻意布置了他的房間。 梵谷創作回到非常個人的理由,不再是對農民,礦工,窮困流浪漢或特か的關心,他認真描繪自己生活中的細節,為朋友到來插的花「向日葵」,為。友布置的房間,最後縮小到自己坐的椅子和高更坐的椅子。 梵谷似乎放棄了最初讀神學時為世人做救贖的偉大野心,他回到很個人的救贖。 救贖可不可能是對生活最根本的關心? 梵谷顯然在渴望一種平凡的幸福,一種愛與被愛的幸福。 他畫「房間」的時間是一八八八年十月,正是高更要抵達阿爾之前。 這張「房間」很小,梵谷卻採取了特別的透視構圖,似乎有點像廣角鏡拍攝的鏡頭。 一張褐黃的木床佔據主要的空間,兩張椅子和一張小桌佔據另一邊的空間。 床,椅子,桌子,都用粗黑線條勾輪廓,這是西方油畫少用的形式,卻東方最擅長的墨線。 端景是一扇窗,推開窗應該可以看到拉馬丁廣場,梵谷稍早曾從廣場對面畫自己的家,從外面畫這扇窗。 桌子上有鹽洗用的臉盆,水壺杯子,牆上掛著面鏡子,一條布巾。 牆壁和門是冷色調的藍紫,床頭掛著幾件藍布外衣,除此之外,床,子,椅子都是暖援色調的黃褐色,床上被褥是醒目的鲜紅。 梵谷此時所有的風景或靜物都是他的心事,那麼這張「房間」透露著怎樣的心事呢? 這張「房間」像是梵谷房間布置的新房,用來慶祝一種新生活的開始,來準備迎接一個全新的溫暖的生活。 他之前畫「夜間咖啡」的寂寞不見了,明亮的暖色調佔據了畫面大部分間。 這是一個梵谷夢想的「家」。 他是為高更的到來而布置這個「家」的,那麼,他是以多麼強烈的歡欣興奮在經營這個家。 「向日葵」、「房間」是梵谷一八八八年九月至十月的創作,都在期待高更的到來,也是他夢想的顛峰。 有人特別指出,這張「房間」的作品許多「成雙」的布置,兩張椅子,牆上兩張人像畫,連床上的枕頭都是「成雙」的。 梵谷在長久巨大的寂寞中渴望著一種溫暖,他也許分不清楚那是友誼的暖,或是愛情的溫暖。但他確實在作品中強烈地表現出很具體的對溫暖——家的溫暖,人的溫暖的渴求。 床與椅子,都像是一種等待,等待某一個生命裏特定的對象。 梵谷對體溫的渴求或許不是世俗容易理解的他生存的十九世紀末不容見理解,直至今日,二十一世紀初,他的愛的形式仍然是世俗不解之謎。 許多不斷論述這張「房間」,各種不同的揣測,仍然沒有結論。 顯然房間已不只是一個空間,「房間」是梵谷渴望打開的心事。 畫完房間,十月二十八日,高更來了。 他們至少有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一起生活,一起畫畫,一起談論藝術,一起関讀,甚至一起定出去妓院的時間表。 梵谷很亢奮,但似乎也異常冷靜。 在一八八八年十二月,他畫了「高更的椅子」,接著又畫了「梵谷的椅子」。 兩張椅子,一張曾經在「房間」中出現,兩張期待夢想的椅子。 「椅子」不再是空的等待,「椅子」有了專屬的主人,椅子上有著主人不同的物件。「高更的椅子」是有扶手,結構比較講究的椅子是梵谷特別為高更準備的「家具」之一。 「高更的椅子」上放著一支點燃的蠟燭,旁邊兩本書。 後面背景的牆壁是詭異的綠色,使人想起之前的「夜間咖啡」。 梵谷又掉進窒息的寂寞中嗎? 牆壁上有一盞亮著的燈,一圈暈黃的光,這是深夜,高更似乎正在椅子上看書,但是離開了,椅子空著,燈光,燭光兀自燃燒。 我們不知道梵谷與高更相處的兩個月發生了什麼事。 或許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們常常為不同的意見爭吵,爭吵的次數越來越頻繁。 兩個個性強烈而純粹創作者,各自堅持執著自己的生命形式,梵谷即將走向他紛繁的精神病患的世界,高更將遠遠逃離文明走向原始的大溪地。 一八八八年十二月,只是他們完成自己的起點。 這兩張「椅子」只是他們偶然誤解的位置,他們偶爾一坐,又各奔前途,「椅子」像是短暫夢想的記憶。 「梵谷的椅子」非常單純,地面上是褐色方磚,一把木椅,在「房間」中出現過,木製框架,蘆葦草程編成坐墊,歐洲民間最粗樸的家具,但是簡單,頑強,有力。 椅子上隨意棄置著梵谷的菸斗,一包紙裏的黑褐色菸絲。 這麼簡單卻與「高更的椅子」不同,地上沒有裝飾花紋的地毯,椅子也沒有曲線扶手和靠背。 「梵谷的椅子」像是在對抗什麼,牢固不肯妥協,四個腳的木腿像柱椿一樣頑強,沒有一點退縮與讓步。 左上角一個木箱裏堆放著洋蔥,金黃球莖的洋蔥冒出淺綠淺黃的芽。 在巨大的絕望之前,還有生命這樣頑強地生長。 許多人在尋找蛛絲馬跡,試圖串連起梵谷與高更的故事。 但是,也許沒有故事。故事在兩把椅之間,兩把空著的椅子,兩把各有專屬主人的椅子他們坐過,椅子空了,但那就是他們的「位置」,沒有人可以取代。 「梵谷的椅子」創作於一八八八年十二月,但也有學者認為可能在一八八九年一月。兩個時間,一個在發病割耳之前一個在發病制耳之後。 這張「椅子」,使人思索梵谷的焦慮,困頓掙扎,坐立難安的痛苦時到,而他如此冷靜地細細描繪自己坐過的椅子。 「椅子」其實是他另一形式的自畫像吧! 自畫像——看到自己最深的靈魂 梵谷與高更兩個月的相處像是一種實驗。 依據後來高更的回憶記錄,當時他們錢是放在一個共用的紙盒中,紙盒中的錢,用來買菜,用來買菸草,連解決生理需要時上妓院的錢都包括在內。 十九世紀西方許多藝術家似乎都在實驗一種全新的生活。 他們不遵守人類傳統固定的倫理,他們追求全新的創造,創造不只是藝術的創新,其實更是全新生活模式的實驗。 實驗,包含了成功,當然也包含著失敗。 梵谷與高在兩百年前的「同居」形式可能是今天一般人也難以想像的。 他們的相處並不和諧,生活如此緊密的關係,太多衝突,太多摩擦,太多瑣細的現實細節會使兩個敏感纖細的心靈發瘋,會使兩個自我個性強烈的心靈發瘋。 高更抱怨梵谷把湯煮得難以下嚥,梵谷抱怨高更性慾太強,去妓院次數太多。 兩個人共同生活的夢想在現實中變得荒謬,扭曲,瑣碎而難堪。 高更事後描述梵谷要發瘋了,他常常半夜忽然驚醒,看到梵谷向他走來凝視著他,又無言走回自己的床上睡倒,好像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高更事後的回憶很具體,他們為一點點小事爭吵辯論,互不相讓,梵谷常反應激烈過度高更自然察覺到一些梵谷精神上的異常。 高更無法忍受梵谷一堆一堆完全沒有整理的顏料,梵谷作畫時,為了捕捉瞬間的光,常常不用筆,直接一管一管顏料擠濟在畫布上,色彩與色彩擠壓疊,面對他的原作,感覺到創作的豐沛如狂濤巨浪洶湧而來,而他處理顏料方式自然與在節制之下平塗技巧如織布繡花一般的高更非常不一樣。 在美學的領域,沒有絕對的是與非。高更與梵谷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各自以自己的形式完成自我他們彼此欣賞,但又無法相容,短暫的相處卻確激盪出了創作的火花。 一八八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在數度從惡夢中驚醒後,高更驚覺定合狀態的失常,他發現梵谷手裏拿著剃刀,亦步亦趨跟隨在他身後。 高更當天不敢回「黃色房屋」,梵谷在一個人極度絕望的夜晚舉刀自狀割下了右耳。 倒在血泊中的梵谷被發現,送往醫院救治。 十二月三十日阿爾當地的「共和論壇報」發布了一則小小的地方消息:一個原籍荷蘭的畫家文生,梵谷,舉刀割耳。 ———— 節錄自《破解梵谷》 天下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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