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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與千》(4)


鐵、驌、求、衣。

四個字金戈鐵馬擲地有聲,雖然姓名學有附會之嫌,但即便只看字面,也料想得到其人絕非池中之物,將來又會長為怎樣精彩的男人?風逍遙將這名字放在舌尖咂摸了下,終於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氣來,他深吸口氣,忽一發力,便從下方輕盈地翻回甲板上,落在了少年身側,然後一屁股坐了下來。

“真高興來的是你……”他仰起臉衝他微笑,席地而坐的樣子多少狼狽, 但這微笑仍倜儻十足、派頭十足,好像暗中藏著小鉤子、隨時預備伸出來勾人一樣,鐵驌求衣看了他眼,沒作聲,倒是覺得他吊在下面的時候,那個笑臉更為值得觀賞一些。

風逍遙正預備接下去,不曾想遠處艙門被砰地撞開,霎時湧入一大群著急忙慌的船長事務長侍應領班船醫,潮水一般沖上甲板,打起應急照明,滿地血泊橫屍在刺目燈光下纖毫畢現,連帶那些七嘴八舌的關切聽起來都擴大了一倍的音量(“怎麼回事!”“風生還好嗎?!”“快點來處理!”“叫擔架!”),風逍遙作為一個眾星捧月的倒霉蛋,立刻被團團圍了起來,鐵驌求衣則退居二線作壁上觀,一點也沒有上前邀功露臉的意願。

船長和事務長滿頭大汗,指揮船員抬走橫七豎八的屍體,船醫則跪在甲板上打開急救箱,緊急處理風逍遙那條血淋淋的胳膊。原本只是被9mm彈打出一個貫穿傷,且沒有打斷主動脈,該說他很走運來著,但他又勉強用那隻手角力,乃至硬吃了一發M686可觀的後坐力,傷口便有些慘不忍睹起來了。

看船長的神情,明顯很是心驚肉跳。在苗疆,“江湖事江湖畢”是黑白兩道默認的規矩,“辛佛尼”號若只是一艘合法的觀光遊輪,自然與這等江湖尋仇毫不相干,最多不過監管不力,然而“辛佛尼”號半黑不白,賭場生意能欣欣向榮,全靠苗疆黑道執牛耳的孤鳴家的投資與默許,偏偏不巧的是,墨刀酒業看似清白磊落,背後同樣與孤鳴家密切往來……往嚴重裡說,是孤鳴家的“朋友”在孤鳴家的船上遭到了暗殺,兩邊若當真追究,“辛佛尼”號十有八九要做了炮灰。

想到這裡,船長越發惴惴,暗中打量這位“驍勇善戰”的貴公子的臉色,卻不想與那雙捉摸不透的眼睛撞了個正著,風逍遙掛著一絲興味的莞爾瞧著他,他心裡猛然打了個突,自我究責的場面話都說得如坐針氈,然後就被風逍遙的大笑聲打斷了。

“哈!”他誇張地向後一甩頭,“天啊船長,你把這事看得太嚴重了,小打小鬧,家常便飯罷了。大家都是懂規矩的人,沒必要大驚小怪……正因如此,我希望這事兒我有自行處理的自由,您可千萬別替我宣揚。”

他這話裡無意拿“辛佛尼”號做文章,船長想不到他這樣好商量,一時喜出望外,也不管那“自行處理”是否有些殺機重重的意味(聯繫到風逍遙在道上的名聲,這一點也不難想像),滿口道:“當然、當然!只要風生開口……”

“哎,船上的損失我會照賠的,”沒等他說完,風逍遙便促狹地笑起來,指了指上方全軍覆沒的照明射燈,然後得到船長的強烈異議——“是我們安保不力,才讓風生受驚遇險,哪有讓您賠償的道理!”——但他置若罔聞,逕自說了下去,“不過你看,我現在傷了手不方便,不巧這趟又是獨身出遊,所以希望你們能挑個侍應全天協助我的起居……”

他略頓了一頓,裝模作樣環視了圈,一指就指到人群後面的鐵驌求衣身上:“是這位最先尋到我,我想要他來我身邊。”

他會這樣指名並不意外,但——鐵驌求衣挑了挑眉,意外的是他隱去了自己幫他開槍的事實。從表面來看,這確實避免了風頭牽扯到鐵驌求衣身上,對他本人有利無害,但風逍遙這樣做是否還有些別的理由……

船長和事務長雙雙回頭,在看明風逍遙的選擇之後臉色俱有些微妙,他們都知道鐵驌求衣表面做侍應打扮,實際並不隸屬“辛佛尼”號,他是這次航行前,孤鳴家突然指派來看顧賭場的天降人員,然而賭場生意常年有孤鳴家的幹部過目,沒人猜得出他們為何要臨時增派一個毛頭小子。

不解歸不解,但風逍遙已開金口,船長生怕開罪他,自然點頭應承:“全聽風生的意思!”

這會兒擔架終於十萬火急地趕到了,然而風逍遙坐甲板已經坐夠,不願上擔架挺屍,鐵驌求衣不得不上來扶他,一行人又浩浩蕩蕩去了醫療室,醫師挑燈夜戰,清創縫合,將那隻胳膊徹底裹成木乃伊,並反覆叮囑不能沾水不能受力,“知道風生好飲,但是收口前千萬不能喝酒!”,風逍遙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跟著打兩句哈哈,待返回客房時已近深夜了。

鐵驌求衣架著他進門,不得不說這場面很有幾分似曾相識,只是今夜實現了昨晚某些風逍遙自己都未意識到的野望,讓鐵驌求衣成功留在了他的套間。

室內燈光昏暗,穠影蔓延,鐵驌求衣站在他身後,幫他除去外套,他的觸碰輕柔,這氛圍合該撲上床睡覺,可風逍遙又無法忍受一身血腥,只能捺著倦意繼續摘領結、摘袖扣、脱襯衣,蹬掉長褲,踢掉皮鞋,赤身裸體地站在水霧瀰漫的浴室裡,如一個狩獵歸來負傷在身的阿多尼斯,然後他跨進浴缸,熱水立刻將他淹沒。

不需他作什麼要求,鐵驌求衣已經自行解開袖口,翻折到肘部,俯下身捧起風逍遙那頭長長棕髮,頭髮上面還掛著不少凝結的血塊,將髮絲粘掛得亂蓬蓬,他便取下花灑,以溫水慢慢澆化,隨後泵了數泵泡沫,密密揉開在髮間。

在這番動作的過程中,風逍遙起初有些驚訝,後來便一直專注於對面鏡中的倒影,鐵驌求衣全然像一個盡職盡責的侍應,利索又靈巧地避開傷口,幫他沐髮浴身,鏡影朦朧,風逍遙雖能透過水霧看清對方古井無波的神情——可那神情之下的,他要怎樣看清?

“我還沒有對你說謝謝。”他打破了沈默,這聲謝是真心的,但人們不會讓自己的救命恩人幫自己洗澡,救命恩人也不會甘居侍應的待遇,他何必如此“寵辱不驚”?

鐵驌求衣抬起眼,透過鏡面與他對視:“不必謝。”

從他的語氣來看,這不是社交辭令,而是照實陳述。

“哎,”風逍遙摸了摸鼻子,“我對船長是那麼說,可是並非真要你來勞動,如此驅使自己的恩人,我心裡很過意不去!”

“我以為你不會拘泥這種小節。”不管風逍遙怎麼想,鐵驌求衣聽起來確實不甚在意,“不過既如此,你希望與我獨處的目的是什麼?”

——一針見血。風逍遙暗自咧了咧嘴,向後仰起腦袋,這樣便看到了鐵驌求衣方正的下頜。

“主要是玩問答遊戲。”他輕聲道,“我說過,想多知道你一些。”

鐵驌求衣似乎笑了一聲:“你可以問,我未必答。”

“這當然。”風逍遙清了清嗓子,“我不會刨根究底,要是你喜歡禮尚往來,我也樂意盡你喜歡地為你解惑。”

“很好,請問吧。”

“那麼……要是你願意告訴我,”風逍遙挑選了下他的第一個問題,“你為何會來到甲板上?”

因為酒會的緣故,甲板上的露天服務全部叫停,除卻極少數固定留守的侍應,其他全部調派去二層服務,頂層幾乎是半個無人區,加之今夜風浪很大,風聲和濤聲足夠掩蓋殺手們加裝消音器後的槍聲,風逍遙想像不出整日不見蹤影的鐵驌求衣如何能那麼快地出現在觀光甲板上。

“這很簡單,”鐵驌求衣道,“因為我一直在留意。”

“留意?”

“如果有個男人賭技平平,下注謹慎,卻和你一樣整日流連賭場,很難不讓人注意。”

風逍遙眨了眨眼,提出一個自己都不覺得站得住腳的推理:“也許只是錢不太多,又很愛玩?”
鐵驌求衣翹了下嘴角,似乎在說“你自己信服嗎”。

“他需要留在賭場,且不能引人注目,”他繼續道,“說明他留在這裡另有所圖。”

注意到這點後,鐵驌求衣曾為他上了杯酒,刻意放在了不便拿取的桌邊,男人不得不起身伸臂,露出西服下襬久坐的褶皺——以及腰側插槍才會頂出的輪廓。

“而你每次更換賭區後,他也會移動座位,他在與你保持距離。”

“……等等?”風逍遙有點瞠目結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對方敢如此明目張膽地試探一個槍手,還是能在賭場數十上百的客人中精準定位動線,然後他忽然意識到了另一件事,“照這麼說,你整日都在賭場?!”

這回他很確定鐵驌求衣絕對笑了:“是的。”

“我一天都在找你!”風逍遙大叫,“如果你在賭場,我怎麼會看不見你?”

“你會看不見我,”鐵驌求衣無情地說,一點不遮掩自己的存心,“只要我不希望你看見。”

風逍遙咬牙切齒:“居然做這麼無聊的事……”

可是另一個人對他的忿忿無動於衷:“你忘了,賭約在賭場內本就不作數。”

“那也不代表你可以憑空設障阻撓我享受遊戲,”風逍遙氣惱自己為什麼白天不乾脆點把賭場翻個底朝天(完全忽略了這是違規行為),頓了頓又道,“可結果你救了我,等於把勝利自己送到我手上啦。”

鐵驌求衣沒作聲,事實上他白日選擇刻意迴避風逍遙,正是因為不希望兩人再有交集,這位賭鬼在賭桌上所向披靡,卻忽略了一個巨大的漏洞——規則規定風逍遙不能刻意打聽鐵驌求衣的行蹤,卻沒有約束鐵驌求衣刻意隱瞞自己的行蹤,是什麼迷惑了他的思維邏輯?

然而在他意識到來人的目標直指那位麻煩的花花公子的時候,不得不感嘆也許風逍遙確實具備賭鬼的強運,無論是出於他登上“辛佛尼”號的動機,還是出於自身的傾向,他都不可能袖手旁觀。當風逍遙和槍手先後離場後,鐵驌求衣便悄然綴上。他隱匿起來,靜靜看了一會風逍遙的處置手段,直到對方確實陷入險境才現身出手。

以他的眼光來看,風逍遙的身手、判斷力、應變力都無可挑剔,且不憚殺戮,這不是一個普通貴公子玩玩槍裝裝樣就能擁有的精神力,苗疆道上風傳他親自解決了所有膽敢進犯的殺手,想必所言非虛。

於是他忽然也生出一種好奇,風逍遙究竟是何許人氏,活在光鮮亮麗的圈層裡,卻又諳熟黑道生存的法則?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