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 第四章 不覺韶光轉瞬逝 卻見冬梅早含苞 「一月不見,上官大娘的氣色好了不少,看起來更有精神了。」一早,剛在回春醫館前下了馬車,就聽賴先生這麼說,上官映雪一笑,道:「看來您給的新藥確有奇效。」賴先生也被逗得一笑,搖了搖頭回應:「大娘有泠神醫就近看護,賴某不敢居功,或許漣清苑的清幽也更適合大娘療養。當然,大娘自己才是最有功勞的那個。」上官映雪的笑意漸濃:「賴先生說話總是這麼中聽。」說著,她招手讓立在身後的沁荷上前來,道:「賴先生讓我帶著幫手,沁荷識字,動作也俐落,和賴先生也算打過照面,就請先生多多指教了。」賴先生正將二人迎進醫館,聞言笑道:「大娘這話可就太客氣了,沁荷跟著大娘這幾年在賴某這看方子的方法也學了、藥草也認了大半,前些日子還學了套推拿,若不是怕唐突,賴某都想乾脆和大娘討人來接班了。」上官映雪掩唇輕笑:「那是,就兒這種剛入門的,論技術可還比不上我們沁荷。至於討人嘛⋯⋯若賴先生有心,沁荷也願意,兒也不忍心讓明珠蒙塵。」沁荷聞言微微瞪大了眸,有些慌亂的看向上官映雪,賴先生見此,笑著擺了擺手,假意責怪著:「唉呀,看大娘把人家小娘子給嚇得,還以為一片忠心要在大娘這落空了。」上官映雪張了張口本欲說些什麼,最後還是摸了摸沁荷的頭笑道:「看來沁荷和賴先生是緣份還不夠呢。」 寒暄過後,賴先生簡單為上官映雪做了例行的問診,而後兩人便在賴先生的指示下開始幫忙。工作的內容多半是整理藥材和協助問診以及醫館一些瑣碎的雜務,沁荷做的還算順手,仍有餘力憂心上官映雪是否不太習慣這樣的工作。卻見上官映雪雖然開始時還不太熟練,逐漸上手後雖然動作不算俐落,倒也未出什麼大錯。更讓沁荷驚訝的是上官映雪在醫館接待了不少人,卻依舊未顯疲態,正如此刻她正向一名婦人耐心的講解著藥方的服用方式,她穿著平日裡不可能穿著的簡樸衣裳,頭髮也只簡單梳了個方便行動的髮式,面上的神采與笑容卻未因此失了色,反倒比平時要鮮活許多。沁荷愣愣的看著這樣的上官映雪,恍惚間覺得綺嫣口中那個過去的上官大娘似乎又沒有這麼遙遠了。那頭,婦人不知被什麼逗笑了,眉開眼笑地向賴先生道:「老賴,這麼惹人憐愛的娘子你早前都藏哪去啦?」賴先生笑著回應:「受人所託,借地方給小娘子長長見識。」婦人惋惜的看向上官映雪:「那下次來不就看不到了?太可惜了。」她有些眷戀的摸了摸上官映雪的臉:「不行,我得記住這麼水靈的娘子,小娘子妳叫什麼啊?」上官映雪臉上仍是溫婉的笑:「兒姓莫。接下來每個月都會再過來醫館找賴先生,您若是不嫌棄還能再見到的。」 收了工,上官映雪回了國公府,先是在自己的院落中換回了素日精美的衣裝,留守在國公府裡的楓憐正細心地為她整理頭髮,隔著鏡子望見上官映雪安靜望著她動作的眸笑道:「娘子今天特別有精神呢。」上官映雪愣了愣,跟著露出了笑容回應:「看起來是那樣嗎?今天不停的工作和說話,其實我現在好累。」見鏡中的楓憐與一旁沁荷同時投來憂心的目光,她輕笑道:「雖然很累,不過的確蠻舒暢的。怎麼說⋯⋯有種久違的意識到自己原來還是可以正常的和其他人交流的感覺。」楓憐愣了愣,似乎有些不解:「娘子平常不也和郎君們還有我們說話嗎?」上官映雪頓了一下,輕輕搖了搖頭:「⋯⋯不太一樣。」見兩人困惑的神情,她閉上眼,柔柔一笑:「你們是家人啊,那怎麼能一樣呢⋯⋯」 晚間,和上官羿與兩位兄長一同用過晚膳後,便匆匆的準備趕在宵禁之前啟程回漣清苑了,送行的上官夜嵐無奈感嘆著:「有必要這麼著急?連在家過一夜都不行嗎?」上官映雪輕笑道:「明天一早出發也來得及。」聞言,一旁的上官夜溟正要開口,又聽上官映雪帶著笑意接著說:「但這樣兒要好早起,今天回去明天就能起的晚些。」見她久違的俏皮姿態,上官夜溟沒有多想的就捏了捏她的臉頰道:「愈發懶散了啊。」上官映雪有些訝異的瞪大了眸,好一會才緩過來,佯怒鼓起臉道:「兒就是想多睡會。」上官夜溟收回了手,表情亦不太自然,上官映雪佯裝不察,只笑道:「不能再耽誤了,兒先出發了,阿兄們下次見。」馬車駛離,上官夜嵐含笑看著仍看著自己雙手愣神的上官夜溟問:「剛剛那個⋯⋯我可以看作是你準備好跟雪兒和好了嗎?」上官夜溟一震,握緊了拳頭,嘴唇抿成一條直線,過了一會才悶悶的道:「我們本來就沒有吵架。」上官夜嵐有些無奈點了點頭:「好好好,你說沒有就沒有。」上官夜溟不知想起了什麼,神情又放鬆了下來,望著上官映雪離去的方向道:「不過⋯⋯她看起來很開心,很久沒看到她這樣了。」上官夜嵐聞言亦柔和的一笑:「的確,看起來也精神了許多,這樣就好。」上官夜溟又抿起了唇,許久後才開口,近乎嘆息的說:「是啊,這樣就好。」 馬車上,懸掛著的薰香球隨著馬車的行進晃動著,帶著香氣的煙霧從簍空的紋飾裡漫出,逐漸盈滿車內的空間。沁荷垂眸端坐在上官映雪對面,不時抬眼望向靠在窗邊的上官映雪,許久,上官映雪才無奈輕笑著迎上沁荷的目光問:「沁荷,怎麼了?」沁荷一驚,這才吞吞吐吐地道:「沁荷只是在想⋯⋯方才郎君說娘子懶散時,娘子為什麼不告訴郎君們自己是因為吃藥才得起的晚些?」上官映雪輕笑:「不一樣嗎?吃藥是為了讓我睡得更安穩些,不也算是為了多睡會?」沁荷無奈開口:「娘子這樣會被誤會的。」上官映雪又笑,一手撐著地將身子前傾,另一手摸了摸沁荷的頭:「真可愛。二兄沒有阿兄心思重,常是話出口了才覺得不妥,要是我剛剛直接那樣說他大概又不知道要自己懊惱多久了,但他只是沒有想這麼多。」她又坐回原本的姿勢,像是強調般的說:「我沒關係的,沁荷。」說到這裡她又笑了笑:「而且,阿兄們和阿翁都覺得我好不容易好了大半,再聽到我因為睡不好吃藥的事,他們又會擔心的。」沁荷看著上官映雪,總覺得自己應該告訴眼前的小娘子這個年歲讓家人煩憂並不是什麼錯事,但開口指教似乎又顯得太過踰矩,只能重新垂下自己擔憂的眸。馬車維持著原本的速度前進著,終於在漣清苑前停下。上官映雪搭著沁荷的手下了車,向車伕道了謝後目送車伕離開。剛踏入漣清苑,苑中繫著鈴鐺的翠竹便搖晃起來,發出清脆的鈴響。苑內仍燃著燈火,泠澈坐在簷廊的燈下看著書,聽聞聲響,泠澈從書中抬起頭,視線觸及上官映雪被沁荷手上的燈映著的面龐時微微睜大了眸,似乎是恍了神。直至上官映雪走近,向泠澈行了一禮:「先生,兒回來了。」泠澈這才恢復了如常的神色:「嗯,記得喝藥,早點休息。」說著他就闔起手中的書,起身回自己的房間了。上官映雪看著泠澈難得顯得倉促的背影有些疑惑,一旁似水迎了上來:「娘子回來了,娘子今日身體可還好?」上官映雪點了點頭:「還好,讓你久等了。」似水道:「娘子說過用完晚膳才回來的,倒是泠先生似乎放不下心,傍晚時就在這等著娘子呢。」似水不知想到什麼,笑道:「先生來回換過幾本書,堅稱今天天氣不錯,不肯在書房看書,可太陽都下山了還是讓人點了燈繼續等。」上官映雪聞言亦跟著笑了起來:「看來明天得泡杯好茶好好謝過先生了呢。」 翌日,泠澈剛結束今日的課程,前院的鈴聲又響了起來,而後是雲逍遙打招呼的聲音比身影更快出現在苑中。他脫了鞋走進廊下,經過上官映雪時他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面對她不滿地瞪視,雲逍遙將手上的紙袋放到她手上:「給妳的糖果。」上官映雪表情轉為無奈:「提醒您,兒今年就滿十四了,再過一年就及笄。」雲逍遙笑意未減,又揉了揉她的頭髮:「嗯,正在穩定成長的小朋友呢。」上官映雪還想說什麼,就聽泠澈道:「我跟遙還有事要商量,妳先回去休息吧。」泠澈鮮少支開自己,上官映雪此時有點困惑,卻還是乖巧地行了禮後回了自己房間。留下來的雲逍遙臉上有著和上官映雪一樣的困惑,泠澈看了他的臉一會道:「我之前就想過了,你們長得可真像。」雲逍遙挑起了眉稍:「我本來想說你這麼說對玉舟和霓珩都很失禮,不過他們也都不在了。」泠澈僵住一會才近乎嘆息的說:「玉舟就算了,阿珩直接被你判了死刑啊。」雲逍遙隨意地在泠澈對面坐下,一邊道:「雖然是失蹤,但你們這五年葬禮也辦了,墓碑也立了,連小傢伙都守完了舊制的三年孝期,你們分明沒有人相信她還活著。」泠澈搖了搖頭:「那跟從你口中說出來是不一樣的。」雲逍遙輕笑:「能有什麼不同?」泠澈盯著他:「你們總是這樣,明明好像知道的更多,卻什麼都不說,也什麼都不做。」雲逍遙看著他,笑意漸濃:「你埋怨我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怎麼今天想起來要算帳了?」泠澈側頭看了看前院鬱鬱蔥蔥的竹林,春風徐徐拂過林間,竹枝與竹葉發出細碎的響聲:「昨天她回了趟上官家,晚上回來的時候⋯⋯我把她看成兮寒了。她們像到我以為自己正在做夢,畢竟只有在夢裡,兮寒才有可能像那樣回到這裡。」雲逍遙輕飄飄的應和了句:「畢竟霓珩跟蕭兮寒長得很像,她的女兒會像蕭兮寒倒也不讓人意外。」泠澈回頭看著他的表情,仍舊無法確定雲逍遙的話語究竟是不是出於真心,只能繼續道:「我想把那本書給上官映雪了。」雲逍遙又笑了,但看起來明顯高興了許多:「那你就給啊。」見他如此,泠澈嘗試繼續試探著說:「你這次倒是沒有阻止我。」聞言,雲逍遙像是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難掩笑意道:「你當初可是想把它拿給我,我總可以拒絕吧?」泠澈看起來有些無奈:「遙,我很認真在煩惱這本書的去向。」雲逍遙聳了聳肩道:「蕭兮寒託付的對象可是你,這本就該由你全權決定。如果你還有顧慮就先再想想吧,反正你現在給小傢伙她也還用不到。」 結束了和泠澈對話的雲逍遙來到西側的檐廊,就見上官映雪正靠在廊下的柱子上曬著午後的太陽,剛才交給她的糖果袋正開著口放在柱子旁的陰影中。雲逍遙見狀笑道:「剛不是還嫌那是小孩子吃的?」上官映雪睜開了眸,又因陽光而瞇起眼,含著糖果有些含糊的應:「你不也說了我也還是小朋友嗎?」雲逍遙笑道:「妳現在更像一隻懶洋洋的貓。」上官映雪一笑,睜開了終於適應了光線的眼睛看向雲逍遙:「我本來想睡覺的,但我覺得你可能會過來找我。」雲逍遙在她身邊坐下,道:「你什麼時候這麼在意我了?」上官映雪答非所問的說:「先生今天有點奇怪。」雲逍遙看向院子裡枝枒上的點點新綠道:「不都說傷春悲秋嗎?現在時節也差不多了。」上官映雪看了他一眼,明白眼前的人沒有打算認真回答這個問題,於是道:「⋯⋯就當是那樣吧。說到這個,院子裡的樹看起來快開花了,我之前問先生那是什麼花,先生說等花期到了我再自己看看。」雲逍遙聞言仔細看了看,這才看到綠葉間零星的花苞:「這麼說起來,這種花跟你也算有點關係。」上官映雪困惑的皺起眉頭:「什麼關係?」雲逍遙看了看她的表情後道:「我不確定你是不知道這件事,還是不知道那是什麼花。但不管是哪一種,由我來告訴你都不太合適,還是等時候到了再說吧。」上官映雪聞言,輕嘆了口氣後又靠上柱子:「是因為我年紀還小嗎?總覺得你們一個個都喜歡吊我胃口。」雲逍遙輕笑出聲,又揉了揉她的頭髮,上官映雪皺起眉頭瞪他,卻只惹的雲逍遙笑的更高興。 這段於她而言不過是插曲的對話很快便被她拋在腦後。正值天真年少之際,手裡捧著的韶華太滿,就這麼看著它從指縫流逝也不會感到可惜,是以度日和處事都帶著奢侈的漫不經心。或許是這個緣故,便是日後回想起來,上官映雪也覺得自己學醫的這段時光過得飛快。她只是如常地在課前為泠澈沏茶,課後為自己煎藥,和不知為何三天兩頭上門的雲逍遙聊聊京城內的近況。但泠澈書房裡她沒看過的書越來越少,回春醫館裡會親暱地喚她「莫娘」的人倒是越來越多。隨著每月往返國公府帶回來的衣服越來越厚重,待上官映雪驚覺時光流逝,已是初雪落在她熟睡的臉龐上時。感受到臉上突如其來的冰冷,靠在簷廊柱子上睡著的上官映雪蹙起了眉,抬頭看向滿佈著雲的天空。只見又是一片雪花飄落,在落地之際化成水後消弭。她看著院子裡不知什麼時候又變得孤零零的灰褐色枝幹發起了呆。直至身後腳步聲漸近,泠澈道:「丫頭,下雪了。」上官映雪回過頭道:「先生可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泠澈微微一笑,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道:「沒有。只是提前跟你說,過兩天你去回春醫館幫忙之後就年後再回來吧。」上官映雪愣了愣:「這樣兒會在京城待上三個月喔。」泠澈點了點頭:「我會派功課給你,你每月也還是要去回春醫館幫忙,剩下的時間你自己安排。想多幫忙醫館幾天也沒問題,有什麼問題找雲逍遙,他聯絡得上我。」上官映雪問:「兒知道了,這幾天再寫信回去說一聲。先生是要去哪裡嗎?」泠澈頓了頓才答道:「去到處走走。」上官映雪笑道:「那預祝先生旅途順利。」泠澈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好。但雪天你別坐在這,當心打濕衣裳。」 上官映雪回府的第一件事,便是鑽進自己許久未躺過的溫軟被褥之中,她抱著散發日光香氣的被子,心滿意足地道:「嗯⋯⋯謝謝你們特地幫我曬了被子,果然還是自己家舒服⋯⋯」見她將臉埋進被窩,似乎打算趁勢入睡,綺嫣輕笑著提醒:「娘子,一會阿郎和郎君們回來可就要去用晚膳囉。」上官映雪貪戀的抱著被子蹭了兩下,方從榻上起身道:「好,再麻煩你們幫我換身衣服了。」妝台前,楓憐為上官映雪簪上簪子,忽然驚呼道:「娘子是不是長高了?」上官映雪挑了挑眉:「有嗎?」楓憐點了點頭:「這幾個月都沒機會幫娘子梳妝,娘子確實又高了點。」楓憐用手比劃了自己印象中上官映雪的高度,接著笑道:「娘子本就生得高,再繼續長還讓旁人怎麼追得上?」上官映雪跟著笑了笑,梳妝完畢後她站起身,綺嫣上前整理她身上的衣裳,道:「娘子確實是高了,袖子和裙子都短了些。綺嫣一會去和林管家說說,趁著新年將近,給娘子添些新料子,裁點新衣裳。」上官映雪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往常掩在衣袖下的銀手鐲此刻隨著手腕暴露在空氣中:「這樣一說看起來還真明顯。也好,一會晚膳後和林叔說一聲吧。」走向餐廳的路上,迴廊外的天空晴朗又乾淨,倒顯得前些日子下在漣清苑的新雪有幾分不合時宜。 清晏十六年也像這樣早早就下起了雪,但那場雪一直下到十七年的新春都沒有停。十六年的除夕她躺在裂天崖下厚厚的積雪中,分不清哪些才是她墜落時濺起的雪花。那年國公府誰也沒有添置新衣。倒是清晏十七年她量過幾次尺寸,做了幾件完全合身的衣裳。畢竟垂死的傷患無需預留成長的長度,而在那已註定不會合身的棺材中,若連衣裳都不合尺寸未免也太令人唏噓。 「雪兒這次回來,就是年後才要回去澄思那裡了?」飯桌上,上官夜嵐的問句拉回她早已走遠的思緒,她回過神,笑著點頭回應:「對的,先生接下來似乎也要出遠門,便讓兒在家多待幾個月,就當是讓兒放長假了。」上官羿臉上是止不住的笑意,連聲道:「好啊,好啊,雪兒久違的住回家裡,可要好好陪阿翁啊。妳這段時間學得都好嗎?」上官映雪點了點頭:「先生很照顧兒,也教了兒很多東西。」上官羿笑道:「真的嗎?最近不知是不是年紀大了,肩膀老是痠痛得不行,一會吃完飯妳幫我看看吧。」上官映雪一笑:「好,一會兒再過去找阿翁。」幾人笑談著,話語間,上官夜溟突然問:「上官映雪,妳學的開心嗎?」上官映雪被問得一愣,頓了一會才漾開了臉上的笑容道:「兒喜歡現在的生活。」上官夜溟的神情變得柔和,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那就好。」 結束了晚膳,上官映雪如約來到上官羿的房間,她簡單的問了診,也稍微替上官羿檢查了身體,道:「阿翁的身體沒什麼問題,只是要注意看書和寫字的姿勢,可能也要麻煩林叔幫忙注意一下。也有一些伸展的動作可以教阿翁,阿翁有空就多做,應該會好上許多。兒今天先幫您按摩一下吧。」上官羿笑著道:「好,好。」上官映雪一邊按著上官羿的肩膀,一邊詢問力道是否合適。上官羿連聲應著,接著道:「好啊。我們雪兒這樣也算是學有所成了吧。」上官映雪輕笑道:「阿翁說笑呢,兒還差得遠呢。」上官羿臉上仍掛著慈祥的微笑:「慢慢來,也不著急。不過話說回來,看到你跟緇雨稍微能和好一點我就放心了。」上官映雪安靜了一會才回應:「兒和二兄沒有爭吵,阿翁怎麼這麼說?」上官羿又笑,這次卻有些無奈:「前年,妳十三歲生辰那天,妳兩個哥哥送了你一把新的劍,妳沒有收,當場就跑走了不是嗎?」上官映雪停頓後才低聲道:「⋯⋯是。兒當時既不懂事又失禮,讓阿翁笑話到現在了。」上官羿背對她,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輕嘆後道:「阿翁沒有要責備你。阿翁知道你為什麼不想收下,也覺得妳兩位兄長那時選擇送劍給你立意雖好,卻也魯莽了些。」即便上官羿看不到,上官映雪聞言後仍舊搖了搖頭:「是兒不好,兒那時候⋯⋯」上官羿將手覆在她的手上,她止了聲,也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上官羿沉穩的聲音傳來:「我知道那時候他們兩個追了上去,你們應該還說了什麼,在那之後妳突然就變得對兩位兄長很有禮貌,看到他們的時候絕不忘行禮,說話時也從不踰矩了。對此曉霧應對得還算不錯,可緇雨明顯就對此無所適從了對吧?」上官映雪沉默以對,上官羿似乎不在意,繼續說:「你們從小就是這樣,不高興的時候,緇雨有點笨拙,常是把最直接的話說出口了才發現那有多傷人;曉霧就不是了,反而是精明過了頭,知道什麼話就算包著包裝也還是傷得了人。跟他們吵架一定又累又很讓人生氣吧?」他安撫似的輕輕拍了拍上官映雪的手:「上次我說妳像妳阿娘,但不對,阿珩平常溫軟是因為她真的覺得那些無所謂,但若真惹她生氣了,她必得讓對方加倍奉還的。妳好像更像妳阿婆,溫柔過了頭,什麼事都往裡吞,便是發了脾氣也只能做到劃清界線這種自己也會受傷的方式。」他回頭,身後的上官映雪正緊咬著下唇,眨著眼努力不讓眼淚落下。上官羿摸了摸她的頭:「你們溫柔,但也很殘忍。你們總放任自己受傷,我們看了也會心痛啊。」他伸手輕輕擦掉上官映雪臉上不斷滾落的淚水,自嘲道:「我最近老是弄哭我們雪兒呢,等等被方蕊知道又要挨罵了。」說著,他將上官映雪擁入懷中,安撫的輕拍著她的背,懷裡的人哭到止不住地抽搐,卻仍像是怕被人發現一般只發出了細碎的嗚咽。上官羿耐心的不斷安撫,直至懷裡的人掛著淚水沉沉睡去。 幾日後便是月底,在和靖建朝前,北部地區便有在初雪後聚會的習俗,村落裡家家戶戶在深冬前相互確認彼此是否有足以度過嚴寒的炭火和糧食,在白雪堆積到人們無法互相拜訪前完成一年最後的相聚。和靖王朝定都北方後便沿襲此一傳統,除了期間派員巡邏查訪都城內家家戶戶過冬物資之餘,更於宮中舉行冬藏宴,相邀官員與其眷屬入宮相聚。上官映雪穿著林管家一收到消息就派人匆忙趕製的新衣,和祖父一起坐在即將駛向宮中的馬車上。上官羿道:「雪兒許久未參加宮中宴席,莫要勉強自己,想回家就跟阿翁說一聲,冬藏宴不比其他宴席,對與會者本就更為輕鬆。」上官映雪微笑道:「知道了,兒會注意身體,不會勉強自己。」 宴席進行至下午,是眾人可以在宴會場中自由活動的時間。二位兄長早前欲向舊識打招呼便離了席,原欲守在一旁照看她的祖父此刻也正與他人寒暄。她向長輩們打過招呼,便也欲尋一處更清閒的所在歇著。在充斥著人聲的會場中,她沒來由的想起清晏十六年的盛陽宴,彼時她方被測出沒有靈力,每一道人聲聽在她耳裡都盈滿尖銳的嘲諷,未婚夫與舊友的刻意疏遠更加劇她的不安,於是她逃也似的跑出了會場。現如今兩年多過去,除了她已長高些許,盛夏也幾經更迭至初冬,一切似乎也未有明顯的改變,就是不知道那座荒廢宮殿裡的海棠花是否真如墨問所言四季不凋。思緒至此,她突然想再去看看那一樹盛放的海棠花,看它是否在這寒涼的季節裡也燃燒著滿樹的豔紅。 「上官映雪。」在邁開腳步前,上官夜溟突然叫住了她,她看著兄長有些困窘的神色,不解地問:「怎麼了?哥哥。」上官夜溟有些欲言又止,支支吾吾的小聲道:「你可以幫我個忙嗎?」上官映雪看了他一會才點了點頭:「好。」於是她跟上上官夜溟,兩人安靜的走著,上官映雪看著他的背影,問:「哥哥的披風落在哪了嗎?」上官夜溟身軀一震,又顯得十分無措:「沒有,披風沒掉。」兩人間又陷入了一陣沉默,直至走到了一處假山造景的園林,上官映雪見到熟悉的身影後挑了挑眉:「溫二娘子,許久不見。」獨身一人於此的溫良琇本因突然出現的人聲而有些侷促,見來者是她,又瞪了一眼上官夜溟,上官夜溟則是心虛的別過臉。見兩人熟稔的互動,以及溫良琇身上披著的那屬於上官夜溟的深色披風,上官映雪壓下心中的訝異,開口向上官夜溟問:「所以……是什麼事?」上官夜溟欲言又止的看向溫良琇,溫良琇早已失了方才瞬間揚起的氣焰,細聲道:「……我的衣服髒了。」話音落下,她的臉已染上潮紅,上官映雪了然的點了點頭,走到溫良琇身前,解下自己的披風拿在手上:「先換我的吧,省得一會招人閒話。」她示意綺嫣接過溫良琇褪下來的披風,為她披上自己的披風,確認披風將她身後的紅色血漬蓋住後,上官映雪為她繫上披風前的蝴蝶結:「誰都可能會發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一會去把衣服換下來就好。」接著又回頭道:「綺嫣,披風讓阿兄自己拿,你去幫我問問可有休息的地方,就說我來了月事不太舒服,如果可以幫我準備新的月事帶就好了。」綺嫣應了聲之後退了下去,上官映雪問:「身體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溫良琇小聲的道:「沒有。」上官映雪點了點頭:「那就好。」空氣又陷入了死寂,上官映雪看向一旁的地上,陽光從假山間的縫隙透了進來,一會才又有腳步聲與人聲傳來,然後是快步走來的綺嫣與宮女,幾人順著宮女的指引到了休憩用的廂房,宮人們將上官夜溟請至隔壁房間,接著領著上官映雪和溫良琇進去。房裡燃著令人放鬆的薰香,房中擺了一面大屏風,屏風後擺著剛熱好的水,一旁放著兩套衣裙。方才引路的宮女上前來將溫良琇帶到屏風後換衣服,一名較為年長的宮女留在原地,恭敬的向上官映雪道:「大娘子先坐一會,讓他們去替溫二娘子換身衣裳。」上官映雪落了座,道:「謝謝您,連翹姊姊。也請您替兒謝過獨孤貴妃。」連翹低下頭,道:「奴會替大娘子轉達謝意。那位也說許久未見到您,甚是想念,見您身體康健,奴也好回去交待了。」說著,連翹溫柔又慈祥地笑道:「收到宮婢來報時,貴妃還納悶您向來從月事來前就十分不適,怎會勉強來赴宴,又聽您與溫二娘子一起,便有了猜測。但也怕猜測落空,還是替您準備了一套衣服。」上官映雪聞言微微一笑:「貴妃還是和以前一樣聰慧又細心。」連翹笑應著:「貴妃也托奴轉告二位娘子無需將此事放在心上,莫說貴妃向來將大娘子當親妹妹疼愛,溫家大郎向來照顧我們家郎君,溫家娘子有困難稍微幫忙也是應該的。」上官映雪點了點頭:「好。今日冬藏宴,貴妃身邊不宜無人隨侍太久,連翹姊姊還是快回去吧,兒和溫二娘子在這沒問題的,謝謝您們。」待連翹依言離去,廂房裡便剩下宮人們為溫良琇整理時的水聲與布料摩擦聲,一會才聽屏風後傳來溫良琇的聲音:「⋯⋯抱歉,我耽誤妳參與宴會了。」上官映雪正喝著桌上的茶水,聞言淡淡的回應:「無妨,我本來也待得有些累了,正好圖你這裡清淨歇一會。」溫良琇換好一身新衣,從屏風後出來後行了一禮:「謝謝你,上官映雪。」上官映雪應了聲,後道:「如果你還想休息也可以再待一會,我去隔壁找兄長,不打擾你。」溫良琇愣了愣後說:「我和你一道去,和上官二郎道過謝後我想先回府。」上官映雪點了點頭:「也好。」 到了隔壁廂房,卻見上官夜溟對面坐著另一副熟面孔。溫良琇先是有些訝異的喚:「阿兄?」上官映雪也行了一禮:「見過溫大郎君。」溫良玨回了一禮,道:「上官大娘,舍妹受妳照顧了。」上官映雪聞言,微微一笑道:「溫大郎君還是一如既往的消息靈通呢。」溫良玨倒也未多想,直言:「方巧撞見你們走在一起,探問後說是妳不舒服後翼振讓我來的,說時間對不上,不舒服的該是舍妹。」一旁的溫良琇與上官夜溟皆蹙起了眉,更不用說隨即沉下臉的上官映雪。她輕嘆了一口氣後迅速收拾好表情,抿起客套的笑容道:「……還請您得空轉告王長子殿下莫要將無關之人的細節放在心上,這真的……令人作……惶恐。」溫良玨聞言輕笑,附和道:「那是,我也覺得有點噁心。我會連大娘嫌惡的神情一併轉告的。」上官映雪唇角笑意不變:「不過還請您替兒謝過王長子殿下的關心,也請殿下注意身體。」溫良玨不知是被什麼逗笑,笑意愈發濃厚,他輕輕瞥過廂房掩著的門窗,而後帶著笑意輕聲道:「『叫他去死』,我知道了。」溫良琇本就因兄長突然出現而有些緊張,此刻聽聞兄長口出狂言更是驚訝的抬頭望向對話的兩人,卻見上官映雪似乎毫不受影響,只近乎敷衍的接:「溫大郎君莫要曲解兒的意思。」溫良玨又笑,彎起的眉眼像隻狐狸:「都是自己人,說話何必拐彎抹角?」上官映雪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道:「兒與溫大郎君僅因王長子殿下而相識,以溫大郎君的朋友自稱未免踰矩,若還為此失了禮數,可就要招人笑話了。」溫良玨看著她慵懶而近乎無精打采的神態道:「總為恪守禮節與人劃清界線,將來容易吃虧喔。」上官映雪抬眸看了他一會,輕嘆一口氣後道:「溫大郎君說的是,然踰矩事小,前幾年兒纏綿病榻久未與大郎聯繫,也怕這本就不深的交情⋯⋯其實早已生疏。」上官夜溟有些意外地聽著上官映雪言語中的埋怨之意,可看她面無表情,一時間分不清她是否真覺得委屈。倒是溫良玨收了笑,連忙反駁:「不是,你那時還沒跟翼振解除婚約,翼振尚未提要上門,我冒然探訪也於禮不合……」見上官映雪看著他輕挑眉梢,溫良玨失笑:「行吧,被妳反將一軍,我就不該相信你會看在長兄在場而有所收斂。」上官映雪狀似無意地瞥過門窗後才應:「如若不是看在兄長的份上,我剛看到你就會走人。」溫良玨這次帶著幾分心虛與討好的笑道:「真在怪我?夾在你跟翼振中間我也不好做,而且你不也不喜歡生病的時候被看見?」上官映雪淡淡的「嗯」了聲,又開口:「怪你倒是沒有。倒是你那塊茶餅放在我這好久了,還拿嗎?」溫良玨有些訝異道:「我還以為你早就自己喝掉……想起來了,那種茶你不愛喝。」上官映雪點了點頭,安靜等待他接下來的回覆,溫良玨見狀應:「拿啊,我還以為沒得喝了可惜過一陣呢。」上官映雪一頷首:「行,過兩天送去給你,另外有份要給淼姐姐的禮物你順便幫我轉交吧,姐姐今天幫了不少忙。」溫良玨點頭道:「貴妃嗎?好,我再請翼振送去。」見上官映雪抿起唇,有些不滿的看著他,溫良玨無奈道:「是你說先說要拿東西給翼振的長姊的。」上官映雪面無表情道:「所以我才沒有多說什麼。」溫良玨像是覺得有趣,試探的補了句:「說實話,我覺得翼振……」話還沒說完,就聽上官映雪不耐的「嘖」了聲,溫良玨像是早已習慣了,倒也不惱,改口後繼續說:「我覺得他要是知道你還會為此反感說不定會覺得有趣。」上官映雪瞪著他,警告的喚:「……溫良玨。」溫良玨壓下想說她連這反應都與獨孤翔如出一徹的衝動,擺了擺手道:「是是是,不說這個了。來談談上官二郎和舍妹怎麼會兜到一塊好了。」上官映雪聞言收斂了表情,輕輕拉了拉準備開口解釋的上官夜溟的衣角,道:「這確實是我們不夠周到,對不起。」溫良玨面上仍是禮貌的笑意,神態卻比剛才要嚴肅許多:「看在大娘的份上,溫某這次且不深究。公府與侯府未曾交惡,子輩間交好並非奇事,大可不必如此行事。溫某希望今日之事不會再次發生,還望幾位恪守分寸。舍妹今日不方便,溫某先護送她回府,先向兩位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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