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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落

你趁著晚餐後的休息時間來到倉庫，這邊平時不太會有人過來，只是堆滿了透著霉味的麻布袋以及一張張捲起的帆布。你坐下時，底下凹凸不平的木板發出嘎吱聲響，背後是冷硬的貨物箱，你翻了翻上衣口袋，掏出一只深褐色的煙斗，敲了幾下。

幾個船員的大嗓門靠近，又伴隨腳步聲漸漸遠離，你沒去在意他們說了些什麼，只是一個勁地將難得的心型灌木葉捻進煙槽裡。你原本也只是聽說，沒想到那些冒險者竟然真的成功把這種惡魔草給弄到手了。

「我還真的挺好奇惡魔能賦予我什麼呢⋯⋯」你勾起自嘲般的微笑，在加快的動作裡，指尖還陣陣發抖著。不是因為冷，而是那股壓抑不住的期待。由於心情太急，葉子掉了幾片在地上，你低罵一聲，趕緊撿起來又塞回去。

你知道這些東西有多稀有，不能浪費一絲一毫。

你謹慎地用拇指壓平紫煙草表面，確保每片葉子都貼合到煙斗內壁。等到你點燃火光後，耳邊只剩頻率平穩的海潮聲，彷彿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煙霧隨著火苗緩緩升起，你含住煙嘴吸了一口，味道不像它的外觀那樣奇異刺激，反而比熟悉到近乎麻痺的鹹腥味還溫和許多。你慢慢吐出那口煙，將後腦勺向後仰去，讓苦澀中還帶著草本的氣味從喉頭一路蔓延，裹住全身。

那味道你覺得熟悉，卻無法準確命名。

你又吸了一口，這次比剛才深得多。吸吐之間，你的身軀也逐漸放鬆，連背脊也順著貨箱慢慢滑下。你眨了眨眼，視線裡的景物輪廓開始變形，忽遠忽近的距離看起來像空間被壓縮了。

太詭異了，你笑了起來，是沒有多想、沒有抑制的笑聲，蓋過窗外的海浪起伏。明明肩胛骨仍抵著木箱的硬角，但你並不覺得痛，反而繼續往下滑，肆意讓尖銳的邊緣擦過你的腰脊與後腦。

失去支撐的你乾脆整個人斜倒下去，躺到佈滿灰塵的地板上。

你仍叼著煙斗，那根細長的木管是你僅有的依靠。你再次呼出一縷煙，視線直直盯著白霧中愈來愈模糊的天花板許久，最後索性闔上了眼睛。

-

當你再次睜眼時，倉庫已經不見了。

你身邊圍繞著柔軟的花草，微風輕拂，捎來花瓣與濕潤的泥土味，你撐起身板，讓陽光灑落肩頭，鼻腔充斥著溫柔的香氣，而非船艙裡悶人的混濁氣味，讓人終於能好好呼吸。

——是你已經好久沒有看過的景色。

你本能地想扶著膝蓋站起來，卻發現身體一點也不沉，肌肉長期累積的痠疼感也消失了，就像日復一日的負擔不曾存在過一樣。太陽高懸在澄淨的天邊，不是平時那樣會曬乾人的炎炎日頭，只是靜靜散發柔和的光芒。

你隨意舒展四肢，讓盛放的花朵撫過指尖，每一步都踏實地踩在柔軟的草地上。在花田裡走了一陣，你坐下，又躺下，花草搔得你有點癢，但你不在意，只是笑了。甚至做了只有小孩會做的事，翻了個滾。反正耳畔沒有催促人的喊聲，你可以盡情享受這久違的純粹。

你的目光穿透稀疏的雲，直達藍天。幾片花瓣隨風滾落，飄到眼前，你伸出手，看著粉嫩的花落進掌心。你欣賞著美景，讓思緒從工作輪值與纏繞的煩惱裡抽離。

「如果可以一直待在這裡⋯⋯」你想不起來上一次如此放鬆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同樣的，對時間的感知也變得很模糊。「也不用趕啊。」你舒了口氣，順勢閉上眼睛，打算小睡一會。

你不清楚意識是怎麼遠離的，只是眼前那連綿的花海愈漸朦朧，這令你緊張。你舉高手想抓住，卻只碰到落花的邊緣。你慌了，因此睜大眼睛，想看得更清楚。

你發現眼前昏暗一片。

春景消失了，而你正趴倒在木板上，側臉貼著地板，又僵又冷。你的指間夾著早已熄滅的煙斗，深吸一口氣，肺中瞬間被苦味佔據。現實連一絲餘韻都不肯給你，外頭的喧鬧與沉重腳步聲劃破僅存的寧靜，幾乎將你淹沒的潮濕氣息不斷提醒著你：這裡才是你該待的地方。

你抬手往空中一撈，卻只有冷空氣穿過指縫。

你很失望，因為你仍是那個對自己沒有主導權的水兵。

你翻過身，維持躺姿。你記得方才就是這樣看天空的，因此你沒有再動，好像這麼做就能更接近那夢幻的風景似的。雖然心底有個聲音正不斷吼叫著：「你什麼都改變不了！」

「⋯⋯不對。」

靈感像一道光那般閃過腦海，你猛然坐起身，直勾勾望著煙斗裡的那點餘燼。火焰燃盡了，仍留了個直白又簡單的解答給你。

你早已厭倦一成不變的日常，而惡魔草帶來的幻境卻點燃了你搖搖欲墜的好奇與熱望，你渴望再一次走進那片春色裡，感受無拘無束的自由。

你知道你還能再做一次。抑或是，再做很多次。

你摸了摸口袋，裡頭沒剩幾個硬幣，但你馬上就想起那些存了好一時日的積蓄。

「下次⋯⋯又會遇見什麼呢？」輕聲的呢喃很快就消散在空氣裡，明知道沒人回應，但你還是揚起了嘴角。

說不定是自己從小就期待遇到的優美人魚，或是一條特別蜿蜒、只有自己能解開的藏寶路線。光是想像那些畫面，你就覺得血液開始發熱，心跳也漸漸加快節奏。

這大概是你人生中，第一次能完全主宰自己想看見什麼。哪怕那僅是場幻覺，只是毒物製造出的謊言。不過，枯燥的生活早就磨平你對未來的想像，你不願去想使用禁物的結果，只想沉浸在當下的燦爛裡。

而且——

和惡魔做交易，何嘗不是一種冒險呢？

你站了起來，踩穩踉蹌的步伐，又撣了撣褲腳的灰。掩上門前，你回望了那陰暗潮濕的倉庫一眼，嘴角浮起一抹微笑，腳步比來時還要穩健確定。

因為你決定掏空所有，去換一幅自由的畫面。

即使那幅畫最後會將你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