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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phobia

Chapter 16


地下街紅燈區合法化法案通過了。床頭上的收音機叨叨絮絮,細數有志之士們這幾年如何辛苦奔走,最終戰勝歧視,性工作者們從此不必在陰影中掙扎,終於能夠抬頭挺胸自力更生──通訊雜音、床板嘎茲嘎茲的摩擦聲,和男人雷鳴般的低吼交織在一塊,庫契爾簡直要聽不清廣播的內容。恍惚之間,收音機裡歡聲雷動,這歷史性的一刻,筋疲力竭的她沒有跟上。

完事後,客人付錢給老鴇。老鴇是性產業中的靈魂人物,沒有他們,性工作者接不到客,結局就是餓死街頭。庫契爾攏了攏散亂的黑髮,起身披上衣服,見到里維進門來,曖曖黑瞳裡復又燃起一絲光芒。

「好孩子,肚子餓了嗎?」

里維點了點頭。庫契爾察覺到他的上衣又磨破了一個洞,將指頭放進洞裡。

「哈哈哈!好癢喔,媽媽!」母子倆抱在一塊,咯咯笑著。

除了餵飽里維,還得幫他買件新上衣,這件衣服已經破得不能再補了。除此之外,里維也到了該上學的年紀。上學要花很多錢。紅燈區裡的孩子大多輟學,因為比起學習知識,首先必須溫飽。工作好一點的,可以在餐廳做清潔工或洗碗工,糟一點的,就是在街頭偷拐搶騙,或者販毒。孩子們能做的工作並不多,其中,壞的要比好的多很多。

老鴇手裡握著一疊鈔票,一張一張丟到髒亂的床鋪上,同時嘴裡數著數。

「太少了,現在政府規定七三分。」

聽見庫契爾的抗議,老鴇哈哈大笑,臉上肥肉橫溢。

「再說那些狗屁,信不信我把妳跟妳兒子踢出去。」

她將「妳兒子」這幾個字當作緊箍咒,時不時便拿出來威脅庫契爾。她知道,如果沒有里維,庫契爾活不下去。為了活著,人總是要耽溺於某些事物的,這間按摩院裡的按摩女郎,除了庫契爾以外都在吸毒,要不是有里維這個小兔崽子,她還真不知該如何控制庫契爾。

推開掛著霓虹燈的大門,庫契爾牽著里維遁入夜色,循著街道來到一間小餐館。小餐館早已打烊,於是庫契爾繞到後門,往門板上兩兩一組地敲了六下。

「晚安,女士。」

為她開門的是餐館老闆,彷彿早就知道他們母子會出現,廚房裡已經備好兩分吃食。到訪小餐館,是里維最開心的時刻,餐館老闆準備的食物比他平常吃的還美味百倍,此外老闆娘也對他十分疼愛,時不時會為他縫補衣服,或者送他一些小玩具。

「今天有布丁喔!里維想不想吃布丁?」

吃完遲來的晚餐,老闆娘端出布丁,里維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過去。老闆娘往里維的盤子裡舀了一大匙攙和著葡萄乾的布丁,卻沒有給庫契爾。

「媽媽,妳不吃嗎?」

「不用,媽媽要上樓工作。」庫契爾摸了摸里維的頭,慈愛地餵他吃了一口布丁,「里維先在這裡吃布丁等媽媽,要乖乖聽阿姨的話喔!」

其實里維很早就猜到,庫契爾會在那間小餐館私下接客。少了貪得無厭的老鴇,私下接客的報酬比在按摩院裡高出不少,但是,不提供一些「特殊服務」是不會有客人上門的。里維還記得天花板傳來的撞擊聲,迴盪在樓梯間痛苦的呻吟,以及大得不尋常的拍打聲。每次離開那間小餐館,庫契爾身上便滿布瘀青紅痕,步伐僵硬,緊緊抓著口袋裡的鈔票,以及里維幼嫩的小手。

「不管在這裡聽到什麼,都絕對不可以說出去。知道嗎,里維?」

然而,里維一直都知道母親的祕密代表著什麼。為了讓自己無後顧之憂,好好上學,除了出賣肉體,他的母親甚至願意出賣自尊,任人凌虐鞭打。

「我要走了。別跟著我。」

「真的嗎?不想再多聽一些艾爾文的八卦?」

「沒興趣。」

「欸?明明剛才還很有興趣不是嗎?」

不再理會吉克,里維步出Pub Paradies,深夜微冷的空氣驅散了些許酒意,諸多回憶化作圈圈漣漪,在那之上,意識緩緩擺渡而過。想起母親總是將一切最好的都留給自己,包括吃食,包括金錢,包括愛。毫無保留的母愛是母親留給他最珍貴的東西,它歷久彌新,在他脆弱時給他力量。

如果沒有母親的愛,現在的里維.阿卡曼,大概還在地下街那個垃圾堆中苟延殘喘。可是艾爾文呢?艾爾文從來沒有得到過他母親的愛。

拿出手機,打開相簿,裡頭有張照片,照片中艾爾文抱著阿爾敏,將阿爾敏舉得高高地看長頸鹿。艾爾文西裝筆挺,可是那雙蔚藍的眼瞳裡盛裝著純粹的快樂,和他手裡的孩子並無二致。里維怔怔盯著照片中的艾爾文,艾爾文的笑容、略顯凌亂的金髮,都引起了一股強烈的念頭──他想要好好疼愛這個男人。親吻他、擁他入懷,融化他的悲傷,填補他的缺憾。

「嗡──」

手機突然在掌心裡震動起來。里維自微醺的想像之中回過神,發現正是艾爾文打來的,彷彿和自己心有靈犀。他趕緊找了個僻靜的巷弄藏身,以免酒吧門口熙熙攘攘的嘈雜聲暴露自己的行蹤。

「艾爾文?」

「里維。」

互喚一聲對方的名字,話筒另一端罕見地沉默了下來。

「有什麼事嗎?」

酒精在血管中流竄,加上聽見艾爾文的聲音,引得腦門又是一股熱意飄然而至。里維深吸了一口氣,壓下諸多躁動的念想。

「我現在……在醫院。」

艾爾文的聲音聽起來異常沙啞、疲憊且沮喪,還似乎帶著點顫抖。

「怎麼了?你在醫院做什麼?哪家醫院?」

耳邊復又沉默下去,卻也點燃了里維的擔憂,他不禁焦急起來,一連質問了好幾句。

「我在葉卡醫院。」

里維立刻攔下一輛計程車,匆匆前往葉卡醫院。彼時已是深夜,醫院大門深鎖,只剩急診室還亮著燈。他本以為艾爾文在急診室,殊不知急診裡遍尋不著那金髮混蛋的影子。

「喂?艾爾文?你他媽到底在哪裡?!」

手機另一頭罕見地支吾其詞,直到另一道聲音取而代之。

「是阿卡曼先生嗎?我是葉卡醫師。待會我會請助理帶您過來,還請稍等。」

長廊上瀰漫著消毒水味,日光燈下,四周一片死白。里維邁著焦急的步伐,遠遠就見到艾爾文倚靠在牆邊,微微彎著頎長的身體。

「現在是什麼狀況?」

抓住艾爾文的肩膀,里維瞇起細長的眼睛質問。艾爾文也望著他,好一會兒都沒有回答,只是默默低下頭,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般盯著地板。

「里維,我……」

以往渾厚低沉、極富磁性的嗓音,此時此刻沙啞無力,透出濃濃的苦澀。察覺到艾爾文的反常,又剛得知艾爾文的種種謊言,里維反倒冷靜了下來。

「發生什麼事了?」

放軟語調,這是里維擅長的事情之一。安撫孩子可不是哄哄就算了,還要引導孩子了解前因後果、是非對錯。對一個兒童教育者而言,維持心平氣和是必要的修行,否則隨著孩子的情緒起舞,肯定有害無益。

眼前的男人曾對自己說謊,然而里維相信這是情非得已。就像孩子們說謊,總有他們自己的理由,不論是好笑的,還是嚴肅的,說謊是為了安撫自己,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望。

捧著艾爾文的臉,里維靜靜等著,卻沒有等到他的回答,而是一個擁抱。艾爾文將臉埋在里維的頸項裡,聞到他身上濃重的酒氣。

「你喝酒了?」

一反平日的能言善辯,艾爾文遲疑木訥地問了一句,這次輪到里維不知怎麼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