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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rased conversation 》


  意識底層。

  不知道是哪裡,反正是個鬼地方。早知道就不該進去什麼研究室──無奈當時情況緊急,選擇不多。加上教會素來行事刁滑,有那樣一群神經病在,無論掛什麼保證,他信不過。
  手腳不能自由活動,受錮於純白之中。左右盼顧,一抹雜質吸引巴萊德的注意,隨著面積逐漸擴大──始覺熟諳,隨即意識到這個場景他不可能不知道,是那座咖啡廳。
  擁擠的隊伍集中櫃台。
  就在巴萊德企圖搞懂這段記憶有何涵義時,此起彼落的交談對比角落的無聲,聚散明顯──他看見那應該被稱作是賽恩的人撐著臉頰獨坐一隅,嘴角浮出與這幅畫面相襯的笑容,似有幾分淡漠,其中包含多少思慮他未想讀懂。
  一如往昔。毫無變化。恆常若時間凍結。
  「──不好意思,這裡有人嗎?」
  低柔的嗓音令巴萊德渾身一凜,記憶的齒輪自始轉動,然而心中的警鈴早已取代背景雜音,若非回憶之中,他肯定想辦法掉頭就走。
  任誰都無法拒絕一名謙和有禮的年輕人──何況深色眼眸誠懇不過。唇角的淡笑烘托友善的面容,斯拉夫的濃厚口音及深褐色髮梢──豔照下一抹熟悉的鮮紅,透出巴萊德已然褪色、腥臊腐鏽的過去。
  「你坐吧。」
  外人當前,少女依舊不改豪邁吃相。大口啃三明治,夾於麵包層間的生菜發出鮮脆的聲響。因表現得比較隨意,對方也不再客套。擱下托盤一面褪去風衣,摺疊整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吃的津津有味,抑或偌大的咀嚼聲足以引起注意──回眸之時,前者對上後者的笑容。
  「不試試這裡的起司豬排三明治?」望向少女手上的餐點,男子的攀談不備突兀,「這間店的招牌。」
  「很好吃嗎?」賽恩口齒不清地說著,「那我等下再點一個好了。」
  反正是他請客──巴萊德翻了個白眼,想不到兩人早先就有接觸,他想起賽恩全然未提這段過往。出於某種反射,青年一度想要掙脫眼下的狀態,上前拉人離開,立刻又意識到此處光天化日,應不至於有所差池──何況記憶之中。
  「非常美味。另外,我推薦鮪魚烘蛋和切片豬腳拌馬鈴薯泥,」話頭已起,男子順勢推薦,稱不上熱情卻也親切,「我猜測你來自外地。對吧?」
  眼前的危險人物秉著一張無害的笑容,不知情的賽恩自不可能察覺。嘴裡呢喃著點這麼多肯定吃不完之類的話,盤算要點什麼邊大快朵頤,少女吸了口橙汁,混合腦海的思緒連同食物一併吞下,「那你呢?從哪裡來的?」
  「俄羅斯。不過我挺常來這裡的。」
  男子的動作相對斯文,撕去透明膠帶繼撥開三明治外的西點紙,宛如拆開一份包裝精巧的禮物──顯然速食所延伸出的飲食文化於這名備受教養的青年不具影響。吐司片上留下缺口,他細嚼慢嚥,舉措間透露著一股優雅的氣息。
  「──因為很多回憶。」
  深棕眸子跌入片段的色澤中,街道樹葉隙間透光,於白皙的皮膚留下斑駁印痕,純粹的笑意浮於嘴角,可見記憶正如品嘗的餡料韻味猶在──然而這一切只讓旁觀的巴萊德無法感同,毛骨悚然徒添寒意。厭惡之餘,他打了個冷顫。
  當重新抬起頭時,男子發現少女正直勾勾地看著自己,渾圓瞳仁毫無遮攔,企盼寫盡臉龐,不言於表。
  「……想吃這個嗎?」讀懂對方的心思,他示意手中的三明治。
  「那是什麼口味?」
  「切片豬腳,」想到某些事,男子忍俊不禁,「我有個朋友,他以前老是特別吩咐店員一定要夾酸菜,然後再嫌這間店的酸菜不合胃口。」
  「那我要吃,」對方顯得毫不客氣,「你說你常來這,那你在這有住處囉?」
  「有,但離市區有段距離。」
  細心地隔著包裝剝開三明治,男子抽起桌旁的餐巾紙包覆其中,將自己的餐點一半分給少女,「請享用吧,不用客氣。」
  「你弄太多啦,這樣肯定吃不飽吧?」
  眼下兩人居然聊開,甚至還互相分食起來,雖考慮到莫羅佐夫的應對,有此互動或許不值得驚訝──儘管如此,巴萊德還是忍不住懷疑起這片段的真實性。
  「事實上,我已經吃飽了。」男子表現出不在意的模樣,「只是路過這裡,心血來潮想回味一下罷了。」
  「我的天,這超好吃的──」
  「我想你已經體驗到這間店大排長龍的原因了。」預料之中的反應。男子微笑看向排隊人群,再咬了口三明治,「以前的生意反而非常清淡。」
  「知道得挺詳細呢。」
  「剛才提到我有位朋友,他是這裡的人,現在這一帶和他還在的時候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笑容登時黯淡幾分。
  「他在的時候?」
  三明治置於籃中,男子拿起裝著柳橙汁的玻璃杯,喝了幾口後放下,杯底著案之際,冰塊相繼發出輕盈的敲響。
  「很久以前的事……感覺卻像是昨日才發生。」
  長睫輕顫,眉角微垂,嘴角的淺笑對比刻意掩飾的情緒,妄圖自我解嘲,卻格外哀悼。
  「他的死去對我來說是相當大的遺憾。我甚至沒能來得及解開誤會,就這樣失去一名好友。」視線投向窗外的人行道,男子口吻娓娓。隨後似乎意識到了自己不應表露太多,回過神來,青年已換上先前的笑容。
  「……實在抱歉,忽然感傷起來,影響了你用餐的心情。」
  「倒無所謂。」既能毫不猶豫地接受素未謀面之人的食物,賽恩當不介意私人話題,「你朋友的死和你們之間的誤會有關?」
  「是的,」男子點頭回應,「現在想起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然而威力卻足以大到摧毀兩人的情誼。說起來非常弔詭。」
  「──你準備殺了他?」
  話題的轉變似乎有些跳躍。
  就連遠處已習慣與對方唇槍舌戰的青年都要反應不過來──微笑信為少女一貫的標配,此刻賽恩眼神澄澈,別於平時的徹骨犀利宛若飛針欲穿。玩笑的口吻不知多少認真的成分,恐怕只有當事人拿捏得準。
  未料對方會出此言,格列戈里的表情停頓幾秒,即露出溫和的笑容,惹得青年巴不得搶先一步上前撕碎。
  「……我只需要清楚的解釋,而不是透過殺人憑空解開誤會。野蠻且缺乏理性,不是嗎?」
  眼底閃過一絲狡獪,少女好整以暇的笑意漸深──巴萊德認得那個表情,見過卻陌生。一般人的貧弱謊言和臨編藉口尚可辨識,然而面對莫羅佐夫那副渾然天成的面具,卻極少有陌生人能夠當場拆穿。
  「你知道嗎……這可讓我感興趣了。」
  將沾滿油漬的包裝紙揉成球,少女拿起飲料啜了一口,與話題不符的稀鬆語調彷彿在談論天氣,「弔詭的是──若真有所謂的『清楚的解釋』,你的朋友恐怕不會死吧?雖然起因為何並不清楚,不過假設誤會與造成死亡有關聯,聽上去他沒有被賦予申辯的機會,這其中有多少原因誰會知道呢?或許你一開始就不打算聽他解釋,無論是誰挑撥離間,抑或機緣巧合──你無法否認自己感覺被背叛時那股信任有多脆弱,以至於你只是按照自己的獨斷想要殺了他。」
  話逢此處她停下手,視線對上──灰橙色與深棕色的眼神交疊,兩人互不閃躲,亦不相讓。靜止停格的默視取代對話,往來之間有如演技的較量──隨即,後者的噴笑解除這片短暫的滯留。
  「真有趣,」格列戈里微歛雙眼,「你是憑哪一點做出這番推論?」
  「你別誤會。」賽恩一手托腮,「我不是指你的演技不夠好,或是你的哀慟不夠誠懇。只是壞毛病讓我較易從語言中察覺敘述與事實不符,或被含糊帶過的地方,這其中當然可以有諸多解釋,我剛所說的只是其中一種。」
  「不過──該怎麼說呢?嚴格來講是我的直覺吧。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十分精挑細選,為了避免誤會,你在交談時保持眼神接觸,謹慎選擇表情搭配肢體語言,我得說能夠做到這種地步的人並不多。」
  「事實上,我傾向於你的思考過程。」男子反而露出感興趣的表情,「線索與矛盾皆有跡可循,只是人類在大多數對談中無法以詞彙精確描述複雜的推論過程,才以直覺概稱。」
  「就是這個,所以我才覺得疑惑呢──你的表現如此真摯,卻總有一種不協調感。面對我的提問理當驚愕,你卻無動於衷;明明惋惜,你卻是笑──你感覺遺憾時無法抑制地感到愉悅。說明你的表情和你的情緒有了深不可解的矛盾。」
  「……這倒讓我好奇了,我的表情究竟如何,會給你帶來這樣的觀感。」打趣說道,格列戈里輕笑出聲,語調從容依然,「至於你的結論是否正確——我再怎麼辯解,每個人所認為的事實與真相仍有一定的差距,畢竟個體之間的認知不同。」
  巴萊德簡直要抑制不住開槍打爛對方嘴臉的衝動,心中數百吐槽。然而這回換少女停頓一秒,旋即噗哧。
  「原來你這麼認真地看待我的推論。」眼看是自己造就了氣氛中的尷尬與詭譎,賽恩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拙劣的姿態一洗先前的劍拔弩張,「那還真是抱歉,看來是我不知不覺逼得你把一些不得了的論調搬出來了。」她轉頭朝服務生招手,「這飲料有點少,我請你喝果汁好了,權當致歉。你對果汁過敏嗎?之前我有個朋友對海鮮過敏,我點了一盤海鮮燉飯給他,結果搞得人仰馬翻。」
  「雖然想再就這些話題深入探討一番,不過我與人約了不久後見面,你的好意我就心領了。」
  說著,格列戈里往街道瞄去——轉瞬,男子微微睜大雙眼,震驚的表情彷彿見到從未預料的畫面。注意到變化,少女跟著回頭。
  並無任何值得注意的奇景。午後的行車與路人相對較少。除了自行車騎士與路人展開爭吵,再怎麼看,一切非常平凡──當時的賽恩肯定疑惑,然而遠觀巴萊德卻知曉了答案。
  ──那是他當時在的地方。
  狂喜的情緒促進血脈賁流,瞳孔驟大,唇角緩慢牽扯,最終拉出了令人發寒的弧度。不落聲響起身,男子在少女察覺之前離開了現場。
  欲求對方詢問答案時,座位已然無人,與男子歡愉的身影相對,服務生沉靜的步伐趨入眼簾。
  「你的朋友先離開了。」
  「是嗎?謝謝妳告訴我。」
  朝女服務生拋去媚眼,賽恩猶豫了一下,最後點了切片豬腳,並指定多加酸菜。

  於此同時,巴萊德身體一晃前傾。醒神時,手腳已恢復了自由。從時間點及人物來看,他毋須猜測便知道接下來的劇情。
  ──然而必須比照回憶出演,著實令青年深感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