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Dream a little dream
重漾注意



當重柳族青年被族人逮起來、又訓斥他干擾時間與歷史軌跡的時候,他難得想了很多。

想得很多,想的自然不是指如何在傷重狀態下執長刀擊倒族人揚長而去。他身邊有個人,總說重柳一族無情,下手敵我不分,不講情面,可他本人卻未對此抱過怨言。違犯族規干涉時間,驚動時間水滴,他錯了,認錯,受罰,是理所當然的事。當然,他也不是沒偷跑過,他不喜歡那個人看見他受傷時露出的表情,人此時不在,那就算了。

所以,他在想什麼?

藍色眼睛焦點朝下。白色血液滴落在禁閉室白色木板上不甚顯眼,水火妖魔的問題猶言在耳,不是問他勝似問他。

值得嗎?

重柳族青年認真思考。他早知自己是帶罪之身,族中訓誡聲聲徹徹,自有記憶起便循規蹈矩盡力維持時間和歷史走在正軌上,堅守他們一族的「種族責任」。他卻於某天在妖師本家裡阻止族人殺掉一個,年幼的、帶妖師血脈的人類。

談論種族之前,對方先是個無辜的生命。無辜的生命不應承受歷史的恩怨,擁有自由行走大地的權利,只要不造成任何扭曲。他是這麼想的,而下一刻族人向他發難,他才發現他的「正確」與「種族責任」之間存在分歧,或者說,這兩件事一開始就是一組平行線。

他堅持的正確,值得他落入這個干涉、受傷、被罰的循環裡嗎?重柳族青年想了想,無果。哪怕換個問題,那個人類值得他這麼做嗎?同樣無果。他突然發現,自己對上和那個人類相關的事情時,他的行動總比思考來得快。

……那就等下次再找問題的答案。他垂下眼眸,眼睫輕顫,等族人在他身上落下禁制。可能禁足兩天,可能壓制力量,也可能––

「所以我到現在還是接受不了其他重柳族的人,啊。」

狹小白色空間上方隱約旋出法陣,語音未落緊接槍響三聲,彈無虛發,施刑的重柳族人悉數倒地,黑髮黑眸的人類翩然落下,手裡扣一把掌心雷,槍口仍冒煙。

重柳族青年抬頭時看到的便是這麼個畫面。

他無法否認自己起碼失去三秒以上的思考能力。熟悉的聲音熟悉的人,他的監視對象在兩小時前分別時,還是個連自己力量都無法控制的妖師,可此刻卻破開他們族裡結界乃至空間、把他族人全打到昏迷,妖師周身力量感沉實而溫和,純粹而不帶惡意。

這個人自然不可能是他的那個妖師,但人可以是幻術,力量可造不了假。更何況,他在人類身上感受到一絲引導平衡的力量,幾不可察,如針似線穿插於黑色力量裡。

那是他的法術。

這個事實完全震撼重柳族青年的內心,某個層面上他做夢都沒想到自己的法術可以細膩精巧成這樣––可對象是這個妖師,也……也沒什麼好震撼了。

「希克斯快來幫忙洗一洗。」人類慌忙叫出幻武兵器,墨色眼睛注意到他的警戒和呆滯,回過頭來沖他笑,然後蹲到他一名族人前面,手下泛微光。

重柳族青年當然知道這個人類在干什麼,他獨有的清洗記憶的方式,如今竟在對方手裡完全重現。他眨眨眼睛,勉力維持因失血而渙散的理智,莫名其妙從中抓住了什麼重要訊息。

難怪妖師回頭對他笑,眼裡頗有三分惡作劇得逞的笑意。



重柳族青年掙扎著起來,兩指一翻短刀便握在手裡,半透明刀刃映出眼前人仍然帶笑的眼,沒有出手。

妖師當然知道重柳族青年為什麼沒動手。如今想來,可能早在陰影一役後對方已經對他卸下心防,只是當初自己沒有發現,直到眼前青年在他懷裡咽氣。所以不惜和時間交際處主人作條件交換,從未來回到此刻的時間,只要他能夠––

禇冥漾搔搔臉,笑說:「我是十年後來的,說起來是很荒謬啦,可是對你們火星人來說,也沒什麼不可能的,對吧?」他嘗試露出和過去一樣的笑容,迎著刀向前,對上那雙藍色眼睛時卻無可避免地鼻頭一酸,「……我向自己的過去,借了一點時間。」

「原因?」

「治療,你要失血過多了。」妖師指著地上一灘白血果斷答道。

重柳族青年不置可否,這個答案未免過份敷衍。但下一刻,妖師低聲問他:「相信我嗎?」並朝他伸出手時,他沒有遲疑––

還真就行動比思考來得快。



傳送陣的光驟然暗淡。

重柳族青年沒有抬眼,他們的目的地必然是妖師在阿特蘭提斯學院的宿舍,而他腦海裡還在想剛剛捕捉到的瞬間。

妖師的頭髮比現在稍長一些,眉眼更成熟一些,能夠不用符來催動傳送法陣,看著前方專注的表情很認真。他從側面看去,看到墨色眼睛裡浮現出放鬆、惆悵、委屈之類的情緒,接著迅速沉沒消失,像是石頭落在湖面只引起幾圈稍瞬即逝的漣漪。

他無法理解對方的情況。眼前的人確是他認識的那個妖師,可是方方面面,又有所不同。在敷衍的答案背後,對方到底隱藏了什麼?

而把他的思緒乃至人生攪成一鍋粥的人為他暫時止血後,便任他在客廳裡與龍神精靈面面相覷,自己關在廚房裡不見人影。

漂亮的蛇身女性就盤在身邊,一言不發,身上散發的水氣讓他感覺好多了,他也不著急,他能感受到妖師獨有的力量,清晰透明如有星無雲月的一片漆黑天空。

如果,這真的是那個人的未來的話,他––

「來。」自稱十年後來的妖師正好從廚房裡鑽出來,拿了滿手瓶瓶罐罐,重柳族青年瞇起眼看,竟只看出都是些藥劑,看不出具體成份。妖師十指翻飛,東西很快就分門別類的推到他面前。

「這三瓶現在要喝掉……藍色罐裡的可以中和輕微污染和毒素,雖然知道你自己有備著,可是也不容易再找到新的吧?嗯,橙色粉末是治外傷,改良過,大概比醫療班快見效些,啊,就是你上次用的。還有……」

重柳族本不想插嘴的,可他太好奇了,於是抓住那根還在點來點去的指頭,「你……未來是治療師?」

妖師一愣,反過來牽著對方的手,對方沒有甩開。重柳族青年還溫熱的手心讓他在心裡嘆一口氣,不自覺想起那些年窩在本家死命搗鼓各路文獻、藥劑、分離命咒方法的自己。都是值得的,他現在能回到過去,坐在還沒出事前的重柳族青年面前。

他笑著搖搖頭,就著兩人相牽的手往重柳族那邊坐過去一點,在藍眼睛的注視下拿出自己的研究成果––一塊水晶,一塊封著可以逐漸解離命咒的法術的水晶。

禇冥漾默念著滾瓜爛熟的咒語,眼前水晶如冰般融化,星星點點的光沒入對方身體。法術無辦法在那十天來臨前把命咒完全分解,卻能讓對方順利地回到這個世界。一想到靈魂珠子和身體無法融合的情景,禇冥漾當場雙眼一黑就想昏過去。幸好還有現在這個,這個他能付得起代價的方法。

直至光芒盡散,對方仍然沒有甩開他的手,甚至沒有問一句「為什麼」。明明不知道他在幹什麼,要是他在做壞事那可怎麼辦啊。禇冥漾好一會都說不出話,他何其有幸,短短一生能得另一個人全盤信任。

妖師很快地收拾情緒,在心裡算過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後才開口:「對了,剛剛在廚房看到日曆,今天原來是元宵節。」他看了看漂亮的眼睛,接著往下說:「就是原世界一個節日啦,親人朋友會聚一起吃吃湯圓這樣。」

「反正……反正都給你族人洗好腦了,要不就當放一天,不,一小時的假期?」

重柳族青年沒有錯過對方眼裡的期待和愉快。



可當他看著妖師熟練從冰箱拖出一袋沒開封的急凍湯圓時,他真的有一點想問,這真不是早有預謀嗎。

對此,妖師表示:「我也沒想到裡面竟然會有,這證明了我還是個會想過節的地球人吧,嘿嘿。」

就離譜。重柳族默默在心裡評價,邊給忙活的妖師打下手,他看到對方不時悄悄看來,嘴邊的笑意真實。但在鍋爐煙霧氳氤,模糊他視線的一刻,妖師的表情又莫名落寞。在他尚不知曉的未來裡妖師變強了,這代表他的暗示失效。他並不為此感到難過,或許最初他便不該做這個決定,拖著這副動輒破皮流血的身軀,他真的有把握一路守著妖師的願望嗎。

他沒有找到答案,所以他想知道妖師的經歷,未來的他又交出了一份怎樣的答卷。然後他驀地察覺到,自己可能,是希望參與在妖師往後的人生裡的。

妖師可能是看到他忽然停下動作,也放下手中勺子開始感嘆:「我也沒想到,竟然還能和你一起煮湯圓。」妖師注視著他的眼睛,突然笑說:「你記不記得,呃,應該是發生不久的事?我和式青想給你療傷,你嚇到往我肚子捅了一刀。」

重柳族青年聲音有點訥悶:「記得。」

「我剛剛下地的時候,其實,有過一秒怕你要再來一遍。」妖師裝模作樣摸摸肚子,接著又往燒開的水裡倒湯圓,一顆顆圓得像雪球。「可是我賭對了,你也沒有這麼做。」

莫名通過信任測試的青年面無表情,甚至思考讓自己命蛛突襲、給妖師清洗清洗記憶。可下一刻對方兩手搭上他肩膀,虛虛環住,與和他的距離拉得極近,近到呼吸足以相融。他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想,妖師還挺喜歡肢體接觸的,上次拉手這次搭肩膀,而對上眼的一刻,黑色的眼睛和他印象裡的妖師的模樣完全重疊,果然是本人沒錯。

妖師閉起眼睛,聲音放得極輕:「很久以前,那是對我來說啦。你曾經問過我一個問題。」妖師得寸進尺地靠過來,抵上他的額頭,這是重柳族從來都沒試過的經驗,他僵在原地,聽對方說:「我想再答一次。」



廚房的鍋發出噗嚕噗嚕的聲音,湯圓煮開了。

成熟的妖師鬆開手,視線越過他看向鍋爐。伸手一掀鍋蓋,圓圓白白的湯圓全擠在水面上,他能隱約嗅到黑芝麻糊的香氣。

「煮好啦,我也差不多,」妖師有點不好意思地笑:「再待下去我都覺得對不起從前的自己了。」重柳族沒有作聲,顯然在思考他剛剛的話。說實話,他滿足了,無論是再看一遍那生動的漂亮雙眼,還是順利完成任務。他周身開始泛起微光,一個個法陣在指尖綻開直至覆滿全身,而重柳族終於反應過來:「別走。」想要多貪一刻而伸出的手卻像觸電似的猛地收回。

妖師始終沒有移開視線,嘴巴一開一合:

「再見,在未來再見啦。」



這個時點的禇冥漾回來了。
 
重柳族青年看著未褪稚氣仍然學不會隱藏自己的禇冥漾愣愣地坐在地上,墨色眼睛愣愣地看著他,臉色由紅轉白轉紅,活像某種變色龍。

而他無心問對方經歷了什麼,只是難得想笑。他走到熱氣蒸騰的鍋前匀起一勺湯圓,他從未嗅過這種味道,溫暖的,有點甜,他想嚐嚐。

於是他向年輕的妖師問:「元宵節,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