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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秒鐘之前,於螣還悠游地坐臥在廟宇的橫梁上,在心裏憂傷地回憶舊時代的鷄蛋和它紛繁多樣的衍生製品;偏偏他撿回來的人類突然異想天開,丟下一句「我要救人」就要衝進雨幕。
  他撿回來的人當然就是他的,而他無法坐視他的所有物這麽傻乎乎地自取滅亡。於螣猛然直起身來:「你想做什麽?只有沒常識的蠢蛋才會聽到什麽聲音就貿然衝出去。」
  「但是,」毓橙纖細的眉毛擰作一團,嘴唇也綳成平直的一條綫,「但是你聽,他分明就在呼救。任由他就這麽死去是不對的,神不會抛棄任何一個孩子,他的代行者也不會。」
  於螣笑出聲來,小臂上盤繞的爬行類通他心意,也昂起頭嘶嘶吐信。
  「這麽説來,小白花,你是要我爲你救人咯?」他俯身,眯眼,一綫金屬般的反光流轉過他的虹膜,兩頰半透明的鱗片隨呼吸微微翕張,非人的壓迫感冷冷地籠罩下來:「不求回報是你的神才會做的事,我只信公平交易。而你能給我什麽呢?我不喜歡吃人,你一看也不好吃;至於爲我供奉食物……你弱到連一隻雞都殺不死。」
  「趁早放棄纔是明智之選,」那條翠青蛇懶洋洋地游到他的上臂,他調整成更舒服的姿勢,隨手撫摸小蛇橢圓的腦袋,「如果你實在難熬,我可以大發慈悲地給你兩丸蜜蠟,好歹能耳根清净。」
  那張對他胃口到討人厭的臉揚起來,好像很費勁地眨著眼睛聚焦目光,固執地望向他。
  「於螣應該會願意幫我纔對,」毓橙說,咬住嘴唇的樣子讓於螣想到執拗的貓,「比如我有辦法讓你吃到鷄蛋,聽起來怎樣?」
  糟糕,他想,聽到那兩個字的瞬間,唾液就無法剋制地加速分泌了。
  「訛我嗎?」每個字都在苦撐,企圖不讓對方聽出他的動搖,「以爲我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那種妖嗎?以爲我不知道動物反撲嗎?」
  「被賜福過,或者陽光直射一分鐘,」毓橙像背誦課文一樣流利(搞不好他真是在背課文,太陽教編寫的洗腦典籍之類的,於螣不失刻薄地想),「就可以祛除污染。這都是被反復驗證過的。而我都可以幫你做到。」
  「如果你膽敢騙我——」
  「我早就任你處置了,左右都不會有差。」小主教平靜地說,捻住耳環上的袖珍十字架,「動作要快一點,他聽起來快耗盡體力了。」
  「不必你多説。」於螣提氣躍下,落地的時候甚至沒有發出聲音。離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真奇怪,人類臉上流露似乎是某種真正的、懇切的神色。什麽樣的笨蛋才會為素未謀面的人類牽動心神?
  那個倒霉蛋就在離廟宇不遠的地方掙扎著,依靠殘敗的建築勉力同喪屍周旋,早已經是强弩之末。
  神阿,男人裹緊了廉價的雨衣,他摸爬滾打一個月,豁出性命才能掙出這身衣服,衣擺已經被腐蝕出小小的孔洞,用不了太久了。他偏偏只有靠著這點可憐的庇護在瓦礫和斷壁裏翻找被重金懸賞的草藥。在想象中,他已經從藥商那裏領了賞金,買下一個小小的蜂蜜蛋糕——有真正的鷄蛋和真正的蜂蜜,旋轉著被神力細密地烤過,女兒這輩子還沒有吃過一口真正的蛋糕。我還不想死,神阿。
  然後他聞到刺鼻腐化的血味。片刻前痙攣著要撕抓他的手死氣沉沉地垂下去,什麽東西摔出一朵響亮的水花,又咕嚕嚕地滾到他面前。他發軟的膝蓋跪到地上,認出那張牙齒暴突的嘴,枯槁朽爛的眼球,嘴唇動了動,甚至忘記了尖叫。
  「呀,怎麽還呆在那裏不動?」一個輕佻著上揚的聲音說,「還想等來更多的喪屍嗎?」
  「我這就、我這就,」他無意識地舔了舔嘴唇,汗水和飛濺上的雨水,「大人您是……您尊姓大名?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您……」
  「廢話,廢話和廢話。」他餘光裏看見那位大人嫌惡地傾斜長劍,讓無盡的雨水衝刷走污血和屍液。清理喪屍對他似乎就像呼吸一樣輕鬆,「我餓了,只想快點吃到新鮮鷄蛋……喂,你要救的人我給你帶來了。」
  等候在那裏的人從垂目祈禱中擡起頭來。他看起來很……莫名的哀傷。他爲什麽要嘆氣?他的聲音聽起來爲什麽那麽遙遠,那麽模糊?
  「……就算不是第一次目睹這樣的事情,我還是非常……遺憾。」
  他的眼睛蒙上霧氣,淌下淚來。
  「……願你來生光明溫暖。」
  男人在最後時分終於明白了乘著劍光向他奔襲而來的命運。那瞬間他腦海中轉過千百個念頭,無論是哀求還是詛咒,都由於漸漸僵澀的唇舌而未能出口。最後一滴人類的淚水划過他蒙上白翳的屍變眼球。不甘而攥緊的手也生息散盡,鬆開了。
  於螣把那顆砍下的頭顱踢遠,心情很壞:「要不是爲了你,我的劍怎麽會髒了兩次。白費那麽大功夫,你得賠我兩顆蛋。」
  毓橙將將睜眼,大概是纔唸完一篇禱文:「……別對死者不敬。至於蛋……」
  於螣隨著呼吸大睜的竪瞳映出毓橙慢條斯理的動作。他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布包,很鄭重其事地在膝蓋上攤開:「這是教内獎勵傑出人才的,被細緻地賜福過。和你在一起不過三天,吃起來不會有事。」
  「你怎麽不吃?」於螣懷疑地上下掃視毓橙。
  「因爲我對食物沒有特別的追求——」話未説完,先被一隻蛋囫圇地堵住。毓橙的眼睛愕然地瞪圓了,於螣發現他相當喜歡對方這副呆呆的神色。而毓橙以爲於螣不知道吃蛋的眉角,吐出來,很耐心地解釋道:「外面這一層是蛋殼,吃的時候要剝掉……」
  於螣已經就著他的手咬了下去,蛋殼破裂的細小聲音清脆地響起。於螣一邊盯著對方一邊慢慢地咀嚼。他相當新奇地想,原來毓橙臉紅起來不知所措的樣子,比什麽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