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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瑯琊榜][靖蘇]直道相思04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大梁的皇宮內,最重要的日子不再是新年。

  --或者也不該這麼說。對皇帝來說,最重要的日子仍是新年不假。不論是祭祖、祭天、接受百官後宮朝賀、禮敬皇太后,都仍在一年伊始的這幾日。但對蕭景琰來說,一年當中,只有元宵過後的兩個月,他才能算是活著,做為蕭景琰活著。

  「陛下,梅宗主的馬車已經進城了。」

  覷著皇帝下朝、更衣的空檔,高湛趕緊趨前低聲稟報。而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能看見這個總是堅毅、冷靜的皇帝眼裡,流露出的微弱火光。

  「遣個人去問問……」

  「飛流少爺已經來過,說是梅先生舟車勞頓,今日需休養一日。明日請皇上過府一敘。」

  高湛更卑微地恭下身。事實上,當飛流來時,他這個大總管也曾卑微地請求飛流傳話,希望至少就在今日,能讓皇帝見梅長蘇一面。

  「陛下期待了那麼久、老奴實在不願讓陛下再多等一日,望飛流少爺能夠成全。」

  他是這麼說的。然而,飛流卻只是倔強地轉過頭,癟著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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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到北境狼煙平定三年後,蕭景琰才知道,梅長蘇沒有死在戰場上。

  「也不知道費了藺晨多少心血。」對他,梅長蘇總不愛說這些,只是淡淡揭過,彷彿那個屢次陷入昏迷與彌留中的人不是他。蕭景琰也並不多問,對他來說,只要梅長蘇能夠像現在這樣,在他身邊一邊烤著火,一邊與他說話,便甚麼都足夠了。

  平息北境狼煙後,梅長蘇幾近油盡燈枯。藺晨拚了命把他帶回瑯琊山,再加上江左盟與瑯琊山三年來蒐集來的珍稀藥材,居然也就一點點地把梅長蘇從閻王手裡搶回來。只是這一來一往,待得蕭景琰獲悉梅長蘇仍在人世,已過三年寒暑。

  「高湛,去跟皇后說,朕今日宿在御書房。」

  推開最後一份奏摺,年輕的皇帝臉上有的只是掩飾不住的倦意。高湛一邊點頭稱是,一邊指揮小太監收拾。蕭景琰則兀自走到偏殿,幾個大宮女簇擁上來,服侍他更衣後即退下。偏殿裡,早前幾日便已經為梅長蘇的歸來做了準備。火盆是早就預備下了,只是顧及皇帝不慣在屋子裡生炭火的性子而冷清著。蕭景琰盤腿坐在火盆旁,只覺得滿腔思緒,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當日梅長蘇出征前,他還抱有一線希望。而待梅長蘇的死訊上報,蕭景琰只能反反覆覆地告訴自己,這天下是梅長蘇拿著性命替他爭得的。他只能把這個天下治得長治久安,治得國富民強,才不枉費林殊兩世為人,都為他拚上性命。

  於是他宵衣旰食,一掃先皇所遺頹風。他孝養太后,禮敬皇后,對庭生多所照拂疼愛。他的後宮連先皇的一半都不到,幾年來除皇后外就只在群臣的壓力下冊封了兩個低等嬪。還好一輩子不算太長,他想。等他再造大梁盛世,便能到地下見小殊了。

  然而,便在此時,傳回梅長蘇未死的消息。

  ──幾乎是瘋魔了。向來冷靜自持的皇帝,一再要蒙摯傳話,非得要把梅長蘇接回京城休養。朕虧欠小殊,虧欠的太多。他對蒙摯說,他錯過救林殊的機會,他親手將梅長蘇送上戰場。如今上天垂憐,讓梅長蘇能夠活下來。世間再沒有任何人能夠讓他放手,就是梅長蘇本人都不能。

  最後,卻是言侯點醒了他。

  當時正值隆冬,也在這個偏殿內,高湛老早帶了人進行修整,甚至連火盆都已經安放。當時言侯入殿行禮,並不勸諫。只指著火盆問皇帝:

  「敢問陛下此為何物?」
  「火盆。朕已經交代給高湛,長蘇體質虛寒,此物一日不可或缺。」
  「敢問陛下,今日大雪,何故火盆內並未生火?」
  「朕少年時即不慣在屋內放置火盆,至今猶是如此。」
  「敢問陛下,若此時是在蘇宅內,這火盆可會如此冷清?」
  「自是不會!」

  「陛下,」嘆出一口長氣,言侯其實並不想刺傷年輕的皇帝。但事已至此,也由不得任何人。

  即使,是蕭景琰與林殊。
  即使,是蕭景琰與梅長蘇。

  「陛下乃國之君主,此處為大梁宮庭。任何事、任何人,都只會以陛下為先。如同這火盆,若今時今日是在蘇宅內,江左盟中人絕不會為陛下或是老臣而不燃炭火,亦不會為梅先生須臾或離而置之不理。」
  「如今蘇先生在江左盟中榮養,盟中想必事事以蘇先生為先。加之江左盟中尚有許多赤焰舊部,對蘇先生忠心耿耿。比之京城、此處,老臣以為……」

  「言侯不必說了。」蕭景琰蒼白了臉──他聽得出言侯的意在言外。

  他知道,如果是藺晨,梅長蘇能活,遠比大梁的興亡更重要。蕭景琰終究送了林殊上戰場,梅長蘇身邊的其他人,期盼的卻只有他能夠一年一年地活下去,對他們來說,只要梅長蘇還能坐在簷下哄著飛流,苦著臉喝藥,這就已經太過足夠,他們所求也不過如此。

  他知道……即使是自己的母親,那麼溫婉善良的一個人,在得知長蘇就是小殊後,便哀求小殊不要再涉進世局紛擾,即使是以她的與世無爭為代價也在所不惜。

  而他,卻只是看著小殊替他拚搏。打下這片江山後,小殊還替他守下這片江山。

  他欠小殊的已經太多,但他替小殊做的、能替小殊做的,卻又太少。

  「是朕思慮不周,就聽言侯的,讓蘇先生在江左盟榮養吧。」他在說這些話時,也聽見自己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告訴他自己。

  只要小殊好,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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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流去哪裡了?」

  京城蘇宅。

  梅長蘇靠在迎枕上,皺著眉心,慢慢地喝著藺晨特地給他配的藥茶。黎綱與甄平一左一右,一個手裡捧著果脯盒子、一個手裡捧著太后宮裡送來的食盒。梅長蘇問這句話的時候,一邊抬著眼看站在他近旁的晏大夫。

  「去,讓他清清口。」晏大夫卻不理會他,只是看著他確實飲盡藥茶,才指揮身邊跟著的兩個小童,端上洗漱的用具。梅長蘇自知晏大夫餘怒未消,不敢造次,只得按著慣例行事。而按照這一路行來的慣例,晏大夫在上前察看他的氣色後,看著確實沒事了,才會對黎綱說:

  「讓他選兩種果脯,一種只許吃一個。」

  又交代眼巴巴地注視自己的甄平:

  「長者賜不可辭,就吃一個吧,比照果脯,一個時辰後才准吃。」

  「是。」黎綱與甄平趕緊一躬身,目送晏大夫帶著藥童離開後,便把兩個盒子都端到自家宗主面前;梅長蘇也知道,這兩個人平時什麼都聽他的,醫囑是唯一的例外。只得認命地選好點心,又抬頭問這兩個人:

  「飛流呢?又跑出去了?」

  「哎,高公公來過後他就有些不開心,說要去外頭玩。」接話的是甄平,揮手招來伺候人,說是把兩個盒子放到窗邊的矮几上;梅長蘇只得看著那兩個食盒被端走,嘴上像是漫不經心地問:

  「怎麼不開心?是他又刁難皇帝了吧。」

  「也不是刁難。」黎綱小心地扶著梅長蘇改換姿勢,倒真沒覺得飛流哪裡有錯。

  「宗主這麼舟車勞頓的,怎麼好今日就進宮去?高公公說皇上的意思是想過府一敘,飛流大概是想讓宗主多歇息一些,就沒答應。」

  沒說出口的話是,皇帝要真上門來,言官又要進些不陰不陽的折子。自家主人心思這麼百轉千折的,肯定又得憂慮宮中太后的想法、皇帝如何對應。要實在一點說,他們其實也想,何必非得年年都走這麼一趟,只為讓皇帝看兩個月?

  要說什麼家國之憂、家國之思的,在那場戰事後,林府的少爺也算還清大梁皇帝情義,要說早已兩清也不為過。

  偏偏也是這個小主人,看著時間到了,便要他們準備行旅。也不是疾言厲色,就是就著窗邊的景色淡淡地交代,差不多是時候了,準備去京城吧。

  這樣的大事,也得花上個把月準備。舒適的馬車、各色用品當然不在話下,飛流也得跟著;藺晨要是能跟,就會一路跟著來,一邊遊山玩水,順便讓行程走得再慢一些。而要是像這次,藺少閣主被困在瑯琊山上時,就是晏大夫參詳著幾個月的脈案,帶上足夠的藥材,再慢條斯理地走上一個月。

  但看在他們眼裡,不管準備得再多、一路上多麼從容,這個幾次從閻王殿裡請回來的小主人,都實在不該再這樣奔波。

  (皇帝又怎麼樣啦?飛流也發過脾氣,鬧著不要蘇哥哥又去京城;雖說甄平也認為說得極是,但這種話嘛,也只有小飛流能說啦。)

  然而,梅長蘇看在眼底,也只好嘆著氣。你們啊,在江左盟時,這位宗主大人偶爾也為皇帝說幾句話。你們也別老是把景琰當仇人,宗主大人是這麼說的,我當時都決定了,他想攔也攔不住。

  怎麼攔不住?黎綱總忍不住想。真要有心,有什麼做不到的?倘若無心,如今又何必裝什麼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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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即便這麼上上下下的一干人等都巴不得梅長蘇乾脆就待在蘇宅,皇帝要見就自己走地道來吧;梅長蘇也還是嘆著氣,讓高公公替他轉了封私信給蕭景琰。一個時辰後,大梁皇帝便下了一道旨意,說是要召江左梅先生覲見。高湛囑咐自己手下的年輕太監,皇帝信使的車馬就按照規矩出發。他自己則只帶上一個小太監,拂衣跨鞍便逕自往蘇宅趕。

  「高公公這麼快到了?宗主正梳髮呢。」

  聽見宅邸裡的伺候人通秉,黎綱愣了一下,便交代讓人伺候茶水。自己則進了屋子裡,甄平此時正替梅長蘇穿上狐裘,又遞給小主人一個手爐。高公公來了?梅長蘇問了一聲,坐在邊上、已經粉雕玉琢地裝扮好了的飛流便哼了哼,一邊別過頭去。

  梅長蘇也不理他,看著自己周身打理得妥當了,便抬腳往屋外走。飛流趕緊跳起來,跟在梅長蘇身邊。也是時間湊上了,他抬起頭來正好看見,梅長蘇看見屋外陽光時,微微瞇起的一雙眼。



  按照慣例,每當這個時候,皇太后總會正巧前往皇帝處探視。與皇后說說話,看看皇子們,賞賜兩個嬪妃。時間差不多了,皇太后就會起身,高湛也會覷著這個空檔進來請皇太后,說是幾個年長命婦進宮探視伴讀的兒孫,知道皇太后在皇后處,想朝覲慈顏。皇太后是個好脾氣的,當然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掃興;跟皇帝說一說,哀家借他的小書房一用,皇太后總會這麼說。高湛一邊答應,一邊讓小太監去傳話。大概也就是小半盞茶的時間,幾個命婦也就知足地告退。

  「聽說江左梅先生來了?哀家也好就不見梅先生,就借這地兒見一見吧。」

  說這句話時,皇太后總是笑瞇了眼。高湛則會深深一揖,把剛才下車馬的梅長蘇給請進這頭的小書房。



  先見過長輩,問候寒暄後,才是親近的友人。要就朝堂上的規矩,皇太后聽說立下大功、卻因為體弱而不願任官,只願歸隱的功臣被召見,就近在不那麼正規的地方隔上簾子見一見,加以撫慰、問問江左民情,也挑不出什麼錯。這一套繁文縟節,太后與蕭景琰其實並不那麼在意,反而是言侯與梅長蘇反覆就幾封信才推敲出來,總而言之是煞費苦心。皇帝也提過,不如就弄個官銜吧?言侯與梅長蘇的口徑卻是一個模樣的:

  『國家重器』言候板著臉說,梅長蘇則只在信裡簡單寫上:不可兒戲。

  --好吧。知道這一老一少說的對,蕭景琰就是一早就期待著要見梅長蘇,也只得捺著性子。晨起後協同皇后向太后請安、上朝理事、看看兒子們的課業,又與幾個近旁大臣在書房裡議了一會兒事,高湛在一旁伺候著,覷著是個空,趕緊上前說,梅先生進宮來了,正在小書房與太后說話。

  是連絲毫任性而為的空間也沒有的,高湛一躬身又說,太后的旨意,梅先生說了好些江左人事,皇帝聽一聽吧,讓壽膳房給皇帝與梅先生備膳。如此這般,他才在小書房裡見到梅長蘇。

  就是看著他笑,接著又喊了他一聲。景琰,雖是那麼層層疊疊的規矩禮儀壓著,但在這樣的時刻,他的小殊就會只喊他的名字。一年不見,他的這個人說,你好嗎?

  其實也沒有什麼好不好,他想,畢竟沒有這個人在身邊的時候,他就是想著怎麼樣維持這個人替他守下來的江山。光是這一項,就已經讓他必須殫精竭慮。更何況還有母后與皇后,還有孩子們。

  他得把這個日子過完,過上一輩子。

  只是幸好,他還能留出一點時間,有時想想小殊,有時,這個人就站在他眼前。

  「都好。」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你呢?一切都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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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梅長蘇是這麼想,他有什麼不好的?

  想做的事,痛痛快快地去做了;做完之後,還有一個藺晨想盡辦法把他從鬼門關前拉回來。這幾年在盟裡將養著,大事沒人找他,小事更沒人敢找他。要不是偶爾還有飛流可以逗著玩,他總覺得自己大概不會病死,但悶死大概是跑不掉啦。

  啊,還有就是思念吧,看著蕭景琰,梅長蘇慢慢地想。

  那麼優哉游哉的,就有大把的時間可以花在思念上。人說徹骨相思,他想,那可真是一點道理也沒有。

  他是真正削皮剉骨、甚至連心志也改換的。相思要只是徹骨,想來也早已被連根刨除。此時此刻,他又怎麼會站在這裡,想著這個人,是不是都還過得好呢?

  「太后留我吃飯呢。」他笑著說,「你呢?正經事都辦完了嗎?」



  他是怎麼說的呢?他已經忘了,只記得回過神來的時候,手上已經捧著飯碗,嘴裡正嚼著飯菜。梅長蘇就坐在他對面,慢條斯理地品著碗裡的湯。

  總是這樣的,蕭景琰想,總是這樣的。

  要像這樣見上一面,這個人總是有許多堅持。要合乎禮法,要循規蹈矩。但真的見到面了,這個人卻又能夠像過去那般地喊他。不是皇帝,也不是皇上,就是蕭景琰,與林殊、也是梅長蘇。

  「你的身體怎麼樣?」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語氣殷切且自然。暫時死不掉,眼前的這個人則是一邊小心地抿著湯、一邊說:

  「長生不死大概做不到,長命百歲應該也難,活到個差不多的時候應該還行。」

  說完話,這個人看他一眼。

  「你得活久一點吧?大家好不容易才有點安生日子過。」

  大家是誰?蕭景琰並沒有花時間問。他知道梅長蘇說的無非就是家國。但好不容易見到這個人了,他想,他做單單純純的蕭景琰就好。

  「我過得很好。」把飯吞下去,蕭景琰想了一會兒說,「母后也好,庭生、言侯他們都好。」

  就是鬧相思的時候,總是煎熬得很。終究是把這句話嚥下了,他放下飯碗,也端起湯喝。喝到一半,才發現梅長蘇手上端著湯,一雙眼卻只管看他。

  「小殊?」他喊了一聲,梅長蘇則乾脆放下湯碗。

  「哎」梅長蘇喊了眼前的這個人一聲,「看你呢。」

  「看我?」蕭景琰直覺地反問,是啊,梅長蘇則乾脆地說,趁現在多看幾眼。

  「回江左的時候,閒著沒事就翻出來想,將就著打發相思。」

  笑咪咪地看著眼前這頭水牛先是愣了一下,接著總是堅強剛毅的嘴角慢慢柔和下來,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樣子,梅長蘇就是攏著衣袖,幾乎是要感嘆的。

  實在是對不起這個人的,他一邊心想,他這頭撂了挑子,卻落這人的肩上。

  想必沉得很吧,這人卻是一聲不吭地--哎,他想,連叫苦都不會。這麼見著他了,也只會問他好不好,身子好不好,像是自己的事情無關緊要一樣。

  水牛不懂替自己多想,他來想想總行了吧?但一想就想到,堅持非得這麼謹小慎微地維持住兩人連繫的,可不就是他自己?不免也會感到抱歉。就是已經能拿著長命百歲說笑,但也明白,自己確實也真的是有那麼點念想。

  像是,要是能陪這個人活久一點,待在這個人身邊久一點。

  那該有多好呢?



  用過膳,蕭景琰一邊陪著梅長蘇說話,一邊看著太后宮裡派出的伺候人抬走膳桌、搬進煮茶、喝茶用的釜爐杯盞來。梅長蘇把鐵壺放到炭火上煮水,一邊取了置放茶餅的陶罐瞅幾眼,子薑茶,他對著蕭景琰聳聳肩,只好用取來白棉布墊著取下壺蓋,將茶餅投入其中。

  蕭景琰自然是不懂的,只是聽著梅長蘇交代伺候人「替我向太后討點峨嵋毛峰,皇上喝子薑茶太燥熱」;過了小半會兒,鐵壺裡的子薑茶煮滾了,梅長蘇便就著白棉布移開鐵壺。兩個伺候人在此時分別取了鐵壺與茶葉回來,說是「太后有話,宮裡長年備著的雪水,正好煮茶來喫,但毛峰性涼,蘇先生可別用得過了。」

  哎。他看著梅長蘇吐吐舌,只得站起身,一邊謝過太后賞賜,一邊親手把新的鐵壺放到爐上。其實我沒事了,他聽著這個人一邊嘟嘟囔囔的,雪水煮峨嵋毛峰呢,總不能叫他瞧見了,還只喝著子薑茶暖肚子吧?

  溫杯、投茶;看著鐵壺裡不翻花了,才在茶壺裡添上八分滿的熱水,看著是時候了,便將壺裡的茶湯注入白瓷茶盞。少年林殊或許不懂品茶之樂,但喝上一壺都沒問題;如今的梅長蘇,也就是淺嘗幾口,品過茶香之後,便放下茶盞。

  「還是不好嗎?」蕭景琰當然曉得,梅長蘇並不是不想喝,只是藺晨看著,晏大夫管著,江左盟上上下下掛心著,他就是再任性,像這樣的口腹之慾,也只好自己節制著。

  「多喝一點也不是不行,只是習慣了。」

  只要不去貪圖那一、兩口的清香,就能讓大家都安心,這買賣當然做得。蕭景琰聽著梅長蘇的心平氣和,也早就學會把自己的失落放在心底。一年就這麼一小段時間,他一邊喝茶,一邊對自己說,總得要讓小殊開心才行。

  只是想是這麼想,他也認為自己應該是掩飾住了,但坐在他眼前的,畢竟是梅長蘇。其實沒什麼,這個人就是在他眼前笑著嘆出一口氣,我想做的事,哪件不是你們都做了?你們還這麼難受地看著我,叫我怎麼辦呢?

  「所以……我還是讓你為難了嗎?」

  大抵是懊惱吧。蕭景琰低下頭,什麼都沒能想。梅長蘇卻只是一斂衣袖,重新將熱水注入壺中。景琰,他喊著眼前的這個人,並沒有抬起頭。

  「對我來說,這一切都很好。」

  把鐵壺放回爐上,又用火筷移出一、兩塊木炭。看著爐子裡或明或暗,梅長蘇的表情平靜且寧和。我本來以為,他說,我們做為君臣、做為朋友,緣分都已經盡了。

  就是不說明,蕭景琰也知道,梅長蘇說的是隨軍出戰大渝的事。多虧了藺晨,蕭景琰喃喃地,還有晏大夫、飛流……還有你啊,梅長蘇俐落地把第二泡茶水注入皇帝面前的茶盞。你要是不讓我去那一趟,情勢糜爛之下,或許我就那麼鬱憤而死,或者仍上陣去,卻沒人能救我。

  這時,他才抬起眼,看著蕭景琰。你做了正確的判斷,所以我才能坐在這裡。

  知道梅長蘇挖空心思說出這些話,其實是要安撫他的愧疚:蕭景琰只得苦笑一聲,小殊,他甚至沒有發現,自己又喊了林殊的名字。

  「我不是孩子了,我沒事。」

  「沒事了就好好喝茶吧。一會兒,太后要矚人拿點心來了吧?我可是很久沒吃到太師餅與桂花糕啦。」就是眼饞蕭景琰面前的毛峰,仍只得捧起自己面前的子薑茶。藺晨說我再養幾年,忌口的食物就能少一半,梅長蘇一臉認真地看著眼前的皇帝,你看看我選哪一半好?

  --這也能選嗎?蕭景琰就是愣了一會兒,也隨即便笑出聲。少閣主盡心盡力,他笑著對梅長蘇說,怎麼你就是要尋他的事?我就是讓他再幫我一個忙。梅長蘇抿著茶水,語氣十分認真。

  「什麼忙?」

  「讓你別在那裡胡思亂想的。」幾乎是要嘆著氣說話。梅長蘇抬起眼,看著愣著的蕭景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