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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寫關於他的編年史】


「怪物嗎你們……上班族的阿基里斯腱可是很脆弱的！真是，回去是不是要報名健身房啊。」

01.

　　國見趴在方向盤上，用餘光跟著金田一探身、最後落在招手走向他們的兩人腳邊。
　　沙灘上凌亂的鞋印大概很快就能被刮得讓人頭痛的風填平，然而，他們會不斷地留下痕跡，就像此刻逐漸靠近，筆直而清晰的足跡。
「還好嗎？下次青城的OB聚會也去打球，要嗎？我再去問問學長們。」
「用現役跟非現役分嗎？」
「國見──這個分配怎麼想都不對吧！」


02.

　　早春的被窩總有無法被語言概括的絕妙吸引力，窗外的天氣肯定很好，國見在徒勞翻身的同時憤恨地皺起眉頭，他無力阻止從窗簾透進的陽光印在自己臉上……就像那群把狂奔視為理所當然的前隊友們，就這麼闖入自己的視野，耀眼的過分。
　　而國見其實已經清醒好一段時間，足夠跟金田一一起感嘆周遭那些既執拗又瘋狂的決定。
「我還想睡。」國見裹著棉被打字，訊息另一頭的金田一大概還沒到學校，有時間看到這句像是掉入那六年間的訊息。在跟其他同學打完招呼後，金田一會輕車熟路地進到國見班上，通常，他會堅定地貼在其實已經收拾過的桌面、側臉擠出不耐煩的表情進行消極的抵抗，國見不要翹練習，在嘮叨的同時金田一會拍著他的肩膀並替他背起書包

「國見不要翹課，今天有必修吧！」

　　那是會為自己妥協的人、是理解自己的人，因為一直專注地看著，這點自信國見還是有的。
「…」
「這算什麼──對了，昨天收到老家寄來的米跟蔬菜，晚上要不要一起吃火鍋？」
「金田一煮。」

　　──哪次不是金田一負責煮呢？看在晚餐的份上，國見覺得可以稍微原諒打擾他賴床的、那些必須忍住不別開眼睛的瞬間，耀眼的過份。

　　當金田一拿著啤酒走回客廳時，國見正好轉到體育頻道，前陣子的比賽畫面被剪輯成鼓勵排球競賽的宣傳、灌注許多超出攻防本身的精心安排，國見想起他們將影山入選國家隊視為理所當然的時刻，「不愧是影山」金田一是這麼為話題作結。總有些人，能夠虔誠地貫徹某個執著到最後。
　　如果小時候就看到這個也許就會對排球有更多憧憬，國見聽到自己的脫口而出。
　　就像那些未被擷選出卻同樣精彩的片段、就像從沒出過宮城卻依然喜歡排球的他們，就像強光下註定有一處陰影無法被看清，在每一場沒能獲勝的好比賽面前，他們所做的努力往往顯得單薄……國見知道，因此將排球生涯停在了高中；金田一也知道，所以國見看著他逐漸站穩在那方不必相偕也能離開宮城的賽場中央。
　　
「沒有憧憬也沒關係吧？難道國見其實想成為日向那種類型。」
　　饒了我吧！國見想也不想地反駁並決定將這陣不寒而慄遷怒金田一，看著遲遲沒送到自己手上的啤酒，在停頓後拿起桌上剛綁好的超商塑膠袋，用力地朝前隊友那張多年不變的老實臉扔去。
「喂，不過是個辣韭頭！」就全力以赴地走到盡頭吧。
　　國見灼灼的，用更接近瞪視的表情面向金田一。國見心情好糟，他聽見金田一小聲囁嚅，端著切齊杯緣的啤酒謹慎地坐進剛好容身的空位。

「──傻了嗎？啤酒的氣泡都要沒了！」


03.

　　他們並不是一開始就能這樣，能夠窩在略顯擁擠的沙發上吃晚餐配電視，然後放任對方的盥洗用品侵門踏戶。時隔六年第一次不再與對方同校，作息的改變、生活圈的適應，他們在新環境中努力扎根的同時不經意的讓某些原以為足夠穩固的部分枯萎。在最初的日子裡，曾經的習以為常在那時候突然奢侈了起來。
　　直到公佈了奧運國家隊的名單。
　　也許是鄰近假期、也許是熟人的名字難以忽視，他們在某個「好一傳」後重新開啟有來有往的關係。國見偶爾會在打工結束後跑到金田一家吃飯，扣掉相對舒適的座椅，恍然間，還真有點過去擠在更衣室研究比賽的影子，國見是這麼解釋的：「在這裡用電視會更有看轉播的氣氛。」。

　　影山出賽那天他們幾乎要錯過直播。
　　夏季的夜色總是來得比較晚，就算鄰近晚餐，鮮豔到難以忽視的橙與黑仍舊張揚地佔據整片視野，還真是讓人不快又敬佩的組合。晚風將原本就沒有特意整理的瀏海吹亂，國見在按響門鈴後側身盯著被林立建築遮去的天際默默數著，通常是180秒，金田一就會頂著還在滴水的頭髮，在讓開位置的同時跟他說快點進來，之後彎身從鞋櫃中取出屬於國見的拖鞋。
　　明明即將入夜卻看得太清楚的那天，從縫隙溢出的，是播報中幾欲沸騰的某種燙人回憶，飽含肯定、欣羨和與有榮焉的盛讚。你剛回家嗎？國見掂了掂手上的購物袋又像想通什麼般推給面前的人，金田一順手接過撞向自己的烤玉米跟其他微波食品，訥訥的應了一聲。
「我成為正選了。」

　　跨進客廳得腳步凝滯了片刻，哈，國見沒好氣的在心底抱怨這時候才丟下的震撼彈，然後不輕不重的，伸手捶了一下與自己並肩金田一「你就心懷感激地吃掉這些慰問品……下次再幫你慶祝。」
「下次我們來煮火鍋吧！還有老家寄來的米，加蛋就能做成雜炊粥。」金田一揚起燦爛到礙眼的笑容，快樂地預訂下一次的聚會。

「剛才那球的球路真好啊。」
「你最近的比賽不是也打得不錯？球路很乾淨。」
「國見你居然……」
「──哈啊，金田一好吵，我都聽不到球評了。」自知說溜嘴卻急忙打斷對方話頭的羞惱心情已經足夠狼狽，而那個撇過頭的傻笑更是討人厭，國見拉過金田一的手，張口吃掉包裝裡最後一圈烤玉米。

　　年輕的選手被世界看見總是如此讓人振奮，攝影機在他們都熟悉的臉上停留了好幾秒，是愛著排球的人啊，他與他們是不是也曾這樣注視著同一處模糊但滿懷希冀的地方？可惜，那時候沒人告訴不成熟的他們，朝向前行時岔開的目標、錯落散佈的旅途也不失為一種選擇。
　　就像中場拉遠的鏡頭，影山飛雄的同級、隊友和攻手，他們也曾經著麼被看著，在亮到刺眼的室內照明下站在同一側直到大家都累了。


04.

　　國見靠在沙發上舒適地啜著沒了氣泡的啤酒，假意沒聽見金田一要他起身去冰箱拿食材的拜託，鍋裡的湯頭滾著，蔥白、水菜、豆腐、肉片、雞肉丸和柳松菇的香味跟著蒸騰的熱氣充滿了足夠兩人容身的空間。
　　廣告最後，閃過的畫面是影山朝空中按了一下痠痛噴霧的殘影，那樣純粹的人究竟會聞到怎樣的氣味呢？什麼嘛！金田一突兀的笑聲打斷了他的思緒，說道：「國見你還記得影山說他最喜觀歡體育館的氣味嗎？」。
　　因為激烈來回而沁出的汗水順著成年後不再圓潤的下顎線條滑落，累人的追逐與無法真正擦乾的髮際，那樣的場景他們都體驗過無數次，無法順利吞嚥下的水會順著汗濕的痕跡一同落在PVC地板上，之後會有人仔細擦去那些五味雜陳的水滴，最終，總能再一次看見一切的原貌。
　　現在換成他們在那白熾的燈光外看著，然後有了伸手的餘裕。
　　
「之後會繼續打球嗎？」
　　國見對著因為盛滿食物而變得燙手的碗露出苦惱的神情，「金田一，你覺得打球值得嗎？」只要盯著眼前的事物就能迴避掉探詢的目光，既然深知這個道理，他並不打算在現在回應對方始終對自己坦承的模樣。
「會啊，你也知道最近去談過了──至於值不值得，我覺得能認識國見就已經值得了。」

「不要把自己的人生是否值得跟我牽扯上！你是笨蛋嗎！」

　　國見拍打著被堆到沙發角落的抱枕，不滿地駁回金田一交到他面前的答覆。球場太小，逼仄的，似乎一不留意就會摔出白線以外的地方，國見討厭努力、討厭拚盡全力、討厭……在天賦才能前屈服而露出的悲傷表情，無論是他、或是金田一，在逞強後仍就一無所有實在太讓人難受。
　　歷經起初的困惑後，金田一釋然地拉過國見、圈出一個讓那些丁點不服輸都能避開曝曬於現實的懷抱。
　　所有的彆扭，終歸會在堅實暖和的擁抱中被熨好，然後貼身收納。那是會為自己妥協的人、是理解自己的人，但他在那個其實遠小於世界的場上留下了某些堅持，因為一直專注地看著，這點自信國見還是有的。

「真的很辛苦。」
「……嗯。」
「也想過乾脆放棄好了，畢竟在怎麼樣都無法像影山或及川前輩那樣。」
「那種話──」
「但我知道國見會繼續看著，我想繼續被看著。」金田一打斷國見的話，傾身捧起被晾在桌上的瓷碗、墊上印有爬藤的布巾後再轉手交給他。
　　十幾年前，集體迷路似的，他們在兜兜轉轉後錯過了春天。國見看了一眼螢幕上顯示的賽程，終於，偏過頭朝金田一問了句：「什麼時候我能看到你出賽？」
　　那會是北風間歇的陰天吧，在某處誰也不會真正受傷的地方，他們會順利地走過料峭然後迎來人生最盛大的夏季。



00.

　　等到他發現那張，自己與影山被沙子物理擊倒、頂著醜到不行的不甘表情、連球都沒能摸到的照片，已經被國見上傳到私人帳號的動態上，同時毫不意外地收獲青城上下幾屆的全部愛心。天知道日向到底怎麼一人支援全場，讓國見有這個機會偷拿手機。

「小飛雄是沙排初──學者啊！」
「及川前輩不也是，前輩下次要一起打球嗎？」
「蛤？？？為什麼我必須跟你一起打排球！」
「影山你是愛上沙排了嗎？及川前輩就算是沙排舉球也很快就能上手！非常厲害喔！」
「如果跟翔陽一隊我會考慮唷──小飛雄你就準備再輸一次吧！」

　　與及川同屆的三年級學長在這種時候總會特別積極，金田一眼睜睜地看著國見在愉快的哼哼中默許貼文底下的事態繼續發酵，絲毫看不出先前嚷著這是虐待上班族的肌肉、金田一養我的模樣，就算密集私訊造成的擾人震動也影響不了國見欣賞影山吃鱉的好心情。

「你們幾個別再後輩的貼文下鬧。」
「那我跟影山同隊，用臉接球吧及川！」金田一完全能想像兩位北川第一的學長進行對話的模樣，他猜國見大概也想到一塊。
　　他們還是會在夜間聚會時打開排球比賽的錄像、還是會任憑目光追逐在昔日隊友身上、還是繼續喜歡著這個或許真的能打一輩子的運動，然後再一次信任著彼此起跳，並在任何無論得分與否的時刻鼓舞對方。

　　金田一直到很晚才轉貼了國見的貼文，趁著國見打開飛航模式與踢著自己要求到客廳拿蒸氣眼罩的空隙，在猶豫刪減後留下一小段類似下次也會攔死、有機會再去打球的感想。
　　他們在隔天的餐桌上才知道事情還有後續。
　　這該用什麼表情紀念呢？那些不再需要誰去道歉的分道揚鑣。時間將他們帶到這裡，這裡足夠寬廣，可以輕易容納他們各退一步看清彼此曾經無法退讓的堅持與沉沉摔裂的模樣，之後，跟沙灘一樣細緻分明的記憶會溫柔地接住他們，在未來某個料想不到的時刻，將他們安放到當初沒能抵達的地方。
　　等到金田一從餐桌下撈回掉落的水煮雞胸肉，正好撞見國見咬牙切齒地詛咒讓他失手打翻咖啡的轉發，咖啡大概非常燙，儘管只灑到幾滴仍把國見燙得眼角發紅。

　　影山轉發了他的轉發。

「我的隊友很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