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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麗狄西的嘆息


　　環過後背在肩上輕拍，你的右手和桌上的燭火一樣帶著暖度。像從寒冷的雪地走進有火爐棉被的房間裡一樣，被舒緩過的神經失去張力，令我連坐直都沒有辦法，只能弓著腰縮在座椅上用手抹眼淚。
　　將近二十分鐘的地獄結束了。
　　我還是一樣無力得連停止顫抖都做不到。

　　你保護了艾倫。鬆綁時米卡莎在我耳邊篤然地說，儘管我並非艾倫而是希斯托利亞的替身。但我非常清楚，無論艾倫或希斯托利亞都不是我保護的。保護他們的是艾爾文團長的計策，這只是無端的掛譽，與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分不出冷汗與鼻涕眼淚地濕了滿臉，毫無氣力地癱軟在座椅上，這一切並非我付出的證明或榮譽的勳章，全都是思慮不夠慎密、精神力不夠堅強的作為招來的下場而已。
　　由別人來做的話一定能做得更好吧。不要說制止遇襲，至少不會像我這樣渾身打顫著掉淚吧。環著雙臂的我滿腦子都想著這些事，你卻像誤會了什麼那樣依然小心翼翼搭著我的肩膀試圖說些安慰的話。
　　我只是個差勁的替身，不是可憐的被害者，你一定忘了吧。

　　換下衣著坐在空桌前等待其他人歸來，用濕布擦過的臉上還殘存脂粉的氣味。要喝水嗎？你問，然後不顧回答地用瓷杯弄了熱水推給我。我沒有說話也沒有點頭，但就算出聲拒絕你也一定會堅持這麼做。
　　你挨到低著頭的我身邊，抓亂我的頭髮說了些什麼，又反常地像感到抱歉那樣一縷縷重新梳順，再一次拍了拍我的後背。但我什麼都聽不見。被碰觸的地方、手中的杯壁與我的眼眶都發著熱，燭火在木桌上搖晃，不知道為什麼讓我想起希干希納的事情。與祖父和父母同在的那個家裡，和艾倫、米卡莎一起在河岸邊曬著暖和陽光那樣稚幼的日子，想回到那裡去，想拋下這個地方、拋下人類的榮耀、王政的糾紛、所有隱藏的秘密與所有需要思考的東西，逃到遙遠的角落或永遠不醒的夢境裡。
　　被這麼拍撫，身體裡那個希干希納的自己就用只有我能聽見的聲音嗚咽哭泣起來，在我的體裡漾起使視線濛茫的水氣，摻雜著恐懼跟悲傷隨著我的呼吸滲透進與你同處的空間。
　　得趕快甩落你的手才對。站起身，轉過頭，抑止住全身的顫抖告訴你我沒有事才對。你和平時反差的和緩語氣與手掌的溫度會讓才想著要振作的我變得軟弱，又會像過去一樣坦裸自己的無力，佔據被害者的角色自怨自艾。我不能被你安慰，不能被溫柔對待，明明早就知道的，身體卻不受控制地一動也不動。那是毒藥，是令人眩神的迷香，由邊緣一點一點腐蝕進我比別人多費一倍力氣才堆疊起的堅決。
　　腦中的哭聲嘈雜而久久不退，除了逃跑、退卻、尋求安慰的念頭以外什麼都無法思考。就算咬緊牙關意志卻像是被化開一般。
　　我還是不行，終究還是不行啊。


　　約翰會這麼關心，好罕見呢。哈哈。果然，因為我剛才的樣子太悽慘了？
　　啊？別亂想一堆有的沒的胡說八道了啊，我沒做什麼特別的事。
　　嘗試著張口，那些伴著情緒流滾而下的字眼便滑過唇緣不受控制地掉了出來。你對我突兀的開口有些吃驚地睜大上提的眼睛，馬上又作回鎮定的口吻與不耐的態度。就連那樣的一派平常也考慮著我的心情。但我所懷抱的卻是急需出口的洪流，恨不得立刻撕開創口上的瘡疤，那些你細心對待生怕弄傷碰壞的痛處，無人揭露的解答。
　　因為我穿了希斯托利亞的衣服？因為臉上的妝，還有剛才那些女孩子的打扮？
　　你啊，開的玩笑真的是爛透……
　　因為約翰，
　　不知道為什麼我荒誕地想笑起來，雙眼卻熱得發燙。
　　因為約翰對我──

　　為什麼要這樣如溫水一般地對待我呢。我和你所知道的過去的我一樣，是個空有想法實質上什麼也做不到的劣等生，艾倫的跟班、幫不上忙的傢伙，從那時候到現在一點都沒有改變。無論艾倫、米卡莎、希斯托利亞或是柯尼，比起我擔負著更大的責任與痛苦，更需要慰藉的人要多少有多少，為什麼要將你的好意給予我呢。對我來說這樣多餘的體貼明明連一點也不需要的。
　　約翰，我發過誓。在死過一輪的艾倫面前，在駐屯兵團眾目睽睽的炮口下，在濺滿鮮血的地下道正中央，在艾倫床前，在凌晨的城牆上，緊握著僅差一毫米便可能再也碰不到艾倫的右拳一遍遍發著誓。已經沒有任何在這種地方哭哭啼啼，像孩子一樣對任何人撒嬌的時間了。即使用盡軟弱的我所能做到的全部也必須保護那兩個人，包括性命在內的一切全願意為那兩個人捨棄。明明是這樣的，應該是這樣才對的，為什麼要阻撓我呢。這樣什麼也不會得到，不會綻放也不會結實的情感，只是毫無用處的巨大絆腳石而已啊。

　　口中發出的音節組成語句的同時，你略薄的嘴角微微動了一下。深色的眼睛透過一瞬訝異卻澄澈的波光。那樣的反應我已看過多次。在希娜城牆前聽見那個請求幫忙的提案的阿妮，肩背著艾倫聽見那個胡謅的謊話的貝爾托德。那是我的話語切中正解的神情。或許連你也未曾考慮思索，但此時此刻確確實實存在著的正解。
　　啊啊，究竟為什麼，為什麼要讓我察覺答案呢。


　　那個夜晚你在我的身側輾轉翻覆了幾遍，最後嘖了一聲用煩亂的口氣叫了我的名字，在黑暗中將我押在你的胸口。
　　我的鼓膜全被你心臟向全身打動血液的脈搏聲佔滿。我聽過那樣的聲音。艾倫的，米卡莎的，不在人世的我的父母與祖父的，我自己的，還有在羅塞牆外我使盡力氣想抬起的你的身軀的。那是維繫你的性命，延續著這份體溫的命綱，像是全世界最巧妙的語句一樣說服著、撼動著我。
想讓它一直像這樣延續下去。想待在離你最近的地方。就算是這樣沒用的我，如果你允許的話我也想貼著你的後背與你共戰。
　　但我應該要站在艾倫與米卡莎的前方才對的。
　　液體滑過眼睫與臉頰的弧度，我的眼淚又開始掉個不停。究竟要懦弱到什麼程度才甘心？但為什麼會這麼這麼地難過呢。如果被察覺的話你一定又會誤以為我在為被侮辱的事情哭泣，於是我只能很小心很小心地用哽噎的喉頭困難地呼吸。天色能快點亮起來就好了。從黑暗中逃脫出來，我就又能恢復到過去的自己，一如往常地站在那兩人的身邊為了名為全人類的未來思考著所有救贖世界的方法。我應該要在那裡，應該要在那裡才對。你的呼吸起伏或是被弄濕的襯衫我根本就不應該注意到的。

　　

　　阿爾敏。一週後的夜裡你從身後叫住我的名字。你皺著眉似笑非笑，彷彿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發語那般看著我，視線裡混雜著微薄的熱意。我像被掐住喉嚨一樣吸不上氣，但卻又無處可躲，只能望著你的嘴唇。像最糟最糟的惡夢一樣，像我所推測過的所有畫面一樣，你猶豫地開口。
　　就要從你的口中說出了，這個世界上我再期待不過卻最最恐懼的句子。我焦急地想叫喚那兩人的名字，卻像陷入水沼之中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我可以看見未來的樣子。我會為了你而無法捨棄一切，會為了你而調整戒律的尺，會為了你而絆下腳步，拖長我和那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停止不了，慢不下來，誰也無法阻止了。
　　啊啊，真是殘酷的人間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