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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分的紅線

不要分開兩個房間,也不要分開兩張床和兩張被子,起床的時候我想和你待在一起,睡覺的時候我也想和你待在一起。每天的第一句早安我想要說給你聽,每天入睡前看見的最後一個人我也想要是你,許墨。
許墨回想起最初商量同居時他的小姑娘說的這番話。
那時候他和她的戀情進展良好,他很快就不再滿足於邀請小姑娘到他的家裡吃飯繼而睡覺,或是他主動上門,待到深夜便賴進小姑娘被窩裡的鄰居日子。他提出同居,用兩個人住在一起能監督對方吃飯睡覺改善生活習慣,這種一聽就很假正經的理由來包藏他的私心,而他正直又聰明的小姑娘看穿了他的藉口,用那番可愛的要求小小地刁難了他一番以後,答應了他的請求。
他迎接她來到兩個人一起生活的房子,按她的喜好與兩人的生活習慣來佈置內裡的傢俬與裝飾,讓她在裡面感到舒適自在,最好才剛踏出家門就馬上想要回去,整天待在裡面也不會覺得厭煩。
他誘着哄着,把他的小姑娘帶進了他的巢穴。
許墨仍然記得那時候的他,快樂得好像輕輕吸一口與小姑娘同在的空氣便會醉倒。
可是他表面上從不顯露出什麼,他只像是在戀愛中被他的小姑娘一步步瓦解了自己於人前寡情淡欲的偽裝。他的小姑娘歡欣鼓舞,深信她於他而言是特別的存在。
她一步步走進經過他精心粉飾的漫長夢旅,最終窺見了夢的盡頭,是他欲望的深淵。
深淵的牢門因她而打開,欲望策動跨下的鐵騎自牢獄中飛奔而出,眨眼間便出現在無措惶惑的小姑娘身後,用因她而溫暖的雙手蒙蔽她的眼,用因她而甜蜜的嘴巴迷惑她的心。他的小姑娘無處可逃,因為她於他而言是特別的存在。
許墨掀翻書頁,儘管他什麼都沒有看進去,卻還是要裝作平常。
此時此刻,他實在不願意用可憐的模樣去博取小姑娘的心軟,因為這一時的和好如初意味着他的小姑娘獨自把不能消化掉的苦楚都嚥進肚子裡。消化不掉的苦楚只會一直在小姑娘的肚裡打轉,讓她難受,讓她生病,然後在某一天刺穿她的身體,變成橫亘在她與他之間的尖刺。許墨能想像得到,他心軟又善良的小姑娘將會拒絕他的靠近,因為貫穿她的尖刺也會把他刺穿。那是小姑娘所不能承受的結果,她會在更多的傷害被造成以前遠離他,她會裝出一副刻薄的臉孔去拒絕給他重歸於好的機會,她會發現,她記憶中溫柔馴良的伴侶是個糾纏不休的恐怖情人。
但是,他的小姑娘對他的不認識與不理解都是應當被原諒的。
欺騙與隱瞞都是不好的,許墨想起小姑娘這樣說過。
故事以外的科學家想要得到小姑娘全部的真心,卻又不敢拿出自己全部的真心去作交換。
科學家只是個卑鄙又膽小的愚人。
他自信地以為自己完美地扮演了一個超越滿分值的伴侶,他以為他能夠就此得到他所求的,而小姑娘對他的不保留更是讓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喜悅與滿足,他在愛裡所得到的甜蜜與激情衝昏了他的頭腦,讓他險些忘記自己本來是個怎樣的人。
許墨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想起小時候的事情了。
如今的他只隱約記得,在那一場以刺目白光與震耳巨響的形式驟然出現,將一個小小的三口之家撞得稀爛的禍難發生以前,他的小姑娘在他的印象裡,只是一個有些吵鬧的但是不會嫌棄他不好玩的鄰居家的小朋友。他的記憶在他從昏迷中甦醒過來以後重新變得清晰:入目是深淺不一的黑色與白色,耳邊是電腦儀器與通風系統運作的白噪音,他的身體各處充斥着細碎的疼痛,連每一口隨着呼吸湧入鼻腔的冷氣也在觸碰到他的氣管是綻開冰冽的刺。再後來,先是許多圍繞在床邊的陌生的成年人的臉孔,然後是更遠一些的探視的玻璃窗後出現的幾張神情充滿擔憂的臉,許墨認識這幾張臉,他能夠從記憶裡一一找出有關他們的信息,與此同時,他的心裡萌生出了一種怪異的感覺。
直到他從加護的病房轉到了普通的單人病房,他終於能夠以稍長一點的時間在病床上坐臥時,他的小姑娘捧着一個包裏在紅色大塑料袋裡的水果籃子,搖搖晃晃地闖入了他無趣的世界裡。
小姑娘嘰哩咕嚕地對他說了好多話,她說大人們一直不讓她來探望他,她好擔心他,一聽到能夠來見他的時候就將自己的小豬錢罐打碎,將她存的零錢取出來給他買水果吃,可是原來水果籃是好貴好貴的,她買不起好看的綁了大絲帶花的水果籃。所以她趁這天媽媽不在家,拿了家裡的大塑膠籃,裝上家裡的梨子甜柿和香蕉,在來時的路上買了水果店裡裝在漂亮紙盒子裡單個賣的日本蘋果。
蘋果比小姑娘的手還要大,她從小書包裡拿出用抹手紙包好的餐刀,坐在床邊的矮沙發上給他削蘋果。
「水果店的老闆娘說這個蘋果叫太陽富士,吃起來很甜很多汁……」
許墨看到紅色的蘋果皮連着厚厚的果肉一起被原本用來塗果醬的餐刀削下來,不到一指的長度便斷掉,跌在小姑娘的大腿上以後便被她撿起來塞進嘴巴裡囫圇吃掉。小姑娘的手沾滿蘋果的甜汁,黏黏糊糊,當她把被削成一個凹凸不平的長方體的蘋果放到他的手裡時,他感覺他心裡的怪異也溶成了一灘,黏黏糊糊。
許墨終於發現了自己的異樣。
在那以後,他選擇了他那位范姓的年輕警察朋友擔任他的監護人,然後繼續住在原來的家裡,當小姑娘的好鄰居與好朋友,還有一小段時日的好同學。
他早早就規劃好了他未來的每一步該如何去走,以極大的野心去經營,並且儘他所能地縮短這當中所需要的時間,只為了再早一些,再早一些去摘取他費盡心思也要得到的那顆果實。至今為止,他實際所經歷的與他最初所籌謀的相離不遠,只是時常會有讓他的心時而焦灼時而甜蜜的變數出現,小小地擾亂了他的步伐。
「生物課的老師說若果將人體裡的微絲血管和動靜脈一首一尾地都連接在一起的話,加起來的長度可以圍繞地球的赤道繞個兩圈半呢。那個時候我忍不住想,我和你之間的距離若果用人的腳程和飛機的航線加起來算的話,可以鋪多長的血管呢?許墨,這個周末你也會回來嗎?我……我媽做了好多莙薘菜包,她說要給你留一碟吃,可是你再不回來的話我就要把你的份也吃掉了。」
只消一通相隔了三分之一個日夜的長途電話,十六歲時的他便提起隨時準備好了的輕便行囊,手裡一點一點回收他遺留在身體外的血管,披星戴月地回到他心臟所在之處。在周六早上小姑娘家裡的飯桌旁,一邊喝清粥伴着蘸了豉油芝麻的莙薘菜包吃,一邊告訴小姑娘那相連的血管有多長。
纏繞指間的是牽腸的血管也是緣分的紅線,他的血液會使紅線始終鮮豔不老。
求學道路的不同讓他與小姑娘遠隔重洋,但小姑娘每天準時撥過來的長途電話和電話裡她那把生氣勃勃地分享日常種種的聲音,可以在那短暫的通話裡讓時差和距離都消失不見。在捱過了五六天的朝思暮想以後換來與小姑娘朝夕相處的一天,許墨從不計較為此他付出了什麼或是犧牲了多少,因為他需要回到小姑娘的身邊,去緩解紅線從他身上扯出好長好長的撕裂的痛。
但是,小姑娘也有不想要他回去的時候。
「許墨,這個周末你也會回來嗎?要不這周還是留在英國吧?去跟你的同學一起出去玩,又或者從晚睡到早再從早睡到晚,別讓自己太累了……其實逢年過節才回來一趟探望大家也是可以的呀,樓下姨姨的兒子也出國留學了,他一年才回來一次呢。就算我們好久不見面,你在我的心裡也不會變的。」
許墨記不得他是怎樣結束那個電話了,他只記得他還是在周末裡回去了。那天的天氣與他的心情一樣的差,他故意扔掉雨傘走在沒有遮掩的行人路上把自己淋得濕透,他像索命的鬼按下了小姑娘家門的門鐘,然後在屋內的暖光穿過門縫照到他身上時變成無家可歸的大狗狗。
他太過自負,他自覺自己的心可以為小姑娘偏離,卻不能夠接受小姑娘的心有半點偏離於他。
在那以後的好一段時間裡,小姑娘連在長途電話裡與他說話也變得小心翼翼的,在見面時更是對他表現出了極大的包容與親近,她似乎認為孤身出國讀書的生活擴大了他身上的孤獨,也讓他對回家、探親之類的話題變得十分敏感,天真無憂的小姑娘因他而嚐到了內疚的苦味。
再後來,緣分的紅線被拉得更長。
「我記得老師說過,做學問的人就好像踩在巨人的肩膀上,有的人藉着前人積累下來的知識而探索到更高的高度,也有的人將巨人的肩膀踩碎,重新提出理論,自身化作巨人。」小姑娘在撥到另一處遠洋彼岸的長途電話裡對他說:「你所做的學問將來會在人類的歷史上留下記錄,你會和從前的人一樣變成天上被仰望的繁星,哈哈,以後當我抬頭望見天上的星星,我就會想起你。」
「許墨,祝福的話你一定聽好多了,可別嫌棄我這句呀。」
「許墨,我希望你平安,健康,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