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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七时。

她总会在这个点准时醒来。她的生活里有很多的规则可循——这归功于Hans医生的教导,
他耐心地帮助她构建世界的规则,这能使她更好地控制自己。那位年轻的医生认为,每个
人都是一个小的世界,而世界的中心摆放着一个钟摆,它构成了世界的规则,滴答滴答,
不停地走动,或快或慢,却从不会出现分毫误差。尽管他没有向她解释这种规律究竟由谁
赋予,但Elsa坚信那来自于冥冥中的众神。他同样认为她需要规则,这有助于她的治疗。

正如大部分人对于「病了」是「不大好」、「格格不入」的代名词那样,她病了,病得很
严重。但假如她有一位口碑良好的主治医生,还有一个相对陌生的环境,没有人会发觉她
病了,他们会将她当做正常人来看待,他们甚至还会很喜欢她。这四年里,点头之交、平
淡如水的生活令她曾经惶恐的心得到了安慰,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被人当做怪物是种什么样
的感觉。

你被排斥在世界之外,你的悲伤是他人的笑料,你的愤怒是他人指责的理由,你的快乐令
他人恐惧。你甚至不是你自己,也许你会问,为什么我非要被束缚在这副躯体里而非其他
?为什么我非要痛苦地意识到我是我而非其他?

但不会有人回答你,当你意识到「你」的存在时,这便是痛苦。

加油,Elsa,你能做到。

这是每天她要对自己说上的一句话,Hans说适当的自我鼓励有助于她恢复信心,于是她照
做了。

清晨,她的思维如同库尔贝笔下的大海,既不是广袤深邃的苍蓝,也不是乌云深锁的阴暗
,一切都掩藏在挥之不去的厚重云层之下,她朝那里看去时,世界是单调且明亮的色彩,
海面上波涛汹涌,却又寂静无声。那些属于前一天的所思所想在悄无声息的风暴中荡然无
存,这也许与她习惯于在前一晚服用氯氮平片有关,那些小药片能够令她镇定心神,摈弃
脑海中那些不必要出现的问题与声音。她为此感到安然。

但今天,如常的画面里又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目之所及,一条渔船在波涛间沉浮,那上
面也许有一名正在捞起渔网的渔夫。她看不清他,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到了那个红发拳
击手,她的邻居——那个笑起来会露出整洁的牙齿的姑娘,她的笑容是那样富有感染力,
会令你不由自主地与她一道弯起嘴角。

床头的相框掉落在地,Peter——那条黑色的拉布拉多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舔了舔她的
手背,她的思绪随之收拢。

那些规则如同淡淡的水幕,随着收拢的思绪浸透她的全身,她感觉到了一阵寒意,以及寒
意所带来的头皮发麻。

她冲着Peter笑了笑,吻了吻它毛色发亮的额头以示谢意。

她下床时,秒针正跨过最后一小格。从卧室的床走到餐桌只需要十步,一、二、三、四
......

她从来不会出错,今天也不例外。

她先是为Peter——她唯一的伙伴——准备好狗粮,接着又为自己做了一份简单的早餐—
—一块被煎得四四方方的鸡蛋,两片考得焦脆的培根,一杯冰橙汁,她像对待功课的好学
生那样,规规矩矩地对待她的早餐,没有打开收音机收听早间新闻,也没有看那台她怎么
研究也研究不透的智能手机。空白的画纸摆放在画架上,她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好几秒。
每天早上,她总能第一时间为自己决定好今天要画些什么,而此刻,她显然对于作画这件
事情缺乏灵感,那些时常浮现在她脑海中的奇异景象逐渐淡去,而另一些东西开始清晰地
占据她的思维。

她无法找出确切的时间点,那个让她开始关注邻家女孩的时间点。正如泰勒士无法探清世
界的本源——水是从何而来那样,她也无从知晓那姑娘究竟是何时开始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她的存在像是永恒的「无」,无法被准确地追根溯源,但她又不大像Hans与她描述的那
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确切地在那儿,看得见、摸得着。

当她注意到这一切,她已经自然而然地陷了进去且不假思索地接受了它们的存在。她开始
习惯孤独的风景里有那个身影——那姑娘稳健有力的步伐在楼梯上踏出声响时,她会激动
的不能自已;她手忙脚乱地翻捣着自己口袋寻找钥匙时,她会为此会心一笑;关门声切断
了她与她之间每天那少得可怜的联系时,她会感到万分沮丧。

即便四年过去,她在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依然困难重重。她努力地让自己重新融入
社会,但过去像一片荒凉的戈壁滩,只要她回头,便是触目惊心的萧瑟,足以令她丧失与
人交往的勇气。Hans将这归结于她习惯以赎罪的态度去看待每一段关系,尽管他无数次地
尝试引导她放下对于自己的防备,可她依然没能学会让自己装作不经意地与那姑娘相遇。
她在这份关系的第一步是迈出左脚还是右脚烦恼了许久,最终在数天的深思熟虑(她自己
如此认为)后,她决定为自己找个替身,来代替自己与那姑娘的会面,以减轻心理上的压
力。

她选了把伞。

她让一把伞站在门口代替自己,然后躲在门后,等待着那姑娘的回家。

毋庸置疑,这蠢透了。

但她为自己的决定而感到沾沾自喜,以至于压根没有注意到书桌对面Hans医生在得知她的
选择后所露出的表情,那张英俊的脸可真是伤心得让人义愤填膺。

她完全沉浸在那姑娘所带给她的点点滴滴之中。她能够清晰地记起她的笑声,如同阳光下
吹拂过橡树尖端的大风,如同夏日里摇晃的风铃。那晚她大约是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地迈
着腿,蹒跚得就像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她稀里糊涂地爬上了四楼,却将额头靠在了她的
房门上,嚷嚷着「芝麻开门」,随后她又像绝大多数的醉汉那样,唠唠叨叨地说了好些她
听不大懂的俚语,语调之诙谐,堪比JonSewart。她甚至还亲切地对那把蓝色的伞高喊了
三声「你好,伞先生」。最后,待她稍微清醒些,她笑着与它挥手言别。

那天之后,每一晚她都站在门后的那个位置——那个地方已经变成了她等待的特等席——
守候着那姑娘的归来。不过,哪怕是以这种方式见面,她们「相遇」的次数也算不上多。
大多数时刻,那姑娘会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偶尔她也会隔着门,朝着她所在的位置瞧上
一眼,仅仅一眼也足以令她欣喜若狂。而昨晚红发女孩来到她的房前逗留,她为此紧张得
几乎要崩溃。

女孩伤痕累累的站在那儿,昏黄的灯光冷漠不再,它们以无比的柔情伸出双手,揽在她的
肩头。那双大大的、充满了明亮光芒的蓝眼睛正看着她——她能感觉到那股视线越过了猫
眼,落在她的眼底。

她会敲门吗?

她问自己。

那疑问落在心底,却没能传出回响。她犹豫起来,喜悦被忧虑所取代。

如果她不敲门,我就出去,向她打招呼。我想跟她说说话,我想听听她的声音,她说话的
调子一定如同波西米亚节奏那般生动活泼,充满了诙谐与快乐。她看上去我不同,面对着
他人的笑容一定会犹如阳光,那阳光仿佛蘸了水的薄纱,在水一般静谧的空气里徐徐飘动


她就是那样的人,与我完全不同的人,应当受到所有人喜爱的人。

她想用笨拙的自我安慰捋顺那些起伏不平的惶恐,这种思想上的惊慌失措使得她没能察觉
自己的眼眶里含着泪水。她的思维像个失序的幽灵,在是否要鼓起勇气打开那扇门之间徘
徊不定。

然后,是一线曙光。

女孩终于告别了先前令人难以忍受的踌躇,她忽然下定了决心,抬起右手。而Elsa的心脏
已然停止了跳动,它们不再属于她自己,仿佛落到了那姑娘的手上,倘若那只手迟迟不肯
落下,她的心便要永无止境地随之滞留在半空之中。

然而,情形急转直下。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姑娘逃走了。那一刻,她前所未有的绝望,她感
到了心碎,她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那种感觉,她的心被痛苦的丝线切割的七零八落。

她所期盼的一切如同梦境,那么情真意切。可它又那样现实,冰冷得令人生不如死。

她看了一眼脚边的Peter,那双黑色的大眼睛里露出了遗憾的神色。

她蹲下身子,在那儿哭。一开始悄无声息,泪水像是幻想中的女孩的拇指,在她脸颊徐徐
滑过,随后自腮边滚落,她看着它们滴滴答答的落下,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也不知
过了多久,她终于呜咽起来。

我将一切都搞砸了,她想。

你不会再拥有朋友了,Elsa,他们都害怕你,忘掉她吧。心底的声音如此叹道。

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愿承认它的话。她满脑子都是那姑娘伤痕遍布的容貌,还有那爽
朗的笑声,她没法儿忘记它们。她被一种诡异的、矛盾的心情牢牢抓住,像是一个即将在
黑暗中死去的人,仍旧向往光明那样挣扎反复。

『Elsa,在你相信什么人之前,你得先相信你自己。』

脑海中浮现着年轻的医生的话语,可它们却借由幻想中的女孩之口说了出来。

一些人注定将要成为英雄,他们非凡的勇气与生俱来,但它被深埋在英雄们的心底,并非
唾手可得,而是需要一点小小的鼓励,才能将它发挥到极致。

她站起身子,心中突然充满了罗德里格那样澎湃的激情,在此刻她将软弱视为仇敌。

她翻出一叠裁剪整齐的卡片——她在上面写上几句简短的话,一个不大的盒子——一些用
于外敷的药品,一些度洛西汀,还有几粒有助于睡眠的氯氮平片,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里
面。

她准备好一切后,悄悄地打开房门,来到那姑娘的门前,随后将东西放下。

这一晚,她睡得无比安稳。

清晨八时,她先穿上右脚的鞋子,然后是左脚,向Peter道别。她头一次出门没有抱着那
盆黑美人,尽管它以她朋友的身份陪伴了她四年,但今天它被无情地抛弃了。这并不是因
为Elsa不再喜爱它,而是她的心里有了另外一些东西。

与往常一样,经过楼下时,她努力以微笑向门房里那个个头小巧的姑娘问好,那姑娘冲着
她挥了挥手,随即又无奈地复归到手中的活计当中——那些信件与对账单堆积得像座小山
,她正手忙脚乱地分拣它们,并一一放到住户们的信箱里。

她来到那件熟悉的诊所时,正直上午九点。Cassandra护士戏称她为「来自奥斯陆的百达
翡丽」,一如戏称所提到的那样,她不但很美,而且对于时间的概念精准到令人惊叹。四
年来,她从不迟到一秒也从不早到一秒。

她才刚刚踏入诊所,Cassandra便快速地迎了上来,她冲着Elsa眨了眨灰色的眼睛。

“你好,Elsa。”

“你好,Cassandra。”她学着Cassandra的样子眨了眨眼,并模仿她的语调回答道,这个
举动逗得胖胖的护士乐不可支。

“来吧,亲爱的,医生正等着你。”她亲切地挽起那姑娘的胳膊,引导她朝前走。

越过两间办公室,走廊尽头的那一间便是她的目的地。推开门,那位年轻的心里学博士露
出了温和的笑容。

Cassandra离开后,她习惯性地环顾一周,那些显露在苍白脸庞上的谨慎消失了,她总算
放松了下来。

屋外逐渐浓烈的阳光将她的瞳孔映照得如同万里晴空,她花了四年时间才熟悉了这儿,不
是他,也不是这里的任何人,仅仅是这间屋子。当她像老朋友那样自然而然地坐到对面的
椅子上时,年轻的医生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看上去不错,Elsa。”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白纸。尽管他并不会记录什么,但这样的
举动能令金发姑娘更加放松——她喜欢那些质地硬朗且洁白如雪的纸张。

她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说法。

“跟我谈谈你的新朋友。”

她露出了一个困惑的表情。

年轻的医生笑了起来:“你的邻居,那个红发的姑娘,你时常提起的那个拳击手。”

她莞尔:“Anna,你在说Anna。”

“你第一次提起她的名字。”

“是吗?”

“是。说明你的确很喜欢她。”

她不假思索地点头。

“我想是这样。”

“我上次的建议你采纳了吗,比方说,打声招呼什么的。”

她摇头。

“她最近过的怎么样?”

“不大好。”

“仍然鼻青脸肿的?”

“比以前更糟了,我很担心她。”

“上次我跟你说的提议,你采纳了吗?”

她有些害羞地回答道:“我给她送了张卡片,还有药。”

“她接受了?”

“不,我不知道,医生。我、我只是将它们放……放在了她的门口,我不确定她会接受它
们,也许,也许她不会接受它们……”她着急地向他解释道。

他摆摆手。

“没关系,Elsa,没关系,你迈出了很好的一步。”

“会更好吗,医生?我跟她……”她怯生生地问道。

“Elsa,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在于是否会变得更好,而在于是否能向对方表达自己的意愿
。”他说,“你看,你已经向那姑娘——你称呼她为Anna——表达了你的善意,这就足够
了。它代表你已经能够正确地表达自己的情感。”

“我…..我只想知道我跟她会不会变得更好。”她嚅嗫道,对于「如何正确地表达自己的
情感」毫不关心,“我只想跟她说说话,可我害怕,医生。”

“你在害怕什么?”

“Teufel,”她轻声说道,“我能感觉到它们。当我想着她,我就能感觉到它们,它们想
要让我变成被占据的人。”

幻觉。

他在纸上飞快地写下这个词,又将其放进了碎纸机。

“Elsa,你不会被魔鬼占据。”他又抽出一张白纸,那姑娘的目光追随着他手中的纸张跳
跃着,“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吗?”

“我记得,”她回答道,“我记得,你说过每个人都要与他的魔战斗终生,不是一个完整
的圆就是一条坠落的抛物线。

“是的,没错,我很高兴你还记得它。”他笑道,“你能感觉到它们,意味着你正在获得
对它们的控制权。”

“我……在控制它们?”

“你在控制它们。当你开始控制它们,你就会感受到它们所带来的一切情绪,但那并不代
表你在被占据,而是意味着你感到了快乐,真正的快乐。那种快乐一直深埋在你心底,你
没有发觉它,Anna,那个女孩的出现让你找到了它。现在你所经历的这种感觉,不过是它
在你手心生根发芽的结果。”他竭力让自己声音听上去缓慢而低沉,以防止过于急促的语
速刺激到金发姑娘脆弱不堪的神经,“它们是Teufel,也是Engel。”

“那结果是什么?”她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是你在乎她。”她也许是唯一一个能让你感觉到快乐的人。年轻的医生哀伤地想到。

“我在乎她。”她咬字清晰地重复道。

年轻的医生从她目光的波动里觉察到一股变化——愁云惨淡的灰雾被狄俄尼索斯的猎狗撕
得粉碎,她开始真正地体会到那股力量的美,那股来自于他人的、最为精妙也最为脆弱的
美。

他无法得知那对于她而言,是否是另一个毁灭的开始;他也无法得知,他的鼓动与引导是
否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可能招致更大的灾难,但也有可能拯救一个高尚的灵魂。他唯有
寄希望于那位素未蒙面的拳击手,此刻的他与她,心境已然发生了逆转。

那晚,当她的视线越过猫眼与那姑娘的视线相撞时,当她手握那张显得脏兮兮的纸条、误
认为自己的心跳早已不复存在时,她依然默念着这句话。

我在乎她。

她的心一如荷尔德林所感叹的那般,像一颗深埋在死寂灵魂之匣中高贵的种子,它的季节
已悄然到来。





注:罗德里格——《熙德》中的主角。

最后一句话,出自荷尔德林的《闯世界》,原句为“经常,凡人的心像高贵的种子,睡在
死寂的壳里,直到它们的季节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