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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車才駛到南北邊界區，亞薩就開始產生不好的預感。

不——和人類生活在一起久了，他連詞語選擇都開始變得像人類了——身為仿生人的他不會有「預感」，而是久久沒有啟用的軍事資料庫再度開始運作了。

他們的視野範圍內不再有四壁完好的建築物，取而代之的是破碎的石塊、廢棄鋼筋與半埋在泥土之間的破爛車輛。還有一些亞薩的視覺系統能夠捕捉、但他認為人類不要看見會比較好的東西。

「我認為我們該回去。」亞薩坐在副駕駛座上說道。

「沒關係的，亞薩。」奧利佛回答。「今天我要去的地方是開戰後第一個陷落的地區，是軍事仿生人最初開始製造的工廠——」他抿了抿嘴，瞥了副駕駛座的亞薩一眼。「但你都還記得，對吧？」

亞薩從他的眼神中看見他能分析、但卻無法感同身受的情緒：小心翼翼、同情，以及懊惱和罪咎感。

「抱歉，我不該提起的。」奧利佛說。

「我不介意。」亞薩回答。

他是真的不介意。思鄉、「創傷症候群」、或者近鄉情怯——這些都是屬於人類的東西。對於那個工廠，亞薩的腦中只有地圖、樓層配置（現在已被戰火摧毀得只剩一半的廠房與不連貫的二樓平面）以及人員名單（如今都在已歿或失蹤未尋獲的名單上）等客觀資訊，以及過往自己視覺系統所錄製的一些畫面，僅此而已。

但坐在他左手邊的人類，似乎還是感到自責不已。「我不該要求你跟我一起來的。我完全可以自己來搜集素材和零件——」

「你不行。」亞薩告訴他。

奧利佛撅起嘴，不再和他爭辯。

南方雖然戰敗，但並非所有南方人都在北方的友善政策下遷居至北方境內。亞薩知道仍有一些南方人仍躲藏在這裡的防空洞或地下碉堡中——儘管十年已經過去，這裡的軍事仿生人工廠也早已停用，但仍有許多不願接受事實的反抗軍在伺機而動。北方軍駐紮的軍營，幾乎天天都還是會遭到游擊隊的攻擊。廢棄瓦礫與斷垣殘壁，成了反抗軍最好的屏障。

亞薩不認為去工廠廢墟尋找零件是聰明的作法。他的軍事指令尖叫著要他不顧一切代價保護這位人類，但沒有立即危險的狀況下，他不能強奪車輛、將他倆掉頭回家，那是違反軍紀的。

奧利佛的車在接近兵工廠廢墟時停了下來。他將車熄火，停在鋼筋外露的廠房地基之外，然後爬下了車。

「亞薩，我這次主要想找和你類似的核心。如果能找到處於休眠狀態的，那就再好不過了⋯⋯」奧利佛說。

亞薩在系統中找到自己的核心型號與外觀等等資訊，並對奧利佛點點頭。「收到。」

「還有，你知道我平常紀錄的那些零件。」奧利佛思索著。「工具、晶片，你想得到的都好。」

亞薩伸出一隻手臂，協助人類跨過歪倒的圍牆，進入廢棄工廠的內部。

然後亞薩的聽覺系統捕捉到了一絲不對勁的動靜。他聽見了——除了他的人類之外，這裡還有別的呼吸聲。

「停下來。」他抓住奧利佛的肩膀。

「什麼⋯⋯？」

「有別的東西在這裡。」亞薩說。

「我什麼都沒有看見。」奧利佛回答，有些擔心地皺起眉。「有可能是野生動物嗎？」

亞薩豎起耳朵，但那絲似有若無的呼吸聲卻消失了。四周一片寂靜，只有微風吹過時，地上的碎石滾動的細碎聲響。

「請你靠近我。」亞薩說。「這樣一來，一旦發生任何事，我都更容易做出反應。」

奧利佛順從地貼近亞薩身邊，亞薩的皮膚感覺到他散發出的體溫。人類與仿生人並肩，小心翼翼地走在四處都是銳利物的地面。

接著，就在靠近通往塌陷的地下研究室入口處，亞薩注意到有一個只剩下半張臉、上半身，雙臂皆從肩膀連接處削斷的仿生人殘骸，橫倒在地上。

WD-061。和他不同批製造、但是功能與系統大致相同的軍用仿生人。與他有些微不同的是，這個仿生人的主要工作是——

「發現入侵者。」廢棄仿生人的半張嘴移動起來，發出破碎而沙啞的聲音。「發現入侵者。」

彷彿在同一個瞬間發生，亞薩的手臂圈住奧利佛的肩膀，用自身的體重將他往地上壓去。「趴下。」他命令道，並用自己的身體作為緩衝。人類發出一聲驚訝的低呼，手肘在摔倒時重重地撞上亞薩的胸口。亞薩向一旁翻滾，確保奧利佛毫髮無傷，並迅速地用四肢撐著地面，爬起身來。

與此同時，坍塌的地下室入口，冒出一支步槍的槍管。

亞薩伸出腳，將仿生人的殘骸往地下實驗室的入口處踢了過去。廢棄仿生人嘴裡仍然不斷重複著發現入侵者的警告，卻順著洞口往下摔落。亞薩聽見下面發出人類的悶哼，知道自己暫時止住了一波攻擊。

但只是暫時而已。

亞薩回頭看向趴在地上，驚恐不已的奧利佛。這不是戰鬥任務。不，是護衛任務。他的任務目標是將人類盡可能無傷地送離戰地，不惜一切代價。

亞薩撲向奧利佛，一手從他的腋下穿過，將他從地面上撈了起來。斷裂的工廠二樓平面，傳來腳步摩擦的聲響。亞薩抬起頭，從破裂的洞口所掉下的粉塵來看，有人正快步往他們的方向跑來。

亞薩將奧利佛打橫抱在胸前。這是最方便的移動方式，能將奧利佛體重與身形的影響縮到最小。他弓起身子，盡可能最大面積地用自己的身軀遮住奧利佛的身體。

伴隨著一聲尖銳的呼嘯，一枚子彈擊中亞薩腳邊的地面，揚起小小的塵土，子彈向一旁彈開。亞薩敏捷地收起腳，往剛才進來的方向疾奔。

「下地獄去吧，北方渣滓。」亞薩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說道，然後是金屬機關摩擦、開啟的喀嚓聲。

不妙。

亞薩已經以他的機關能達到最高的速度向前撲去，但他的腿仍然躲不過悲劇的命運。爆炸的衝擊波將他的上半身與奧利佛往前彈飛，越過了工廠外的圍牆。在奧利佛的尖叫聲中，亞薩扭動肩膀，翻過身，以背部著地，充當奧利佛與地面之間的緩衝物。他的背摩擦著粗糙而銳利的地面，那是人類脆弱的肉體不可能抵抗的傷害。碎石和煙霧四處飛散，塵土飛揚得使他的人類嗆咳不已。

「你得起來。」亞薩告訴他。「上車，快點離開這裡。」

奧利佛跌跌撞撞地爬起身，一邊用手背抹著臉和眼睛。亞薩的視線快速掃過人類的身體。除了一點擦傷和瘀傷之外，他基本上完好無損。但亞薩的任務還不算結束。

「亞薩，你——」奧利佛驚恐地瞪大雙眼，在他身邊跪下。

「沒有時間了，你得離開。」亞薩重複道。

「不！沒有你，我哪裡也不去。」

奧利佛邊說，邊將手臂穿過亞薩的腋下，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少了下半身的亞薩，使奧利佛更能移動他。奧利佛拖著他的身體，踉蹌地在地面上前進。亞薩可以聽見雜沓的腳步正從工廠的方向傳來。

奧利佛打開後座的車門，驚慌地看著亞薩。「你能進去嗎？」他彎下身，試圖將亞薩的身體抬上座椅。亞薩的雙臂還能運作，他便撐住椅面，將自己機械外露的身驅抬進了車裡。

奧利佛甩上車門，衝進駕駛座，一發動引擎，便一腳將油門催到底。他沒有往邊界的方向開去，而是往汽車導航上顯示最近的北方軍駐紮地點飛馳。他的座車號碼在政府機密單位有通行權，前往軍營尋求保護、並獲得軍方的武力後援，比與南方反抗軍賽跑來得聰明多了。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爭論，奧利佛讓亞薩的身體留在車上，自行下車去和營區負責的隊長說明情況。面對小隊長的疑問，奧利佛只是四兩撥千斤地表示，亞薩是他的研究物件之一——這些都是那天稍晚，軍隊派車護送他們前往邊界後，奧利佛在回程的路上告訴亞薩的。

「我知道你不會痛，但是⋯⋯」奧利佛從後照鏡看著躺在後座上的亞薩。「噢，天啊。我真該死。」

「你不是。」亞薩向他保證道。「這只是個意外。」

「別擔心，亞薩。」奧利佛回答。「我可以把你修好的。你只是需要接上下肢，重新接通電路，還有同步你的運動平衡中樞⋯⋯」

奧利佛開始喃喃叨唸起他要為亞薩進行的修復工作，不過亞薩的系統告訴他，這些與他無關了。缺少了下半身的能源循環，他的能源已經來到危險的低存量邊緣。系統警告他，他必須進入休眠模式，否則接下來奧利佛要修復的，就不只是硬體上的損壞了。

亞薩切斷自己的視覺與聽覺系統，將所有的能源留給核心運作使用，然後進入了休眠狀態。

*

一股全新的能源流入他的體內，使亞薩的感官系統自動重新啟動了。

「你醒啦？」工作檯旁的奧利佛看了他一眼，露出淺淺的笑容。「很好，至少我不用再體驗一次修復你主機的惡夢。」

亞薩看了看自己的身旁，一台能源循環裝置正閃爍著燈光。那是修復仿生人時最重要的工具之一，能夠維持他們的能源以正常的流量在體內循環，使主機系統不至於斷線。

「好吧，看來今天我能做的也只有這樣了。」奧利佛直起身子，擦去額頭上的汗水，然後脫下工作時所穿的實驗衣。「時間也晚啦。我已經初步截斷所有損毀的電路，使你的能源不再白白耗損，明天我再幫你接上其他的零件⋯⋯」

「好。」亞薩回答。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奇怪，他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聽覺或發聲系統，在手榴彈爆炸時出現了什麼損傷。

奧利佛皺了皺眉。「啊⋯⋯這個問題，我們明天一併處理好了。」

他將亞薩的身體吃力地拉到桌邊的一個手推車上，然後將能源循環裝置搬到手推車的下層。他推著亞薩，來到家門外的庭院裡。

天色已經全黑了，此時的天空上佈滿了點點星光。

奧利佛在家門口的椅凳上坐下，將背靠著房子的外牆。「不知道軍隊會對那群反抗軍怎麼樣。」他喃喃說道。「我無意驅使軍隊去鎮壓他們，但是我當時，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沒有做錯。」亞薩回答。「尋求軍隊的後援，這很明智。」

「我知道，只是⋯⋯」奧利佛嘆了口氣。「那場戰爭從來就不該發生。這些人從來就不該成為『反抗軍』，你知道嗎？」

亞薩不知道。「它已經發生了。」亞薩說。「歷史的事實即是如此。」

「我只是覺得，我的出現，使他們受到了又一次的壓迫、甚至再度丟掉幾條為數不多的生命。」奧利佛一手搓了搓臉，搖搖頭。「那不是我的本意。」

與人類共同生活的這些年，使亞薩知道，這個時候，他只需要不帶任何資訊的回應就好了。「好。」他說。「我知道。」

奧利佛抬起頭，看向天空。亞薩也學著他的動作，看向滿天的星斗。

「獵戶座。」亞薩說。

奧利佛轉過頭來看著他。亞薩舉起手，指向天上的某一處。他從過去為了觀測天象與判斷天氣是否適合行軍的系統中，找到了星盤的資料。他無法將自己腦內的星盤投射給奧利佛，於是他只能用最沒有準確性的方式，比劃給人類看。

「古老的希臘神話裡，獵戶座是海神的兒子。」亞薩在線上資料庫中尋找著。「他誇口自己能殺光陸地上所有的生物，因此受到大地女神蓋婭的處罰。一隻蠍子用毒刺殺死了這名獵人。」

奧利佛愣了幾秒，然後輕笑了起來。「真沒想到，亞薩，你還會說星星的故事呢。」他點點頭，然後指向天空。「再跟我說一些吧。獵戶座旁邊的那個呢？」

亞薩懷疑奧利佛年幼時就已經聽過了這些故事，因為這些不過都是沒有任何根據、以訛傳訛的神話罷了。但是如果他的人類想聽，他不介意多找一些資料來讀給他聽。

星空下，人類與仿生人坐在彼此身旁，分享著星座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