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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愛為翼〉

我離開這個世界很久了。

我的人生止步於十五歲那年的盛夏。接踵而來的壓力將我推下萬丈深淵,在一次的衝動之下,我模仿著傾慕的飛鳥從高樓一躍而下,妄想著自己能夠自由飛翔——

但人類終究只能是無力的人類。

在我支離破碎的身軀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姊姊撕心裂肺的哭嚎都還迴盪在耳邊。

我後悔了。很後悔很後悔。後悔著不記得世界還有多少的美好,後悔著不思考自己的身上還背負了多少愛。

但已經來不及了。

*

那之後的每一年,儘管姊姊對這個家僅存憎恨,她依然會悄悄來訪、在我的靈位前燃起一柱香,宛如我還在世一樣輕聲細語的對著我說話。日子一年一年過去,她的臉龐添了些許疲憊,一向半眯的眼眸也一點一滴染上歲月的滄桑。她一天比一天成熟堅強,也一天比一天壓抑沉默。

唯一不變的是,她沒在我面前哭過。

這年,她一樣來了。

一樣的全黑洋裝、一樣沉靜平穩的臉龐。然而與之前略有不同的是,她的身邊多了一個沒見過的女孩子。她身上帶著年輕的朝氣,看來比姊姊年幼不少。和當年在我喪禮上、代替我和姊姊怒吼的女人不是同一個,但從她們身上能看見同樣的親暱、憐惜、及感同身受的憤恨不平。

我不甚在意,慢悠悠踱回靈位,腦後直勾勾的刺人視線卻盯得我直發毛。我轉過頭,對上的是那女孩藏在瀏海後頭、那隻妖異的異色瞳眸……

她看得見我。

腦海中警鈴大作。這幾年來從未被人如此赤裸凝視的我一時慌了手腳,幾次的測試證明她與我的對視並非巧合,她甚至在合掌低語的姊姊背後打了幾個手勢,示意我回去好好聽姊姊說話。

搞什麼啊。

「翳,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想著,或許他看得見也說不定……」面對姊姊的疑問,那女孩只是打個哈哈,輕描淡寫地帶過,並在姊姊再次因被觸動而低下頭時,輕輕撫上她的背脊,柔聲安撫:「看見妳這副壓抑的模樣,他也無法安心的吧?」

「不行……」

姊姊木著臉搖搖頭,一向平和柔軟的語調悄悄帶上一絲哽咽。

「他是個纖細的孩子,就是因為承接了太多才……要是我這個姊姊再讓他背負這些……」

儘管她想強撐著堅強的外表,仍舊擋不住幾滴晶瑩由眼角滑落。它們流淌過臉頰、蜿蜒至下巴,搖搖欲墜著卻遲遲沒有落下。我伸手想拭去那些淚水——就像我一直以來做的一樣,然而手指終究無聲無息而殘酷地穿過了她的臉龐。

是啊,我已經死了。那些以前常做的事情,都再也做不到了。

停滯在空中的手無力地垂落。望著姊姊咬緊下唇、為了不讓我擔憂而強忍悲傷的模樣,我突然再次意識到自己的自私是多麼深刻地傷害了我深愛的姊姊。空蕩的胸腔明明已經沒有心臟的搏動,此刻卻在罪惡的腐蝕中,一次次無法抑制地抽痛著。

倏地,僵硬的手背被一絲暖流撫過。我訝異地抬起頭,只見女孩一手將姊姊攬入懷中,以窄小的肩膀承接了那些積累多年的沉重淚水;一面從她的視線死角探出右手,準確無誤地捉住了我的手腕。明明她的手心應該只能碰到一片空蕩,不容拒絕的氣勢卻使我傾身向前,一同撲跌到臂彎之中,與姊姊緊緊相依。

良久,我們之間僅有一片沉默。然而隨著時間流逝,姊姊的體溫伴隨著細碎嗚咽慢慢渲染至全身,最後化為低聲啜泣,細微而確實地震盪心口。濃烈的不捨令我也不禁鼻酸,忍不住倚上她纖瘦脆弱的背脊。

突然,姊姊的啜泣停歇下來。她轉過頭那一剎那,那雙泛紅的琥珀色眼眸似乎有那麼一秒深深望進我眼底,帶著不敢置信及無盡的思念。

小夏。她並未發出一絲聲響,但微微顫動的口型讓我明白,她呼喚的是只有她會這麼叫的小名。

「茵,怎麼了?」

「剛才好像……嗯,大概是錯覺吧。」

姊姊收起愕然神色,默默垂首撫上肩胛,總是緊繃的嘴角終於泛起了這麼多年來我看見的第一絲笑意。

「謝謝,我覺得好多了。」

「哎,別謝我。」女孩漾起爽朗笑容,捏捏姊姊的肩頭,推著她走向墓園門口,「太陽這麼大,去喝點水休息吧。」

在女孩的催促下,兩人的腳步逐漸遠去。以往,我總是這麼目送著姊姊孤獨的背影離開,年復一年。但這次……

「等、等一下!」

這麼多年來,我從未開口說過一句話,喉間發出的聲音沙啞得連我自己都無法聽清。但那女孩似乎是聽見了,她回頭定定看著我的方向,與姊姊說了幾句話後便逕自走過來,在我面前蹲下,異色的眼眸由下仰望著我,似乎正等著我發言。

「……謝謝妳,以後拜託妳代替我照顧姊姊了。」

破碎的詞句在舌尖翻覆了半晌,最後才得以組成一句完整語句。然而女孩聞言皺了皺眉頭,似乎不太滿意。

「沒有別的了嗎?」

不就這樣嗎?我本想如此反駁,但被她的鮮紅色眸子盯著,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我連忙撇開視線,轉向站在遠處的姊姊。她靜靜佇立在原地,以她的視力應該是難以看清我們這頭的情況——更何況她根本也看不見我,但她的眼眸卻一瞬也沒有離開我的靈位,彷彿以視線一筆筆刻畫著我墓碑上的名字、描摹著那些同樣深刻的遺憾。

突然,我知道我想說什麼了。

「請你告訴她,她是最好的姊姊。」我擠出乾澀的聲音,一字一句吐露我生前吝於說出口的話語——那些我本有機會能親口對她說,現在卻只能依靠他人轉述的話語:「我不希望這麼好的她自責難過……我愛她、我真的很愛很愛她……」

「沒問題,我會連著你留下的愛一起,深深愛著茵的。」女孩嚴肅頷首。末了,妖異的鮮紅眼眸向著我眨了眨,「以後就放心把你姊姊交給我吧。小·舅·子。」

還沒等我從這個稱呼反應過來,女孩便起身走向姊姊。不過走沒兩步又折返回來,從口袋裡掏出一條彩紅色的手繩,放在姊姊送上的鮮花旁。

「我的樂團出的小周邊,我想你應該會喜歡。」

女孩又淘氣一笑,才回到姊姊身邊,挽住她的手臂。姊姊將剛才脫下的小外套交給她,騰出手來撥了撥散亂披垂的髮絲。淺棕髮絲之下,大片白晰頸背裸露,也讓我得以看見,位於我剛才倚靠的、姊姊的背脊上頭,那對以墨水精細雕琢的羽翼。

是啊,人類畢竟無力,無法在自由的天空翱翔。

但愛可以。

直到她們並肩離去的背影消失在視野之中,我抬起繞上淡色彩虹的手腕,仰頭迎向折射光彩的艷陽,讓盈眶的熱淚模糊我的視線。

我離開這個世界很久了。

但,我在這世界上,再也沒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