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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王換衣服的動作放慢得刻意,扣扣子的手要打結了,心裡想著對方怎麼不快點離開這裡,到底打算做什麼。他還沒有信心與對方對話,更沒有把握自己緊繃的心跳會在哪一步墜下懸崖,他甚至不知該用何名稱呼對方。 對方不知道在看什麼,大概在找尋空間裡被自己拋棄掉的一半的記憶,視線走走停停,最後兩人相視。 在玲王組織好語言之前,凪先開口了。 「我今天可以睡這裡嗎?」 * 浴室,晚上十一點。 熱水從髮梢往下落,沾濕的臉頰淡紅,下巴積凝起的水珠搖搖欲墜;水花裡是蒸氣和雲海,氤氳白霧,要把整個狹小空間裡的東西都吞沒。 玲王佇在蓮蓬頭下,就任這樣的水霧要偷走肺裡最後殘餘的氧氣,窒息而亡。 而收束的審判就在前方。 凪誠士郎提出了請求,應該說更多的是疑問,他從表情和語氣裡聽見對方的試探,無神瞳孔裡的則是不解。他想,對並不擁有這一年的凪誠士郎來說,他們一直以來共用一間房間、相擁而眠應是事實。 可對擁有這一年的自己來說不是如此。 對方跟自己一同沉默不語,低下頭去,指尖觸於仙人掌蔓直的細刺時,甚至能表現出痛覺反應應有的面部表情。許久,對方才組織語言,開口。 「玲王覺得,我跟你心中的凪誠士郎差在哪裡?」 「我擁有被他遺留下的一切,所有的記憶、思想,行為模式,證明我們有別的,只差在這副身體。」他繼續說,「凪誠士郎把我留給了你,讓我作為『凪誠士郎』留在御影玲王身邊。」 「身為現今的凪誠士郎的我,想要你身邊的位置。」 玲王把水關掉了。 水花四濺的嘈雜驟然而止,腳邊漣漪的騷動也沉默下來,垂著頭,溽濕的紫色前髮遮擋住視線。以先去洗澡為藉口,他無數次反芻著方才的劇本,究竟什麼才是真實呢,他不明白。 他真的可以把對方視為記憶裡的那個人嗎? 把早晨的那杯咖啡劃掉,把一起洗漱的時間劃掉,把午餐晚餐和為對方準備的點心劃掉,把偶爾一同洗浴的情趣劃掉,再把每個不為人知的深夜劃掉。只要習慣這一切,外頭等著自己的人就是凪誠士郎,不是偷走他一切的另一個人。 就算對方的身影多麼相似,可究竟還要劃掉多少記憶,玲王閉上眼,再也下不了手。 把頭髮吹乾,髮絲從指縫溜走時過多的水氣也跟著逃脫,他面對鏡子看自己的臉,許久沒有那麼滯留。鏡子裡的自己確實消瘦了許多,模糊的瞳孔裡是灰幕和徬徨。 要是被天使看見的話。 關掉吹風機,刺耳的轟鳴才停下來,玲王伸手去,把側邊過長的髮絲撩到耳後去。他想起天使,想起對方,想起那份合約,和天使最後附上的留語。 他深吸口氣,降下黑幕。 * 過了十二點,玲王才要回房間去,沿路順手熄掉長廊燈明,最後只剩下一框刺眼,於歸途的終點。 他回到房間,順上門,而心裡想的那個人,也確實還在自己的房間裡。凪誠士郎佔據著凪誠士郎的那一側,後躺隨意,大字型的只盯著天花板。 看見自己回房,眼神倒是黏了過來。 玲王當時是沒有正面應答對方想「回來」睡的請求,現在也沒有打算正面應答,他刻意的避開對方眼神,背向著於自己的位置落座。比起准許,更像是放棄了抵抗,他兀自躺好了自己的位置,蓋上棉被。 零點此刻,是第三天的開始。 他們要共渡此夜。 大燈被熄掉,窗簾也把外景遮掩大半,只剩下小盞的夜燈火還醒著,勾勒壁簷橙紅。凪從背後看玲王,玲王今夜是打算背向著自己入眠,明暗切割的色塊暈染在對方的眉顏,有記憶中清秀的弧度,看不見表情。 記憶裡,他們偶爾小吵架之後也會是這樣的景象,玲王會彆扭的背過去睡,生自己的氣,可留給自己的棉被還是更多。他想起這件事,然後又想起了更多事,等到回過神,自己的手與對方已經拉近了好多距離。 「玲王還醒著嗎?」他問。 「……是醒著,」對方回。「怎麼了?」 「我可以碰你嗎?」他又問。 「……我可以拒絕嗎?」 對方回,似乎想用平淡得刻意的語氣結束話題,凪聽不出語調裡的情緒,更看不見對方的臉。可只要是自己的要求,記憶裡生悶氣的玲王還是會回過頭來,他知道對方無法拒絕,也就更擅長予取予求。 「就頭髮的話?」 問答空滯,聞者明顯愣了半响,沒有應答,又是默許。凪有時也會覺得自己這樣有些罪過,蠶食對方的容忍與底線,可進取的衝動更加熱切,他也是自私鬼。 伸出指尖,他把對方的髮絲勾於掌心。 微長的後髮散於枕上,於黑夜的視野裡是漫空的靛紫色,勾勒於邊際的光沿如星雲,映月下的透明色則如同銀河。一縷縷纖細髮絲上有熟悉洗髮精的味道,觸感微涼,可若是將指縫探入得更深,便能感受到對方餘於髮上的體溫,把指頭包覆起來。 他反覆地理,反覆地去探,染上橙色的弧圓了又散,在自己的掌紋起舞。對方沒有反抗,後來也沒叫自己收手,只有起伏的呼吸聲,過於平淡地溶化於夜裡。 * 第三日,晨起。 機器人還是有睡眠功能的,雖然本質上是切到休眠省電狀態,可生理時鐘這種貼合人性的東西還是被設定得隨其主,睡不好甚至也能表現出疲倦反應。 凪誠士郎並不是早起的人,相反的賴床得兇,於是他今早矇矓地被晨光亮醒時,枕邊的人早就不在了。 也是,除非放假,對方總是比自己先起。 他支起身,還睡眼惺忪,把棉被胡亂地擱在一旁後,直覺性地往亮燈的浴廁裡去。早已梳整大半的玲王此時正在刷牙,從鏡子裡瞥見白色懶洋洋的身影飄進來。 「早安,玲王。」 他打著呵欠道早,瞇起眼睛,句子都黏在一起。聞者剛好漱了口,沖淨的牙刷牙杯被放回架子,才轉過身來,伸手去撥整凪睡得亂糟糟的瀏海。 「早安,凪。」 他說,然後先一步走出浴室。留下凪誠士郎在原地,還沒回過神來。 玲王喊了我的名字。 玲王撥了我的頭髮。 他又重新細數了回憶,每一個記憶裡的早晨都很明晰,他發現今早發生的一切都如同於過去,過去那樣平淡卻曖昧的早晨。可不同於昨日,甚至是再前一日。 有什麼改變了。 他思索著這樣微小的改變,到餐桌去,拉開自己那一側的木椅坐下,又靜靜的看著。同樣的時間,同樣的樂曲悠揚,同樣的對方動作流利著,同樣帶著花香輕淺的咖啡味。 可這次沒有了自己的杯子。 玲王帶著一人份的咖啡,於自己位置上坐定,沒有幾日前那樣僵硬彆扭的抗拒,只是單純地吃自己的早餐。一切都平淡得異常,好像除了物理意義上少了一杯咖啡以外,全部都沒有變化。 他也再不用特意去提醒對方「習慣的過失」。 就結果論,他又離融入凪誠士郎的生活,又或者是御影玲王的生活更近了一些。由對方親手劃去不合理的雜音,一切都將合理起來,而他只要,像凪誠士郎那樣活著就好。 七點四十五分,玲王解決了早餐,把餐盤放進水槽,回房間一趟做上班前的準備;七點五十五分,對方從樓梯上下來,穿上燙過齊整的灰西裝外套,要出門去。 八點整,對方的背影要消失於玄關。 凪從餐桌那裡過來,看著大門被推開,身後過亮的背景光線,好像要把對方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他想替對方送行,就像一直以來那樣,於是他在玄關的另一頭,喊對方的名字。 玲王,路上小心。 對方聽見了,回過身來,逆著光遮蔽視線,只遠遠望見屋內的傢伙伸長了手。他不自覺笑了,也舉起手,不知這樣微小的揮手幅度對方見不見得著。 我會的,凪。他說。 晚點見。 * 於是,日子突然平淡起來。 第三天的玲王並沒有晚歸,是吃了晚餐才回來的,轎車停靠在家門口的時候,約莫八點左右。凪窩在兩人的二樓房間,和小剪一起有些無聊地趴在窗框上,瞥見車頭大燈的光線刺眼停在自家門口,然後熟悉的身影下了車。 他愣了一下,想著怎麼這麼早的時間一邊下樓梯,然後才想起來,晚歸的前兩天才不對勁,以前玲王回家就是這個時間點。從樓梯那裡探出頭的傢伙很快被發現了,看玲王脫下西裝外套,他說了句歡迎回來。 我回來了,對方回,然後從自己背後路過,要上樓去。 近於身側的時候,他看見對方甚至是微笑的,沒有移開目光。 夜晚也要度過得如平常。 玲王會在書房裡待上一兩個小時處理公務,洗好澡後約十點半,才回房裡去準備就寢;自己的話絕不是那種規律作息的人,有時是因為時差的關係日夜顛倒,有時倒也只是過於隨性,想到的時候才像個正常人過一下正常生活。 可他們總是在一起的,即使做著不同的事,戴著耳機窩在有對方打字聲的書房裡,一角擺著自己專用的懶骨頭。他會坐在上面玩手機,或是看球賽影片,安安靜靜地,在一抬頭就能望見對方的角度。 他們就要像記憶裡那樣渡過此夜。 凪回到書房,發現幾天前不見的懶骨頭,不知何時已經被擺回原來的位置。陷在熟悉的失重感裡頭,他看對方盯著電腦螢幕沉思的樣子,久違地平靜下來,似乎一切的進程都回到了熟悉的軌道上頭。 在重複過兩次早晨之後,他早已知道自己不為人的缺陷了。 或許他就只是個邏輯演算出的產物,或許他永遠無法再次品嘗對方遞給自己的香醇或苦澀,或許他永遠無法取代對方心中空缺的那塊位置,或許吧。 他在對方不在的早晨與黃昏想這些事,無數次找不著被對方藏起來的自己生活過的證明,被掏空一半,沒有了的凪誠士郎這個家如同空殼。可最後在夜光下找到的,你留下、無法割捨的卻是,與自己最熟悉的東西。 回過頭去,你發現對方闖入了夜色,步入於沉月下的白色舞台裡頭,明亮得耀眼。髮絲被夜風撩起的時候,你不經意瞥見他眼眶泛紅,你也曾這麼替他拭淚,可你從沒見過對方這樣脆弱的表情。 盈眶的淚水只是含在眼角,沒有墜下來,瞳紫色也沒有因浸濕而模糊,宛若易碎的琉璃;沒有皺起的眉頭,雙頰染上淡粉,表情裡甚至沒有苦澀,對方只是自然地笑了。 你記憶裡對方從未這樣笑過,是釋然,是鬆懈。 是死。 那樣的笑讓人心疼,你不存在的心揪了一下,想把對方拉入懷中,想讓他落淚。可好像只要自己一伸手去,對方的笑容和一切就會散成碎片、化為餘燼,然後一點也不留給自己。 身為凪誠士郎的自身,你知道你們不該那麼早分離,你發現對方需要自己,自己也需要對方。你好像想通了,只要你還背負著凪誠士郎寄託的一切,就該像凪誠士郎會做的,繼續陪在對方身邊。 軀體不同又何妨? 「我今天可以睡這裡嗎?」他終於開口道。 他想他得背負這一切,留在對方身邊。 *TB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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